刈陵书人

2012-04-29 12:50钮宇大
黄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黎城新河

钮宇大

黎城古代名刈陵。一个“刈” 字,把所有的丘陵如数割倒,于是在这块山中盆地里,基本上没有山,有的只是一摞摞梯田和纵横的沟壑。县城立于西面的一面坡上,沿坡塬下谷底,大东河自北向南穿流而过,形成大片湿地。早些年兴“退耕还林”,县委一声令下,就把3000多亩河湾地改作一个植物园,遍植树木花草。过了几年,市民们反映这地方有树有水,正好建个休闲场所。新一届县委顺应民意,沿河道建成一座大东河游园,从而使一座小城洋溢出现代情味。

不过对黎城来说,最堪骄傲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有一个英英烈烈的往昔。据《山西通志》记载,这里曾是圣君帝尧的“生长居处”之地,尧的故乡。远在唐代,这里有尧山,置有尧山乡,尧的老师许由居住的许由洞、安葬的许由墓,及尧的母亲住过的尧母洞依然存在。是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家民政部,把黎城命名为“千年古县”。

黎城的古文化脉传如此绵长久远,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蚁民,骨血中也就多了一些文化根系,书法艺术的繁茂鼎盛,即是其中之一。多年来,玩书法者成众,我虽不在县里工作,知道的也不少。现记下几位,以管中窥豹。

刈陵酒王

人们再没想到,平时不多说话,生就一副腼腆相,顶着满头杂毛短发的董清贤,到老竟博得个“刈陵酒王”的雅称。

老董原来不嗜酒,是个烟民。他烟瘾大到好赖不拒,冒烟就好,无论做什么事,嘴里必衔上半截烟,不时地咂上一口;烟顺嘴往上冒,镜片后的一双近视眼便眯作一道缝;烟快燃尽了,他会以两指尖急速一捏,再猛咂两口,实在要烧手了,这才掷于地上,抬脚狠狠搓灭。有时忽瞄见桌上还有个烟灰缸,他会捏紧烟屁股在里面狠拧两圈,其力并不比脚劲小,余烬想起死回生,难矣。他说,烟吸一口香,一口捋进去半截已无,非但不及品咂好赖,每呛得咳声不止,早作一红脸关公也。况且好能咋?不一样在肺里绕一圈原路返出?

清贤吸烟,多数和练字相结合。他的办公室有张旧八仙桌,置于屋子中央,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铺书法毡,垫几层废报纸,墨就盛在只笨碗里,笔在碗里半躺着。闲下没事,他衔着烟,抓起躺着的笔在碗边刮几下,刮着,就进入一种状态,肆情书写。他的字底功好,端楷夹带着魏碑;偶或发现某个字写得奇好,他会歪起头默默端详半天。要是三番五次写不出心想的效果,他会停下笔,挽挽袖子,决心写到心想字成,方才一笑甘休。字写得好,人又没个架子,笔墨也现成,县里凡开什么会议,就找他写会标,刷标语。会标一般要美术字,他对此也不陌生,麻烦点而已。他的这一手,是早年在上遥镇办漳南渠展览时,跟省里插队的专家吴忠校学的,写出来很脱土。这样,他的这碗辛苦饭也就成了独份买卖,只是累得他腰酸背疼,咧着嘴叫苦不迭。来人每以“能者多劳”宽慰之,他会笑说:你不疼,噢?有时,求字人会扔给他两盒烟,表示犒劳,他笑而纳之,并不作歉。多数人则以为他是公职办公事,应该,连句“谢谢”也不说。他尽这份义务直尽到退休,唯一的收获是,混了个对台办主任,正科,也就有资格在当时县里唯一的一座宿舍楼上,分得两间房子。

老董是烈士遗孤,父亲曾任漳河游击队队长,牺牲在抗日前线。母亲改嫁后,由伯母抚养他长大。他上初中在西井中学,因为年纪小,夜夜尿床,天天晒被褥,就有点“臭名远扬”。同学见面,开口就是“昨晚又画了几幅地图?”他只赧然一笑,脸已红到了脖子根。

但同学仍不肯饶,“你能把地图画到出神入化,毕业后还怕甚喀。”这就把他激怒了,奈何老董生性忠厚,又讷于言辞,跺两脚走开是最决绝的反抗。

清贤上高中是我下班,我对他印象平平。直到1971年在上遥办漳南渠展览,我们俩才正式结识。当时他负责往板面上写说明,一笔小楷隽秀清朗,人见人夸,怎奈他人却不修边幅,整天迈着两只黑灯芯绒鞋游来走去,见人还爱取笑两句,我就喜欢上他了。有位赶车拉料的师傅,老婆病在床上,肚却悄悄大了。清贤就取笑:往后注意点,咋还敢日弄病人?赶车师傅嘴也不是吃素的,说她病在上半截,下半截又没病,闲不是闲着?这话经清贤一转述,只强调“下半截闲着”,就成为大伙儿一句口头禅,人们动不动就说,“快过来,我这下半截闲不是闲着?”

办展览除了从县一中抽的两位老师和两位插队干部,都是年轻人,隔个一月半载,就得请假回家招呼一下媳妇。上遥镇离县城40里,过了漳河桥,一溜漫上坡,清贤和他西井中学的同班张明哲就逗嘴。明哲上坡不下车,硬蹬。清贤就说:“咋,一提起回家就不要命啦?”明哲就回嘴:“就这还全凭捏着闸哩。”这又成了一句现成话:明哲上坡蹬车,全凭捏闸哩。

清贤甚时候戒烟我记不得了,总之是因他长期吸劣质烟,伤害了气管,一咳嗽一堆痰,他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他什么时候喝上酒的,并扶摇而升级为“刈陵酒王”, 我更不知端尾。只记得一次我由太原回到老家邀他聚会,斟酒人专门放给他一只大杯,顺口说:“刈陵酒王哪能用小杯对付!”我才惊悟他已是“刈陵酒王”。 就说,士别三月,我该刮目识酒王啦。那天上了两瓶老白汾,至少有多半瓶装入老董腹中。而他依然谈笑风生,毫无醉意。近些年为排遣晚岁寂寞,他和西井中学的几位好友天天喝酒。一天我上他家有事,见地上放着只白塑料大罐,问他干啥用?他说是用来打散白酒的。我说这家伙装30斤不止,饮驴呀。他说,就这也支持不下一礼拜。

不过近二年我再请老董吃饭,他的酒量已明显萎缩。询其原因,他说:“你瞧,人毕竟老了。再说,你填给我那首词不也劝我少喝?”哦,那是一阙《汉宫春》,末二句是:“人书俱老,过庭语可刻心头?杯盏物宽肠虽好,少教一醉方休。”词填在2003年,想不到还满有后劲。

清贤的字原来有点放不开,像他的性格。近几年县里年年有展事,赶上了我也参加,我对他就又刮目相看了。清贤的字不仅放开了,还吸纳了不少外来因素,规范中有出新,严谨中有恣纵,很有几分大家气象。我就说,你的字比我好,底功扎实,万变而不失宗本,可谓蹊径独辟,渊源有自。他不承认,说他没见过大世面,只敢在黎城这个小天小地中露露脸。我讥他藏拙,不敢露富,还得把胆子放大些。他摇着头,嘴里“不行、不行”地嗫嚅着。

黎城是革命老区,离退休干部工作抓得紧,还开设了老年大学。清贤和下文所述的王新河都是在聘的书法教师。清贤当过十几年小学老师,授课经验自然丰富,现在由小教变成老教,讲的又是他老而有成的毛笔字,定会理实相济,博个满堂彩。

夏暑季节,我年年回黎城住三两个月。清贤家离我家有一里多地,他是得空就往我家窜。我在家操练书法的时候多,也写点小文章,两人见面谈论的也不外乎这些。每每,我一听见他的自行车响,就对老伴说,清贤来了。老伴儿拉开门一看,清贤正费力地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搬上高耸的台阶。老伴儿就笑说,呀,果然是你。清贤抹一把额头的汗,掂起袄襟子擦擦眼镜片上的汗气,冲着屋门就是一声,“老钮在家哇?”我正当门站着,就笑。他还没戴上眼镜呢。

功夫在书外

王新河和我初、高中同班,大学同校,相惜相怜12年,缘分该有多深,情感该有多铁!

1955年刚上初中,还有一节写仿课。新河身胚子小,坐在第二排北窗下,我个子高,坐在倒数第一排中间,彼此远隔千山万水,也就很少接近。后来人熟了,才发现新河的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就对他多了几分敬重。再后来,又知道了新河不光字好,各门功课都不差,在班里属于中上等把式,就更对他看重了,交往也多起来。

升高中赶上了“大跃进”,全部保送,只差没排起队来进教室。高中两个班,一班是数理,二班是文史,我自然进了二班;新河以数理见长,不知怎么也分到了二班。好在两班的课程差不多,偏重什么全在自己。要紧的是,那年头三天两头停课劳动,不是深翻土地,就是上山采矿,再不就是下乡支农、刮碱土、采树籽、捣土坯,活像一支包工队。闲下还要搞宣传、排节目、演戏,动不动就披红挂彩,鼓号上街,又像一支文艺宣传队。上课成了业余,于我这个学文的倒也无伤,编个小戏小节目,也是一种锻炼。我纳罕的是,新河和我同室上课,不知咋的就把数理化学了个精细,没费多大劲就考上了山西大学化学系。

学化学自然与我所学中文不同,1962年我参加山西省首届书法展,他很晚才知道;我列席山西省首届作代会,他连听都没听说。可是,他操谋毛笔字。俩人相跟着上街,他每看到一面写得好的牌匾,就驻足审量,心动之余,还要评论一番。对省里的书法家,如郑林、郭伯英、徐文达、刘永德等,他都知道。郭伯英自创的魏碑体,写满太原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他喜欢得十分心仪,啧啧赞不绝口。至于他背地里模仿着练没练,估计他会练,因为在看的时候,他已伸着二拇指在衣襟上比划了。

新河的书法生涯,正式开始于他当了黎城县政协副主席以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县委致力于改造旧县城,火车站广场是个重点。广场中央高耸起一个基座,上面雕塑了一匹亮闪闪的不锈钢奔马——县城古称白马驿——基座由黑色花岗岩砌筑而成,上面要雕刻一段有关白马驿由来的文字。请谁写呢?日日上班路过的王新河一眼看到后,就抓住机会找有关领导自荐,并出示自己的墨宝以作左证。领导正犯愁没个合适人选,见新河的字确实不错,又是位政协领导,当场拍板,决定由新河来写。这是场面上的事,纵非流芳千古,也决非短期效益。所以新河三番测量,几易其稿,直写到满意方始交刻。至今这帧碑刻还屹立于彼,参观品评者不断,很为一方广场添彩不少。

有了这篇字,新河的书名陡增,他的书瘾也如火中烧。奈何这等美差不多,他的欲火却烧得难耐,这就连续数年书写制作挂历,以解烦忧,自然也能挣几两碎银子。其操作流程是:先设计好一张草图,到长治找一家印刷公司扫描、喷绘,做成样品,然后再带上去找有实力的公司或企业,寻求批量生产的商机,资金由对方支付,印数由对方确定,他本人挣的只是设计制作费和跑路推销的辛苦钱。一年下来,弄好了赚个万二八千,弄不好也就是三五千块。但新河有尽,不嫌少。他说坐不是坐着,谁白给咱一分钱了,咱本事不大,也就能零敲碎打挣个小钱。新河心中的参数,是他伯父当年挑着八股绳卖凉粉,可那还要投入粮食和繁重的劳动,熬粉熬到半夜,白天走城串乡,嗓子都喊破了。他只需转动一下脑子,对的是企业,售的是文化,比老一辈人强出十八个头。我说,要是换了我就不行,面子上先就下不来。新河说,这又不丢人,咱不偷不抢,凭智慧挣俩钱,有甚不对。我说,理是这个理,可咱还没穷到这个份儿上。

如此经营虽说名利双收,但做起来毕竟麻烦,远不如直接卖字来得快。几年前,忽一日,新河突然背锅打蛋来到太原我家。问其由,说他想来太原趟趟省城的书画市场,黎城人太穷, 长治也不行。我不好扫他的兴,可我清楚,如今的城市人真正懂书画的极少,就是有懂的,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上边。第二天,我就领着他到了五一广场地下的老鼠街。这是一处很具规模的书画市场,墙上挂满了本省和外地书画名家的作品,但明显销路不好,我俩在那里停留了老大工夫,也没见一个客户问上半句。我就对新河说,你瞧这阵势,就连王朝瑞、赵望进都无人问津,标价又不高。新河不免有点心灰意冷,说不行回哇,想不到省里也是这个样。我说现在的人有个钱,一是孩子念书,二是老人看病,三是改善住房条件,还没走到赏书读画的境界呢。

对付到第三天,新河原封不动背上他的作品,准备打道回府而去。我已经送到他大营盘了,他忽然变了卦,说不对,我要返回去。我说返回去在我家多住几天没问题,卖字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不行。他说,我总得叫这里的字画商看看我的东西,哪怕卖上一两幅也没白来这趟。后来我想,总怕是他在家给夫人夸下什么海口了,那就再试试吧。第三天我有点事,没再陪他,天黑回到家,他才不无扫兴地说:“太原的市场确实不行,卖字画的看了我好几幅作品,问我这是你写的?我说是,不信给你当面来两下。那人就拿来纸和笔,我就给他表演。最后他信了,可还是不肯掏钱买,总怕是咱的东西还不够水平吧。”到了这早晚,我对新河只剩下了一腔同情,但他能认识到是自己水平有限,也算是一大进步。

说说话话就到了三年前。有一天我们俩闲聊,我对他说,咱山西广陵有个小伙子,因为超计划生育,扔掉工作跑到深圳去发展了。他住在路边一家小店,早起就在大门口摆出他带的字画卖,一早上居然走了不少。来人中有一位玩具厂老总,见小伙子为人实诚,画的也还可以,就把他带到厂里,指给他一面墙,让他给作上一大幅画。小伙子想了想,务弄了几天工夫,就给他来了幅骏马奔驰图。老总看后很满意,就把他留在公司负责宣传工作。干了一段后,他听说繁华的罗湖口岸新建了一座商务大楼,于是捷足先登,在四楼租了间小门脸,开始了自写自画自己营销的业务,一年净利润可达30万元。说他单是春节在东门摆摊写春联,7天能挣两万元。我这么一介绍,新河心劲来了,说他正想和老婆到深圳去旅游一次,时间正好在春节前,要是能在那里写写春联,挣上点钱,他和老婆的路费就省下了。当时我只当他顺口说说,全没当回事。没想到我已经回到太原,有一天,新河突然要通我电话,让我将深圳小伙子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说他要去试试。我如实相告,并给小伙子挂电话说明白,请他多多帮忙。小伙子名叫张嘉宏,忠厚之余不失精明,满口答应。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新河两口子到达深圳,找到张嘉宏,嘉宏很快就把摊位替他搞定。从此两个人“并肩战斗”, 早出晚归,一直写到腊月三十日,方始结束。后来我问新河,收获怎样?新河说,主要是咱刚起步,人不熟,就是这,除交了摊位费,也挣了2000多元,正好解决了往返路费。

新河身体好,也很勤劳,近年来他年年在化肥厂旧址开种小片地。我每逢避暑回了老家,正赶上他种的瓜菜玉米成熟了,于是隔三岔五,他就用自行车带着,给我送到家里。说时揩一把额头的汗,我才知道他整整担水浇了一下午地。天旱,不浇不行喀。他说着又擦一把汗。

新河写字,全凭小时候的底功,他很少练习。我劝他还是要多练,并且要认真临帖,不然写出的字没规矩,也不耐看。但他已习惯于“恃才为之”, 就按自己的习性写。说来也怪,他的字近几年竟有了不少长进,每次展览挂出来,无论字的结体还是章法,很像回事。尤其他大笔写下的虎字,龙字等,很有气势,全不像出自一位小县城书家之手。不过,我所佩服的,还是他有胆有识的自我经销精神,这点县里无人可比。人常说,人无十全,瓜无滚圆,新河能做到这一步,足见他那颗化学脑袋没白长。

习画攻书成一家

1970年夏末我由太原调回黎城县委工作,赵满芳驻守在城隍庙三节楼的西耳房,任机关收发。工作之余,他致力学画,桌子上摆满了他四处搜寻来的国画资料,有古人名作,也有时人笔墨,还有堪为经典的《芥子园画谱》。开始他多以硬笔临摹勾勒,后来发现硬笔缺少笔墨效果,就改用毛笔。《画谱》系单色墨稿印制而成,有各种画作的分解图,很适合初学者练笔使用。满芳心细如发,临写起来-丝不苟,直到由分解到组合、由造形到笔意完全熟练于心了,把握精准了,才改画下一幅。他知道,这是作画的基本功,要的就是“扎实”二字,基本功打不好,创作时就心中无“全牛”,下笔就会犹豫,而国画要的恰是落笔成形,不可更改。因此,临习古人,需笔笔用心,反复多次,直到纯熟方可凑效。此看起来虽慢,实际上反而是快。如是对所画花树鸟兽吃不死,作画时再去现翻资料,浪费了时间,还难以见效。

设色济美,满芳留在了下一步。这一步也很关键。比如画兰,叶是绿色的,但不可用纯绿色,那样反而失真,必佐以墨色,才显得丰富,也才生动逼真。叶分层次,叶近不妨厚重些,远的则可淡些。花是淡紫,但顶部和下部也非一色,顶部状若美人玉指,色可重些,下部则欲走欲淡。蕊如粒米微黄,花大可轻点数粒,一般则可隐去。花的梃秆虽细,却不可省略,不然就会花开无本。这些,满芳操作起来煞是仔细。艺术之传神多在细节,细节真实,才有艺术的真实。

满芳正是下了多年的临写之工,才把一笔翎毛花卉画到人见人夸,人见人爱。也因此,他终于告别了收发一职,供职于县文化馆,做起了专业画师。这期间,他先后带了好几个徒弟,成绩较大的有韩鹰博、马晓忠等人。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兴趣又转上古钱币、古碑刻、善本书的欣赏、鉴定,进而喜欢上文物鉴赏,他的工作也由文化馆员晋升为县文博馆馆长。不过他的画名既然出去,找上门求画者依然不少。2001年,我家次子完婚,门楼需要重新油彩一番,我就把满芳和鹰博请了来。人熟,俩人的技艺也熟,只半天工夫,就把个门楼彩画了个焕然一新。

满芳当上文博馆长,又住回到他一度告别了的城隍庙老院,不同的是,由当年的耳房搬到了西厢房。西厢房是上世纪50年代在原址上对付起来的,边无廊柱,上无筒瓦,极其简陋。三节门楼也因年久失修显得破败。满芳身为馆长,连身居的古物都不能一改旧观,不免心存耿耿。于是,每换一届县委领导,他就呼吁一次。奈何县小且穷,县财政只是个“吃饭财政”,常常连发工资都发不出去,哪里还有钱修庙补楼!这样,满芳就想出个分段施工的办法,城隍大殿问题较大,先翻修;其次是三节楼,先彩画一下。那一届县委办完这两项不久,书记便节节上升,由市委秘书长直当到地委书记。这时不用满芳张口,群众的说道就多了:怨人家提拔,多少年了,不就是人家替城隍老爷修了修住宅,彩绘了一下三节楼?别看黎城县不大,城隍老爷可是位省官呢,管的正是县地两级领导。这就论到了重修东西廊房了,三节楼彩绘过也20多年,现在不光需要重新油彩,还需要翻修。怎办呢?满芳又想出个办法:他先跑到省文物局要了点钱,县里又打闹了点,上下一结合,问题解决了。至于省里给了多少,县里打闹了多少,我不甚了解,总之很快便请来省里的古建队,铺开摊子,轰轰烈烈干开了。

施工接近扫尾,我回到县里。两排廊房蓝瓦红柱,錾石台阶如刀切斧剁一般,齐齐整整;三节楼不光翻修,油彩后的斗拱椽檩,熠熠闪光,多处还贴饰了金铂,正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如今,县委书记已荣调市里,县长顺理成章擢升为书记。他们都为这个工程操了心,尽了力,理应好心好报。不过最高兴的还数满芳,他再搬回原来的西厢房,上下左右一片崭新,今非昔比。

这期间,县城西郊还发掘了一座西周时的黎侯国古墓,尽管已被盗墓贼盗过,但群墓中恰好主墓完好无损。经发掘,挖出一壶一鼎两件青铜器,皆制作精美。鼎上铸的铭文是:“黎宰中考父作季始宝鼎其万年子子孙孙用享”。是以知道,此乃黎侯国侯宰之墓,为侯宰子嗣所立。这俨然是黎侯的身份证,证明从商到周武王分封的黎侯古国,国都均设立在今日的黎城,而非有人推断的长治县。长治以及壶关、长子、屯留、潞城等地, 也是黎侯国的领地,但首府在此。此外,还发掘出一个精美的玉石虎,体态修长,四蹄伸张,关节处刻有典雅的回形纹饰,头微扬,眼有神,尾巴舒张有力,一看就是件世间稀有的灵物。据研究,此乃侯宰随身所带之物,可以消灾避难。至于车马, 造型清晰可见, 但均已腐烂。

这次发掘,满芳前前后后操碎了心,对于后来的保管存放,更是想尽了办法。毕竟这是黎城出土的珍奇之物,也不失为国之瑰宝,对于研究上古中国史,是难得的实物。很快,满芳就把宝鼎上的铭文临摹在册,并将老古的“黎”字凑为四字一语,榜书装裱后,悬挂于座位上方,以表追念。

说到书写, 远在多年前,满芳已致力于隶篆的摹写,写的有体有格,古趣盎然。满芳是本着“书画同源”的古训,于绘画之余练上字的。开始是为了题画,画再好,如果落款不入流,艺术品格则大损,这是中国画的传统。画和书法双美并臻,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品。

越往后,满芳的书法越是独立。近些年,他作画反而不多,干脆以作字为主。他作画有年,笔墨运用熟练,写起字来也婉转自如,不加思索。他行笔流畅,章法布局合理,恣情放纵,胆子很大。由此造成的不足是,字的力度略显不足,正可谓利敝相依。不过喜欢者大有人在。

满芳于书写的同时,还操刀刻字。压缩后的纤维板,质地滋腻,以乳胶裱上一层深赭色薄纸,书写流利,下刀刻起来也无须费力,刻好后再施以金色或石绿,立刻显出高贵典雅之美,成为一件上好的艺术品,无论横挂于座右,还是合为四扇屏悬于客厅中央,都极抢眼。自然这要花工夫,一刀一刀地刻,小小心心地刻。但满芳是个细心人,又生就的是个书画之才,做起来并不很难。

但他身为文博馆长,主业还在于抠读古籍、考定文物。论学历满芳只有初中毕业,但他在这个行当浸淫既久,抠剥起古文古字来,怕是方今的大学文科生也难以望尘。两年前,他和另-位同好合编了一部厚重的《黎城古碑辑录》,俩人居然把那么多古碑刻辨认、标点出来,附印于古碑影印的旁边,委实令人钦佩。

满芳生年不足六十,一头黑发已近荡然,其中除少数移居于鬓边和下巴外,大部分都栽种在他的国画和书法上边。对于人生, 他甘心付出,只想成就一番功业,并无别的奢求。他实实在是一位智者,就和许多古智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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