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真实的乌托邦

2012-04-29 13:49苏笑嫣
江南诗 2012年5期
关键词:喀纳斯小木屋

苏笑嫣

我知道,这里是我的乌托邦。

我的这次旅行是在12月份的隆冬,正是内地人对新疆的寒冷抱有恐惧心态的时候——夏季才是新疆的旅游旺季。炙热的沙漠、甘美的水果、蒸腾的雾气、曼妙的歌舞,似乎那才是新疆。而我,在这个似乎不合时宜的季节,拖着一只小号的旅行箱,仅仅带着一个毛衣和一条棉绒的打底裤,就来到了这片土地。

我的目的地是喀纳斯,它位于新疆阿勒泰的布尔津县北部,海拔1374米,处于深山密林之中,周围山峰常年为冰雪所覆盖。一大早从乌鲁木齐出发,整整一天的车程,到达布尔津县的时候天早已黑得彻底。途径克拉玛依吃午饭时,当地人听说要去喀纳斯,举起酒杯:“我们自己都不会在冬季上山去喀纳斯的,为这个,干一杯!”那一天的车程当真是长路漫漫,笔直的公路不断向前延伸,很少有弯折,公路两旁是无边空旷的土地,都是被雪覆盖了的荒漠,天和地一样宽广得没边,几乎是不变的一派苍辽景色,仅仅偶尔会有些梭梭、红柳或者沙棘闪现在我的眼前,它们灰褐色的身躯都是蒙了雪的,瑟瑟的,看起来有水晶一般的质地,似是大自然绝美的却又残忍的一件艺术品。它们在寒冬卑微而又无比坚强地活着。

这样几乎不变的风景反而不会让我感到困倦,只是有种绝望。

在绝望的深层,却又会涌出涓细不断的顽强。

我不断擦拭着车窗上的雾气。

一路上除了加油站附近,连汽车都很少见,到达途中最后一个加油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向我们驶向的前方望去,天空是一层平涂的暗蓝色,忧郁的苍凉的,没有云,没有任何打扰。然而回头向来处看去,天空却是弥散着橙色的晚霞,愈靠近天地愈接近紫色,薄薄的云彩呈条状铺散着,既瑰丽又广袤。站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心情不由十分舒畅,那清透凉爽的空气吸入肺中,你觉得有太多的无所谓了,辽阔就是,你可以无所阻挡地自由奔跑。

从加油站出来只消一会儿的功夫,天就完全黑了下来,并下起了大雾,除了车灯所能探照的一点范围内,所有都是盲的。司机安慰我说,别怕,不会有事的。我说,没事,不怕。此时我比之前在北京那长久的时日的任何一刻,都感到由衷的踏实。我把胳膊拄在怀里的包上,托着脑袋,又默默地看起前面那不断出现的、一小段一小段的路。

终于有星星点点的红黄灯光,渐渐又有楼房的轮廓浮现。布尔津县城到了。

仍是黎明时分,天还全然是黑的,我坐在越野车内前往喀纳斯。车里的空调让人窒息,我打开车窗呼吸着凌冽清透的空气,才终于感到惬意。在黑暗中的暗蓝旷野中行驶了一段时间,正走上山路时天色微微有了些光明,天边开始泛起红色的霞光,大片大片的薄云低低地伏着,也渐次清晰起来。很想让司机师傅叫我下车,在这茫茫白雪中,这空旷的天地间,迎着朝霞走。

在盘山路上拐了不少的来回,跟着太阳一起慢慢上升——它始终与我们保持在将近一个水平线上,使得我这一个清晨看了不少次日出。沿途的落叶松、云杉、冷杉黑瘦有力的身躯挺拔在纯白的一尘不染的厚雪之上,我只觉得自己正在一幅水墨画中行走。这些树木都是长寿的老人了,它们在时间中默默地生长、积累,年轮扩张、层层叠叠。树林以空间的形式见证着时间的累积推移。它是一块巨大的钟表,属于自然的钟表,种类不同的植物相互呼应组合,组成复杂的时间齿轮。它们的呼吸是有着时间的味道的,就像旧书总有着不一样的味道。它们的呼吸是在静静地讲述着那些时光中古老的故事,需要你静下心去聆听。在我对这林海雪原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中,喀纳斯已来到我的面前。

临近禾木村的时候,这片被积雪覆盖的雪山才显得有了些人气,渐渐地可以在路上遇到乘马拉爬犁运送粮食的村民,或是一群晃着圆溜溜的屁股匆匆赶路的大尾巴羊,再走上那么一小段路,那些原木搭建的一排排工整的尖顶小木屋就呈现在了我们眼前。禾木村到了。

这是一个雪中的村庄,一切都是安静的。屋顶上覆盖着的皑皑白雪是安静的,缓缓升腾的炊烟是安静的,路上缓慢走动着的驴子和奶牛也是安静的,就连积雪旁卧着的猎狗,看见我们的车驶了进来也只是伸着脖子好奇地看了看,没有吠叫一声。

我们在禾木村稍作停留吃了午饭,是新疆最常见的手抓饭,用新鲜的羊肉和胡萝卜做配料,油亮生辉,香气扑鼻。补充了能量后转而乘坐马拉爬犁继续上山。驱使爬犁的村民穿着藏蓝色的厚外套,领口缀有民族纹样的卷草纹,带着厚厚的毡帽,拿着马鞭一幅悠然的神情。上山又下山,继续驱车前行,经过喀纳斯湖有名的月亮湾、神仙湾和卧龙湾,终于,我们到达了留宿的地点——喀纳斯村。

和禾木村一样,喀纳斯村也是尖顶小木屋的建筑,另外还有一处相同建筑的村落,是更远一些的白哈巴村。这三个村落居住的大多为图瓦人,是蒙古族的一个分支,另外也居住着部分的哈萨克族人。

喀纳斯的冬季长达六至七个月,十月份开始便封山,到来年的四五月份才迎来春天。然而这里的冬季并不显得沉闷、冗长和乏味,而是安静、坦然和松弛。这里的雪,和中午温和的阳光,待人都是平和的,并无东北那般狂啸着的凛然的风,相反的,它们愿意与人亲近,平近地包容你,让你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喜欢走在外面,呼吸从树林里弥漫过来的空气,让这混合着河流的湿气和植物的芬芳的空气,慢慢经过我的肺腑。在喀纳斯,如同远离尘世,世间的所有都不重要,喀纳斯有它自己的生活。当你看到孩子们在开心地玩耍时那灿烂的笑容,你终于记起,生活中还有如此简单、真实、纯粹的欢乐。

我们在路上散步时,遇到一个老师带着孩子们在一起做游戏,我们与他们聊天,他们很开心地和我们照相合影。孩子们并不多说话,只是有些羞怯还有些兴奋地望着我们,老师说汉语有些并不太容易听懂的,就蹲在地上在雪里写出来给我们看。后来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我们答应她晚上开篝火晚会的时候会给她打电话叫她一起玩。晚会时她在电话中告诉我们她正在做饭,本以为她要过一阵子才能来,没想到她竟然马上就出现在了现场,并且玩得不亦乐乎,拽着我们跳个不停,直到很晚才回家。

我在篝火旁蹦蹦跳跳着,欢笑着,然后停下来,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切。雪山隐隐的轮廓,小木屋里温暖的黄色灯光,篝火映照下人们灿烂的笑容,图瓦人嚯嚯的助兴声和木柴噼啪的声响。尽管这并非属于我的生活,但我被这种真实的、单纯的、可以触摸的生活感动。我一直喜欢新疆、越南这样的地方,它们的生活是那些根本的日常的东西,具体、平实、生动,因而永恒。它们永远在图纸式的理论之外。生活,作为最普通、最本真、也最温暖的内容,让人内心感动。我又想起图瓦孩子纯真的笑容,我说小姑娘你可真好看,她就灿灿地笑了,冻得粉竣竣的小脸像花苞绽放一样,这个村子的秘密就藏在她的笑容之中。这些孩子们会在村子中慢慢长大,上完小学,然后去布尔津读中学,有些会到更远的世界中去。然而我相信,喀纳斯带给他们的那份纯净将会成为他们心底最深处的故乡。喀纳斯并不是作为这个时代的敌人而存在的,只是它的确是独立在时代之外的——尤其是在冬季,没有游客的它保持着最原本的面貌。它代表着某种永恒的价值,因而它自信地对凡尘的所有保持着遥远的距离,用路程、用高山、用积雪,用它孤傲的无动于衷。

喀纳斯很古老,但它没有言之凿凿的历史,它有的是传说。

喀纳斯的传说太多太多,关于每一处景点的传说,关于图瓦人自己的传说,甚至关于这个世界形成的传说。

比如有这么一个凄美的传说诠释着白桦身上的那些“眼睛”。传说成吉思汗西征路过喀纳斯,大军休整时,一名士兵在这片白桦林中遇到一位美若天仙的牧羊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彼此相爱,因士兵在军中身不由己,不能随意来林中与姑娘约会,两人就约定好不论谁来到林中,都在桦树上刻下一只眼睛,以此表达他们对对方的期盼和爱恋。大军开拔后,姑娘日日来桦树林放羊,不断地在桦树上刻下一只又一只眼睛,而士兵征战到哪里,也把眼睛刻到哪里,蒙古大军征服了世界,世间的桦树上便都刻上了眼睛。后来,士兵在春季的一次战役中阵亡,临死前,他念着姑娘的名字,眼中流出了泪水。而姑娘因为思念,也流了许多眼泪,这一刻,更是得到感应,泪如雨下,霎那间,全世界的桦树都流开了眼泪。所以,桦树流淌汁液是在每年的四月。

图瓦人也相信自己是成吉思汗西征之时留下的一些士兵的后代,即使存在着更多的“专家考证”,但他们依然在讲述着自己的传说,依然家家户户都悬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在喀纳斯,一切考证的真相都不重要,所有的美丽的传说在这个美丽的远离人间的地方,都是成立的。你甚至想自己也给喀纳斯编上两个传说吧,越美丽越好,总之,所有美好的故事,你觉得,它们就应该发生在这里。

图瓦人爱酒。尤其这里的冬天过于寒冷,却只能烧火取暖。因为夜晚零下二十四度的气温,我也夜夜以酒暖身。喝得有些晃了,知道差不多了,就出去醉意微醺地走在夜晚的路上,极为舒畅快乐。

厚厚的积雪、松树、小木屋,清醒的时候或许感觉置身北欧的情景,此时却可以权当自己正在童话之中。它不仅适合孩子,实际上,它适合于所有善良、质朴、富于幻想的人生活。一夜正巧有双子座流星雨,我们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摇摆,始终仰着脖子,有那么点晕眩。流星一颗颗极为迅速地在空中割出银白色的伤痕又迅速弥合,我找了个山坡,躺在厚厚的积雪里,那么辽阔的天空都在我眼前了。我看着一颗又一颗的流星,什么愿都没许。过了那么一会儿,又开开心心地回房子里去了。

嘿,我是童话里那么一个小小的笨笨的却每天乐得屁颠屁颠的小姑娘。

星君说总看见我在外面散步。我说是呀我就是喜欢晃悠。尤其是在黎明或者傍晚的时候。

第一天住进雪山里时,我上好了七点的闹钟,打算第二天一早看看朝阳红色光芒笼在雪山边缘那神圣的光景。七点,醒来,看看窗外,天还是黑的。于是改成七点半的闹钟。再醒来,天依然是黑的。八点,九点,九点半,我实在忍不住便起床打算出门,十点的时候在门口拍下了一张夜空中的月亮。我忘记了新疆较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何况我还是住在雪山的里面。

喀纳斯湖冰山融水十分清透,河水冬日不结冰,仍在淙淙地流着,并有着翡翠的绿色。有些地方十分清浅,河流下的石子清晰可见。河边或是堆着大小不等的石块,或者围着静默的树群,透过水面可以看到里面映照的晃动着的树枝。此时天空和河水都是延伸着的巨大的镜子,两面镜子之间这纯净美丽的喀纳斯获得无穷无尽的映像。树影、石块,乃至河水远处的皑皑厚雪、静默木屋,它们都云一般地延伸开,循环往复地派生出来,永无止境。

这一刻令我恍惚。

傍晚的时候我偏离小路踏入雪原,一脚下去雪便没过了靴子,眼前是极为辽阔的平平整整的白色,未经一丝半点外物的沾染,置身其中恍若梦境。我一步一陷地向深处走去,虽然雪面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一般高的,但雪下面的地却并非平整,有高有低,或许和冻土层也有些关系,所以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也不是很轻松。慢慢的,小木屋退出很远就不见了踪影,天色也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我决定向回走,否则天完全黑下来后就难以走出这片雪原。而此时,我已看不见来时偏离的那条小路。然而这种天黑的静谧带给我的恐慌感仅仅是一刹那的,那一秒之后我感到一种亲切。黑暗中的村庄传来两声狗吠,没有路灯,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公家的镇子里大概也是这般光景,天黑了都看不清路了,我仍然在外面奔跑着玩耍。此时,我脚下只不过多了些雪,不能那般奔跑而已。然而,这雪是我的另一种游戏。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大概向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能看出路面有了不一样的地方便加快了脚步,果然,我回到了小路上。下了坡,向那些小木屋跑去,迎着吹打在脸上的舒爽的风也不觉得疼,我闻到了晚饭的香味。是人间烟火暖暖的味道。

对喀纳斯的喜爱是因为它的自然、质朴、单纯。它让我看到生活最初的模样。在大都市我们可以索取更多,但营营役役地丢却了本来面貌,卷入混浊洪流又抽身不得。在江南小镇又或三亚海滨也是美的,但美得不真实,像凭空浮现的事物。而在新疆,生活就只是生活本身,柴米油盐的,平易近人的,有质朴气息的真实。

在喀纳斯,村子里随便哪一家你都可以进去坐一坐,主人就会拿出包吾尔沙克、奶酪、酥油来招待你。在高速公路旁边的简易饭店里,要一份筋道的拌面,店家在把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桌上的同时会憨笑着告诉你“面不够可以再加啊”。这里没有模式化的笑容和滴水不漏的精致言辞,这里没有人工刻意的矫揉精细。在五光十色的现代陆离都市的对照下,这里散发着淳厚的真实的气味,它并不炫目,但正因此让我们信赖,并安心投靠。

在乌鲁木齐的最后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站在阳台上看着都市的灯光和脚下车流光带的移动,我知道我又回到另一种本属于我的生活。而这里还是乌鲁木齐,我尚且还站在新疆这片土地上,我的乌托邦,让我最后在你的怀里安心踏实地面对我自己,大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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