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衣
阳台上一盆兰花草,顶着几缕柳条长叶,养了很久却不开花——最普通的那种,也想不起什么时候买的,都成了稻。这花,遇到懂得珍惜的人,被移植进高档花盆进了亭台楼阁,人家也当金枝玉叶来养。黄粒粒看着那稻草,心却弯成了结。
一
衣食无忧、客情不断,安米的人生也算得过且过,不太香但也不太辣。偶尔换了便衣偷偷喝个酒、去个KTV、洗个桑拿,安米刚开始还顾及,后来就经不住朋友挤兑,而关键是,安米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安米想,水至清则无鱼,这人呢,恐怕就置于真空没人理了吧,脱了便衣都是人啊。
夜夜笙歌、烟火缭绕中,安米也涩涩地开始了所谓的真实人生。
想起第一次足疗。在某老板找安米办点私事的酒席散后,左脚高右脚低踏进花仙子足浴城,那个穿洒金曳地礼服的迎宾很高的一声“欢迎光临”扑面撞耳,安米脸微红了一下,假装更醉,踉踉跄跄上了楼。四壁贴金的小包间里,透明高脚杯里起起伏伏漂飞着日照绿新茶的欢悦,也像喝醉了酒呢;红润欲滴的草莓安静地躺在奶色高托果盘里,那应该是个待出阁的十八岁少女的脸。穿白蝉翼纱红绸肚兜里衬的年轻女足疗师也不过20岁出头,睫毛浓得看不见眼睛,忽闪忽闪在安米面前飞,像两只小飞蛾,飞得安米心直跳,脸更红。带着体温的女足疗师的手指擦过保健油液,舒舒络络划过安米太阳穴、手心、脊背、脚踝、小腿,刚穿肠来的酒肉突然化作了酥酥软软的甜殷殷。
安米更醉了。
只要上面不检查,分局里的工作一向不太忙。为别人办事,进出高档酒店吃个燕窝鱼翅喝个茅台五粮液的时候也不断,换了便衣吆喝几个兄弟坐个马扎吃个露天烧烤吼天吼地一斤白酒两扎青啤下了肚的日子也时常有,原在电力公司上班的父母退了休衣食也不忧,一套老院子因为闲置暂时租了出去,自己娶了妻生了子又升了副局长。41岁的安米基本上很满足眼下的生活。
唯独这几年的黄粒粒。
婚前的姑娘黄粒粒,不算一流美女,但也不是扔人堆里两眼找不到。十多年前的初秋,人民剧院门前的老柳树下,阳光骄傲地洒了一地金子,米色齐膝风衣,中跟浅口褐色皮鞋,飘飘洒洒一头齐肩乌发,耳后根巧巧贴上两个黑丝发卡——也是因了这一头乌发和不事雕琢的小发卡,父母看着踏实不造作,说这姑娘是贤妻良母的底子,于是容不得安米说不就催促赶紧定下婚事不出半年就结了婚——急着抱孙子;黄粒粒哑黄的皮肤积攒了陈年的阳光,久了也都是阳光碎屑——眼角几颗小雀斑生得有声有色,也不太令人厌,反倒令人觉得这姑娘可爱。
婚前,吃了几次饭,上了几次街,买了一双时兴手套、一条格子围巾,看了几场电影。对这姑娘,安米说不上特别喜欢,也说不来人家讨厌。和几个没结婚的朋友聚餐,人家那酸溜溜的话让安米明白,这姑娘分数不低,心里很是徜徉了一番。关键一点是,安米第一次拥着人家姑娘黄粒粒时说的一句入戏的动情话:粒粒,我喜欢听你说话,真像是小时候吃了我妈做的糯米团。黄粒粒扑闪着雀斑下的两只短睫毛小眼睛正思忖何谓糯米团,那边,安米糯米团式的吻就飞落在了她的耳垂、唇边。
24岁的乌发女子黄粒粒成了安米的妻。
人说婚姻有三年之痒啊七年之痒的,安米和黄粒粒倒也没觉得,可十五年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倒真有点在安米心里开始——是不是痒也不确定,就是不舒服。
康城小区22层的楼洞里哗啦啦钥匙串一响,安米肯定就是黄粒粒。一进门,黄粒粒紫色外套、大红PU包一把甩在沙发上,那正酣睡的乌云盖雪的猫吓得飞跳下了地,甩掉的朱红高跟鞋一只站着一只肯定是歪着的。
黄粒粒踩上那鞋帮歪一边的拖鞋,拖拉拉越过满是小儿玩具的客厅直冲卫生间——有黄粒粒的卫生间的门从来都是开着的。全家共用的牙膏,从来都是黄粒粒用过就会找不到瓶盖。还有,那吃过晚饭的筷子碗碟,从来都要在洗碗池里泡到隔夜早晨。结婚时,依着黄粒粒装修了瓷色地板,安米也觉得简洁暖人;可结了婚生了孩子,从来都是安米想起来就拖想不起来肯定没人拖,奶瓶摔地下的污渍被小儿踏上去就是一朵水墨荷花。衣服总能从衣柜里流出来,更甚的是,安米找自己衣服时总时不时夹着儿子的小内裤或者黄粒粒的内衣……每天,都是淌出来的黄粒粒的日子。
俩人都想要女儿,在大儿13岁时却又生一小儿。小儿两岁了,黄粒粒还是一副产后姆妈的状态,黄粒粒原本小的眼睛鼻子挤成了蝌蚪,小雀斑倒被无限放大。上下楼高跟鞋最高分贝地敲着,黄粒粒腰围的肉也跟着上下左右的晃,像一圈被困着的渠。掀开衣服给小儿哺乳,黄粒粒胸前的内衣外衣都是圈圈康乃馨花瓣;遇到外人,黄粒粒从来都是款款落落不避不遮。早上为买小区门口那对小夫妻自酿的豆浆,黄粒粒总能顶着滚了一夜的黄头发边揉眼边套上睡衣夺门而去。2岁小儿的奶粉味道,直接充斥着客厅、卧室、安米的肠胃。所以,安米从不喝牛奶。
那次在肯德基吃饭,安米洗手回来刚想坐下,隔壁邻桌的一个老太太正挪过一张菊花脸问黄粒粒:你这小外甥长的多可爱呦,几岁啦?安米脑子嗡的一声。每次去立信超市购物,那20岁出头的小服务员拿眼睛看得安米心里皱皱巴巴。所以,只要出门,安米从不跟黄粒粒并肩拉手。
官场就是一盘手推磨,多半会磨下去一大部分人,关键是还会磨上来一少部分人。这磨上来的,就是精粹。凭着一部分能力、机灵稳重、关系路子,安米职务一升再升一调再调,从普通职员到办公室主任到副局长,从辖区到社区到市局分局。而找路子托关系的事,自古就是一个人平步青云后最忠实的跟屁虫。安米当然也免不了钱财吃请的事。
手头攒了余钱,就买了部小北斗星。这车大部分是安米上班开,平日黄粒粒也坐。每次上车,黄粒粒总是咸菜瓮底一样的屁股先撅进来,左一下右一下扯出夹在脖子里的头发,再摆出一只手砰地关上车门。有时间又碰巧下雨下雪的,安米也会接送黄粒粒。奇怪的是,送到汽车大市场楼前,几个毛丫头总看着他诡笑,安米以为自己腮边挂着米粒,慌忙忙把腮脸嘴额耳朵齐刷刷抹了全抹——也没见有什么东西,再看那些丫头,早没了影。安米希望黄粒粒也去把驾照考下来,平日里使用也方便,偶尔自己喝醉了酒,还可以有个照应,但这个黄粒粒早一个没时间晚一个太累,考驾照就是没影的事。
还有最要命的,就是黄粒粒那嗓子——这原本是副金嗓子。
虽说当初父母逼着订婚是急了点,但是安米心里也着实挑不出人家黄粒粒的不是,何况还有这柔情夸过像是吃了小时候妈妈做的糯米团。可结婚后,这嗓子让安米感觉耳膜忽闪忽闪的:安米你中午又喝醉啦打你电话都打爆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安米儿子奶粉又该买啦你就不知道操心一点点你都不学学阿文的老公你看人家多知道疼人!安米我跟你结婚真后悔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还天天喝醉儿子你都不管不问以后日子怎么过!安米你妈打电话说你姐姐盖房子想借钱你说她都不替咱们想想!安米你整天就知道抽烟喝酒就不能省省啊我都多久没做头发了半年了一件新衣服都没舍得买可你倒好……
看着13岁的男孩认真地写作业,听着黄粒粒哄着两岁半小宝宝呀呀咿咿地唱歌睡觉,玉米粥的味道从餐厅一直氤氲到客厅来,多么日子的味道啊。有那么一刻,安米感觉后悔,当初装修墙壁真该是橙色。可这边,安米刚收拾完碗筷放完洗澡水准备拿睡衣洗澡,那边,便是黄粒粒的鼾声、梦呓声、上下唇吧嗒声,偶尔,被窝里还传来咕咕放气声,那一刻,安米觉得选择白墙壁不装修绝对正确。好多时候,安米喝多酒回到家黄粒粒就睡着了,客厅电视里还花枝乱颤地播着煮不烂的爱情剧。用舒肤佳香皂洗自己那件褐细方格衬衣的时候,安米的心沉甸甸的,像吃了一肚子的墙。大理石餐桌台面闪过从窗口窥视的月亮,白色蕾丝窗纱飘过一阵夏夜的风来。阳台上那株风信子的花茎使劲抽了好几天了,也不见花穗。安米用喷壶撒了点水,手心里像是握着一个孩子。
这婚,还真是。
结的时候,也没觉什么不妥,可这三年五年的过了,十多年都过了,倒真像有些小虫虫在嗜咬着臂弯脚趾耳垂,仔细去找似乎也不见什么东西,但是这十多年越过,安米就越觉得这小虫虫多。
这个不足100平的家,安米似乎一开始都在有意寻找一个舒肤佳女子。只是他一开始有点蒙,没太弄清楚,而日后的生活也一直都不让他开口,老妈不让,老爸不让,现在儿子都俩个。而当年那个米色风衣的小雀斑姑娘,结了婚也没跟着追究糯米团的做法味道啊。这姑娘,一开始,怕就不是个舒肤佳女子吧。
婚后的黄粒粒让安米怎么都觉得当初自己看走了眼。偶尔看同事家那鲜润可心的妻子,比比自家的,再想想当初老爸老妈抱孙子那急火攻心的劲,安米真有点闷,还有点愤。人生,真是越活越有点得不偿失了。
而遇见那个吴小妖,安米的女人世界里曾经一直堵着的窗又缓缓开了一点点缝,照进来的月光一晶一亮,一直照进心里。
二
西餐厅雅致的格子间,就是一段安安静静的人生。
散发橘色灯光的椭圆白瓷吊灯下,温温润润放着两套印有景德镇标牌的奶色瓷碟、小汤匙、淡紫色高托水杯,瓷碟沿口绕了一圈的双道银色嵌线缓缓勾着一朵孔雀蓝玫瑰花,欲绽却未全。呵,看久了红艳艳的,再看孔雀蓝,绝对是低调的惊艳!点金雅黑大理石台面照着人影——比家里的亮多了,像是要把安米的人生照个透澈见底。软软的浅色沙发,一个人坐在上面,像是坐在一艘偌大的船上。看着暗色玻璃外橙色的路灯车灯,《LUNA》钢琴曲在玻璃里面一点一拨地奏着。安米觉得自己顿时成了一条被放生到大海里的鱼。
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坐在安米对面的女子吴小妖,翘起涂紫红蔻丹的兰花指轻轻搅动服务员刚端上来的咖啡,捏起杯耳轻轻呷了一口。拿起柠檬纸巾浅浅沾了沾唇,吴小妖长长睫毛下的眼睛对着安米扑闪扑闪:安局长,这个事情您看着办吧,责任我主动承担,只要不出意外,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安米嘴上应着,心却早跟着扑闪扑闪。
久违的糯米团子味道。
遇见离婚的吴小妖,安米已提升为副局长。第一次见安米,是吴小妖托一个熟人去送礼,因为自己的窗帘店缠上了一个经济纠纷的案子,想托安米疏通下关系。
说起这窗帘店,吴小妖当算个侠女子。二十多年前,在花城大街风里雨里摆水果摊的父母,一分一毛攒起来把吴小妖培养成中专毕业生,满以为可以找份工作,从此脱离农户,再凭着几分俏,嫁个好夫婿。可是,吴小妖心里有自己的东西。她学的是纺织专业,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色彩和棉麻纱绸的布条。于是,横起一条心来开店,先是做服装,后来改作窗帘。这一改,可是改到了吴小妖人生的高速路。凭着诚信勤奋、人家少个一毛自己还要多让三分的大气,吴小妖的名字慢慢在花城大街传遍了。市场一大,收了几间房,聘了人,再大,就成立了集团公司,自建了8层办公大厦。从以前曹州路上那间打着灯抹黑的小破旧房子一个人,到现在牡丹路上8层大厦的曲奇窗帘大世界200多名员工,花城大街水果摊老板家的窗帘姑娘吴小妖,绝对是一个在江湖上站得住的女子。
后来,因为生意关系,认识了做房地产的丈夫。本来吴小妖是拒绝的,虽说自己也有点资产,但是门第有别。哪想,这房地产商的二公子跟着老爸巡游商场多年,肚子里多少生意经啊,用在情场上照样是风轻水转,设了几个圈暗暗给吴小妖牵了几个大客户,又玩了几次巧遇和不谋而合,让吴小妖觉得俩人缘分真是不止不尽。风华绝代的水果摊老板的女儿吴小妖,披着华美的袍嫁给了房地产商的二公子。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还真是不易。结婚后各自经营自己的事情,纵然商场上的声色犬马吴小妖也见过,但是她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己的窗帘,相信丈夫也是一心一意做着他的楼盘。
因着去年和新加坡客户订了大宗单子,单子跟得紧,库存不足,手头资金紧张,贷款又没放下来,只好找朋友借钱,讲好从中五五提成,可巧后来新加坡的单子因对方取消没做成,吴小妖也觉得没必要把细节告知朋友,融资款也顺水转作其他单子,朋友可是跟着要提成,吴小妖资金回笼困难暂时提不出,业务又忙,家里母亲又生病住院,那阵子去上海出差了一个月,朋友找了几次没见上,一怒之下告上了法院。不知从哪个渠道打听来的关系,吴小妖就找上了安米。
几个人在乌苏里江野生鱼馆吃的饭。安米是主宾,吴小妖是副陪。酒桌上,一袭奶茶色贴切套裙的吴小妖,长发简单利落地挽着,很随意又很惬意,一缕微卷的刘海从额头不经意掉下来,淡雅的妆里只有岁月沉淀之后的影子。言辞犀利,态度恳切,调子不高,没普通商人金钱盖世的满兜银子气息,倒茶倒酒都是吴小妖落落地来。是真诚的,不是装的。
反正,见吴小妖的第一面,安米就想帮她,这是真的。后来因为案子,也电话沟通过几次。再后来单独见面,也是因案子细节上需要单独商量,不便多人插手。等案子结束后,两人也成了朋友,见个面吃个饭说个家常开点玩笑……吴小妖慢慢走进安米的世界。
突遇黄粒粒之后的少妇的这种风姿绰约、善解人意、不重计较,安米身边的女子还真不多。很熟悉的时候,吴小妖把白色丰田停在公司后院车库里,偏偏就要坐安米的小北斗星。在长江路上开车的时候,小北斗星里满是吴小妖的花瓣气息。很多时候,从背后看点着咖色中跟鞋随意披肩的大波浪,39岁的吴小妖,在常绿灌木影子里开成一朵孔雀蓝玫瑰。一阵风吹来,灌木荫被风吹开,午后的泼辣阳光狠狠照在安米头顶上,突然想起那个黄粒粒,安米心里像吃了酵母一样酸。
女人真是天差地别万里远了去了。夜里,安米在自家阳台上抽掉半包小猫,狠狠掐灭烟头后,心里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很铭心。
而吴小妖的离婚,是因为她自己的亲眼所见。在银座购物广场买水果付账时,吴小妖看见丈夫怀里靠着一个手提邦威和阿迪达斯手提袋的小眉小目的女孩,然后,黑色本田越野绝尘而去。那一刻,吴小妖觉得,手里的石榴果都在嘲笑自己。
人生啊,有三个地方可以见证男女关系:一个是医院,一个是购物场所,最后就是,ON—THE—BED。闺蜜感慨着,翘起弹钢琴的葱白十指把亮晶晶的指甲在太阳下闪了闪,阳光一个不留神折过来,照进吴小妖的眼睛里。
一直努力经营窗帘生意的吴小妖,总觉得闺蜜都是吃了酸葡萄。她压根就没想过这样的事。但是,银座商城石榴果的味道,让吴小妖深刻想了很久。皱着眉铁青着脸吵闹、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衣服叫骂,吴小妖还真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一路走来的不易和今后的打算,说着18岁上大学的女儿的未来,也淡描淡写说了银座购物广场石榴果的瞬间,吴小妖只能点到为止。同为生意人的丈夫一点就能明了。冷静谈了很久。丈夫只顾翘着二郎腿背过脸撕开一盒苏烟。吴小妖说了大半天,丈夫抽了两盒半苏烟。根深蒂固的沉默,这几年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吧。烟雾渐渐散去,吴小妖心里的东西也跟着散了,半生也渐渐去了。纵然内心再如火焚刀割,可终无回心之果。罢。女儿归丈夫,财产做了分割,协议签了字。吴小妖搬到城东南自购的文苑小区。
离婚,是肯定的事。浪子若不回头,女子我就放手。闺蜜说就该如此。吴小妖对以后没想太多,顺其自然吧。
安米去过文苑小区。
小区不大,但很安静,有鸟雀落在松柏上,见了人来,又飞走了。吴小妖楼前带有巴掌大的一点花园,藤本月季在阳光下开得沸沸扬扬。紫红的花,紫透了的清香。吴小妖的房间大约60平,地面铺了苔藓绿地毯,墙上贴着看不见痕迹的壁纸,设计师的签名在一个角落里飞扬,长成一支天然的竹子。墙角小圆玻璃茶几上,摆着手工布艺装饰。鸭蛋青窗帘分在两边,一个淡粉色小蝴蝶捏住最里层的粉绿窗帘纱,很随意地搭着。阳台上一排排绿植,安米也叫不出名来。窗下花园的月季一直追着安米进了房间——扑鼻的淡香。摘下鞋子,轻轻踩上那双老北京刺绣凉拖,吴小妖给安米冲了一杯绿茶。
吴小妖这里,没有充斥肠胃的奶粉味儿,没有不冲水的马桶,没有丢了瓶盖的牙膏,没有顶着滚了一夜就夺门而去的黄头发,有的呢,是安米累得说不出一句话时,一个吴小妖的短信便可温柔到啥事都没有;是在安米喝的天昏地暗找不到北时,一个吴小妖的小手便可踏实到啥事都没有;是在安米压力大的透不过气时,一个吴小妖的电话便可今天还在H城明天一早可能就躺在三亚暖洋洋的海滩,总之,有吴小妖,就是开怀畅笑、夜光美酒、美女芸香……直到认识一年后某天,吴小妖说想与安米结婚。
认识安米,已经离婚的吴小妖其实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女人,总是一株靠着感情浇灌的牡丹花。一天到晚的忙碌,商场上的欺诈,繁如牛毛的事务,回到家四壁冷清,即便再强,吴小妖也不过是个弱肩女子。而安米,在她焦头烂额时,一个关心的电话;在她累到说不出话时,一个简单的拥抱;在她烂醉如泥时,哄孩子般让她喝水睡觉;在她生病时,一日三餐地关心她的冷热她的温饱;在她高兴时,彼此一个会心的挤眼或吐舌头。幸福,不是这些,又是什么?女人,无非是找到了真正的感情才敢上路。安米,就是她的第二次阳光。
我是希望和你结婚的。但这关键看你自己,我会公平接受你和她,但绝不插手你们的事,我等你带着结果来找我;还有,我跟你没有中空地带——不会做情人。吴小妖下车前很认真地告诉安米。只会明里得,绝不暗里抢,公平守义。还是侠女子吴小妖。
实话讲,安米做过很长时间的心里斗争。
他想过跟了自己18年的黄粒粒,想过待他如亲生儿子般的岳父母,每年春节都要亲手做一袋大白丸再倒两班公交车送过来,想过两人不冷不热地生的两个孩子,也想过退了休身体不太好的父母——可他就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安米还是觉得自己太窝囊,从一开始决定与黄粒粒结婚都是父母的意见,自己连说个行或不行的权利都没有,结了婚呢,家里每天不像仓库也像刚搬家——在这场婚姻里,安米是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地下通道——越走越暗!
吴小妖,是黑暗通道里的一线光——这熟悉的光,似乎等了太久,可最终还是来了。知冷知热,礼数清晰,生意头头是道,家里东西摆设、卫生收拾、生活习惯——那才叫生活!
人就要真实一把!
三
会计中专毕业后就职的供销社早已撤掉,黄粒粒后来就找了工作。黄粒粒业务能力颇有口碑,大众汽车4S店做过,超市做过,大型化工企业也做过,现在鲁南汽车大市场做主管会计。胸前一堆奶渍,黄头发草草一缠,黄会计也有着标志性符号——提起这黄会计,汽车大市场的小出纳小文员都诡笑:特有范儿!
父母都是小学教师的黄粒粒,毕业第二年,相亲见了辖区工商所普通职员安米。
实话讲,见了介绍人说的一朵花样的安米,黄粒粒很后悔花了两个月俸禄买来的风衣皮鞋,还有在东方红理发店那老师傅高价剪的披肩发。一刀一刀剪了一上午,连根分叉的都没有——老妈逼着做的,但黄粒粒自己觉得必要不大。在人民剧院老柳树下等了十多分钟,看见一个1米7左右的男人扔掉烟头跨过马路。黄粒粒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早抛头露面,像是还没来得及被送入洞房的新娘突然被别的人扯去了红盖头,晾在了那儿。
黄粒粒的母亲从那个有点裂痕的塑料水果盘里给第一次上门来的安米抓花生瓜子。老两口眉开眼笑,看着这个言语不多、老实可靠的小伙子直夸不错。临出门,老爸还跟人家使劲握了手。这一握不当紧,安米父母就急急来订婚。一个什么糯米团飞过来,黄粒粒就安分守己地做了人家的妻。
刚结婚那阵,安米顶喜欢把黄粒粒一把拉来放在那里任人比任人夸,而黄粒粒最讨厌这个。死要面子!这结婚,可是柴米油盐的事儿,面子?值几袋子盐!
结了婚,公婆身体不好,安米事情多,黄粒粒觉得男人要忙事业,自己就主动承担了家务——女人嘛。两个儿子都是自己请产假养到两岁然后送到蓝月亮全托所,下班时间如果路上堵车晚点,让邻居或者父母代接的时候也有,但她尽量不晚点。这边,睁开眼套上睡衣插上电饭锅,那边,就得赶紧去小区门口买豆浆——晚了就没了,她连拧牙膏盖的时间都要省。出门时,黄粒粒噔噔噔高跟鞋飞奔下楼,因为下楼晚了,赶不上托儿所的班车,儿子就晚,儿子一晚,自己也跟着晚。
公司不让穿平底鞋。其实,黄粒粒一直觉得自己皮肤暗黄,衣服多是咖啡暗灰黑,只不过有次一个广东客户去考察,正欲敲门送进去一份财务数据的黄粒粒,隔着门缝听到那山东籍广东客户跟老板在那里激动不已:哎呀!丁老板啊,我十多年没回山东了。您公司刚才那个保洁大妈——就是穿咖啡色衣服那位——真亲切啊!……当晚吃饭时黄粒粒还牢骚:那老板还山东老乡呢,山东的保洁老妈子能是我这样?!安米挑眼瞅了瞅黄粒粒,却没说一个字。不久,黄粒粒便花红柳绿起来——你见过花红柳绿的保洁老妈子吗?!
安米结婚后,不是工作忙,就是酒场多。工作忙,你就不能让他分心,家里的粮食主子嘛。照顾孩子收拾家务,几乎都是黄粒粒。眼急的时候,不顺心的时候,黄粒粒也免不了跟安米吼几句。这家务,就是踩在地板上扯不掉的口香糖,你就是要有时间和耐心一点点抠掉它才可以。而黄粒粒哪来这么多功夫?男人酒场多,那是应酬是交朋友,你又不能让他没朋友,朋友请你你不去,那是驳面子的事,不驳面子那就喝。黄粒粒白天累了一天,安米醉醺醺回到家这边人也睡着了,听到开门声她也不想起来,半夜小儿子撒尿,黄粒粒才浑身酸痛地起身把安米的臭袜子扯下来。
这婚,跟在难民营搭伙过日子什么区别!男人,结了婚就是自己一个人过逍遥日子,哪管别人!黄粒粒愤愤地给老妈发牢骚。
安米坦然地醉醺醺地过了十五个春秋,黄粒粒她自己也跟着醉醺醺地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醉醺醺地成了胖大妈胖姥姥——那天去肯德基吃饭一个老太太说的,黄粒粒像突然被推进井里。
如果只养一个儿子,恐怕自己还有空做个美容逛个街考个驾照。可现在手里还缠着一个两岁的。周末晚上,黄粒粒带儿子吃台湾名吃连锁快餐时,黄粒粒看见几个同事走出对面蓝色海湾海鲜城大门,蓝蓝的光像是浮在海面上,穿卡其风衣咖色短裙的女同事笑声盈盈。突然想起多年前花两个月银子换来的米色风衣——那是生命里一阵雨季的风,转眼,就过了。黄粒粒的周末不是看父母就是陪儿子做家务。自己的人生真是进了冷宫。晚上,教小儿背唐诗,一句“粒粒皆辛苦”差点让黄粒粒掉下泪来。
真的,为什么不叫黄丽丽,却偏偏叫个黄粒粒!
晚上把衣服从洗衣机捞出来晾在阳台的时候,黄粒粒看见阳台上一盆兰花草,顶着几缕柳条长叶,养了很久却不开花——最普通的那种,也想不起什么时候买的,都成了稻。这花,遇到懂得珍惜的人,被移植进高档花盆进了亭台楼阁,人家也当金枝玉叶来养。黄粒粒看着那稻草,心却弯成了结。
起初,黄粒粒是绝放不下身价离婚的——任凭哪个女子大概都会如此。离了婚,自己怎么过?!孩子怎么办?!别人怎么说?!结婚十多年,自己又生孩子又伺候安米,家里是脏点乱点,可是,这些,我又为了谁?!如果你安米有钱,就可以请保姆,我自己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你也有面子,可你没钱,又怪得了谁?!说我没品,那当初干嘛结婚?!
黄粒粒把离婚的事在娘家、公婆那里弄得山洪暴发。打定是要离的,但离,也要恶气怨气都出来。
一个黄粒粒离婚,全世界都要跟着去。
周末就在婆婆和老爸老妈踏进黄粒粒那二战战场般的家时,黄粒粒一边从卫生间奔出来,一边抓拢着头发。慌忙忙拨开沙发上铺天盖地的书、小儿玩具枪、插两只棒针尚未完成的毛衣、白色小药瓶、奶瓶,噗噗噗拍了拍,刚被小儿弄洒的水印在沙发上晕染成一片海,黄粒粒拿起扶手上搭着的毛巾一个飞扇盖住了那片海。婆婆扶了扶银边镜框,遮住了皱着的眉头,见黄粒粒爸妈都坐下,她也跟着坐下。
本只想出口怨气的黄粒粒,见了三老,眼泪就止不住扑嗒扑嗒:离就离,反正够了,我也不管了!婆婆骂自己儿子没良心,虽说结婚后她发现这小雀斑姑娘是有点潦草,但也不容易,总归还不失贤妻良母的底子,而自己儿子提出离婚在先,那自己只有骂自己儿子、安抚人家姑娘的份。老爸老妈则心疼自己女儿以后怎么办,苦了两个外孙。两个老太太你一声我一声地咄咄责骂,老爷子双臂按在膝上只摇头不说话。
儿子一人一个,房子留给黄粒粒,安米多承担些抚养费,红本换了绿本。
这婚,离了也是当然。
从一开始,似乎就少了一点成分在里面,是——爱吗?在40岁的女子看来,这是显得多么弱的一个字。24岁的黄粒粒,还没容自己看清楚,就被硬推上了安米的船。安米自己都没弄清楚这船去哪儿,而黄粒粒,本身又是个晕船的主儿——黄粒粒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安米旋转了十几年的陀螺,从没想过自己的方向在哪儿,只知道每天就地画圈地转,转啊转,而今,线要断了,陀螺也该醒了。
在三信超市遇见婆婆,已经是办完离婚手续的三个月后了。那天,黄粒粒定定看着一头卷起细细碎花的银发婆婆在菜架上很认真地挑选着那个紫甘蓝,像是在轻轻拎捻着自己曾经姹紫斑斓过的那些日子。
那一刻,刚过40岁的黄粒粒突然想,吴小妖那样的女子,真的就是安米一直怀念的那糯米团吧,软软压于唇齿、润润滑过肠胃、温温握在手心,都是那么妥帖如玉,而自己呢,最多就是那棵每天做菜都要被剥掉的葱吧,油盐酱醋虽放了,但若没放点葱,最喜欢放葱尤其火锅里最喜欢放手指长葱段的安米就会牢骚难吃,于是,黄粒粒会很听话地放,这一放就是十五年,而一言离婚,不过是剥掉一棵葱的时间。想起那盆兰草,自己都怅然!
对安米,哭也哭了,骂也骂了,离也离了,安米的资助和宽慰,也着实让冷静下来的黄粒粒少了些压力。安米就是看上吴小妖有钱、漂亮。见吴小妖之前,黄粒粒一直这么想。
本打算冲进吴小妖办公室火战一番,上去两个耳光、当众撕破衣服、抓花她的脸、骂个暴雨喷头、闹得她生意做不成,反正是离了,反正是你抢的人家丈夫,活该!可一想,不如大厅堵她,当着客户员工,反倒骂得天地痛快。
就在黄粒粒窝在曲奇窗帘大世界大厅雪尼尔纱的沙发里准备随时堵截吴小妖时,一个湖蓝真丝上衣浅灰亚麻阔腿裤的女子莹然走出电梯,浅卡其中跟浅口鞋,臂弯里一件腰带随意散下一截的米色风衣。见了清洁工大妈,那女子盈盈笑语,又正巧进来一对老夫妇,迎到对面沙发里,亲手奉上两杯绿莹莹的茶——显然是老顾客。举杯喝茶的空儿,吴小妖额前卷发里一个笑意的眼神溜过来,也许是不经意,也许她本来就认识黄粒粒,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反正,黄粒粒自己突然像坠了千斤锤——这就是安米手机上的糯米团。可是,就在这个糯米团从手机上走出来现世的一刹那,黄粒粒就已经决定放弃了。
那一刹,就是发髻上插着的风凉针。
明天,黄粒粒的人生,就先从修剪那个疯成稻禾的兰花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