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2012-04-29 12:11:45小醉
南风 2012年5期
关键词:小灯长裙雨珠

小醉

一只傻乎乎的知了从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在屋子旋转一圈,稳稳地落进我的皮鞋。我在清亮的月色中对着知了微笑,它朝我嘶鸣,知了,知了。

夜未央,淌着泪的我慢慢地,睡着了。

你在早上

碰落的第一滴露水

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

山阳酒店暖气十足,我很想赤膊。

晁光还在下面的套房和工商部门的几位领导拼酒,他们对于晁光的千杯不醉始终耿耿于怀,一有机会就群起而攻之。每次应酬小灯都会坐在晁光身边,握着那只珠光宝气的大酒壶给他们斟酒。酒壶是小灯在日本的弟弟送给晁光的,他希望姐姐被这个家伙宠爱珍惜。

春节时小灯弟弟回国,半夜约我出来宵夜。我俩在一条老巷子吃火锅,他请我喝日本清酒。我冲他笑,因为一眼就看清他的底细。他果然羞赧,哥,你劝劝我姐,跟我走吧!对于他我是有求必应,但这次却拒绝了。“钧,你姐的脾气你比我清楚,回天无力!”钧脸上的暖意一点点被夜风吹散,神情落寞。我呼口气,拍他搁在桌沿微微颤抖的手背,“你知道,这是一个漩涡!”

这确实是一个漩涡,且由来已久。

我和晁光住一个大院,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小灯家和大院一墙之隔,她爸妈是医生。说不清在何时认识小灯,我记得一个月圆之夜疯跑时撞倒了她,她手链上的玛瑙珠子散落一地。她尖利地叫:“野兽!”我吓一跳,赶紧蹲下帮她捡珠子。等我把十七颗胭脂红的玛瑙放她掌心,她牙齿咬得咯咯响,“野兽!少了一颗!”我躬身寻找,怎么都找不到那颗失落的宝珠。情急之下,我狠狠甩自己两巴掌,耳光清脆。她仔细打量我,在清水月光中一挥手,算了,就当我上辈子欠你的,两清!

多年以来,这种离奇的相见方式和谈话风格让我回味无穷,我不知该怎样为我和小灯的初见下评语?

还是晁光聪明,第二天去他老妈箱子翻腾半天,找出一只银手镯作为赔偿。小灯冷眼打量我们,“我不要任何补偿,玛瑙是奶奶的遗物。”晁光迅雷不及掩耳赏我两耳光,弯腰给小灯三鞠躬,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兄弟惹的祸!

从那以后,小灯就和晁光成为好朋友,从十五岁至今。

晁光很疼小灯,用十年光阴把她那颗奇异柔软的心牢牢吸附在他身上,任由谁拿刀子都切割不开。小灯爸妈劝阻无效,一气之下随出息的儿子定居日本;钧的分量更轻,只能委曲求全巴结晁光对小灯好;至于我,从没尝试去分开他们,我清楚那是一个湍急的漩涡,稍有不慎就要窒息。

胡思乱想中,小灯挽着醉醺醺的晁光走进房间。我赤膊晃着苹果电脑,游戏里武松还在景阳岗上喝酒,老虎尚在酣睡中。扔下电脑准备泡茶,小灯低声说:“他还是喝高了。你去睡吧,我照顾他。”

我默默替晁光褪去衣裤盖上被子。

壁灯在地毯铺了一层薄薄金粉,小灯赤足坐在其间。我问有酒吗?她瞪我一眼,早知道该让你下去应酬!我举起珠光宝气的大酒壶,灌下一大口。“喂!少喝点!”小灯踢我。涂成宝蓝色的脚趾光滑柔软,在我腹部鸟儿般掠过。我全身一颤,赶紧抓起棉衬衣套上。她替晁光掖好被角,问:“冷了吧!”

蝴蝶兰窗帘隔开外面的世界,暖气在房间肆意流窜,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垂下头,酒精在腹部熊熊燃烧,隔一层肚皮似乎能看见跳跃的火焰。小灯匀称的呼吸飘过来,我轻轻闭眼。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境界,与她咫尺相隔,远离红尘的铁马冰河战火硝烟,不谈工作不必应酬不用语言,我和她,温暖安静地坐在一起。

你在中午

在一枝树丫下站立片刻

也和她有关

读完大学那年,晁光在市中心开一家体育用品专营店,小灯担任他的秘书。当时我计划出国,姐姐嫁在澳大利亚,一家人陆续都过去了。

他俩找到我。

“你不能走!”晁光霸气十足。为什么?我整理着箱子反问。“因为有一个大舞台呈现在眼前。你,我,缺一不可!”晁光抓起护照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丢进壁炉,过来帮忙收拾行李的小姑伸手去捞,被小灯拽住,“小姑,松子不走了!”小姑半信半疑。我看一眼笑吟吟的小灯,对小姑点点头。

我清楚晁光从小到大都在做一件事,成为一团火或一束光。

他个子极高,浑身上下散发一种桀骜的霸气,脸上却日夜洋溢迷人的微笑。更要命的,是他不同凡响的篮球技艺,从高中起他就经常被市里各种部门各个单位借去打比赛,他是逢赛必赢,却不要任何报酬。

我和小灯是他忠实的球迷。

球场一侧,小灯替他抱衣服水壶,我在画板上刺啦给他作画。小灯犹如他的影子,沉默不离左右。我仿佛他的专职画师,画了千百张,毫不厌倦。

晁光阻挡我出国,原来他早谋划好了,体育用品店没开张就签订一大批客户。他曾效力的各种部门各个单位心甘情愿与他合作,体育服装健身器材,单子签订厚厚一沓。他说我们是兄弟,有钱赚,你当然不能走!

其实我很想去澳大利亚,我一直认为那里可以成就我写诗作画的浪漫梦想。可我没声张,我不愿辜负哥们的一番好意。

就这样,我和他俩结成同盟,他们负责经营应酬我负责开发电脑游戏,游戏是作为礼物赠给客户的。专营店一开张我就设计出一款林冲夜奔,客户玩得过瘾,纷纷要求见我。晁光不肯,他说无聊的应酬会消耗我的精力和智商。我无所谓,一来我确实不喜欢应酬,二则酒量也上不得台面。

生意很兴隆,白天晁光和小灯成双成对出去,晚上小灯陪伴醉醺醺的晁光回到酒店。我的房间号是519,晁光517,小灯518。每次晁光都睡在我和小灯之前,我替他退去衣裤盖好被子,小灯泡好茶搁在床头柜。接下来我俩坐在地毯喝咖啡,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默坐,任由酸枝博古架上的钟表咔咔走动,把黑夜一点点卷起来。

半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一天半夜,睡觉的晁光突然痛苦呻吟。小灯回房睡了,我在电脑上给武松配置服装。我看晁光脸色苍白全身颤抖赶紧抱起他冲下楼,等开车赶到医院,他竟昏迷。我吓傻了,心想晁光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呢?

整个医院被我的狂喊狂叫惊醒,值班的医生护士快速向我冲来。晁光被推进急诊室,我被一个护士死死抱住,情急下,我在她肩头狠咬一口。正闹着,小灯赶来,她冲我大喊:“他是不是死了!”一句话如雷电迅疾击碎我的心脏,轰地一声,我瘫倒下去。恍惚中,听见抱着我的护士喊叫医生,听见小灯犹如瓷器迸裂的声音,“你们谁都不能死!”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清醒,已在病床上。

扭脸,看见相隔咫尺的晁光躺在雪白被子里。下意识伸手搁在他的鼻翼,被一只小手轻轻握住。“他是急性胰腺炎,刚做完手术没事了。”说话的是那位护士,一脸疲倦。猛地想起在她肩头咬过一口,呼地起身。她吓一跳,用力按住我,“你还想怎样?”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落病房,她很漂亮。

我道歉,她一愣,旋即笑了。“你没事,只是昨晚赤脚被碎玻璃割伤脚板,伤口清理干净包裹着,一时走不了路。”我这才感觉来自脚底隐约的一种疼痛,想起昨晚抱晁光赤脚狂奔,并不记得在哪里踩上玻璃。“你看见病人昏迷仿佛疯了,接连砸坏几个玻璃门喊叫医生。你的脚底,清理了大半夜!”她说完把我按回被窝,转身离开。“你没事吧!”我问。她扭回脸,沐在红色霞光中的眼睫毛闪一闪,“叫我雨珠吧。等你好了陪我去做个伤情鉴定,要赔偿的!”我还没回答,门被推开。温热的晨光呼啦涌进病房,小灯伫立在红彤彤的朝阳里,盯住我无声无息。

耳畔骤然响起破云裂帛地嘶喊,“你们都不能死!”我的胸膛剧烈抽搐,一颗心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中摇晃。小灯冲着出门的雨珠点头致谢,移到我的床前。“疯子!”她笑着吐出两个字,眼泪却哗啦啦淌下。我发觉喉头紧地透不过气,只能死死攥住她冰凉的小手。

两个礼拜,我和晁光痊愈出院。

小灯弟弟送晁光一只珠光宝气的大酒壶,是日本热爱中国古典民俗的手工艺人设计的八宝转心壶。壶上有机关,能在里面将水和酒一分为二。医生说晁光不能毫无节制地滥饮,必须加以控制。晁光笑言从不作弊,我说不如让我应酬好了。小灯沉下脸,“如果都觉得自己铜头铁臂,以后并肩作战好了!”她的声音失去温度,听来冰凉沁骨。

你在暮色中

坐在屋子里,不动

还是与她有关

小灯家和我家一墙之隔。

我经常沿枣树攀墙,学猫咪叫。小灯推窗探头,钧随之也伸头顽皮做鬼脸。小灯敲他脑壳警告收敛,他笑着冲我比划贿赂的物品。我把备好的袋子用绳子垂到他家院里,里面装满饼干和酒心巧克力。

钧和小灯是双胞胎,他比小灯晚出生一刻钟。

我喜欢聪明懂事的钧,常邀他去我家玩。他很会讨好我不可一世的姐姐,毫无怨言帮她浇花剪草。见此情景我妈就教训我,你姐和钧相处融洽,可见你和她掐架是你不对!我跺脚喊;“臭小子,引狼入室了!”我姐用泥块砸我,让我滚得远远地。

小灯从不上我家。

整个暑假躲在葡萄架的斑驳绿荫里,一心一意打游戏机。我溜下墙,给她送一大杯冰凉的酸梅汤,看她慢慢啜饮。她喜欢穿棉布碎花长裙,裸露的手臂细腻光洁。“我带你去游泳好不好?”我悄声询问。她抬起长长的眼睫毛,“不去!”一只知了昏头昏脑栽在我怀里,我把它放在小灯的长裙上。

细碎阳光照耀着长裙上不知所措的知了,还有坐在小灯脚边满头大汗的少年。那一年,我十八岁,酷热的午夜开始做起和女人有关的春梦。

我和晁光一直是同桌,也时常同床而眠。

他很早就被各种各样的女生爱慕追求,情书塞满一个整理箱。晚上我去他家睡觉,问他保留情书做什么,他指尖转动篮球一脸得意,“老了下酒呗!”

白沙似得月光倾泻在地板,我和他偷偷喝啤酒。

我们漫无边际谈论着不可预知的未来,议论着学校漂亮的女生。夜风吹进花香,他突然说:“我好喜欢小灯!”声音犹如一枚硬币跌落地板叮当作响,我心里有什么地方呼啦坍塌一片。晁光幸福的脸在白月光里熠熠闪耀,我想说话,却无话可说。

那夜过后,年少的日子一如往常,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弄丢了,想寻找,却弄不清丢掉什么遗失在哪里?

小灯一直拒绝和我外出,却架不住晁光软磨硬泡偷偷跟他出去兜风。每当隔窗看见棉布长裙在风中飘曳而去,我胸口就会压抑不住疼成一片,不消片刻,我就会绝望地蹲在墙角站不起身。在我和自己无休止地纠缠中,青春飞快地成长。小灯爸妈强烈反对她和晁光交往,可她倔强的堪比石头,任凭父母怎样劝说甚至恫吓都无动于衷。

珠光宝气的大酒壶使用不到半年,晁光在新区开家分店。剪彩那天,雨珠抱一束鲜花来了。

我迎上,感谢她大驾光临。她冲我微笑,老板,你还欠我一份伤情报告呢!我想起离开医院就再没和她联络,不免脸红。她扑哧乐了,递来一个烫金的小红包。哎呀,这可不行!我赶紧递回去。她一闪身,躲到客人当中去了。

半夜,我和晁光醉醺醺回到酒店。

小灯在地毯上登记红包,见我坐下就问,雨珠小姐是谁?晁光一听凑过来说,是漂亮的小护士,红包的寓意是一心一意!谁知她发哪门子神经,我没通知她!我赶紧辩解。你还咬人家一口呢!明天放你假,请她喝咖啡去!晁光说完把我推倒一地红包中,小灯捧起红包覆盖我的脸说,去吧,去和人家喝咖啡吧!

闹了半天,晁光才昏昏睡去。

我帮小灯整理红包,默默看她在保险柜把钞票叠放整齐。地毯摊开的记事薄上工整记录着:雨珠恭贺,一千一百元整。我嗓子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小灯若无其事问,你还不去睡吗?壁灯涂一层薄薄金粉在她脸颊,我突然地不知所措。

钟表咔咔响,小灯静静坐在碎花长裙中央,盯住她裸露的脚趾发呆。

脑海骤然浮现初见,她被鲁莽的我撞翻在一地月光里,尖利地喊,野兽!言犹在耳,时光却不复当年。岁月真乃精致刻刀,不动声色就在我和小灯中间雕出一座玲珑水晶桥,美轮美奂,却不敢用力行走。

午夜微醺万籁俱寂,我的一颗心滚烫。也只能,咬牙克制内心海浪般的一次次冲刷。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

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分店开业不久,被晁光送出去的水浒游戏赢来一片叫好。

有天晁光拽我去应酬,说市里主管体育的俞明想见我。甲壳虫KTV的包房灯火通明,沙发坐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晁光介绍他就是俞局长,喜欢我设计的水浒游戏,想聊聊。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你的树丛大而黑,你的辕马不安宁,你的嘴唇有野蜜。俞明背诵游戏中潘金莲的台词,请我解释。我说潘金莲恋慕武松是人之常情,女人都有英雄情结,只不过是造化弄人。俞明问接下来会给武松设计什么台词?我说武松决绝离开,给潘金莲留下纸条:我感到魅惑,我就想在这条魅惑之河上渡过我自己,我的身子上还有拔不出的春天的钉子。

正说话,门被推开,一个穿高腰裙的女孩闪身进来。

俞明起身搂住女孩,“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千金。”竟是雨珠。晁光一见赶紧过去致歉,一头雾水的俞明追问缘由,晁光就把那晚的事描述一番。俞明朗笑,招呼大家喝酒唱歌。这时姐姐来电,我跑下楼说话。姐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要我火速赶往澳大利亚。她一贯强势,我只能站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用沉默与她抗衡。

半天僵持不下,姐姐气呼呼挂掉电话。我上楼,看见俞明和小灯在包房拐角说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嫌我老了?靠在墙上的小灯面无表情,你敢娶我回家?俞明想都没想,敢!我一下子骇住,眼前一片空白。可我是晁光的女人,他不会答应的!小灯语气坚定。只要你肯接受,我情愿拿他想要的一切去交换。俞明近乎央求。

我如同游戏里被武松棒打的老虎,仓皇逃窜。

不知怎样就来到人声鼎沸的西部酒城,靠在吧台茫然灌酒。刚才小灯竟说,她是晁光的女人。虽然这件事满世界都知道,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确认。

我不能不对自己承认,我一直深爱小灯,爱地慎言慎行委曲求全。

从第一次和她相撞,一颗奇异种子就落在我年少的心田,随着雨露阳光茁壮生长。她长裙飘飘,爱蹙眉,偶尔也会笑颜如花。她说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疼她赛过心肝宝贝。奶奶去世她被父母接回家,虽然家人也疼她,但她一直抵触。那晚我弄丢一颗玛瑙,她差点没气死。她不知,那颗玛瑙被我偷偷藏匿,笨手笨脚缝在悬挂脖颈的香囊中。那香囊是我出生时妈在寺庙求的,方丈说香囊能保佑我长命百岁。我妈相信方丈的话,我相信妈的话。我想既然小灯那样爱惜那颗珠子,不如把它裹在我长命百岁的庇护中,这样,她就能够和我一样长寿不老。

对于我的殷勤示好小灯反应淡漠,甚至故意冷落。本就木讷羞涩的我常被她弄得惴惴不安,刚露头的爱情嫩芽一次次冻死在无情严寒。

我想到近朱者赤,就匀出更多时间和霸气的晁光呆在一起,这样我内心就能慢慢滋生出一种力量,那是我准备献给小灯的爱情勇气。

可晁光毫无征兆地对我宣布,他喜欢小灯。

我发懵发傻,再一次手足无措。

青涩少年恋慕爱情同样也渴望友谊,我对晁光近乎崇拜,怎样都说不出我也喜欢小灯的话。于是,这份暗恋就成为一道暗伤隐身在我的白天黑夜,随同我的身体一起发育成长。

大学毕业我准备去澳大利亚呆一段时间,想试试能否忘记这一段情?可小灯只说一句话,我就在内心缴械投降。我舍不得离开她,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不在乎用何种方式。我天真以为这样的相守天长地久,殊不知,一厢情愿乍然遭遇致命打击。小灯说,她是晁光的女人。经营店铺两年有余,我也曾见她被晁光背着抱着,也曾听晁光说她轻飘飘犹如一片树叶,但我不曾心生嫉妒。我觉得小灯没有步入婚姻我的爱情就存在一万份可能,爱到极致,人就会变成耳目闭塞的傻子。

可今夜小灯的这句话,却在一瞬间要了我的命。

小灯,你怎么可以亲口告诉我,你属于另一个男子?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

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意

而爱情房屋温柔坐着

遮蔽你也遮蔽我

恍恍惚惚,我听到啜泣。

勉强睁开眼,是小灯坐在床边哭。

原来我躺在病房,床边的液体瓶滴滴答答。见我醒来,小灯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要命酗酒?晕晕乎乎的我一点点想起西部酒城凌乱的酒瓶,想起她和俞明的对话。“不管你嫁给晁光或俞明,我都要提前练练酒量。”我尖酸刻薄地回答她。小灯惊骇地盯住我,半天才问:“你,高兴我嫁?”我气急反笑,在这场爱情角逐中我经年累月的疼痛已无足轻重,信心已死,万念俱灰。

这时护士进门,又是雨珠。我呼地扯被子蒙住头,内心懊悔昨夜怎么不再多喝几瓶,直接喝死算了!

一小会,被子被轻轻掀开,晁光站在床前。

房间静得能听见微尘在照进的阳光中噼啪作响,原来它们每一次舞动都要将自己一劈两半。神奇微尘,竟是这样把没有根没有枝桠的自己绽放成花。

一行热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在松软的枕头里,我终于控制不住哭了。

晁光蹲下身,替我揩去眼泪。“小灯说,你想爸妈和姐姐了。松子,我去替你订机票好不好?”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甚至一只手还轻拍着我的额头。我心里最脆弱的领域再一次轰隆倒塌,触地成泪,泪流成河。

只消这片刻,我就决定成全我的好兄弟。

“你们结婚吧,喝完喜酒我就能安心出国。”我笑着说。晁光一跃而起,好,我们结婚!小灯倚在门口微笑着,淡紫色棉布长裙在夏风里摆来晃去。我仰起脸对她说,恭喜了!她的目光越过我越过微尘,落在窗台的葡萄青藤。

我想她一定是想起年少的每个夏天,她在绿荫下心无旁骛地打游戏,满头大汗的少年局促地坐在她脚边。

夏天近半,蝉声越来越响。

晁光打算买房子,小灯看起来更忙。我受不了这种刺激,借口酒店太吵独自搬回老房子。

游戏的设计中断一段时间,苹果电脑蒙着薄薄一层尘土。我抱它坐在阳光强烈的院里,感觉不到一丁点的酷热。小灯就要结婚了,这件事让我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天下午,雨珠来找我玩。

我神经兮兮问她知不知道她老爸的秘密?雨珠笑,不就是喜欢小灯的事,没关系,只要他有本事追到手!我真想再咬她一口,这丫头,对此事竟满不在乎。喜欢谁就去追,我不怕后妈与我同龄。她笑嘻嘻。临走,出其不意在我脸上亲一口,“傻瓜!”说完消失门外。

一阵恍惚。

这丫头竟然喜欢我,难怪她一直对我嘘寒问暖。枣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着,我发送信息:雨珠,对不起,有一个女孩在我内心驻扎,我爱她。不一会雨珠复信:没关系,人的心就是一亩田,允许播下两粒种子,你爱你的她,我爱我的你。阳光下我和她一样开花,不管是谁在爱,你在其中就好!

我靠着枣树缓缓蹲下,旧疾被雨珠的信息再度撕裂,痛得排山倒海。

我抚摸被首饰店镶嵌过金线藏匿着玛瑙的香囊,想起第一眼见到的小灯,躺在清亮的月光里,棉布长裙覆盖一条腿。她说出生时自己先伸出一条腿,卡住了。接生的医生不知所措,她妈妈叫来做医生的爸爸,让他把小灯拽出去。她出来了,弟弟也顺利出生,妈妈安然无恙。但那条被爸爸拽出来的右腿再也不肯生长,神经被彻底拽断了。她成了一条腿的孩子,上班的爸妈没精力同时照顾她和弟弟,她被奶奶抱走。

十五岁的小灯单薄的犹如一只风干的单翼蝴蝶,静静躺在初夏的月光中。十五岁的我吓坏了,手忙脚乱想扶她起来。她先是骂我,随即用手掌覆住脸,默默流泪。那天她刚回到自己的家,因为奶奶去世她无家可归。她很想尽快适应没有奶奶的陌生世界,就趁着夜色拄拐探路。

我跪在她的棉布长裙上,听她平静讲述自己的故事。慈悲的月亮把她浸成一圈神圣的光晕,她让我隔着长裙抚摸那条坏死的腿,和初生婴儿的腿一样细小,藏在长裙深处。我一下子就要疼昏过去,她怎么会这样可怜?手足无措的我把脸埋在她的长裙上,热泪奔涌。那一天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在内心暗暗发誓永远爱护她,陪她一辈子。

但小灯对我若即若离。

我说不清是源自少女的矜持还是她内心的一份悲凉,使她怎样都不肯和我亲密无间。我为此忐忑了十年,怕见她想见她,左右为难。

晁光比我勇敢,第一次见小灯就说,你长得真像我妹妹,难怪我没有妹妹,跑你家去了呀!小灯开心,晁光就趁热打铁带她出去兜风。他把拐杖藏在葡萄架上,把她小心放在单车后座。棉布长裙在青葱岁月的风中飘曳,我的心疼成一团。

我清楚爱情从来不肯提携胆怯懦弱的人,可爱情一直随着我的骨骼血脉在蓬勃生长。十年间,小灯的身影在我心里的一亩田,铺天盖地,遮蔽蔓延。如若天不可怜,我此生不能与其相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头扎进老院子的那口枯井,为爱送命。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我病了,高烧不止。

知了还在枣树上无休止叫着,小灯突然出现。

她摸摸我的额头扔掉拐杖沿墙去房间找退烧药,喂完药,让我进屋躺着。我说让我背一背你吧,趁你还没出嫁。她把额头贴在我额头测试温度,“烧成这样,背的动吗?”我生气了,呼地起身抓起她搁在后背蹬蹬进屋。

房间的空调呼呼作响,电脑里在播放何日君再来。

小灯光滑的手臂绕过我的脖颈,触到那枚香囊。“里面圆鼓鼓的,藏了什么?”她在我耳畔柔声问。我说藏着一个人,她说让我下来吧,别累着你。我猛地把她转到胸前,大声问她到底知不知道我爱她?

她眼里闪烁一种奇异的光,就像当年躺在月光里一样,安静与我对视。

我说小灯我爱你,我还想触摸一次你的那条腿。她在我怀里颤抖一下,艰难地说,松子,那份残缺就是多年来横在我心里无法跨越的一道屏障,我配不上你,让我走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灯的意思是,她也爱我吗?

“松子,我知道你对我好,疼到五脏六腑的好。可我配不上你的家世你的前程,我们是命运迥然的两种人。我忘不了十五岁那夜你抚摸我伤残时的悲恸与心疼,直到那一刻,我才不后悔出生为人,因为要遇见你。当时我就想不管用怎样的方式和你在一起,我都在所不惜。这十年,我也像你爱我一样地爱着你。”小灯流着泪一字一句对我微笑说话,像盛开在夜雨的一朵昙花。

我死命抱住她,想把她揉进我滚烫的身躯,想融化横在她心间的那道屏障。她只是笑着不停流泪,像我一样泪流成河。

我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

嘴唇不是我碰触的地方,它属于小灯现在的爱情。

我可以为爱送命,但绝不亵渎爱情。既然她选择嫁给晁光,我只能愿赌服输。我对小灯是深爱,晁光对她是疼爱,取其一种,她后半生也就幸福了。

小灯倾尽一生的力气抱紧我,仿佛我们即将生离死别。“我把我的爱领回家了,余生了无遗憾。小灯,乖,回去安心做他的新娘。”我说完用力掰开小灯的手,一点点将她推出门去。

我关掉手机和电脑,提着行李去住酒店。高烧未退,我已决定远走高飞。半月后,大病初愈的我走上大街,去订机票。

街上有婚车驶过,我心头突突乱跳,里面坐的新娘是不是小灯呢?

订完机票,我决定回老房子住一晚。打开房门,看见地板搁着几瓶酒和一堆零食。我脱口喊,小灯。十年来她喜欢席地而坐,把那只健康的腿伸在裙子外面,犹如擎着荷叶的一节莲藕。

脚底一绊,是支录音笔。打开,小灯的声音缓缓飘出来。

“松子,我明天就去日本了,今天弟弟过来接我,我还想见见你。没成想找不到你了,我知道一定是我伤了你的心。

这些年晁光呵护我赛过亲妹妹,但他很早就明确告诉我不会娶我,他是苛求完美的男人,疼我是一回事,娶妻生子是另一回事。我庆幸他能这样想,我对他也只是兄妹情意。漫长十年,他给予我数不清的快乐与勇气,所以我才不顾一切靠近他,我想取暖。

晁光说要给我赚一个丰足的未来,让我离开他后衣食无忧。我不知如何回报,只有一份敬爱与深深感激。松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晁光存在爱情。今天我坦白地告诉你,我的爱情没有孪生,只有一个你。

十五岁那年,你妈妈找我谈话,说你善良容易被人欺骗。临走,她邀请我周末看你们打网球,她说我能奔跑就好了,你最喜欢迎风扣球的女孩。那时节我怨恨很多人,觉得命运不公。可在倔强叛逆的成长里,我一点点懂得宽宥与和解。只是有些事真的不能两全其美,譬如,我和你。

我和你,是因爱才故作冷淡故意疏远,为爱手足无措,惴惴不安。你有的感受我统统体会过,辗转我内心的疼想来也碾压过你的心。爱至此,我也了无遗憾。

俞明喜欢我,想娶我。

他不知道,我的爱情只属于一个人,而我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你的名字。每每想到你只在我一个人心里欢喜或忧伤,我就会忘记自己是一片残缺的叶子。谢谢你让我明白爱情盛宴里谁都能骄傲出场,我可以披着你的目光做双翼,踮着一只脚在你的唇间跳舞。

亲爱,世上还有比此更美妙的诱惑吗!

所以,今夜我满怀希望离开你,让其他人接着替你爱我。这些人是爸妈是弟弟,只是再不会有一个莽撞少年在月光里向我冲来,撞倒我,跪在我的棉布长裙上泪流不止。松子,谢谢你给我一份举世无双的爱情,让我至此从容行走。我保证,我必将好好活着,用余生来温习爱情,来想你。

过完今夜,我就跟弟弟去日本了。俞明祝我幸福,晁光祝我幸福,我也祝你幸福。如果你回来了,能再给我读一读那首诗吗?就像年少的每个夏天,你满头大汗坐在我的脚边给我低声念诵的那样。

亲爱,你的声音会穿越高山江河,入我梦来。”

我痴痴地坐在地板上,看着夜风一页页吹动着摊开的诗集,呼啦啦,替我吟诵。

我们坐在灯上

我们火光通明

我们做梦的胳膊搂在一起

我们栖息的桌子飘向麦地

我们安坐的灯火涌向星辰

灯光,我明丽又温暖

的桔黄的雪

披上新娘的微黄的发辫。

只有你

你仿佛无鞋

你总是行色匆匆

灯,你的名字

掌在我手上。

灯,月亮上

亮起的心

和眼睛

躲在山谷

躲在北方山顶的麦地

灯啊

我们做梦的房子飘向麦田

桌子上安放求婚的杯盏

祈求和允诺的嘴唇

是灯。

一丛美丽

暖和

一个名字

我的秘密

我的新娘

叫小灯。

明天的雪中新娘

安坐屋中

你为什么无鞋

你为什么

竖起一根通红的手指

挡住出嫁日期

一只傻乎乎的知了从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在屋子旋转一圈,稳稳地落进我的皮鞋。我在清亮的月色中对着知了微笑,它朝我嘶鸣,知了,知了。

夜未央,淌着泪的我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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