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书(组诗)

2012-04-29 10:45南书堂
诗林 2012年5期
关键词:石榴花涟漪草木

南书堂

河 殇

水流逝尽,只撇下一条河的尸骨

水流逝尽,河哺育和恩泽过的事物们

已没有谁愿做它的孝子贤孙

倒是乌云派来的雨滴

仿佛另一个国度遣使者前来吊唁

礼节性掉下的眼泪

当鱼虾以敏锐的嗅觉,趁着河

仅剩一丝气息时,悄然离去

谁还怀疑它们异乎寻常的

薄情、寡义和势利——

当乌鸦啄食了河边最后一条蚯蚓

而不显露悲伤,谁还会

把它的乌黑看做忠贞与信仰——

是的,当沿河的人们

在河未寒的尸骨上掘取可能的沙金

还有谁认为,这不是人类最终的命运——

多么悲哀啊,唯有那些

被河流鞭笞、践踏、抛却过的石头

依然沉默着,本分着,它们

或抹去伤痕,甘为墓碑

或紧抱河曾经的水位、律动、身影

如同紧抱着自己的亲人

东秦岭

东秦岭氤氲在繁复的气象里

天上散淡的云,怎么看,都像时间的鱼鳞

仿佛有人源源不断地赶来鱼群

而山的主峰,在长到离天三尺的高度

就停下来,向四周生长出众多的

山脉,岩石,林涛,溪流

生长出野猪,羚牛,黑熊,果子狸,金丝猴

以及陕鄂豫三省庞大而坚韧的尾部

也千百年地生长土匪,革命者

掘金人,猎手。土匪们从山下抢来

财物、美女,从山上撵走狼虫虎豹

他们占山为王,终免不了被剿的命运

革命者总是留下弹痕,废弃的碉堡,和

久久传颂的故事,却把胜利或失败的消息

带到了更远的地方。而掘金人一直

在掘,掘着掘着就自闭了墓门

倒是猎手的枪声至今不断,把人类的残忍

分送到一个个奢华的餐桌上

若干年过去了,一些事物就含着

高贵、决绝的目光隐去。比如老虎,比如黄金

一些新的事物还未来得及长成

唯有遍地的草木,小溪里的鱼

沟沟汊汊散乱的百姓

因为小,且命贱,才得以长久存续

早年寄存的一颗心

跃出水面的鱼荡起一条河的涟漪

惊飞的水鸟荡起一片天空的涟漪

而我徘徊河边,只能荡起

一些记忆的涟漪

早年寄存的一颗心

如今该得到怎样的首肯和追认

它,是否还和一尾尾鱼做着快乐的游戏

是否还站立岸边的礁石上,沉醉于

波涛的音韵,是否还拨开

苍苍蒹葭,窥视在水一方的伊人

哦,倘若这颗心还酷似鸟蛋

破壳而出的啼声,开启了哪里的黎明

倘若它还像一枚红润的夕阳

风中的河滩,会不会点燃理想的火焰

其实,这颗心一直就在我的体内

并带动着一条奔腾的河

只因我在另一条河流里越陷越深

忽略了它的安静、美好和清纯

投降书

花朵们的暴动如此锐利与惊艳

就连惯以动听自居的鸟鸣

也只好让开道儿,贴着水面低低地飞

花朵们集中火力,往红里开

往黄里开,往白里开

往青春和美里开

往我沉醉的心扉里开

谁也无法阻止它们由谷底

往山顶挺进。即使从杜甫的诗中

调来长安水边的三千佳丽

也不能逼退它们,而只能

自愧弗如地逊色三分

我是守在山上最后一名冬天的残兵

终将放弃所有的阵地

我给远在北方以北的朋友写信说:

“请带上相机,速来增援,否则

我会独自去做幸福的俘虏”——

既像邀请函,又是投降书

我已向许多事物投降过了

但写这样的投降书

当是我最为惬意的一次

石榴花开

仿佛君王即将莅临

风殷勤如太监,吆喝天空扫尽乌云

吆喝众花,以隐退为避讳

我也被告知须丢下藤椅与诗卷

持蝴蝶的彩扇,鼓蜻蜓的大眼

站入恭迎的队列里

——石榴花开

铺天盖地的红,像这个国度的图腾

在状若性具的喇叭蛊惑下

草木们的绿被再一次武装起来

仿佛一场坚定而深刻的革命

红色的情绪喷溅而来

我的骨缝如历史的断裂地带,一点即燃

——石榴花开

我们翘首以待:小草渴求

长成大树,蚂蚁渴求金碧辉煌的宫殿

我渴求有人喊做李白

然而此花事与春日的另一次花事如出一辙

我除了目睹到劳民伤财的凋零和黯淡

一切并不曾改变

——石榴花开,如石榴花败

祭 父

父亲,我看你来了

摸摸你坟头的草木,石碑

像又一次摸到了你温热的体温

两年多了,我一直不敢正视你的遗像、遗物

我怕一触及,心里拥有的那个

山一样耸立的词语,就会坍塌,继而消失得

比虚无还要虚无

此刻,天蓝得有些恍惚

远处的桃花,开得像昨夜的一场梦

父亲,我想我们之间的纠葛该了结了

你由一棵柏树引领着的生长、青翠、永恒

似乎离我越来越远,而我

也要积攒足够的眼泪和力气

独自颠簸在世间的风雨里

父亲,顺便叮咛一句

咱们的村子已被一座工厂包围

家门已不那么好找

你的灵魂若想回来一趟

请先托个梦

就像你从前跑很远的路,只为给我打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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