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睦郎 田原 译
高桥睦郎简介
高桥睦郎(Takahashi Mutsuo,1937~ )日本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和批评家。生于福冈县北九州市,毕业于福冈教育大学文学部。从少年时代开始同时创作短歌、俳句和现代诗。21岁出版的处女诗集《米诺托,我的公牛》为14岁至21岁创作的现代诗作品集。之后,相继出版有诗集和诗选集27部,短歌俳句集9部,长篇小说3部,舞台剧本4部,评论集13部,随笔集9部。其中除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外,分别在美国、英国和爱尔兰等国家出版有数部外语版诗选集。2000年,因涉猎多种创作领域和在文艺创作上做出的突出贡献,被授予紫绶褒章勋章。
诗人高桥睦郎用自己的创作行动,缓和了日本现代诗与古典传统诗歌断绝血缘的“隔阂”和对峙的“紧张关系”。他的诗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了有意义的尝试,为现代诗新的写作方法和新的诗歌秩序提供了可能。其整体诗风稳健、机智、厚重,并带有一定的悲剧意识。在战后日本现代诗中独树一帜。
旅行的血
我们的来由古老
古老得看不到源头
我们紧紧相抱
悄声地,在时光的皮肤下
接连不断地流自幽暗的河床
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旅途中
在旅途凉爽的树阴下
由于你被怀抱的猴崽恶作剧地咬伤
我们暗自流进你的肉体
在你的每一根血脉里汹涌
让你的每一个细胞发热
冲破你每一个脏器的皮肤
洪水一样漫溢而出的我们
溃决并流经你这个客栈
或者把你的声音和气息
刻印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
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
勉强地说
只有无休止的爱
死去的少年
我是不懂得爱的少年
从恐怖的幼年时代的尽头
突然掉进幽暗的深井
黑暗的水之手扼住我纤弱的咽喉
无数冰凉的锥子闯进来
戳死我像鱼一样濡湿的心脏
我在所有的内脏中花朵般鼓胀
平行地越过地下水的表面
不久,从我大腿间稚嫩的角上
长出无依无靠的的芽
用细弱的手爬过沉重的土地
总有一天,一棵像苍白面孔的树
会在疼痛的光下摇动
在我心中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
信
写信
给你写信
可是,在我写信时候
明天读信的你
还尚未存在
你读信时
今天写了信的我
业已不复存在
在尚未存在的人
和业已不复存在的人之间
的信函存在吗?
读信
读你的来信
读业已不复存在的你
写给尚未存在的我的信
你的笔迹
用蔷薇色的幸福包裹着
或者浸泡着紫罗兰的绝望
昨天写信的你
在写完的同时
是放弃存在的光源
今天读信的我
是那时没有存在过的眼睛
在不存在的光源
和没有存在过的眼睛之间
的信的本质
是从不存在的天体
朝向没有存在过的天体
超越黑暗送到的光芒
这样的信存在吗?
读信
昨天不存在
今天也不存在
遥远明天的他读着
没有今天的昨天的你
写给没有昨天的今天的我的信
接受着蔷薇色幸福的反射
或者被紫罗兰绝望的投影遮住
不存在的人
写给未曾存在的人
另一个未曾存在的人眺望的光
从无放射到无
折射后,再投向另一个无
光所越过的深渊
它真的存在吗?
致恐怖分子E?P
在动荡的新千年第一年燃烧的炉火前
我翻开影印着你晚年被流放的相册
拄着拐杖挺直了脊梁,你凝望着冬水的迷途
站在夏日发光的大树下,你蓬着头以午睡的恋人们为背景
被八十一岁生日的祝酒之杯环绕着,你面无表情
一张照片上,有一个堆满零乱文件的架子
你壮年那胡须浓密的肖像画的复制品,仍不拘板
当时精力充沛的你,是语言的恐怖分子
在你祖国的敌国的收音机里,反复不停地
声讨你那堕落成证券交易所的祖国
你被你的祖国逮捕、幽禁、放逐
你的额头如同地球的表面,布满条条深深的皱痕
用像风掠过冰冻浅滩一样的嘶哑之声
你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
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天大的徒劳
诗歌、运动,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但是,如果说徒劳,开天辟地
尤其是人类诞生及其后的历史,才是最大的徒劳
而更超出徒劳的是无法挽回的谬误
你留下缺席的渺茫离去了三十年
你的祖国那傲慢的证券交易所
数千倍、数万倍的继续膨胀着
两座摩天大厦 招引来两只铁鸟,自爆
或许自爆的正是地球本身
为了觉察到这个事实,我们是需要时间的
等察觉到时,我们早已不复存在
我们消失了,地球消失了
你的相册和相册里的
在水边仿徨的你不用说也会消失
然而,你发出的警告
作为无人倾听的记忆之回声
依然回荡在群星灭绝后的银河湾上
树
在汽车往返奔驰的路中间
长着一棵投射下树阴的榉树
来来回回的车放慢速度,绕着大弯儿
不知是哪年夏天,也不知是谁开车造访谁的宅园
开车的人和造访的宅园都想不起来
长满疖子的树和繁茂的叶一年比一年鲜明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转动着方向盘告诉我
“那棵树是开辟道路时,不忍伐倒留下的”
对于人类,常常有挡住去路之物
人类也常常是将其推倒,越过
但绝对也有不推倒,不得不为之绕远儿的事物
记忆中看不清面孔的人如是说
他转动方向盘,在通过树时
仰着头,隔着汽车的挡风玻璃看
两座墓
在照片上反复逐字逐句地读
镌刻在保罗?克利墓碑上的文字
“睡在已经死去的人们身边”
“睡在未曾诞生的人们身边”
我也是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活过来的
保罗?克利在1920年的日记里写下
“为了死者和未来者”这样的信条时
我还未曾诞生
可在我开始思考的年轻生命里
保罗?克利已成为死者
年轻的我不知道克利是谁
而克利当然也不知道我
克利和我都曾在不同夜晚的孤独之中
目睹着未来者和感受着死者
活着的克利是会仿徨的墓冢
写下这句话的我也成为无法安眠的墓地
“置身于些微的开天辟地的近旁”
“尽管离近旁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栅栏那边
数十座石垒的坟茔
是连绵起伏的遗迹之丘和山冈
山冈上,飘落着九月上午冰凉的雨
打着一把大伞思索的人
突然指着栅栏那边说
你能看见山冈上石垒的墓旁
那正在摇动的树木吗?
很多人去那树阴下静默
之后流泪而归
不知何故,那儿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
因为日程已经排满,只好坐上了车
我们虽没有走进那片树阴
却把心遗留在了那里
在下榻之地过夜的梦的深处
我感知到遗留下的心正在此悄悄流泪
床上遮盖着树林
茂密的叶片间透出光亮
光用光的语言与我亲切攀谈
我虽一点点的去理解它
但现在我却无法将它翻译成我们的语言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食死者
是一个能敏锐嗅出新的不幸气味的人
第一时间奔到丧主家贪恋死尸
是一个不受欢迎高声叹息的人
我在羊水中连着脐带
从里侧日夜蚕食着母亲
钻破血糊糊的产道爬出
我早已失去父亲
也始终没有亲属和家累
甚至没有摇篮童车和襁褓
我竖起脏污的指甲抓挠伸过来的乳房
我咬破乳头吸吮掺血的乳汁
然后被人吃惊地揪下来扔出去
我的年龄不详应该说是不定
零岁又是百岁乃至超岁
我一头白发满身褶皱不断哭叫
如果要找我那就要到所有临终的床前
我会混在围着濒死的人伤心欲绝的家人中间
谁都不会注意到我一个陌生人
我是一个经常企望死亡的人
一个一直深受幻灭渴求折磨的人
一个自身死亡遭到拒绝的不吉利的人
读书人和书刑
——致草森绅一
自从人类发明了文字发现了意思
人间的罪恶和世界的不幸就开始了
为了解无知时代的无辜和清福
只有一味地读书不断地读书
所读的书籍摞到了顶棚
再接着堆积侵占了墙面
吃饭的地方睡觉的空间
都被书籍占领迅即消失
在几十个几百个书塔的细缝中
坐下抱膝在膝盖上继续读
读书没有黑夜接着读也没有白天
读书没有昨天不断地读也没有明天
一边读一边消耗一边衰弱
明明知道总有一天会倒下 死去
认为是自己想出文字造出书籍的人
书刑就是惩罚自己把自己屈葬
如果忘记了在林立的塔的对面还有烧着的水
不 是塔坍塌下来没法去取
烧干了的水壶下面煤气的火焰引着了堆下来的书
如果燃烧起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书塔着了文字砖瓦堆也着了
人类的原罪和世界的病巢会熊熊燃烧
头发稀疏的脑袋里依稀幻想着这种场景
依旧读着读着为了阅读而读
即便以这种状态死去和以这种情形燃烧
也要膝上放着书保持这种状态读下去
读也好烧也好书都只会繁殖
书塔会继续长高继续林立
爬出地球爬出银河系
爬出膨胀的宇宙所以要不停地读
新疆诗篇
――致田原
1
来到这里,我再一次懂得
大地是只有土地构成
在只有土地的大地上,男人
肩扛着粗大的麻布袋
走在只有的土路的路上
他的前方和后方是只有土地的大地
因为看不到类似房屋的建筑和别的什么
男人只是姑且前行
肩扛着粗大的麻布袋
活着毕竟就是行走
肩负着和手携带着沉重的行礼
一步一步地
2
小苍蝇飞来
它仿佛嗅出我像死人
嗅出我的生命每时每刻靠近的死亡
即使我停止呼吸,我想它也不会马上飞离
但如果彻底的死和被解体
甚至变得连死都不成为死
它早已不在那里
它会朝向新的死亡气息飞去
人类最亲密的朋友
――它长着透明和优雅的翅膀
3
据说沙漠中的树,“生而千年不死
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
为了在沙暴中保护树皮和自己
在树干的周围垂下浓密的须枝
无数的细根抓牢着沙土
树梢间密密实实的枯叶
哗啦啦随风作响
千万声驼铃,无数句言词
在远方和近处彼此低声呢喃和呼唤
在多云的秋天下,沙沙作响的会话
响彻在目光和连绵起伏的尽头
4
因为我还没有彻底的死亡
被月光诱惑,走到土堆之外
因为我知道由于死者们的交媾诞生的是
没有血液和体温的婴儿
我不想在深夜的墓地相爱
在门缝里窥探片刻
我想潜入你的站立的腋下和睡眠中的呼吸
跨过熟睡的你,榨干你的精力
蹒跚而出,我妊娠着
可是,妊娠着什么?难道是孤独的死胎?
睡醒的你不了解我
让我安静的地方哪都没有
墓穴里阴沉沉混杂在一团
请彻底的将我杀死
5
必须掘开坟墓
必须鞭打死尸
必须砸碎骨头和记忆
击打、击打
――直到手臂击打得麻木
砸碎、砸碎
――直到砸得与沙子分辨不出大小
不然,死者会阻挡住我们
死者突然会因被生命疏远
超出活着时深深的嫉恨
嫉恨会像腐烂的细菌增殖
最后,嫉恨不会让谁幸运
活着的我们和它们死后
也被砸碎,砸碎成碎末,死者终于才被解放
墓冢的天空平安地流过
6
人像猴子一样蹲下
以一本正经地的表情拉屎
不像神
使劲、哆嗦、放屁、拉屎
不,比喻的两侧不同
猴子像人一样拉屎
也许,神也像人一样拉屎
(当然是如果神存在的话)
使劲、哆嗦、放屁、拉屎
拉屎的人在闪闪发光
7
孩提时我曾看到过在路边交尾的狗
那悲痛的表情突然浮现脑际
为什么那么含着泪水哀求呢
幼小的我蹲下伸长脖子纳闷儿地窥看
现在想来,发出哀求的是晚年的我
那两只狗迎着围在四周的眼睛哀求
我与别人交尾的情景映在了镜子里
求你,不要看我生存的耻辱
幼小的我不知道,可匹塔格拉斯知道
然而,他在路上一边流着泪说教∶
你为什么要殴打身为你父母的狗
你为什么要侮辱身为你自己的狗
8
由于上天看不见的沙暴
太阳越过白炽,变得清冷
一味地以那蓝色的圆形为目标
我们的汽车奔驰着,向着翌日、向着翌日
渗出的圆形怎么也不肯落下
之后,天骤然变黑
城市发出蓝色的光
或许它是落日支配的城市
清冷的光受到热烈欢迎
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模仿着
沾满沙子那衰弱的太阳
9
冲完淋浴,纵身上床
无意间凝视了自己的双脚
肿胀、干燥、脚掌、皱纹奔走
简直像是在白天看到的沙漠中的树皮
应是最卑微的生存状态的自己
为仿若高贵的生命而感出奇的欢喜
虽然不可能像沙漠里的树
“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
却或许有可能在解体后与沙子融为一体
在风中成为流动天空的一部分
活着,就是为此进行的预演
最终为变成蓝色“无”而画下的预备演习素描
10
用龟壳形大块瓦铺就的路可以走
(不要走进铺着小块长方形瓦的小径)
可以窥视敞开的门扉
(你会受到计算机的欢迎)
可以叩响敞开的门扉
(里面,主人正在喝喝茶)
走过了紧闭的门前啊
(那里只有女人和孩子)
你受到深处黑暗的邀请
(拔刀出鞘,等待着你的来到)
你没有受到来自何地的邀请
(旅人在门外,你是安全的)
11
泥土的家
让我想起人是由泥土捏成的
如果连续下雨,虽说有倒塌的恐怖
但如果记住肉体容易损坏
住在尘埃里的人在尘埃里传递眼神
并生下湿漉漉的东西
孩子们像泥偶一样可爱
泥偶长成泥人
变成泥巴的老人,变成泥巴的尸体
人生最终也像泥巴一样
企图摆脱泥巴的生活
俯瞰着我们,没有人生
12
馕是由发酵的小麦面揉制而成
卖肉的把板斧挥向肉块
陶工踩着辘轳
织布的忙着穿梭
那么诗人做些什么呢
他佯装沉默
因为,即便语言能够轻易来临
他也会感到为难
关于命运
――写给香港的北岛
1
这里是高岗上酒店的九楼
是无数层中的一间客房
我黎明前起身,在浴缸里放满热水
像横躺在卧棺死去的帝王,伸直双腿
等待窗外黎明的诞生
凝望黎明变成早晨的过程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此睁眼后的仪式
也是我从假死到假生转变的秘诀
是为了我自身的觉醒
更是为了我周围的世界的复苏
2
洗澡水的温度与血液的温度变得接近
我终于成为我自己,这意味着
世界终于成为了世界
世界成为世界最初的标志
是玻璃窗对面那林立的高层公寓的朝霞
朝霞渐渐变低,之后落在楼群下
楼群的对岸与酒店这边的岸
隔着河流一样的海峡
海峡的出口处是大海
大海的彼岸是笼罩着薄雾的大陆
大陆,那看起来比任何神灵都要古老的大陆
也是每一天都会醒来吗
3
古老的大陆,比古老的神还要古老
寄生在古老大陆的都市却总是那么年轻
那是殖民城市的生理
离古老大陆的头部和心脏很远
在淤血的脊背和脚趾上空空如也的风景中
拥塞的船队随便拉上乘客
又将他们卸下,然后播种、移植
被移植者的生命力,变成新的头脑和心脏
这便是殖民城市的开始
4
人类是怎么重复着过去啊
城墙环绕的城市,只要人多起来
就伐木造船,然后满载着超员的人
数日、乃至数月在海上漂泊
看准了合适的土地,就让人们在此下船
被赶下船的人拓荒盖房
房屋一增多,就修筑城墙围住
没有空地盖房时,就去寻求新的土地
无人的土地告罄,就去侵占有人的土地
人类只要存在和增殖
殖民就是从人类出于生理的永恒运动
5
可是,如果讨论殖民问题
人类在侵占同类者的土地之前
就已经是侵入别的生命世界的殖民者
那么多种子的居住地
包括它们的生命本身都被人类攫取
被攫取的生命们的悔恨在时间中堆积
变成陌生的极微小的生命,复仇
不仅如此,不停增长的人口
或许也是比复仇还可怕的复仇
6
说一说这座城市的起源吧
完全不存在古雅和神秘
仅仅在一百七十年前,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
为了从另一国另一民不停地掠夺
强占和捏造了这个虚构的都市
虚构因为虚构,以那贪婪的向心力
吸引和侵吞人类和欲望
整个都市,便成了巨大的赌场里
那超速旋转的轮盘
7
人们几乎是仅穿着裤衩的裸身,脚趿凉鞋
围着赌场的轮盘
喧闹里,赢家是万分之一,甚至是十万分之一
但是,他是真的赢了吗
粗茶淡饭,在消耗生命获得的成功里
在以成功为顶点的死亡里,有何价值?
最终,真正的赢家是轮盘本身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轮盘的本来面孔
8
人们说,这个充满铜臭的殖民城市
连一首诗也没有诞生
实际上她发明了一首新的诗篇
这首诗代替几万个文字、或者二十六个字母
从○到九,只有十个数字构成
使用的数字虽说不过十个而已
但表现的命运却充满无限的变化
难道,只有数字才是人类发明的终极文字
用数字表现的命运,才是终极诗篇?
9
如果把那个二十世纪命运的诗人
领进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城市将会怎样呢?
播下一粒麦子,双手捧满的收获会得到祝福
埋下货币让枝叶繁茂,只会遭到诅咒
是的,他是一个通过敌对国的麦克风
声讨把信仰的对象从神变为货币的祖国
并因此罪行被软禁了十二年的呆子
人们也许会嘀咕,用文字写下的诗歌会得到称赞
数字的诗歌却被诅咒
被解除软禁的他,现在在曾是敌对国的
海上城市坟墓的岛上安息
10
大陆的东方和西方,两个海上城市
形成鲜明对比
若东方的城市,是因西方的计谋而建造
那么西方的城市,是躲开了东方的侵略而修建
这个城市历经千数百年的历史所诞生的
只是贪婪和背叛之诗
在这个城市的坟墓之岛上,憎恨数字的诗人
将长眠于此,这是命运何等的讽刺!
11
二十世纪命运的巨人,还有一个
彼人若是帝王诗人,那此人就是诗人的帝王
他们都一直憎恨着货币的增殖
此人拥有王位,惧怕着死后货币的增殖
为此,他打算摘掉所有的芽
成为唯一的胜者
他的临终,一定比彼人的死更加孤独
若将此人从壮观的坟墓领进这个城市
他定会失望地说
寡人的梦想,是把这个殖民城市带回祖国
然而,祖国却被这个殖民城市掠夺
12
热爱命运
那是过去命运诗人们给予我们的教诲
他们抗议、慨叹自己的受难
而后消极、最终积极地接受了它
因了这接受,与世界这个空间
历史这一时间握手言和
因了这和解,变成跟世界一样宽阔
跟历史一样无限的人,即“无”
因此,热爱命运,归根到底就是
热爱被“无”的黑暗搂抱的自己
13
这里,是与人类一样古老的大国的
凸进海洋的顶端,是世界的海角
于是,我们便是栖息在生命种系发生树梢上异形的鸟
当下,我泡在挂在树梢的浴缸中
占卜着地球这艘生命船的去向
不知道那一天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它确实是一直朝着毁灭的黑暗落下
我暂且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到楼下曙光满堂的餐厅去吧
那里,让人片刻忘却地球和人类的命运的
佳肴丰盛夺目
迷路的尽头
——是哪个国家的展览馆?
在世博会迷途尽头的傍晚
迎面碰见一扇常见的门
我把因疲劳而变得越发沉重的全身都靠了上去
敞开的门内满溢着光
光的量让我觉得它是日落前的光辉
我看到,太阳并不在前方,而在垂直的头上
树叶闪亮,花草泛起了芬芳
有飞来飞去的鸟儿,也有匍匐爬行的蛇与昆虫
泉水喷涌,小河潺潺,鱼儿们在水中跳跃
兔子和松鼠在眼前出现又窜逃而去
即使拨开高耸的草前进再前进
也看不见一间房子一个人
我理应走了很久,可抬头仰望
却发现太阳在没有一片云朵的空中原地踏步
我感到不安,回头一看,眼前的色彩退色了
一望无际到处都是黑白瓦砾的原野
我慌忙看一看被绊住的脚下
满是支离破碎的计算机和机器人
在它们中间发出白光的
竟是人类的头骨、肋骨和手脚的骨头
而我进来的那扇门,却再也寻不见
再回首,我看见了光中耀眼的原野和森林
可是,迈步其中的我还存在着吗?
自以为进化、成长起来的我并不存在
正因为我不存在,这世界才确切地存在着
无止境的光明的未来,人类毁灭的乐园
吟唱那首赞歌的
是早已消失的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