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菊
86岁的爷爷去世了,按当地习俗,出殡的头天晚上要哭“十八层”,届时会有全村的男女老少前来观瞧。晚辈们大都有工作单位,两个叔叔还在所在单位担任领导,对于乡俗大都不认可,但83岁的奶奶坚持一定要唱完“这出戏”,因为她希望看到爷爷热热闹闹地走。大家无奈,只好遂了她的心愿。
第二天是爷爷出殡的正日子,场面很隆重,成排的车队齐聚村头,送葬的人群排成两列。奶奶看着喜欢,抿嘴含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竟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边哭边数落:
“你个糟老头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也不打声招呼!有本事你就回来,继续和我吵啊……”
“你说你咋就那么笨呢,和我争吵一辈子,就没见你赢过一次……”
奶奶一直自言自语着,惹出了晚辈诸多的泪水,吓得姑姑忙把奶奶拉进屋,不离左右地细心陪护。
对于奶奶和爷爷的故事,我听过很多遍,早已烂记于心,包括一些细节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奶奶不爱爷爷,她的爱定格在60年前。奶奶出身商家,知书达理,温柔贤惠,18岁时在媒人的撮合下,与邻村一个识文断字的男子成了亲,婚后不久便有了我的父亲。那名男子便是我的亲爷爷,奶奶习惯让我们称呼他为大爷爷。天有不测风云,在解放锦州的战役中,大爷爷被征入伍,并在一场阻击战中被打残了腿。大爷爷去世前,握住奶奶的手不放,叮嘱奶奶最好嫁給自己的亲弟弟,这样孩子也就不用改姓了……奶奶含泪送走大爷爷,然后按照他的意愿,与自己的小叔成了家,我便有了后来的爷爷。
爷爷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虽也识得几个字,性格却唯唯诺诺,凡事都拿不定主意,因而奶奶并不喜欢他。再婚后的奶奶很快成了一家之主,性格也完全换了个人,变得蛮横而不讲道理。她总是对着爷爷指手画脚,动辄还对他大吼大叫,样子凶巴巴的,像个泼妇。但爷爷却习以为常,向来不和奶奶计较,即便是争吵,让步的也总是爷爷。有时,我们实在看不惯奶奶的刁钻,便主动站出来为爷爷打抱不平,但爷爷却不许我们说奶奶的坏话,还对着我们一字一板地细数奶奶的好。
爷爷去世后,奶奶先是大病一场,继而双目近乎失明,幸有姑姑的照顾,生活尚且能自理。而今的奶奶,终日生活在对爷爷的歉疚中,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述二人争吵的每个细节,讲着讲着,先是抿嘴笑个不停,之后便用手帕不停地擦眼睛……望着风烛残年的奶奶,我蓦然懂得,身边的人对她再好,也弥补不了老人内心的空虚。爷爷走了,奶奶的心便被掏空了。
原来,奶奶的身边并不缺少关心和疼爱,她所缺少的,仅仅是一个争吵的伴,一个可以陪她吵完一生的伴。于是晓得,与爷爷的争吵,才是藏在奶奶心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