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珏方
一到星期六,赵丽就要细细打扫家里的卫生,像是在给婴儿洗澡,细腻的手势里带着些许情感。
先抹家具上的灰尘。她生活的这座江南小城,四周被农田包围着。正是江南小麦收割完时,太阳毒辣,没几天工夫,就把田地里的泥土从黑色晒成白色。泥土熟了,俯身细听,可以听到泥块窸窸窣窣的瓦解声。此时,热辣辣的风从田地上刮过,旋起无数尘土,扑向城市,扑进人家的门窗。一个礼拜下来家具上会积聚下不少尘埃,肉眼虽看不见,但用手掌一抹,掌心就白乎乎的。她忍受不得这些。
赵丽的家可是一套新房,装修虽不富贵但精致有韵味,让她活得惬意,像一只飞鸟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栖息地。一屋都是崭新的实木家具,散发着醇醇木香。色调也好,白色墙面,暗红家具,米黄地面砖。特别是客厅和卧室窗户上挂的蓝色绒布窗帘,布满金色碎花,窗帘一拉开,便是一窗的花。更妙的是,晚上灯光一照,那些绣花就像浮在一汪碧水之上,立体而饱满,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一朵下来。
赵丽在一家眼镜厂上班,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六点,把腰弓成虾米模样,给镜架安装螺丝。工作再辛苦再累,只要回到家中,屋子就立刻像丈夫一样伸开双手拥抱、抚慰她,累瘪的身体立时咔咔地舒展开来。为此,一到休息天她就卖力地清理屋子。先用湿的、干的毛巾一遍遍擦拭餐椅、书桌、床头柜,仿佛在洗着孩子的身体。接着便是拖地,弓着身体,齐耳短发随动作有规律地晃荡。直到一屋子又焕然一新才会歇下来。
赵丽清理屋子的时候,丈夫王学友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42寸的等离子电视。宽阔的画面,让以前那台21寸电视不能望其项背。这电视的气派与这房子很搭配,证明当初一咬牙买来是正确的决定。若是以往,他们绝不做这种自不量力的花销。
王学友三十多岁时就在菜市场里租了摊位卖鱼。主要卖带鱼、小黄鱼等海洋咸鱼,挣的每分钱都是与那些十分计较的妇女磨来的。这些女人大都年纪五十上下,下了岗,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跟你磨。这样的女人在菜场上日益增多,让他觉得钞票挣得愈发艰难。长年泡在摊位上,王学友身上就有了一股咸腥的体味,连体形也长得越来越像一条棍子鱼,头小,身子滚圆,双腿纤细。身上这股浓腥味,以前他根本不在意,现在住到花园小区,就有点心虚,每次进小区像做了贼一般,生怕小区里有人知道他是一个鱼摊主。回家就钻进卫生间洗澡。浑身上下哗哗地打香皂,用飘柔扑哧扑哧地搓毛发——头上的和胯间的。完了就让赵丽来嗅。赵丽嗅完笑笑,说还是有一股子淡淡的咸味咧。
他们一家是在三个月前入住花园小区的。买这套三室一厅一卫、120平米的房子,花光所有积蓄不说,还背了10万房贷。
赵丽原本不想换房子。夫妻俩以往与父母、儿子住在西城的一个旧小区里,一家五口、祖孙三代生活在60多平米的房间里,虽然拥挤,但也不会窒息得透不过气。问题出在儿子身上。儿子明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跟着王学友在鱼摊上帮忙。他平时蜷缩在小客厅铁丝床上睡,个头都有一米九了,又不是一只猫,这样睡很累,看得夫妻俩心疼。此外,夜里儿子在客厅里睡着,王学友就不敢去碰赵丽的身子。他们身下的木床,从当初的婚床变成了一张旧床,已经快散架了,稍微翻个身也会发出夸张的嘎吱声响。
一天晚上,夫妻俩一起看电视剧《金婚》。电视剧里的文丽与佟志,那么快就被光阴雕刻成了老年人。一生其实很短暂啊,王学友想,自己也四十五岁了,不用几年工夫也将老去。于是对赵丽说,我们买一套房子吧,现在得提高生活质量。
赵丽听了,好半天没言语。她在厂里安装一副眼镜框架螺丝拿五分钱工钱,买东西向来会考虑到分这个货币单位。要拿几十万去买房子,的确让她心疼。一直等到晚上夫妻俩躺到床上,赵丽才说,房子要买,但再等等吧,马上就跌价了。王学友听了,就知道女人挣扎许久还是动了心。
第二天菜场歇市后,王学友没有直接回家,骑着自行车到城里去转房子。先看了几家城中心的楼盘。那些楼房像美人一样,丰姿绰约地立在眼前,的确让人心里痒痒的,但房价也明晃晃地摆着,带着刀锋的光泽。就往城郊地带跑。按售楼部说法,这些地带的房子不能算偏,到城中心也只四五分钟时间。他想,人家是玩概念,糊弄鬼呢。除非把马路清空,只让他开一辆小汽车在路上疾驰,这样叫四五分钟车程。跑了几家楼盘,最后就把眼光落在东城城郊的花园小区。
花园小区的广告很自信:传世之作,非凡人生。走进小区大门,小区里的花花草草、高树奇石,也给了王学友足够的幸福暗示。售楼小姐从他眼神里看到了闪光点,立即就黏了上来,说,看你真心想买房,就给你看一套内部房子,一般人我还弗会带去看。他笑笑,知道这个女孩在耍小聪明,可还是跟着去看了。
售楼小姐带他看的是一套二层的三室一厅。一走进房子,王学友就被宽敞的空间击中了心脏。售楼小姐说,这套房子层次较低,上下方便又不像一楼那样潮湿,房前房后开阔,风水也好,是一套旺宅。本来留给一熟人的,今天他定了套别墅,这房弗要了,就先让你看看。王学友听了,说我还真够幸运,话语间带有讽刺。尽管如此,他还是立即打电话叫赵丽和儿子明杰来看房。
听说看新房,赵丽没多言语,请了假便赶过来。宽敞的幸福生活在面前亮晶晶地呈现着,一家三口都难以拒绝这份诱惑。于是决定买下来。两个月后,拿了房产证就请了装修师傅进行装潢。每天王学友要到新房里来指挥、督促,亲眼看着房子一天天脱胎换骨。
在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日子,王学友带着妻儿乔迁新居。随后,他创出了历史纪录,一周时间内与赵丽亲热了四次,每次都大大方方地发出呻吟声。
烦恼也很快来临。
当初花园小区售楼小姐说了一部分真话,还有些话没说。王学友家这套房子,原先的确是有人预订了。但后来人家退了房,连订金都没要。因为这套临近马路的房子,底下一层门面将会新建一家酒店,酒店厨房间就设在二楼窗户下面。
王学友是一个专心猛扑幸福的凡人,哪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到了七月份某一天晚上,他与赵丽睡在床上,正想干点事情,忽然嗅到了各种菜肴的香味。先是椒盐河虾从窗缝隙中溜进,跟着鱼香茄子也钻进房来,接着爆炒鳝片不请自来。他光着身子跳下床,刚打开窗,一股浓烈的油烟扑面而来,脸上、胸口上立即油腻腻的。他正吃惊之间,那股腻腻的油烟已涌进屋子,沾染上了窗帘、被面、枕头。
王学友关上窗户,愤怒地骂了一声娘,穿上一套绛红底色、白色碎花的睡衣就下楼去。
穿睡衣的习惯是王学友搬到花园小区后养成的。以往夏天只穿短裤汗衫睡觉,现在不行了,那些东西不属于花园小区的幸福生活。他觉得有必要提高生活质量和品位,就到商场里给自己、妻子以及儿子买了睡衣。自己的这套上百块钱,那轻柔的手感,讨好肌肤的面料,跟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很贴合。
王学友穿着睡衣出了小区大门,走到马路上,老远就看见自家那幢楼底下灯火通明,“太平洋渔港”五个霓虹字闪烁着,像是五个妩媚光鲜的女人在对他扑闪着双眼。他走过去,细细琢磨了一下店的规模,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既然叫渔港,每天耗用的鱼量肯定不小,看看以后能不能拉上关系做点生意。这么想着,他走进店去,对一帮正在搞卫生的年轻服务员说,我找老板谈点事。
酒店没有正式营业,老板这一晚在酒店厨房间亲自试菜。一个服务员进去把他叫了出来。老板长得矮胖,穿一件白色的T恤衫,圆圆的脸,两条细瘦的眉毛向外挑,像在互相赌气。身材也圆,肚子突兀得让人担心,仿佛噗地一声就会爆开。
老板看着王学友问,找我?甚事?王学友谦和地笑了一下,说我就住你楼上,二楼,你的厨房油烟影响到我家了。老板说,是吗?可真的对弗住,店在筹备期间,事情太多,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欠考虑,会马上想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掉。王学友见老板人爽快,不像难打交道的人,回答也颇有诚意,心里不免松了口气。
等到第二天下午王学友从菜场回家,一楼的酒店已正式营业。站在小区门口,就能看到酒店前的花篮排出去老远。立刻回家把卧室窗户打开,仔细察看一下酒店厨房的油烟出口,没有那股油腻腻的青烟喷涌出来,才放下心来。但到了晚上六点多钟,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青烟在嗡嗡的抽油烟机声中,一股一股地往上涌来。窗玻璃上顿时腻乎乎一片。
王学友火一下子上来了,跑到酒店去找老板。酒店大厅领班说,老板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样子过来。王学友说那你们赶紧把排油烟机给我停了。你们要讲道理,别只顾自家头赚钱,不管别人死活。领班回应道,这事只有老板才能决定,我们哪敢自作主张去停呢。
王学友怏怏回到家,赵丽见了,知道男人动了心火,便说,等一歇我们一起去找老板讲理,哪作兴做这种事体咧。
待到晚上八点多钟,夫妻俩到酒店去。老板仍然没来。领班一副抱歉模样,说我们老板出差到外地去了。甚时回来,老板没交代,我们弗清楚。王学友暗自冷笑了一声,知道老板明摆着是做缩头乌龟,在躲他了。
此时酒店大厅里还坐着不少客人。这个城市的人,喜爱吃新鲜。一个新店开张,总会引来食客盈门。王学友估摸了一下,觉得此刻要拿出强硬的态度来,酒店还是会当回事的。于是他亮开嗓门说,开店也要讲道德,弗能尽做些损人利己的事。
领班见他情绪上来,就通过对讲机联系上副总,然后对他们说,副总有空,我带你们去吧。两人便跟着领班到了副总办公室。副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头焗得黄黄的长发,略施脂粉的脸倒显得素净。她轻声细语道,酒店刚开业事情多,在一些细节上还做得弗到位,请你们两位包涵,油烟问题我们一定尽快解决。
王学友硬硬地说,我希望你们今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副总道,今天解决问题是根本弗可能的,要与装修公司商量,对排油烟管道进行设计,这些都需要时间。王学友说你少糊弄人,要是你们诚心解决排油烟问题,还等到今天?副总听了,反问道你们说该怎么办呢?他得理不饶人,说停止营业,到改好排油烟口为止。副总说,你这个建议弗错。但我们酒店投资大,光装潢就花了三百万。为了你们家停止营业,你们就该补偿我们一点损失,每天至少一万吧。王学友被噎了一下,便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岂有此理,这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凭啥要我们承担损失?副总沉下脸来,说大家都要讲道理,你们弗讲道理也没法谈了,上告到法院,到居委会反映,爱咋样就咋样。
话音刚落,屋外进来一个保安。光头,身材魁梧,一身结结实实的肌肉,手臂上文着乌青的文身。保安沉着脸,走到王学友面前,一声不响倏地伸手捉住他脖子,提起来往墙上按。王学友一百多斤的身体就立即被提拎起来,脚尖勉强够着地面。保安凶目圆睁大喝一声,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王学友那一刻竟然尿了裤子。黄色的尿液顺着他的裤管滴落,在白色地板砖上像条蛇一样爬行片刻,在一个凹处积聚了好大一摊。
第二天一早王学友爬起来时两眼红肿,没吃早饭就骑上自行车去菜场。一路上破车吱吱嘎嘎响。到了菜场,儿子明杰已把货进回来了,正在整理运货的小三轮。他把摊位布置顺当,坐在凳子上抽烟。
要不要跟儿子说昨晚的事?王学友内心挣扎了一下。儿子昨晚与同学到歌厅唱歌去了,今早又四点钟出门,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他瞅了儿子几眼,嘴巴张了两下,终究没能说出口。以前,儿子的烦恼事总是需要他去解决。现在这情形要倒转过来?莫非自己老了?一想到这,王学友站了起来,往市场管理办公室走去。对着办公室玻璃窗,好好地审视了自己的脸。尽管还是那张脸,但眼袋沉重,眼神空洞,眉毛也稀疏了。如刀的岁月,随意在失去弹性和光滑的脸上刻画,让皱纹在脸上蔓延。
开市后,王学友在鱼摊上连续出错。第一笔生意是一位妇女买两斤三两带鱼,付给他五十元找零。他心不在焉地把五十元纸币当作一元给找了零钱。等清醒过来,慌忙去追,人群中那妇女早不见了踪影。他心情变坏了,接下来与好几位顾客发生了争吵。眼见得情况越来越糟,就把鱼摊扔给儿子走了。不把昨晚的事情解决了,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
可怎么解决?
王学友想了一阵,决定去找在法院的同学。是初中同学,几十年没来往,应该很生分了。但现在还有谁可以找呢?他就骑着破车往法院去。好在人家还记得他,念老同学情谊,让他坐在办公室沙发上,并且用纸杯倒了水给他,虽然没有放茶叶,但在他看来,这已是相当给他面子了。
王学友把事情讲了一遍,自然回避了尿裤子那惊天动地的一节。同学听了,说有两条途径解决这个问题。一是到卫生局、环保局、工商局等行政机关去投诉。二是如果行政机关没办法处理,可以走法律途径。不动产相邻利益的采光权、空气质量等纠纷,可根据《物权法》的相邻关系,用法律来维护自身权益。
王学友听了,觉得老同学的话虽然清晰明了,但操作性差了点。打官司多麻烦啊,况且不能立即解决掉问题,当然,还费钞票。于是就问还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老同学笑了,说,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这些了。难不成我建议你去绑架、搞破坏?停了一下又说,要处理好这个事情,就要争取邻居支持,让他们这些权益受损人也参与进来。王学友思考了几秒钟,决定把话再挑明一点,便问,是通过正规渠道解决好呢,还是用社会上的方式解决好?同学说,你要相信政府部门,相信法律。不过要提醒你,无论政府部门还是法律,在这种事情的处理上都要用事实说话,里面涉及到取证等问题。如果有需要,可以介绍一个业务水平不错的律师给你。
谢了同学,走出法院,王学友心里仍然失落得很。
老同学的话虽然没有让他得到安慰,但也给了他一点启发。从法院出来,他回到花园小区,找住在自己这一单元的邻居。单元里只住了七户人家,还有几套房空着。他与这些住户不熟,偶尔见面时才点头打个招呼。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去敲人家的门。正是上班时间,大都没有回应。他只好准备等到晚上去发动邻居。
然而王学友还是迟了一步。原来这天一早太平洋渔港的副总就带着漂亮领班,笑盈盈地到他们这个单元进行走访,下了请柬,邀请人们准时参加晚上六点在酒店举行的“携手共建和谐花园”恳谈会。等他吃了晚饭再去敲门,邻居们正坐在丰盛的酒席桌上。每户人家获赠一份电子台历,还有一张酒店七折的优惠卡。
赵丽上班时也是心事缠身。在眼镜厂,平时做惯的活怎么也不顺手,好几次把螺丝刀戳到了手上,鲜血直流。不禁叹口气,躲到卫生间,给弟弟赵亮打电话。弟弟是开出租车的,也算在社会上认得一些人,可以找他想想办法。电话通了,她简短地把事情说了,自然也略掉了王学友尿裤子的事情。弟弟在电话那头问了下酒店老板的名字,然后说,怎么去惹他啊。听弟弟这么说,赵丽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几乎哀求着说,这是你姐的事,你得管啊,姐再怎么也得争这口气。弟弟说,那我给你联系一下看看,我认得一个机关里的,好像很有路子。
还没到下班时,弟弟那边果然打来电话,说是联系好了。弟弟说,我跟他约好了晚上在新天地见面,你请他吃个饭。一听到新天地,赵丽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酒店。在那里吃饭,该要多少钱啊,心里就开始疼。但弟弟又说,现在请人家办事,最少得准备两条香烟。她迟疑地问,啥烟?弟弟在电话那一头尖叫起来,我的姐啊,这你都不知道?现在最起码得送中华。软中华没有,硬中华是少不了的。
下了班,赵丽先到取款机上取了一千块钱。想想不够,又取了一千。这钱,可是自己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拧出来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不禁骂起王学友那个窝囊废,要是他争气,哪里还要花这冤枉钱。
赵丽赶到酒店,弟弟已经在大堂里等。一起进了预定好的包厢,先点菜。她拿着菜单翻来覆去看,心惊肉跳,就心一横,让弟弟点。点好菜不久,弟弟介绍的人来了,肥肥的脸,两只圆眼。弟弟给作了介绍,说是宋科。她赶紧立起身,与人家握手。
宋科往桌上一坐,说小赵真是客气啊,这么点小事还要到新天地来请客,你姐挣点钞票也蛮不容易的。听他这么说,赵丽心安了一些。哪知宋科四下看看又说,就我们三人吃饭?太冷清了,看看还有人不。说着就把手机从皮包里拿出来,呼朋唤友起来。赵丽的心又揪起来。多一个人多一份消费,况且是在这种高档酒店。马上,宋科拉来三个食客,都是男人。只好再添几个菜。趁着等人工夫,弟弟把她的事情又细细说了。宋科看着她说,这事你放心,我跟那老板关系不错,肯定给你解决掉。
赵丽得到了承诺,一颗心就放了下来,心想,今晚糟蹋钞票就糟蹋吧,花钱买顺心。
人到齐,开席。那些男人喝白酒,一百五十多块钱一瓶的五粮春。几杯酒下肚,男人们开始神聊胡侃。从本市讲到国内,从国内讲到国际又讲到欧债危机、讲到中东局势,终于把话题落到赵丽头上来。宋科看着她说,咦,你们看看她像不像黄圣依?一个中年版的黄圣依。这说法得到了人们的赞同。一个唇边有颗黑痣的瘦脸男人说,小赵,你姐真是可惜了。要是早点被张艺谋发现,还有巩俐她们甚事。便有人提议她该给宋科敬酒。赵丽推脱不掉,只好让服务员拿来一个小酒杯斟满,与宋科干了一杯。喝完立即满脸通红,胃里像着了火。哪知男人们不放过,又提议说敬酒一杯弗算敬,得两杯才算你情我愿。她慌乱地看着弟弟。谁知弟弟也笑道,姐,你就跟宋科再喝一杯,这机会多难得啊。她没办法,只好又干了一杯。这下立时觉得脸发烫,酒店在摇晃了。
终于挨到散席。弟弟带着赵丽到吧台结了账。她本没打算走。桌上还有一些菜没有吃完,可以打包回去。那一个剁椒鱼头就80多块钱,还没吃几口呢,带回去让儿子明杰吃也蛮好。弟弟连忙用眼神制止了她,说宋科要走啦,你得送送人家。说着,指指她手中的袋子——那里有两条硬中华。她只好跟着宋科出了门。来到停车场,本想把香烟扔到宋科车上了事,哪知宋科一回头说,小赵,刚才有些话当着大家不方便说,你坐我的车,找个地方再单独聊几句。她听宋科 这么说,便坐进了车子。
赵丽懵里懵懂随宋科进入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宋科进了房间,把包扔在椅子上,脱下短袖衬衣,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一屁股坐在床上。他说今天让你破费了,我过意不去,为你办这点小事体,其实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赵丽没说话,僵硬地站在房间里,心里开始一点点慌乱。宋科说,这样吧,我补贴你一些。说着,起身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卡递过来道,这是超市的购物卡,里面有一千元钱。她呆了一下,没接。宋科硬往她手上塞。两人便推推搡搡起来。接着,宋科一把就抱住了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没理由穿得这么寒酸,不如跟着我算了。说着一只手往她胸口摸来,嘴巴也贴过来。她一阵恐慌,连忙去推。来不及了,被扑倒在床上。宋科长一只手按住她,一只手脱自己的裤子。她没敢喊叫——她不想得罪宋科,默默挣扎了好一阵,才脱身跑出房间。
赵丽很晚才回到家,面孔红扑扑的,眼睛里还有泪水在转。在卫生间洗漱一番后,进了卧室。窗口酒店油烟机已经没动静了,但第二天它又会吐出一股股油腻腻的青烟。一想到这里,泪水就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开始时迟缓地在脸上滑动,后来变成了哗哗的流。泪珠滴在地板上,啪啪地响。
早晨七点,王学友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他听到赵丽窸窸窣窣起床,睁眼看,她的面孔依旧虎着,知道她是嫌他■,没个男人样,便继续睡,等她出了门才起床。
厨房里的锅干干净净,她没给他做早饭便走了。王学友只得蔫蔫地下楼到街对面去买豆浆和油条。一下楼,就看到小区门口几个晨练的老头老太向他这边看,好像是在议论他。
等到下午一点多钟,儿子回到家。吃饭时,儿子问,爹,家里发生了啥事体?王学友心惊,连忙道,你听到啥了?儿子说,没。只是看你今天有点古怪,跟姆妈吵架了?
他再次陷入挣扎。要不要跟儿子说呢?重重叹口气,最后还是说了。再不说,这事将在心里肿大,最后会癌变至死。听完,儿子愤怒起来,把碗啪地摔在餐桌上,碎成了两半。儿子叫道,还有这样的事!他们还讲弗讲法律,还讲弗讲道德!王明杰像一把柴火,被点燃了。爸,这事让我去处理,我还就弗相信了。
王学友的脑中轰隆响了声惊雷。儿子这句话让他清醒过来,连忙说,这事弗用你去烦,我已请律师来处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请律师的打算,此刻他这么说,是因为儿子还太嫩,怕他去会吃哑巴亏。这时他才后悔把这事告诉了儿子,可为时已晚,儿子起身咚咚地下楼走了。他赶紧带上门跟下楼去,追到小区门口才看到儿子骑着电动车远去。看着儿子的身影,他情不自禁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
王学友骑车赶到菜场,没见到儿子,赶紧往回赶,也不进家,就在太平洋渔港马路对面蹲着,边抽烟边死死瞄着马路对面的酒店大门,要防备儿子单枪匹马到酒店讨说法。
十分钟后,两辆警车停在太平洋渔港的门口,王学友乱乱的思绪被一刀斩断。三个警察下车进了酒店,一会儿工夫,就押着一个人出来。那人是儿子,瘦高的个,手上戴着手铐。他只看到这些,脑袋就像被锤子敲了一下,瞬间空白。待意识重新恢复,警车已经开动了。
出大事了!王学友拔腿就往马路对面跑,活脱脱是一只倏然吓飞的惊鸟。跑到酒店门前,两辆警车早已没了影。瞬间,绝望让王学友一下子就垮掉。午后的每一缕阳光,都像一根利箭,刺向他的胸膛。他恍惚了许久才醒悟过来,打赵丽的手机。手指慌乱,一连拨错了几个号码,终于把她的电话拨通了。他话刚讲完,立即听到她那边发出一声惊叫。
赵丽早晨上班,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后,便心烦意乱。弟弟问,姐,昨晚你和宋科到哪去了?她连忙说,找地方去谈了点事,脸却一下涨得通红。弟弟说,孤男寡女谈事,谈着谈着就会出事。宋科那人有本事,你要找到这个靠山,我也跟着沾光。赵丽没想到弟弟会这么说,连忙说,别跟你姐没大没小,你把姐当啥人了?弟弟笑道,跟你开玩笑,还当真啊。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在厂子里吃了中饭。是从家中带来的一包方便面,拆在饭盆里,用锅炉间的热水泡了。旁边一群人在闲聊,眉飞色舞在谈一个男人中了体育彩票,花10块钱中了30万块。羡慕声一片。赵丽听了几句,摇摇头,便回到车间忙活。宋科那个老滑头害她两千块钱打了水漂,她想尽量多挣点钱,减少损失。指望股市赚钱、买彩票发财,虚得很呢。一箱镜架还没上完螺丝,王学友电话就打过来,说儿子出事了。她眼前一黑,差点从凳子上跌倒。待稳住了,便头重脚轻地跑到厂门外拦出租车。
赵丽赶来酒店门口时,看到王学友脸色苍白、佝偻着身体立在那里。她问,出啥事了?他说,被警车带走了。
我是问儿子出啥事了?赵丽叫起来。王学友摇摇头。他这才想起还不知道儿子犯了啥事。看到儿子被警察带出来时,只知道儿子出了大事,甚至可能杀了人——儿子年轻气盛,会做出这样的事啊。现在被她这么一问,他紧绷的心松了一下。也许儿子只是到酒店来闹事,后果不太严重。
赵丽撇下王学友,进了酒店。王学友也跟着进去。地面一片狼藉,两个饭店服务员正在收拾。副总见他们夫妻俩走进来,说,我正想叫人去找你们。
赵丽声音颤颤地问,你们把我儿子怎么样了?副总反问道,我们能把你儿子怎么样?你要先问问你家儿子把我们保安打成啥样子啦。现在我弗跟你们耍嘴皮子,人已经送到医院。送去的时候还昏迷着,伤在脑袋上啊。现在能弗能醒过来还是问题,即使醒过来也不知道落得怎样的后遗症。你们先准备五万元医疗费吧。啊呀!赵丽尖叫起来,这弗是在讹我家吗?你们唱一出苦肉计,就让我家输钱又输人,这世上还有啥良心和道理讲嘛!副总说,我现在得赶紧上医院去,没工夫跟你们磨蹭。你们可以跟我一块去,也可以弗去,但这事你们是逃弗了的。
王学友和赵丽去派出所找儿子,但值班的黑脸警察一句话就断了他们的念头。警察说,关着呢,你们不能见。赵丽赶紧在脸上堆出可怜来,讨好地说,我家儿子以前从不在外面惹事,是个好人。警察说,你说好人我们就放他回家?这世上哪一个犯罪分子说自己是坏人?我们会根据事实依法进行处理,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听了此话,赵丽一颗心就悬空晃悠了起来,成了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旁的王学友没有开口。他原本义愤填膺,有许多话要讲,张开口才发现自己其实没啥话可讲。
从派出所出来,夫妻俩沉默地走在大街上。赵丽的面孔铁青,两条腿生风,迈得飞快。王学友在后面跟着,被拉下了一大截,脑袋挂在胸前,似一颗秋日枯萎的葫芦。抬头看一眼妻子的背影,她整个背影散发着强烈的怨恨,像白茫茫雪地上一朵猩红的花,刺目又揪心。
入夜,赵丽关了房门独自睡在卧室里,王学友睡在儿子的床上。谁也睡不着,满肚心事,便瞪着眼睛看前面楼顶上的弯月。弯月如刀,割得两人双目疼痛。想起被关在派出所的儿子,王学友心里发疼。他先是躺在床上,后来爬起来到客厅抽烟。觉得闷,便开门出去。
街灯睡意朦胧地亮着。长长的街道,熬过白天的喧闹,此刻也沉浸到了梦里。他慢慢地走,身影在路灯投下的光影间忽长忽短。二十多分钟后,便到了运河桥上。这座城市,被穿城而过的运河隔成两个部分。这座桥是城市泾渭分明的一个节点。东边是新兴城市,一切都是崭新的。新的建筑,新的马路,新的生活。一走过这座桥,西城的拥挤与破旧便让人进入另外一个时空。王学友以前生活在西城,从小就在西城长大。在那里,空间狭窄,人与人之间生活的距离很短。各家的饭菜味从紧挨的厨房窗口飘进飘出,日常生活中各种声音就在耳朵边上响着。很多家庭秘密不能隐藏,也就用不着互相提防。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和生活。可在宽阔的东城,生活可不是这样的,人与人的距离一下子远了许多。
王学友站在桥上,望着底下一河流水。河面幽暗,荡起的水波短暂急促地被岸边路灯涂上一层昏黄,又迅速隐在黑暗里。白天依稀可见的那些灰色泡沫、水面浮着的肮脏垃圾,都被夜色过滤,河流变得纯洁起来。这是一条多奇特的河流,他想,自己要是跳下去,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想了一下,没想出一点头绪。在胡思乱想间,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桥头。他赶紧往回走。回到了家中,已是凌晨三点多钟,就在客厅沙发上躺着,静静等待晨曦来临。
早上七点刚过,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王学友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几乎是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门口凑在猫眼上往外看。门外立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体健硕,两眼正直直地盯着猫眼,仿佛知道门内的人正在往外偷窥。他打了个寒噤,心想伤者家属找上门来了。犹豫间,听到赵丽在卧室里有了动静,便一咬牙打开了房门。
来人不是伤者家属,只是太平洋渔港的一个服务员。那人看着王学友说,我们老板请你过去谈谈。
王学友没有跟赵丽说一声就出了门。作为男人,这件事他得扛着,尽量扛着。
这次见到的是老板本人。老板开口便道,老王啊,我不在家的几天,你闹得动静很大嘛。
王学友一下子愤懑起来。这狗日的东西还有面孔讲这种话,事情追根溯源弗是他闹出来的?
老板又说,我的员工现在正在医院里头躺着呢,医药费的事情我们得好好谈谈。
王学友心想我是啥?是一颗任人拨来拨去的棋子?要我拿钱可没这么容易,横来竖来走着瞧。便说,这事派出所还没调查清楚呢。是谁先动手,谁负主要责任,这事得有公安机关查清楚了,然后才能说话。
老板看着他,眯起眼睛笑道,也别吵吵闹闹的了,今天就把这事作一个了断。现在我的员工医疗费没四五万下不来,以后还有各种费用,估计在十万多块钱。因为是你儿子把人打伤,所以这钱理应得你们承担。当然,我们酒店也有责任,先是在油烟排放上,后来是对你的态度上,都做得不好。为此我们也会承担一些医疗费用。我知道你一时也拿不出很多钱来,所以建议你们把现在这套房子卖掉,我们酒店会买下这房子。
王学友听了,心里的火便蹿上来。这狗日的东西果真在打他房子的主意咧,分明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老板又说这样吧,我们按照现在的房价来做这个交易,加上你的装修等费用,另外我再贴你10万块钱。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坐下来细细谈谈。
王学友被彻底雷倒,一时间脑袋空白了。愣了半天,最后还算冷静地说,让我回家跟媳妇商量一下再说。
王学友恍恍惚惚回到家,走到厨房间,把事情给赵丽说了。赵丽根本就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吗?但密密寻思一番,也找不出破绽所在。她问,老板一大早给我们这样一个恩惠,到底是啥意思?他连忙道,我哪能相信这样的好事呢。我们只要负担一半的医疗费用,房子一转手还赚10万,我听了都觉得是在做梦。
夫妻俩在餐桌前坐下来,又细细地考量一番,还是没什么头绪,便准备一起再找老板谈谈。
到了酒店,老板还在,仍然是一样的说法。赵丽终究不放心,问,你弗是在糊弄我们?我从来没听到有人做蚀本买卖,你为啥要这样做?老板笑了,说这属于我私人问题,你们放心。我们先把房屋转让协议、医疗赔偿协议商定好,然后一起到银行,我把钱打到你们账号上,你们再在协议上面签字,这样好吗?
老板的话合情合理,夫妻俩想不出有不妥的地方。只花了一个上午,事情就办好了。速度之快,让他们心里很不踏实,不知道问题将会埋伏在哪里,啥时候会毒蛇一样窜出来给予致命袭击呢?
儿子在下午三点多钟时回到了家中。看来赔偿协议真的起了作用,夫妻俩惊喜交加。只要儿子没事,心里就踏实,与酒店这笔交易也就值了。赵丽拉着儿子的手,细细看了一遍。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疲倦。她心疼地说,儿子,以后没事了。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转。
父子俩在客厅里谈发生的事情。明杰说他到酒店讨说法,真的发生了争吵,他推了那个保安,保安脑袋磕在办公桌角上。接着他愤恨地说,装的,那小■在装死,我看到他站起来捂着头走出去的。王学友说,酒店讲他刚出门就晕地上了。儿子根本不相信,说我们没有亲眼看到,还弗是酒店里的人自说自话。
是啊,整件事情都是酒店在主导,连儿子从派出所出来,也是酒店操作的。好在买房的钱已经到了银行存折上,王学友不用怕酒店耍赖。根据协议,医疗费也只要承担三万块钱,以后各种费用均由酒店负责,与王家没有关系。事情能这样解决掉太不容易了,他不希望再节外生枝、惹出事端。
王学友便对儿子说,明杰,以后做事弗能再冲动去做愣头青。
儿子眼睛看着窗外,没有一点反应。
三天后,一家三口搬回西城老家。熟悉的生活立即亲热地拥抱了他们。周围都是彼此熟悉的人,王学友像是一条在岸上备受煎熬的鱼,被人重新扔回了水里。往后,父子俩依旧到菜市场卖鱼。每天三点半儿子去进货,六点钟夫妻俩起床,花半小时洗漱、吃饭,各自出门,生活重新上了轨道。
天大的事情,戏剧般结束,好像又没有结束得干净。在花园小区所度过的几个月生活,王学友是忘不了的。他曾经想努力遗忘,想把它埋藏在记忆里,但那记忆是一把把锋利的刀片,刺刮他的心。
有一天,王学友又回到了花园小区。走进大门,往原来的家中走,走上楼道,便听到屋子里传来的轰隆声,推门一看,原来漂亮的家成了一个杂乱工地。天花板给拆了,卫生间墙给砸了,厨房间早已没有了影踪。以往的家已经荡然无存,他那个心疼,无法言说。
王学友看到施工人员正在拆除卫生间地面,便上前去问,好好的地面砸了做啥?人家回答说,这里将建一个从一楼上来的楼梯。这一句话就点醒了他,原来酒店是要把他家改成包间。多精明、多合算的计划啊。看施工情形,这房子现在被打造成四个包间。王学友暗自盘算,中午、晚上一起算,如果每天有六桌客人,每桌消费400块的话,一天营业收入就有二千四百块钱,那么一年就是80多万收入。不到两年,酒店老板就会把这套房子连本带利地赚回去。他娘咧,这老板生意做成了精。
出了小区,王学友闷闷不乐,脑袋又垂下来。在这场交易中,酒店是占了大便宜。回去要不要告诉赵丽?她听了肯定会生气。但他又想,自己也没吃亏啊,毕竟通过这场交易,银行卡上多了十万元钱,终究也是赚的。如果酒店是大赢,那自己就是小赢。没输就行,其实没必要去羡慕、嫉恨人家。钱都是靠本事去挣。挣钱虾有虾道、蟹有蟹路,不是也有人羡慕自己在菜场有个好摊位嘛。
这么想时,正走到一座小河桥上。这条瘦小的河原先是旧时的护城河,紧紧地环抱着城市,像母亲呵护的手臂。从长江、运河驶来的木船,嘎吱嘎吱地响着橹声,带着盐巴、大米、布匹从护城河进入到城市。这条河在中国近代史上还有一笔。1860年春天,太平军攻占这座城市,清朝大将张国梁率溃兵东撤时,坠下尹公桥,溺死在这条河中。此外,清道光二十一年,龚自珍暴毙于河边的书院。在这条河流里,小时候的他喜欢与伙伴们脱了衣服,在河水里嬉戏。那时的水可真清冽啊,渴了还可以喝上一口。后来,随着铁路、公路的飞速发展,以及城市框架的四处突破,连原先城外的京杭运河都成了内城河,这条护城河便走到了命运尽头,一段段被城市建设吞噬,就像肠子被一段段截掉,如今只是一条四五百米长的水沟。但河畔依然还有一大片树木,青青葱葱地在城市里立着。多的是柳树、榆树、苦楝树、浆黄树,拥挤在一起,像他一家五口挤在小居室里。但开发商高高的吊架已在不远处建好,不用多久这片树林也将随着河流一起结束生命。
多么物质、多么纷杂的生活啊,让人心疼。但你能否认这种生活不精彩吗?站在桥上,王学友叹息一声,仰头对着天空吼了一嗓。扑啦啦……河边树丛中飞起了一群麻雀,密密地冲向天空。
这群麻雀稍作盘旋,飞向远方,片刻就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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