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献中的游艺资料研究

2012-04-29 13:30丛振
图书与情报 2012年5期

摘 要:敦煌书仪中所记载的游艺活动,因其被纳入中古世家大族的礼仪准则而呈现出独特的文化形态。这主要表现在游艺实践中有着严格的程式规范,世家大族节日游艺活动的盛行,游艺在世家大族之间的社会交往功能三个方面。对这三个特征进行释读,有助于对中国古代游艺阶级属性的探讨,丰富人们对中古世家大族社会文化生活的认识。

关键词:敦煌书仪 中古大族 游艺文化

中图分类号: K870.6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938(2012)05-0006-07

书仪是礼经的通俗形式,是关于典礼仪注和书札体式的范本,其作为封建社会士大夫阶层的行为规范准则,记述有丰富的社会文化生活内容。书仪兴起于魏晋南北朝,盛于隋唐,衰于宋代,可惜史籍中所记载的五代以前的书仪,除宋代《司马氏书仪》外, 其余皆已亡佚。幸赖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所出敦煌文献中保存了百余件唐五代时的书仪,可以补传统史料之不足,为后人认识和研究中古社会生活提供了素材。

1 敦煌书仪与中古大族游艺之关系

关于中古时期的界定,学术界尚未形成统一的认识,本文主要指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这一时期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繁盛阶段,社会相对稳定,经济长足发展,游艺活动也进入了繁荣时期。对这一时期游艺文化的研究,众多游艺史和社会生活史论著均有涉及,尤以王永平所著《游戏、竞技与娱乐——中古社会生活透视》为代表,此书广泛运用正史资料,较为详尽地论述了中古社会流行的游艺活动[1]。然前辈学者对中古游艺的研究,或集中于对游艺项目的讨论,或关注游艺与社会文化的关系,虽也有对宫廷贵族游艺的涉及,但对中古世家大族这一对中古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均有着重要影响的特殊阶层的游艺文化却未有足够的重视。

敦煌书仪多成书于唐五代时期,其编撰者,如郑庆余、杜友晋等人皆具有出身于世家大族这样一个特定的身份,文化素养相对较高,所编书仪中所包含的内容,在很大程度能够体现中古世家大族的生活常态。可以说,自1900年敦煌书仪面世以来,学界利用其中的材料,从中古历史、礼俗、语言、文学等不同角度进行了探讨,并取得了诸多成果。礼俗方面,诸如婚丧嫁娶、岁时节日等得到了较多的关注,而藏匿其中的游艺文化,除了李重申、李金梅在《忘忧清乐——敦煌的体育》一书中使用了部分资料外[2],尚未得到系统性的整理和论述。

敦煌书仪中游艺内容的出现,说明其被其纳入到士庶知识分子日常行为的规范中去,反映了游艺活动在中古世家大族中的盛行,为研究中古世家大族的游艺文化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同样,也能为敦煌书仪研究增加新的选题和切入点,拓展其研究领域。因此,笔者以赵和平所著《敦煌写本书仪研究》[3]和《敦煌表状笺启书仪辑校》[4]二书中所辑校的敦煌书仪为底本,通过对这百余件书仪的释读,摘录出与游艺相关的内容,并结合其他传世史料和敦煌文献进行分析,探讨敦煌书仪中所体现出来的中古世家大族的游艺文化,以期为学界提供新的材料和研究视角。

2 敦煌书仪与中古大族游艺之礼仪准则

礼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核心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敦煌书仪的编撰内容,而敦煌书仪的编撰者又多为世家大族的代言人,因此,敦煌书仪所体现出来的礼,其实质是地主阶级内部关系的礼,制约着士大夫阶层的相互关系,以此保证封建社会中的等级尊卑和社会秩序。这种礼的行为规范,在敦煌书仪有关游艺的内容中也得以充分体现,成为世家大族进行游艺活动所必须遵守的礼仪准则。

P.3723《记室备要一部并序》的作者郁知言在序言中写道:“知言谬学雕虫,曾亲射鹄,知难而退,适意所从。时以咸通七年偶游于鲁,遇护军常侍太原王公,好习儒墨,常以文字饰于缄章,染翰抽毫,皆成四六;至于球酒娱乐之际,虽有掌笔之吏,亦未尝委马。”[5]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乡贡进士郁知言参与射猎,而监军太原王公则喜欢球酒娱乐。《记室备要》是古代送礼的清单,其记载有:“送棋局、长行局、送弓箭、送球杖、送鹰鹞、送猎狗”[6]等,由此可知对所送游艺器物的清单有明确的礼仪准则。

中古世家大族在进行游艺活动的整个过程中,更是有着繁琐的程式规范。以打马球为例,首先要写信诚挚邀请,S.5636《新集书仪》之《打球会》载:

数日方会,群公意集,朋流悦兴,无过击拂。优承畿官,骏卫爽明,每事华饰,终是球伯。美之难及,愿惭指拨,陪随仁德,便请降至。不宣。谨状。

《答书》:忽奉来书,优承诸贤并至,深谢眷厚。喜得陪随,便乃奔赴,不敢推延,谨还状不宣。谨状。[7

当然,被邀请者一般会愉快地答应。在打马球的过程中,更是有着严格的礼仪流程,P.3691《新集书仪一卷》记载道:

《初入球场辞上马》:厶乙微贱,不敢对厶官同场上马。客将再三屈上马,则然始上马。《球乐散谢》:厶乙庸贱,伏蒙厶官特赐同场球乐。厶乙下情无任感恩惶惧。[8]

打马球本是一项竞技性和对抗性兼具的运动,但是从“不敢同场上马”、“特赐同场球乐”这样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参与双方不具备竞争的对等性和公平性,表现出来的是森严的等级制度,这或许也是导致中国古代竞技游艺一直没有兴盛的原因之一。

中古世族游艺活动中的另一个礼仪便是要有音乐伴奏,同样以打马球为例,P.2842v《归义军乐营都史严某转帖》为我们提供了相应的材料:“奉处分,二十九日球乐,切要音声。不准常时,故须鲜净。应来狮子、水饰、铃剑、杂物等,不得缺少一事。帖至,今月二十九日平明于球场门前取齐。如不到者,官有重罚。其帖立递相分付。如违,准上罚。五月二十八日都史严宝帖。”[9]本件文书为归义军乐营都史严某所发转帖,内容是通知乐营音声人张苟子等19人备齐道具,在指定时间、地点集合,前往应役演奏打马球音乐的通知,并且规定“如不到者,官有重罚”,可见士大夫们对马球活动中的音乐礼仪是相当重视的。

敦煌书仪中所记载的本应是“游艺礼仪”,但我们从中看到的却是“礼仪游艺”,这反映出了中古世家大族的游艺活动丧失了其基本的独立性,为礼仪而存在,变成了礼仪的附属部分。在游艺活动过程中,更是偏离了身体的对抗性和竞争性,淡化运动本身,转而“强调游艺文化的社会作用,使游艺活动呈现出鲜明的伦理色彩。”[10]

3 敦煌书仪与中古大族游艺之节日风尚

节日是人们社会文化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思想。中古时期岁时节日新旧并存,逐渐增多,并且呈现出浓厚的娱乐色彩,其显著特征便是众多游艺活动的开展。敦煌书仪中对中古世家大族的节日游艺活动有着明确的规定,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游艺活动在士大夫阶层的盛行。

中古时期的寒食、清明有着明确的假期规定,据《唐会要》卷82《休假》载:“(开元)二十四年(736)二月十一日,敕:‘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大历十三年(778)二月十五日,敕:‘自今已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至贞元六年(790)三月九日,敕:‘寒食、清明,宜准元日节,前后各给三日。”[11]寒食、清明前后正是春光明媚、草木吐绿的时节,处于假期中的世家大族阶层有着充足的闲暇时间去进行游艺活动。S.6537v《大唐新定吉凶书仪一部并序》记载有:“寒食假花、绣毬、镂鸡鸭、子推饼、鞭、秋千、气球”[12],鞭为打马球之用,秋千多为仕女娱乐,气球为蹴鞠或打马球。P.3608v《寒食篇》亦载有:

花场共斗汝南鸡,春游遍在东郊道。千金宝帐缀流苏,簸琼还坐锦筵铺。莫愁光景重窗暗,自有金瓶照乘珠。心移向者游遨处,乘舟欲骋凌波步。池中弄水白鵰飞,树下抛球彩莺去。别殿前临走马台,金鞍更送彩球来。球落画楼攀柳取,枝摇香径踏花回。[13]

可知寒食、清明世家大族的游艺活动丰富多彩,有春游踏青、蹴鞠、马球、斗鸡、抛球、秋千、乘舟等。

春游踏青或许最受世家大族的喜爱,卢廷让在《樊川寒食二首》中写道:“寒食权豪尽出行,一川如画雨初晴。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鞍马和花总是尘,歌声处处有佳人。五陵年少粗于事,栲栳量金买断春”[14],反映了贵族阶层春游娱乐的盛景。S.5636《新集书仪》之《寒食相迎屈上坟书》对中古世族的春游有着更为生动的描述:“景色新花,春阳满路。节名寒食,冷饭三辰。为古人之绝烟,除盛夏之炎障。空携渌酒,野外散烦。愿屈同飨先灵,己假寂寞。不宣。谨状。”《答书》:“喜逢佳节,得遇芳春。路听莺啼,花开似锦。林间百鸟,啭弄新声。渌水游鱼,跃鳞腾亹。千般景媚,万种芳菲。蕊绽红娇,百花竞发。欲拟游赏,独步恓之。忽奉来书,喜当难述,更不推延。寻当面睹,不宣。谨状。”[15]此卷书仪虽然只是邀请春游的范本,但从受邀者“忽奉来书,喜当难述,更不推延”的答复中,完全可以体会到士大夫们对春游踏青的期待和愉悦之情。

斗鸡也是在寒食节流行于世家大族的的一项游艺活动,这在敦煌书仪中也有所体现。P.4092《新集杂别纸》:“三月,伏以画鸭嘉辰,斗鸡令节”[16],从中可以看出斗鸡是被纳入世家大族的节日活动中的。P.2552+P.2567《唐人选唐诗》之《寒食卧疾喜李少府见寻》有云:“弱冠早登龙,今来喜再逢。何知春月柳,犹忆岁寒松。烟火临寒食,笙歌达曙钟。喧喧斗鸡道,行乐羡朋从。”[17]S.6171《水鼓子·宫词》中亦有云:“春时□□宴文王,弄戏千般赏□□。移却御楼东畔屋,少阳宫里斗鸡场。”[18]由此可见斗鸡深受中古上层社会的喜欢,成为他们奢侈娱乐生活的重要组成,并且在寒食时节得到广泛的开展。

中古世家大族所重视的另外一项节日游艺活动便是重阳登高。P.3637《新定书仪镜》记载:“九月九日,菊酒一罇,欲登高饮,不惜马蹄,即同往,幸也。”[19]P.3723《记室备要》之《贺重阳》记载:“伏以星迥晚景,候变重阳;古贤落帽之辰,风俗登高之日。伏惟黄菊芬芳,酒清醪泛,滟陶公此日,驱车戴杯,况者今时,宁无追赏。见惠餻酒,莫匪精浓,佩荷殊私,此难备述;专伫同赏。芦芯似雪,菊蕊如金,何处登高,酬此嘉节。少许糕酒,素非精浓,芹子之诚,敢此尘献。”[20]可见重阳节登高是世家大族惯例的节庆礼仪活动,并且备受重视。

敦煌书仪中对节庆性游艺活动有着明确的记载,说明游艺活动已经被纳入到中古世家大族的节日礼仪中去。这些游艺活动具有强烈的休闲娱乐性,与中古岁时节日欢快喜庆的气氛正相吻合,而士大夫们则可以借助这些游艺活动放松身心,尽情愉悦。因此,中古世家大族的游艺活动带有鲜明的节日特征,成为世家大族节日娱乐活动的重要内容。

4 敦煌书仪与中古大族游艺之社交功能

中古世家大族之间,因为共同的利益和处事原则,容易在政治生活中相互帮助,形成社交圈子,进而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因而他们之间的游艺活动,与市井平民纯消遣娱乐的目的有所不同,往往带有比较明显的功利性色彩,甚至成为一种社交的手段。

狩猎是中古时期备受士大夫们推崇的游艺活动之一,他们往往将狩猎活动与社会等级空间化联系起来,狩猎人员构成的分野反映社会地位的差异,狩猎人群的不同决定着狩猎文化实践的迥异,其实质是社会秩序的维持和稳定。在这其中,狩猎器具的赠送是大族之间沟通感情的常见手段。S.5643《诸杂相贺语》之《谢赐弓箭》记载:“某乙弯弧伎薄,伏剑功微,伏蒙阿郎恩慈,特赐弓箭,下情无任荣戴。”[21]有了狩猎的装备,打猎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P.4092《新集杂别纸》中记载了两则有关打猎的书札:“《不赴打猎状》:右厶昨日偶转着脚,行履稍难,不获陪奉台斾打猎,卑情无任煌灼之至。《打猎迎司空状》:右厶伏审司徒打猎却迥,冲冒日月,涉风寒霜,计劳动尊重。厶以行履,未能赶赴,不获郭外祗候攀迎,卑情无任惶惕之至。谨专具状启闻。”[22]从中可以得知,打猎活动实质就是一种社会交往的手段,借此机会增加和上级或同僚之间的情感,从而达到自己的社会政治目的。

球类活动也是中古世家大族重要的社交手段。受此影响,打马球乃至马球场,都可以成为社交活动和领域。日本杏雨书屋藏敦煌本《驿程记》载:“二十四日,天德打球设沙州使至”[23],说明打马球是接待使者的礼节性活动。P.3702《儿郎伟》载:“朔方安下总了,沙州善使祗迎。比至正月十五,球场必见喜鼓声”[24],P.3451《张淮深变文》载:“上下九使,重赍国信,远赴流沙。诏赐尚书,兼加重赐,金银器皿,绵绣琼珍,罗列球场,万人称贺……到日球场宣诏谕,敕书褒奖更丁宁……安下既毕,且置歌筵,球场宴赏,无日不有。”[25]这都说明了马球场是一个有着象征意义的社交场所。蹴鞠也具有社交的效应,P.2619《书仪》之《召蹴鞠书》载:“阴沉气凉,可以蹴鞠释闷,时哉!时哉!垂情幸降趾。不宣。谨状。《答书》:雨后微凉,纤尘不起,欲为打戏,能无从乎!苑勒咨迎,枉驾为幸。不宣。谨状。”[26] 共同踢球这样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却必须要发邀请信并得到回复,才能进行,由此可知此时的蹴鞠活动已经成为士大夫们之间相互往来和联络情感的重要渠道。

中古世家大族把游艺活动作为社会交往的一种手段,使得这一时期的游艺活动带有工具化的特征,这也使得进行游艺活动的士大夫们在享受运动带来的快乐的同时,不得不时刻注重身份并保持风度,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在参与游艺活动,更是在进行礼仪准则下的社会交往。

5 结语

中古时期的世家大族一般是具有特定内涵的贵族阶层,他们为了维持自身的特殊地位,在日常的社会生活中刻意去实践一些礼仪准则,以此标榜身份。作为中古世家大族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敦煌书仪中所表现出来的游艺活动带有鲜明的礼仪特征,并且成为士大夫阶层节日娱乐的主要内容,在一定意义上也起着社会交往的功能。通过对敦煌书仪中游艺活动的释读,有助于对中国古代游艺阶级属性的探讨,丰富人们对中古世家大族社会文化生活的认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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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丛振(1984—),男,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博士生,研究方向:历史文献学、敦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