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蓝(中篇小说)

2012-04-29 00:44邓瑞芳
广州文艺 2012年5期
关键词:戒指大妈奶奶

邓瑞芳 生于20世纪80年代。著有长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曾为《大学生》杂志2009年度专栏作者,在《都市》、《红豆》、《星火》等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每年一到秋天,奶奶院子里的银杏叶就开始枯黄了,满树的黄叶远远望去,像层毛茸茸的金色羽毛。推开大门的一瞬,它在小小的庭院里,像一幅陈旧而浪漫的油画,充满了怀旧而忧郁的气息。随着天气变冷,后来就慢慢落成一地,风一吹,四散而去,院子里一地都是银杏的叶子。北方的秋天转瞬即逝,一层霜后,冬天就来了。

冬天一来,农历新年就不远了。过了年,她就二十九岁了。珍霓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景色流转,慢慢地镶嵌在窗格里,那是白天的庭院。而夜晚來临后,窗玻璃在屋里热气的笼罩下,像清晨的霜冻,珍霓就用手在上面画来画去,如同磨砂玻璃上雕了花,隐隐约约中,还浮现出一个黄白的月亮,朦胧的,焦黄的,远看,像粘了块刚烤熟的饼子。珍霓用手擦去玻璃上的热气,玻璃立刻成了幽深的湖面,暗黑透明的湖面上,映着的那轮圆月,仿佛一颗硕大而落寞的眼泪。珍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玻璃是凉的,那眼泪也是凉的。

苏珍霓本来是叫苏珍妮的,但奶奶说,珍妮写起来有些像外国女孩的名字,太洋化了不真实,于是就把珍妮改为了珍霓。听起来发音一样,但写下来,就大不一样了。奶奶说,这样才有大家闺秀的婉约气息,听起来又不失贵气。以后找婆家也好找。每到这时,珍霓都会暗暗发笑,心想不就是一个名字吗,跟找婆家有什么关系。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哪还有什么大家闺秀之分。

奶奶的话,珍霓虽不赞同,却是理解的。奶奶出身书香门第,当初在娘家的镇上也是有名的大户,却单单生了奶奶一个女儿,本来是要招婿的,但后来过继了本家的一个男孩,奶奶才得出嫁。十八岁的奶奶,凤冠霞帔地被大红花轿抬到了苏镇,随她来的,还有琳琅满目的陪嫁品。这些都是后来奶奶告诉珍霓的,精致的纯银手镯,有大的,小的,有雕花的,刻字的,有金戒指,银戒指,有翡翠项链,有镶铃铛和亮片的漂亮帽子,有缀满细小流苏的丝锻披肩,连小孩戴的小手镯和银项圈都有。每一件都是至宝,但听奶奶说,她自己最喜欢的还是一枚孔雀蓝的戒指。

关于那枚戒指,珍霓只见过奶奶的旧照片,黑白照片上,还未出嫁的姑娘穿一件素白的棉旗袍,一条长而粗壮的漆黑发辫像条水蛇般垂在胸前,散发着日光反射出的淡淡光泽,她端坐在竹椅里,神情温婉安静。左手里拿着一把团扇,团扇轻轻挡在腮边。眼神淡然地看向前方。珍霓发现,奶奶握着团扇的手指上,确实戴着一枚宝石戒指,虽是黑白照片,却仍可辨别出那枚戒指的端庄和大气。奶奶说,那是她出嫁前,她的父亲特意请了镇上照相馆的师傅去她家院子为她拍下来的。照片里的奶奶,真是年轻秀丽,美得宛如一株洁白的山茶花。珍霓不知道照片里的那枚戒指是否就是奶奶说过的那只孔雀蓝戒指,而在珍霓的记忆里,亦从未见奶奶戴过那枚戒指。大概在“文革”时期,它早就和它的同伴们一起被毁灭在别处了吧。奶奶出嫁前虽是独生女,却没有丝毫骄奢。嫁给爷爷后,洗衣做饭,下田种地,挑水浇园,什么都干。她劳作了一生,辛苦了一生,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仍然在河边洗衣服。她用坚韧的毅力完成了从一个闺秀到农妇的转变。

在珍霓的记忆里,奶奶勤劳俭朴,亲切和蔼,她不管对谁,总能做到无私,常常到最后,却忘了自己。

珍霓无数次地看过奶奶那张老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张照片,每次看它,珍霓都在心里感叹,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才是真正的淑女。珍霓羡慕极了,她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已经尽量按照淑女的要求去规范自己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奶奶说过,女孩子找对象不能胡乱找,必须要以结婚为前提。社会变了,现在的男人们,都没有从前的忠厚老实,一个个防不胜防,一个小不心,吃亏的就是女孩子。珍霓将奶奶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其实珍霓现在二十八岁并不算大,但奶奶年龄已经一年比一年大了,珍霓可以等下去,可是奶奶不能等啊。“奶奶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活着看到你出嫁。你赶紧努力,奶奶我就怕看不到那天啊。”珍霓大学毕业的时候,奶奶就这样说。

珍霓贴住奶奶的脸:“奶奶,你会长命百岁的。”

可她大学毕业都四五年了,仍然一无所获。本来还有个络琳陪着,络琳是珍霓的大堂姐,和奶奶的感情也非常深。爷爷退休前在市机关单位里上班,后来把奶奶也接去,络琳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读书。不久后,珍霓也被爷爷奶奶接去,在城里上幼儿园。珍霓跟爷爷奶奶非常亲密,尤其是对奶奶,简直孝顺极了,只要奶奶说的话,她都言听计从。络琳同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珍霓还久,络琳高考的那年,怕住集体宿舍影响学习,早已返回苏镇的奶奶自告奋勇又去市里给她做饭。就在学校附近,奶奶租了间小屋子,每天晚上,都要等络琳下了晚自习回来后,奶奶才去睡觉。那年,络琳考取了江苏一所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也是七十岁的奶奶去找她已经做了省城副省长的外甥。络琳在奶奶的帮助下,很轻松就进了市里国土资源局。

络琳大她三岁,可去年也结婚了。连她周围的同学们也都陆续结婚了,单位里也有一两个没结的,可是人家年纪比她小。她母亲当年就是晚婚,可二十七岁也结了,二十八的时候已经生了她。她想,她怎么就混到这种地步呢?她又有些恶狠狠地想,难道做个已婚妇女就那么光荣?怎么人人都争着抢着,唯恐自己落后。

然而不管怎么想,事实就是,现在她成了大龄剩女,想到这里她就抓狂,抓狂的时候就会迅速联想到从前那些如烟花般来去匆促的恋情,第一个男朋友本来已经谈得差不多,对方无论相貌和工作,家庭背景都合她的意,对她也不错,她几乎已经要把他当作结婚对象了。结果有次单位送她们去外地培训,那次培训长达四个月,对方竟在这期间另结新欢,具体情况她也不想跟人细说,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男人太可恶。伤心是在所难免,但伤心过后,仔细一想,其实并无可悲伤的。就像奶奶说的:这种人,幸好早早露出破绽,否则结婚后才发现,为时已晚。珍霓抱着奶奶,没有说话,泪却流了一脸。

第二次的男朋友是两年前,楼上邻居介绍的。对方在邮政局工作,论外貌和工作都比上一个低一台阶。抱着试试的态度,珍霓和他开始约会,有一次吃完饭送她回家时,他忽然对她说,你放心,以后你跟了我,我保证一年给你赚十万,不会让你过穷日子。她当下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这是承诺,可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承诺,也未免太庸常,太世俗些了吧?她亦明白对方是好心,但是,难道她苏珍霓是为了钱才会跟他结婚吗?没有钱,她就不会跟他在一起了么?也太小瞧了她吧?她知道,也许她这样的想法会让别人觉得不知好歹,给她赚那么多钱她应该偷着乐才对,干吗还挑三拣四?可是她心里就是有种感觉,这不是她要的承诺。婚姻不应该是以金钱为前提,物质虽然重要,但除了物质,总应该还要有点什么东西在的。他以为她是什么?给她钱她就会感恩戴德,迫不及待地跟他走吗?这才相处了几次?他在炫耀什么?没错,她是希望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那是人之常情,相信天底下没有女人专挑穷人嫁的,可决不是以这种方式。珍霓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后来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

很快她又进行了第三次相亲,是母亲的一个旧识,得知珍霓还没对象,就主动要做媒。母亲自然乐意得很。那个时候她二十六岁,对于相亲还抱着希望,总觉得一定会遇上她心里的那个人。相亲的那天母亲陪着她一起去。就在对方工作的医院里见面。简单介绍过后,其余的人就出去了,只留他们两人在办公室。那男孩看起来跟她年纪相若,戴一副无框眼镜,长得倒是秀气斯文,一副书生的模样。他们各自坐在两张椅子上,起初谁也不说话,可能对于这样的相亲双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珍霓觉得自己是女生,不能先开口,就等着对方先说话,对方却也迟迟不开口。于是珍霓只好四下里观看这屋子,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心想你不说我也不说。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后,对方只好开口了,他问她,你在哪工作。珍霓如实回答了他,然后她也问了一句,你呢。问完后才想起,自己真是猪脑子,来之前就知道他在医院上班的,于是赶紧又加了句,我是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对方说,我在B超室。珍霓愣了愣,一个男人在B超室上班,这对珍霓来讲,这工作多少有点怪异。她想,女人不是怀了孩子才去做B超吗,一个男人怎么能做这种工作?太有点……

相亲结束后,过了几天,母亲的那个旧识打来电话,问母亲她们家意见如何。母亲没有回答,只问男方意见如何,结果那女人说,男方现在先不表态,女方觉得可以,他便可以。女方觉得不行,那就拉倒。珍霓在旁边听得冒火,哪有这样的问法?这是什么男人?他不表态,倒先让她表态,她凭什么那么低下?后来母亲接完电话才说,原来男方在以前的相亲中,受过一次打击,他看上了人家,结果热情地表完心意后,人家却说没看上他。他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在以后的相亲中,他即使钟情对方,也要先听对方的意见,以免再受一次难堪。但珍霓却觉得这样的男人不是十分的真心实意,若真心爱一个人,怎么能害怕被拒绝连主动开口表白的勇气都没有?他还是爱自己,爱他的面子,爱他那点虚荣心。珍霓本来就对他的工作有点计较,一听这话心里产生了一种鄙夷,第二天就让母亲回绝了人家。

后来的相亲,一次不如一次,各种各样的都有,但无一不是毁灭在珍霓苛刻和挑剔的手下。渐渐地,她有点心灰意冷起来,人也变得懒散,以后但凡有给她介绍对象的,她都避之不及。如今除了去单位,她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

这次珍霓回苏镇,是给奶奶过生日。珍霓家和大伯家都在奶奶家吃饭。大家一起动手做了丰盛可口的菜,珍霓还特意买了蛋糕回去。大家都买了礼物给奶奶。从前日子苦,奶奶一心扑在劳动上,几乎从不过生日,现在她的孙女们都长大了,争抢着孝敬她,也算她没有白白疼她们。想到这里,珍霓觉得奶奶很伟大。在苏镇,几乎没有哪家的奶奶会像她的奶奶一样那么爱自己的孙女。她们最爱的是她们的孙子。而奶奶从前虽然是传统保守的大家闺秀,却完全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和思想,她对自己的孙子和孙女是一视同仁的。珍霓的大伯和大妈原先对他们的女儿络琳是并不怎么重视的,倘若没有爷爷奶奶,络琳就算学习再好,也只能在苏镇的学堂里简陋地念念书。而珍霓跟爷爷奶奶住了两三年后,珍霓的母亲也去了市里。正好爷爷退休,把珍霓交给她母亲后,就和奶奶回苏镇去了。络琳就开始了住校生涯,直到她高考那年,奶奶又回去照顾她。奶奶对她的情谊,大概是连络琳的亲妈都抵不过的。

珍霓觉得,这样好的奶奶,在现在的社会里真的越来越少了。

她一面想,眼睛仍然盯着窗外庭院里那些灰暗的景致。

“珍霓,珍霓!”珍霓还在窗前发呆,听得有人叫她,扭头一看,原来是二姐琢言,正斜斜地倚在屋门口,歪着脑袋向她笑。

她是络琳的亲妹妹,因为幼时生得粉妆玉琢,奶奶故给她取名琢颜,精雕细琢的美颜;络琳的“琳”是美玉之意;珍霓的“珍”有宝贝,贵重,珍贵的意思。这样三姐妹的名字里都暗嵌了美玉、珍贵、美好的寓意。也不像别人家取名,兄弟姐妹之间都随着一个字。可见奶奶连帮她们取名,都别具一格,巧用心思。不过后来上户口的时候,琢颜被户籍人员将“颜”写成了“言”,之后就一直用“言”字。琢言越长越美,竟没有辜负奶奶当初帮她取名时的希望,渐渐发展成了一副明星脸。她读书不如络琳,但命却比络琳好,也比珍霓好。琢言从小不爱学习,一挨书本就头疼,初中毕业后什么都没考上,为了不至于在家里闲呆,她父亲就将她送去潞城一所私立的中医学院,女孩子还正好可以学个输液打针,日后也算有一技之长。家里也没指望她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结果两年下来,苏琢言竟然找了个男朋友,长相英俊,家境优越,还是潞城本市的。毕业后,琢言就在市医院实习,没地方住,就住在珍霓家里。整整住了一年多,那男朋友隔三岔五就往珍霓家里跑。跑了一年,连珍霓家楼上的邻居们后来都认识了他。后来琢言实习结束,就回了苏镇。那男朋友就又开始往苏镇跑,隔一段时间就去看她。市里到苏镇坐车要一个小时,他也一如既往地去。珍霓大三的那个春天,琢言做了他的新娘。

琢言出阁的时候,是从奶奶的屋里走的。那天奶奶真是欢天喜地,简直像嫁女儿似的。亲朋好友都簇拥在奶奶的屋子里,奶奶高兴地招呼着客人。她虽然忙来忙去,可是灿烂的笑容一直挂在她脸上。珍霓一直记得那天奶奶的笑脸,多么好看,多么喜悦。

琢言嫁过去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嫁了个多么有钱的人家。她公公婆婆做生意,十分忙碌,常常不在家。特别是她婆婆,像个男人婆一样,长得膀大腰圆,比她公公都能干。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对她都还不错。特别是她那个初恋就修成正果的老公,对她又体贴又忠实,那个好,简直让人嫉妒。

琢言出嫁后经常回苏镇,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每次回来,仍像从前一样,还是睡在奶奶屋里。这是她们从小的习惯,她们姐妹三个,但凡回到苏镇,都要跟奶奶睡在一起。

回到娘家,自然会说些婆家发生的事。琢言也不例外,即使婆家再好,也还是能挑出些理由来说婆婆的不好。比如,她婆婆常常做饭,总是在一些半成品的基础上稍微加工一下就随便就将着吃了,家里的肉和菜,常常吃的时候都是冷的。琢言刚结婚,厨艺又不好,所以只好人家做什么她吃什么,哪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其实她婆婆是因为生意忙,没有时间做饭,只是匆匆吃两口,就走了。琢言从小吃惯了热菜热饭,哪里适应得了,时间一久,就吃出了胃病。隔三岔五就胃痛。奶奶听了,又自告奋勇要去她家帮她做饭。琢言叹一口气说:“快拉倒吧奶奶,您都多大了还去给我做饭?再把您老人家累出个好歹,我可要心疼死了。珍霓和络琳还不把我给掐死?”奶奶笑道:“怎么会呢?不就做个饭吗,你看,我这身子骨还这么硬朗,在家里不是什么活都干吗。”虽然奶奶一心想去照顾琢言,但琢言还是没有答应让奶奶去。

大妈知道后就责怪起琢言来:“你怎么那么傻?你奶奶既然想去帮你做饭,你怎么拒绝了呢?那你还跟我们诉什么苦?”

琢言说:“奶奶都七十几岁了,身体就是再好,也不能让她去帮我做饭,我都嫁人了,你是我妈,要去,也轮着你去。怎么着,也到不了奶奶头上。再说她走了爷爷怎么办?”

大妈翻翻白眼道:“我知道你心疼你奶奶,可你奶奶几年前还不是给络琳做过饭吗?能给络琳做,怎么就不能给你做做?又不是做一辈子,以后等你自己会做,自然就不用你奶奶了。至于你爷爷,人家精神着呢,自己啥都能干。”

琢言皱着眉头:“妈,你怎么这么说呢?奶奶给络琳做饭是因为络琳要高考,能跟我一样吗?”

她母亲听她那么一说,只好闭了嘴。

往后,琢言回苏镇的次数渐渐少了。她母亲也没什么反应,照旧招集牌友们坐在家里打牌。奶奶心疼琢言,就隔一段时间烤一包干馒头片,让琢言她爸送到琢言家里去,约摸着琢言快吃完了,就再烤一包。那些薄薄的馒头片,被奶奶用土灶烤得金灿灿的,咬一口,又酥又脆,满口清香。奶奶说,琢言的胃不好,多吃点馒头片会好一点。

过了两年,琢言的婆婆给琢言两口子买了新房,前年又买了新车。琢言笑得花枝乱颤,住了新房,开了新车,又跟婆婆分开住,吃饭也不用愁了,想做就自己做,不想做就下馆子,或者干脆叫外卖送到家里来。后来就渐渐很少听到琢言再说她婆婆的不好了。

大妈逢人便夸耀,我们家琢言的命可真是好,真是太有福气啦,生来就是做少奶奶的命。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琢言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脸上也有光。女孩子嘛,无才便是德。络琳就差了点,虽说有学历有工作,但是找对象找得真是个苦啊,过三关,斩五将,去年三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嫁了。我三十岁的时候,络琳都十二啦。唉,所以念得好呀,不如嫁得好。嫁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珍霓,你也不小了,赶紧吧……

珍霓一點也不喜欢大妈说话的那个语气,仿佛女人嫁得晚一点就是丢脸的事,这是什么逻辑?络琳是她自己的女儿,她都那么说。好家伙,连过三关、斩五将都用上了,犯得着吗?络琳找对象是曲折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啊。不过大妈说琢言命好,这一点珍霓倒是愿意相信。其实她本来是不相信迷信的,但这么几年下来,珍霓经历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摆在她面前,她也居然慢慢地信了。她相信,上苍是公平的,不会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上苍给了络琳智慧,令她拥有学识和工作;上苍赐予了琢言温柔可人的外表,令她拥有了一帆风顺的爱情和婚姻。她也相信,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缘分,老天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没有强求,没有偶然,一切都要随缘,尤其是姻缘这东西,有了缘,才会有姻。

回到潞城后,珍霓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那天在苏镇,琢言叫她,是私下里想给她牵线搭桥,介绍个结婚对象的。怪不得琢言一直问她:你还记得小扬吗?小扬?珍霓愣了愣,一副茫然的眼神盯住琢言,琢言继续提醒:你真不记得啦?罗扬呀。珍霓这才猛然想起来,在琢言的婚礼上,曾经是见过这么个人。当时婚礼人多,只是匆促打了个照面,并无太多印象,只记得此人长得瘦而黑。婚礼过后,再没见过。

琢言口中的罗扬不是别人,正是她老公的弟弟。大学毕业后,在潞城一家建筑事务所里做设计师,半年前和女友分手,现在还是单身。尽管如此,珍霓还是十分纳闷,琢言好端端为何突然要给她介绍对象?她老早就对亲朋好友们宣布过,一律拒绝再有人给她介绍对象的,那时她发誓,打死也不再去相那劳什子的亲。两个陌生人坐在那里,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珍霓很快就将琢言的话丢在脑后,大概琢言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谁知几天后,珍霓突然就接到了罗扬的电话。她还在愣神,就听见电话里罗扬说,你出来吧,我就在你们单位门口。

珍霓站起来往窗外一看,楼下大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黑色大衣,围一条灰色碎格围巾,一面讲手机,一面往楼上张望。那时楼下没有别的人,不是罗扬还能是谁。珍霓挂掉电话,看着楼下的人,心里犹疑着。六年前的罗扬她见过,五官轮廓跟他哥哥相似,只是瘦瘦的,黑黑的,长得也矮小,一副单薄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发育迟缓的小男孩。可是眼前站在楼下的男子,却长得高大挺拔,远远望去,玉树临风,看着都让人欢喜。都说女大十八变,难道男大也十八变吗?

珍霓迟疑着往楼下走去。罗扬看见那个穿着米色羊绒大衣的年轻女子从远处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脑海里马上就回想起他大哥的婚礼上,那个为抢到新娘花球而横冲直撞的小姑娘。六年过去了,当时熙攘的人群里,他却独独记住了她。不是因为她拼命去抢花球,不是因为她是他大嫂的妹妹,只是因为她懵懂直率的眼神和抢到花球后在众人的笑声里羞涩而调皮的表情。

多年后的她居然还是单身女王。他正暗自微笑,珍霓已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这个清洁俊朗的男子。他站在初冬微微的寒风里,眉目如墨,小麦色的脸孔,肤色似比从前更暗些,却轮廓分明,眼神深邃。珍霓出神地看着他,心里不住怀疑,他和当初那个瘦小男孩是同一个人吗?

她看着他,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弛下来,还好,是他,虽然对这个人也谈不上多么熟悉,但总比陌生人彼此相对无言要好得多。纵使再没有话题,他们还是可以谈论琢言的嘛。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先听见他在清冷空气里的声音,他说:珍霓,听大嫂说,你大学是学室内设计的,我最近刚给一个客户装修好一套房子,想请你鉴赏鉴赏,看看我的水平如何?珍霓一听心里就乐了,看来琢言不是给她介绍对象,而是在宣传她的业务能力?论起这个来,那她的专业水准和业务素质在公司里的年轻人里面简直无人可比,今年春天她还获得过公司的“优秀室内设计师”奖,现在正好在罗扬面前秀一秀。

珍霓被罗扬带去了市中心新建的楼盘小区,小区里都是高层建筑,珍霓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冷冰冰的石头森林,抬头仰望,仿佛每一幢都会随时倾倒下来,让人觉得压抑。在一座新房里,珍霓一面挨个房间参观,一面对着那些刚装修好的设施,说,这窗帘太暗了,这种格局的卧室本来就小,配上这窗帘显得更加阴冷狭小,换个明亮素淡的会好些;玄关太普通,没创意;卫生间的门应该换个花鸟图案的;电视背景墙的颜色太花,撤掉;厨房和餐厅的门太死板,换个镂空推拉式的;整个房子装修的格调太暗,生硬,冰冷,太男人化,没有一点家的温馨。

珍霓对于室内装修的精细和严格让罗扬这个业内人都不禁啧啧感叹,忍不住抗议道:珍霓小姐,你也太苛刻了吧?这套房子的主人是个商业CEO,这样的风格才适合他。珍霓马上打断他,那又如何?哼,CEO就可以不需要家庭温暖吗?CEO就一定是冷冰冰的吗?别找借口了,装修成这样,只能说你的专业水准太不靠谱了。珍霓环顾着四周,说,唉,可惜了这么好的房子,都被糟蹋了。罗扬说,你用不着这么打击人吧?对室内设计我虽然没有你专业,可好歹我也是学建筑的,我看你呀,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珍霓跳到他面前,瞪他一眼,说,什么叫故意找茬?我告诉你,你设计楼盘还行,但论起室内装修,你确实没我专业,还不肯承認?还有,装修房子是个很严肃的事情,现在房价那么高,买套房子多不容易,它的主人要在里面住一辈子,当然得弄得仔仔细细的。一辈子的事,你懂不懂?说完这句话,珍霓却忽然哑了声,一辈子,房子是一辈子的事,幸福何尝不是一辈子的事,可今生,谁才是她的一辈子?

这话在珍霓心头轻轻掠过,起初还是淡淡的,渐渐却郁郁寡欢起来。她望着窗外已经枯黄的树木,一颗心忽然变得像朵雨做的云,随时可以落下些水滴。罗扬看她刚才还精神抖擞地反驳他,转眼却满目忧伤起来。他想起琢言的话,六月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女人也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尤其是他眼前的女人,明明她刚才自己咄咄逼人的,这会儿却又莫名地自己不开心起来。

罗扬正在考虑要如何哄珍霓开心,突然看见客厅阳台的角落里,有一些还未清理掉的废弃木材边角料,于是突发奇想,趁珍霓发呆的间隔,很快做了一只小荷兰风车。当他把这只小小的风车递在珍霓面前时,珍霓立刻兴奋得叫起来:“天哪,好可爱的风车,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只小风车哎!”她一面将风车捧在手里,一面上前就对着罗扬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那只小风车做得虽然有些简陋,但珍霓却爱不释手,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儿童,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只小风车上。她呼啦啦地转着它,开心得不得了。初冬的阳光薄薄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橙色胭脂,远远地看过去,竟有一种清脆而奇妙的温暖。

罗扬没有动,仍然保持着被珍霓拥抱过的那个姿势,仿佛珍霓还在他的怀里。他忽然有一些感动,他微笑着看她在窗边玩,心里想,这女人的确是个小孩子,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二十八岁,充其量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女孩罢了。只要他肯花些心思哄哄,她是很容易获得快乐的。

不出琢言所料,两个多月过后,珍霓和罗扬就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当然,这本来也是琢言的初衷。在她看来,罗扬的沉稳和成熟,搭配珍霓的惊如小鹿是恰到好处。对于罗扬来说,那虽然是一次事先设计好的邂逅,但巧的是,他遇到的恰恰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对于珍霓自己来说,迅速找个结婚对象是形势所迫。她再也不愿意在亲友面前,总是听到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争相讨论自己,永远将她作为家庭聚会的首要话题人物;或者第N次听到她们兴味盎然地要给自己介绍对象,仿佛比她自己还充满战斗力。珍霓觉得实在太累了,那种相亲游戏对她而言,已经索然无趣了。

珍霓决定要自己来选择她的新生活。

当罗扬出现在她面前,当他用那只小小风车讨她开心的时候,当她捕捉到办公室里女孩们看着罗扬在楼下等她时,她们那些艳羡和犀利的目光的时候,她看着身边这个清朗的男子,她确实感觉挺好的。渐渐她竟忘了罗扬本来也是琢言帮她牵红线牵来的。

珍霓知道,罗扬是个认真的人,这一点,他传承了他哥哥的优点。他的最终目的应该和她一样,是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找一个可以一辈子手牵手的安心的人。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倒暗暗有些感激琢言。

春节过后,珍霓就带着罗扬回了趟苏镇。奶奶见到罗扬,欢喜极了,连在厨房里做饭都眉开眼笑。傍晚吃过饭,珍霓就要和罗扬返回潞城,奶奶看起来非常不舍,但却没有挽留他们。珍霓明白奶奶的心思,她内心其实是非常想他们能够多呆两天的,但是珍霓记得奶奶的话:倘若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没有任何婚约,即使他们感情再好,也不可留彼此在对方家里过夜,就算没住一起,可对于女子的名节也会有损害,何况在苏镇这样传统的小镇,很容易被人说三道四。虽然现在社会发达开放了,可是女孩仍然应该像过去的大家闺秀一样,保持自己的矜持和内敛,自重自爱,才会得到对方尊重。

临走前,奶奶将珍霓带到里屋,将里面那只黑色的老柜子打开,捧出一个黑色漆皮的小匣子,上面描着两只金色的蝴蝶,小匣子已经十分陈旧,边角有些磨损,甚至隐约可见斑驳的裂纹,但那两只蝴蝶却依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让这只古老的匣子看起来竟显得拙朴而贵重。

珍霓有些疑惑,但隐约猜到了几分。以前时常听奶奶说,破四旧的时候,她的嫁妆,那些珍贵的饰品几乎被抢夺一空。幸存下来的几件被她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在了院子外面的槐树下。镇里的红卫兵们来搜查,扑了空。但有人告密,说奶奶还有宝贝,是被藏起来了。当时恰遇奶奶的父亲来苏镇看望女儿。见奶奶不承认,就将她的父亲抓去了镇大队,说他家成分不好,将她父亲绑起来往死里打。

“其实啊,就是逼我交出那些东西。”奶奶叹着气说。

无奈的奶奶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只好将埋在树下的坛子又挖了出来,这才换回了她父亲。

奶奶先将屋里的灯开了,才用一把小钥匙小心地打开那只小匣子,里面却只有一个陈旧的暗红色小布包,再无其他。奶奶将小布包慢慢地打开,珍霓凑近去看,那小布包里居然是一只镶着蓝色宝石的戒指。戒托是银白色的,戒面是一颗泪滴形状的蓝色小石头,式样古朴大方。只是那种蓝色,看起来诡异而绮艳。比湖水深远,比海水又清明,比天空却又多了点妩媚。那是一种界限模糊的蓝色,带着一种神秘和庄重,细细凝视,它在奶奶的手里,在灯光的映照下,温润而剔透,果真像一颗幽蓝色的泪珠,散发出幽幽的光彩。

奶奶将那枚戒指递到珍霓的手里,微笑着说:“我看这个罗扬不错,别再犹豫了,你觉得合适了就定下来吧。记住奶奶的话,找个有缘人不容易啊。怎么样,这个戒指好看吗?”“嗯,好看。”珍霓微笑着。奶奶又说,“是不是觉得这种蓝色有点稀罕?在我们家乡的镇上,人们叫它孔雀蓝,这种孔雀蓝宝石不多见,是我母亲给我的陪嫁物之一,不过现在就剩它了,现下把它送给你,就当是奶奶提前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啦,这是个老宝贝了,戒托是老银,你回去仔细瞧瞧罢。”奶奶认真地帮她戴上。这枚戒指仿佛是专门为珍霓而打造,刚刚好戴在她的无名指上。“真好看。”奶奶握着珍霓纤细的手,笑眯眯地说。静默了片刻,又说,“以前还有一枚金戒指的,被我侄女给偷走了,后来我发现她已经戴在手上了,也没好意思戳穿她。”奶奶的那个侄女珍霓认识,也嫁在苏镇,因为跟奶奶住得很近,隔三岔五就来奶奶家,心地倒也善良,就是有个爱占人便宜、贪图小东西的坏毛病。十多年前她来奶奶家串门,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趁奶奶干活的时候,将柜子里的金戒指拿走,后来奶奶发现了,为了维护姑侄的情谊与和气,就没戳穿她。大概这就是奶奶后来给那只小匣子上锁的缘故了。

“这是奶奶保留下来的惟一的一个宝贝了,除此之外,奶奶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了,你是奶奶最小的孙女,她们都有了依靠,只有你呀,奶奶不放心。”奶奶叹了口气道,“若是没有那些变故,奶奶就能给你丰厚的嫁妆了,可惜……”

珍霓有些惊讶地注视着那枚戒指,心里除了惊讶,还有些心疼,天知道,在那个可怖而危险的年代,奶奶是如何将它藏下来的。奶奶不提,珍霓也不想再去揭奶奶的伤痛了。珍霓望着奶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搂住奶奶。

出门的时候,奶奶一如既往地送珍霓离开。她和罗扬陪着奶奶走出屋子的时候,看到大妈正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表情怪怪的,看到他们走出来,才立刻掩饰脸上的慌张,笑了笑说:“我也来送珍霓,看到你们在屋里,就没敢打扰你们。哎呀,珍霓,你奶奶那么舍不得你,你就多住两天呀。”奶奶看了大妈一眼,一本正经地说:“不住啦,他们明天还要上班呢,工作要紧,就别惦记我这个老太婆了。”大妈听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睛却像拴了条线一样,紧紧地绑在珍霓身上,上下来回扫射。

珍霓被她看得有些莫明其妙,就问:“大妈,听说琢言姐生病了,你不去潞城看她吗?或者,可以让罗扬给她捎些东西呀?”

大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她婆家啥都有,没什么好捎的,再说,她那病,不是头疼就是胃疼,我早就习惯了,不是什么大病,在床上躺两天,又跟没事人一样,放心吧。”

珍霓愣了愣,只好淡淡一笑,对着这样的大妈,她就是再有话也说不下去了。走出院子大门的时候,大妈破天荒追了出来说是送送珍霓。这令珍霓实在觉得有些纳闷,她又不是第一次回苏镇,也不是第一次离开苏镇,可是每次走的时候,只有奶奶会去送她们,大妈是连屋门都不跨出一步的,今天却追到院子外边来送她,简直太奇怪了。

但她也顾不得细想,只是一路挽着奶奶的手臂,心里不舍,却又不得不离开,就一阵阵难过。车停在巷子口。奶奶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将珍霓和罗扬一路送到巷口才止步。

坐在车里,珍霓透过玻璃窗望着小巷口奶奶越来越小的身影,用力地握紧了手上那枚孔雀蓝戒指,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回到潞城后,珍霓牢牢记住奶奶的话,她决定用实际行动去争取属于她的幸福。奶奶说,他是那个有缘人,不管究竟是不是,她愿意去相信,愿意相信他就是那个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神话。

有了目标和信念,珍霓更加积极地正视她和罗扬的关系。和他的约会,也越发频繁起来。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罗扬带她去了他在市郊的公寓,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是小别墅,那种精致而小巧的连排别墅,遠看,像一个个赏心悦目的面包,好看极了。房前还有一个小花圃,虽然很小,但里面的各种花卉植物,简直是个小花园。珍霓站在那个花圃外面,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花朵,几乎要沉醉了。她从小就梦想能住在一片带花园的房子前,那简直是她最浪漫的梦想。

罗扬看她愉悦的表情,忽然说道:“这房子是我爸去年帮我买下来的,当然,地方是我自己选的,我很喜欢这儿,以后我结了婚就住这儿,不过,房子到现在还没装修。”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珍霓,说,“不如你来装修吧,你可以把它当成你自己的家来设计。我没有任何意见的。”

他这话代表了什么?在暗示什么吗?珍霓心里这样想,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为什么要帮你装修啊,这是你的房子,想要什么风格你应该让你未来的老婆拿主意,我可不给别人作嫁衣。”她故意说得气咻咻。

他听到这话,怔了怔,用坚定冷酷的语气说:“你放心,我会付你费用的,不会白用你。再说,你的专业能力我已经知道,我非常相信你,就这样定了,等天气再暖和点,你就可以开工了。”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将这几年的感情经历细数一遍,最后将思绪聚在罗扬身上。这个男人,有不错的外貌,不错的工作,跟她的专业又相通,跟她有共同语言和志趣,恰好,他还有一个她一直向往的小花园。虽然那个花园的梦想,听起来似乎有点牵强和幼稚,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在本来优质的基础上,不过是多了一项让她更喜欢的东西,不是正好吗?他的父母默许了他们的交往,他又带她来看他的房子,甚至开始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征求她的意见。她实在不应该再挑剔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但问题往往就出现在紧要关头。

珍霓是个喜欢浪漫的人,有时喜欢去有情调或极具风格的餐厅吃饭。那次周末的晚餐,罗扬约她去潞城最好的餐厅之一轩尼诗西餐厅吃饭。她接到他的电话时,正在客户的新房里带客户验收她最新的装修项目,心里不由欢喜,但这欢喜还未来得及在她心里环绕一圈,接着又听到他在电话那端继续说,你自己坐公车来吧,地址你知道的,我就不过去接你了,这样也能节省时间,我们在轩尼诗见。珍霓听到这里未免有些不满,正要责问,电话却挂断了。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震颤着,真想把它扔出去。

她心里不大痛快,连客户对她的夸赞此时听来都显得黯然无味。她在椅子里坐了半天,反复想他的话,想起这些年的经历,终于按捺下心里愁绪,还是决定前去赴约。

正值下班高峰,珍霓好不容易挤上一辆公交,却已人满为患,一向注重形象仪表的珍霓被浩大熙攘的人群挤来挤去,又被刹车时的惯性一下向前一下向后,不是被人踩,就是她踩了别人。她觉得自己像个包袱一样被任意甩来甩去,简直快被挤压成纸片。大概没人想到,她这样一路风尘仆仆地挤着公车居然是要去一个高级西餐厅赴宴。珍霓不是没坐过公车,也不是没见过公车上的拥挤不堪,更不是受不了这种苦,她还没娇贵到那个地步,只是,她真的还想享受一下恋爱的浪漫和被爱人呵护的甜蜜,难道有错吗?这明明是他们的约会,是去一个优雅的西餐厅的约会,不是去集贸市场。他怎么能这么对她?

珍霓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她站在灯火辉煌的餐厅外面,起初的那点喜悦被挤压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了灰头土脸,连心也是灰的。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来赴一场鸿门宴。

一个多小时里,珍霓只是埋头静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并没怎么说话。她再次告诫自己,忍,一定要忍,虽然很生气,但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忍一忍又怎么样呢?不是有句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以前就是因为她的苛刻,才让自己一步步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所以,无论如何,她得忍,她得妥协。

但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却难。那天,她连甜点都还没等到上桌,就起身要走。罗扬也没挽留她多坐一会,她说走,他就站了起来,并且叫来服务员,将没有吃完的意式蛋饼和比萨打包带走。珍霓愣了愣,这通常不是女人才会做的事吗,怎么一个还没结婚的男人也会这样做?她扭头四下看看,生怕有人注意到他们。现在她有点明白了,他连一块比萨一个蛋饼都舍不得,何况要绕半个城市去接他,恐怕他不是怕费时间,而是怕费汽油吧,现在的汽油价格不断上涨,不然他怕什么?珍霓自嘲地冷笑着,兀自走出餐厅。

一路上,打包食物的异味长时间氤氲在车里,加上车窗紧闭,空调温暖,坐在副驾的珍霓觉得有些憋闷,实在想呼吸一下清新空气。但罗扬却淡定地表示:开着空调,不能开窗,这是规则,不仅会损坏空调,并且不安全。这个下午她因为他已经受了太多委屈,这口气再也咽不下去,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极度生气之下,要在前面路口下车。他居然亦真的在前方路口停下,任由她走。还在她下车的间隙说了句:饭后散散步也好,反正是闹市区,也不必害怕。到家给我个信息。珍霓冷冷白他一眼。你看,这个男人,说得实在诚恳,说完还不是自顾远去?

坐在出租车里,她给琢言打电话,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琢言赶到珍霓家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了。正巧是周日,珍霓正坐在卧室的窗前独自生闷气。她盯着外面傍晚春天的晚霞,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这是什么男人呢,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以为找到了一个有缘人,以为他是不同的,以为他就是她心里要的那个。是她太挑剔,还是她看错了他?以为一切清澈明朗,结果仍然在黑暗里艰难攀行;以为看到了未来的微光,眼前却依然晦暗混沌。罗扬今天的电话和短信,她都一律没有回应,她还没有想好,她实在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充满了深刻的挫败感。

“还在生气呢。”琢言说,“就算生气,也不能失去战斗力呀,我不是跟你讲过,要妥协,再妥协的吗。”

“妥协也不代表我就可以容忍他小家子气,可以不宽容不体谅女生啊,简直是冷血动物。”

“别生气别生气。”琢言继续劝慰道,“女人一生气就会老得快,昨晚到今天,你都多了几条皱纹了?昨晚的事,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罗扬他就是这样的,外表看着冷酷,内心其实很热情。他没去接你,说明他已经把你当自家人了,自家人哪还需要那么客气啊,是不是?第二,他打包吃剩的东西,说明他节俭节约,现在不都提倡低炭环保吗,这一点,可比他哥哥强多了;没给你开窗呢,也是说明了他谨慎啊,开着空调就是不能开窗,人家是对的,而且开车的人最注重的就是安全第一;至于把你放在路口就走了,那也是你要求的啊,对不对?人家那是尊重你。你想,若你要求停车,他没停,你又会说,他不顾及你的想法,自私之类,反正,总会给他扣一个帽子的。”琢言认真地看着珍霓,说得娓娓动听,舌灿莲花。

珍霓狐疑地盯着她:“怎么说着说着,倒好像全是他的理?反而成我的错了?”她瞟了琢言一眼,“你是不是罗扬派来当说客的?不然,你怎么尽帮着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琢言说,“我可是专门来看你,帮你解决纠纷的。你仔细想想,我给你分析的那些,每一条都是情有可原的,都不是什么致命的罪呀,你至于这样气急败坏地跟自己怄气吗?”琢言一面说,一面笑起来,一双美目流转着,像饱含着涓涓溪水,脸颊像羊脂白玉,更加温润剔透。小腹微微隆起,珍霓这才发现,原来琢言怀孕了,细看之下,她的确滋润了不少,即使怀孕都没有让她的美丽减少半分。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总之,她就是那所有幸福女人中的其中一个。

那场因为两人缺乏沟通的矛盾终于在琢言的调解下过去了。珍霓亦不想做个心胸狭窄的小女人,让人家觉得她抓住对方的一点小问题就死缠不放。于是在罗扬亲自登门拜访和道歉之后,就又和好了。而且重要的是,罗扬得知了珍霓内心那些思绪,也积极修正自己的不足和缺点,力争日后做到让珍霓处处满意。

为了更好地增加彼此了解,在琢言的建议下,珍霓第一次主动去了罗扬工作的地方。她内心里藏着些小小的浪漫,想给对方制造一个小惊喜,索性没有通知他,直接就打车去了他工作的建筑事务所。那家建筑事务所规模不大,却在业内口碑很好,加上闹中取静的地段和幽雅的环境,很多人都争相而去,但录取条件却十分严格,进去之后还要通过初级考察阶段和综合素质能力测试,才能被最终留下来,所以能够留在那间事务所里工作的人,确实需要真材实料,否则马上就会被淘汰。看来罗扬的工作能力是不容置疑的。

隔着玻璃窗,珍霓看到那个她心仪俊朗的男子挽着衣袖正在专心画图纸的优雅姿势,眉头微微蹙着,像个研究新玩具的孩子。都说工作认真的男人是极具魅力的,看来这话说得没错。珍霓微微一笑,看见他们的合影被他镶在一个木头小像框里,和他的笔筒、台历等一齐摆在那张大办公桌上,这个情景让人觉得仿佛是夫妻的照片摆在丈夫的办公室里,显得这样自然而温馨。那是他们去年冬天第一次约会,在潞城的小河边,饭后一起在河边散步时,他请路人用手机帮他们拍下来的。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都有些拘谨,没有牵手,亦没有更多的亲密姿势,他只是站在她的身侧,高大健硕的身形衬得她更加小鸟依人。或许当初两个人都有些小小的拘束,但现在珍霓看到它,却一点都不觉得。她反而认为,那是他们爱情最初的见证。

她感到欣慰,正想推门进去告诉他,晚上她母亲包了饺子,叫他一起去吃。却看到从里面办公间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端着个水杯,向罗扬走去。她笑容妩媚地将杯子递向罗扬,罗扬正在看图,没有反应,她又说了句什么,罗扬抬头看到她举在手里的杯子,朝她点点头,继续看圖。女人将水杯放在桌上,看罗扬态度平淡,她索性走到他身边,亲昵暧昧地将身子往罗扬身上凑,一面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他专心地看着图,和她在讨论着什么。

珍霓大为光火,啪一声推门进去,对着惊讶的二人怒目圆睁。

罗扬惊疑道:“珍霓?你怎么来了?”

珍霓冷笑一声,指着他旁边的女人说:“是啊,我不该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坏了你们的好事,我这就走!”

罗扬向来不喜欢工作时被人打扰,又被珍霓突如其来的怨怪弄得心情烦躁,一时竟未领会珍霓的心思,于是蹙着眉头斥责道:“珍霓,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好不好?”

不仅没有安慰和解释,反而责怪她,珍霓当下觉得更加愤怒和委屈,一双漆黑美目瞪着他:“你说我无理取闹?好,罗扬,你居然这样说我?我走就是!”珍霓一面说一面旋风般夺门而出,与此同时,眼泪也夺眶而出。

在楼梯的拐角处,她停下脚步,再次想起奶奶的话,眼泪无可抑止地流了一脸。她为自己感到不值,感到委屈。难过的是,罗扬竟然漠视她的情绪,甚至加以指责;委屈的是,自己居然会喜欢这样一个太不懂女生心思,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挑来拣去,到头来还不是挑了一个莫明其妙的男人,他不过是比别人长得帅了些,难道就可以目中无人,傲慢自大吗?她轻轻吸了口气,用手指去抹腮边的泪,却看到一块手绢递在她面前。她怔了怔,以为是幻觉,马上就清醒过来,她别过头去,看到了罗扬。他直直地看着她,眼里是静寂而深邃的温情,非常奇怪,这目光里竟然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只在一瞬间,珍霓心里的气就消解了一半。她慢慢地接过那块手帕,那块淡蓝色的棉布手帕,叠成四方形状,握在手里,像他的目光一样柔软。她听见他说:“关晓现在只是我同事,我们早就分手。你才是我爱的人。”他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向她明确地表达深情。

听到这句话,珍霓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将那块手帕堵在眼睛上。然而,心里却是甜蜜的。

终于,她终于在他心里得到了印证。

有了这印证,就好比他们的关系加了一重保险,最起码,他日后在任何人面前介绍她的时候,她都有了一个明确的身份,她才是他的爱人。

情场如同战场,经过这一番演练,珍霓觉得自己的战斗力和忍耐力大增,对于爱情这个长久不变的命题,她亦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互相信任和宽容,只有这样,爱情才会在漫漫岁月中得以持续和行进。倘若这是真理的话,那么幸福也应该不远了吧。

待嫁的女人就仿佛站在秋天的果树下,自己伸手呢,差一点,只需一把梯子,就可以尝到甜美果实。二十九岁的苏珍霓觉得自己就像那棵果树下的女人,就差一级阶梯了,而那级阶梯就是罗扬,她在等,等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珍霓。她觉得自己已经站在围城的门口,只要对方一句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不仅为了奶奶,更是为了她自己。所以,这一次决不能再错过。她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那天下班后,她一个人走在街边,经过婚纱店的橱窗,她停了下来,专注而艳羡地望着那些模特身上的白纱,它们镶着蕾丝和珍珠,件件都那么漂亮,件件都令人神往,她心里暗暗期许,如果有一天,她穿上这样的婚纱,站在罗扬的身边,接受众人的祝福,那该是何种风情。当然,她还一定要戴上奶奶送的那只孔雀蓝戒指,那就更加相得益彰了。珍霓浅浅地笑着,她想自己一定是那个最美最美的新娘。

自那日起,只要每次路过那个婚纱店,珍霓就会对着那灯光灿烂的橱窗驻足观望半天。看得多了,那向往的喜悦渐渐就会消弱下去,变得喜忧参半。她忧的是,她和罗扬的感情虽然一直很好,但却迟迟等不来那句话。那句话虽然简单,但亦总不能让她提出来吧,让对方觉得她一个女人倒比男人还着急。奶奶说过,姑娘家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矜持,才不会被对方看低。自己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却也有女子起码的尊严和骄傲。可是罗扬,却像缄默上了瘾,任她再焦虑,他就是不开口,仿佛装傻充愣,就可以维持下去。

夏天来了的时候,珍霓去了趟琢言家。是罗扬告诉她,琢言的母亲从苏镇来了,要在潞城小住几日。即然大妈来了潞城,作为晚辈,理应是要到罗家去拜访的。现在罗扬告诉了她,她更没有理由拒绝,否则倒显得她不懂礼貌,让罗家人笑话。那天罗扬亲自去家里接她,又说,琢言的母亲想看一看她的那枚孔雀蓝戒指,想让她一并带去。

珍霓听了,自然有些犹豫。抛开那枚戒指的价值不说,单单是奶奶对她的那番情谊,就远非任何珠宝可以比拟的,更何况奶奶交代过,要她一定保存好。所以,她平日里都不舍得戴,一心只想等到大婚那天,让它一起见证她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可是如今大妈主动提出要看,她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她这才明白过来,当日她和罗扬离开苏镇的时候,大妈破天荒地追出院子来送她,视线却一直拴在她身上,仿佛剪都剪不断,她那时还真以为大妈在送她。此刻却恍然大悟,原来一切不过是因了那只小小的孔雀蓝。想来也是,奶奶惟一的宝贝,送给了她,却没有给她的两位堂姐,让那位原本就善妒的大妈如何能不惦记?看来大妈是早就知道了,否则,那天她走的时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挽留她,其实根本是在挽留那只孔雀蓝。她没听出来,奶奶却听出来了,奶奶一语双关地回答,让大妈实在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她走掉。但眼下,大妈即使得不着,也要过一番眼瘾。倘若她拒绝了,说她小气是小事,日后还不定如何编排她。

罗扬看她面色犹疑,便说:“那东西也确实宝贝,又是你奶奶送的,若被弄丢了就实在可惜,所以既送给了你,一切都由你来定夺。我不过帮她传个话,如你不想给她看,完全有理由拒绝。”珍霓笑了笑:“算了,大妈既然想看,就拿给她看罢,又看不坏。看过了,就心安了。”便去拿戒指。

午饭定在罗扬家里。一进罗家,大妈就迎上来,看着珍霓就笑起来,笑得嘴都咧开,牵动脸上的皱褶,看起来就像深秋即将萎谢的菊花,她拉着珍霓的手,热情地说:“快来,妮儿呀,快过来坐,饭一会就好!”珍霓诧异着落座,大妈居然唤她妮儿,这是她小时候还叫珍妮的那会儿,爷爷奶奶唤她的昵称,整天“妮儿妮儿”地叫,那时她四五歲,还是白白胖胖一个小水晶人儿,“妮儿妮儿”的听着也觉得亲切。但自上小学改作珍霓后,那“妮儿”就渐渐地不再被人唤起,除了偶尔奶奶情到浓处之时还叫一两声“妮儿”之外,大家几乎都忘了她还曾有那么一个昵称的。现在大妈居然如此唤她,简直让她受宠若惊,也许这个词还不恰当,因为她内心里知道,大妈是无事不献殷勤的,可这殷勤也未免太过了些,比真正的主人还热情,罗扬的父母知道她来,出来不过打了声招呼,接着去厨房忙碌。珍霓也不是头一次来罗家,因此并不在意,觉得这样反而自然。

珍霓强按下内心的厌恶,问道:“大妈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妈还特意让我向大妈问好呢。说有空可一定要去我家里坐坐。”

大妈笑嘻嘻地看着珍霓,一边帮她倒水,一边说:“我来了两三天了,本来是住在琢言家的,可是亲家母打电话,非要请我过来吃顿饭,这不,还在厨房里忙呢。呵呵。”大妈说着,又看着罗扬说道:“罗扬呀,你父母可真是热情啊。还不让我帮忙,你看,怪不好意思的。”罗扬笑道:“您是大嫂的妈妈,来了就是客,这是应该的。”

珍霓四下里看看,没见琢言,就问:“二姐呢?不在家吗?”

大妈笑着回答:“你姐夫上午陪她去做产检了,应该快回来了。”说罢,又拉着珍霓的手,一面轻轻摸了两下,一面说,“这孩子的手可真是漂亮,又白又细,倒像水汪汪的小葱,一看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人!”珍霓听了差点笑出来,又无奈又愕然,这么多年,她居然不知道大妈原来有这么伶俐的口才,能去作诗写文章了,居然还能用比喻。她实在怀疑这还是那个小学都未毕业的女人么。

她还在沉思,又听见大妈说:“这么好看的手,怎么也不戴个手饰呢?若再戴个戒指什么的,就更好看了。罗扬,你瞧你,我们珍霓跟你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呀,你怎么就不懂得送个戒指给她呢。”罗扬没料到她会突然把话题转向自己,还未来得及回应,大妈话锋又一转:“哦,对了,他没给你,不是还有别人给你吗……”

珍霓实在受不了大妈这样绕来绕去,她实在不明白,大妈之前已经叫罗扬帮忙带话了,这会儿她人都已经来了,大妈却还在那里拉这个扯那个,干吗不直接干脆一点,倒还让人觉得她诚实一点。珍霓索性打断她:“你想说的是我奶奶给的那枚戒指吧,你不是要看吗,我带来了,在这里。”她从包里拿出来,把装着戒指的小布包递了过去。

大妈略带尴尬地一笑,将东西接了过去。她慢慢地打开小布包,那戒指就呈现在她眼前。她仔细地将它捏在手里,举在眼前,神情专注地盯着它。那枚幽蓝的宝石在她手里静静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大妈盯着它看了一会,又把它举在远处看,她的眼睛随着那只戒指的远近和角度,眼里的神态也各有不同。珍霓不明白,说到底它不过是一只蓝色小石头,就是再贵重,反反复复地看来看去,到底能看出什么。

足足有好几分钟,大妈只管看那只戒指,也不说话。珍霓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和罗扬面面相觑。一时间,客厅里安静下来。

这时候,珍霓看见罗扬的母亲正从厨房往餐厅里摆饭,就站起来去帮忙端菜。罗扬的母亲虽然素日里顾着生意,十分忙碌,但为了招待琢言的母亲,特意腾出时间来亲自下厨烧菜。做了满满一桌饭菜。可见用心周到。珍霓想,这和以前琢言所说大有出入。也许婆媳之间自古就难合,或者,这几年下来,关系渐渐好转也未可知,又联想到,将来她若是也嫁入罗家,会否也遇到像琢言所说的境况?珍霓一时有些黯然。转头去看,她大妈还坐在那里研究那枚戒指。她便走过去叫她吃饭。

大妈见她过去,就将戒指装在小布包里,还给珍霓。珍霓接过来,大妈的脸微微有些红,飞快地扫了珍霓一眼,将头低了下去。珍霓想,对着一只戒指看了半天,看来大妈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她接过那只小布包,往口袋里一塞,就去吃饭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罗扬忽然送了她一只戒指。那天他们相约共进午餐,餐后,罗扬忽然将一个红色的丝绒小盒子递在她面前,她起初有些惊讶,很快便明白过来。她想一定是那天在罗扬家里,她大妈当着罗扬的面说戒指的事,他被大妈说中,觉得脸面上过意不去,所以这才买了一只戒指送她。她看着他递过来的礼物,心里不禁冷笑,原来,连这样的事也要别人说出来他才会去做,倘若他心里真的爱她,真的在乎她,怎么还需要她大妈的提醒呢?

可是遇到一个有缘人不容易,她还是不想因为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错过她的幸福,如果这是她的幸福的话。何况,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退一步。是的,妥协,琢言说过,幸福,是需要妥协的。她已经离幸福这么近了,快了,就快了。她这样想着,嘴角扬起来,微笑着望着罗扬。他们隔着一张桌子,他举在桌子上空的手一直伸在她面前,只等着她去接。而她看着他,就等着他开口说那句话了,不是吗,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送戒指的时候,同时对她说一句“你嫁给我吧”,不,也许这句有点肉麻,他说不出来,那么,就说“珍霓,我们结婚吧”,就好了呀。而且,现在已过了用餐时间,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了,也不用担心被人听到。珍霓看着他,他也看着珍霓,他的眼神在示意她去接礼物。而她的笑容却渐渐淡下去,像即将落下去的晚霞,只剩下那一点点微红的余晖了。他们离得那么近,不到半米,珍霓却觉得他们是隔了千山万水的,一眼望不穿的。

她的视线转到了那只小盒子上,她默默地盯着它,慢慢地接过来,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闪耀的钻戒,那颗钻石看起来不小,虽没有那只孔雀蓝的宝石大,但足有五十分了,她曾经听琢言说过,一克拉的钻石要四万多,低于一克拉的钻石就按分来算,一百分等于一克拉,那么这颗钻石仍然很贵重,如果换作以往,如果没有大妈的那番话,如果他是自己主动,如果他能说点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他,可是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她不在乎一只戒指,她在乎的只是它代表的意义,可是眼下,它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原来,爱情真的是种奢侈的东西,是她太一厢情愿,他根本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爱她。是她太贪婪了。

“很漂亮。”珍霓轻声说,她抬头看着罗扬,微笑着将盒子放回他面前:“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随便收。”

罗扬的眉毛挑了挑,神情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珍霓会拒绝,他的眼神里是一闪而过的失望,很快就恢復了平静。珍霓低头整理包,并没有看到刚才罗扬的反应,她拎起包,起身说:“最近公司有新的任务,我要回去赶设计图了,我们走吧。”便先转身出了店门。

罗扬看了看那枚钻戒,它在打开的盒子里静静地闪着光彩。他眉头微微蹙着,慢慢地合上盒子,起身离开。

珍霓站在店门外,沉静地看着他朝这边走过来。而他见她沉默着,也就没有开口。两个人各怀心事,正要往停车场去,忽然听见有人叫珍霓的名字,她一回头,看到了络琳和她老公,络琳挽着她老公的手,笑逐颜开地左右打量着她和罗扬,说:“珍霓,早就听二妹说你有了男朋友,说是她家小叔子,原来是真的。”她瞟了一眼罗扬,走上前附在珍霓耳旁低声道,“还挺像他哥哥的,不过比他哥更帅,家境又好,这就叫偶像加实力派。傻妹妹,这样的男人,你可抓紧点,别让他跑了。”珍霓听了淡淡一笑,依旧没有说话。络琳继续看着二人,又问:“听二妹说,你们俩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这都大半年了,也不能光谈恋爱吧,什么时候结婚啊?要不先订个婚也好啊,你们说呢?珍霓,你可得快点呀,我们大家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尤其是奶奶,前日还跟我在电话里念叨你的婚事呢。你得抓紧点,都多大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

这番话让珍霓的内心微微一震,她屏住呼吸,转头看向罗扬,等他开口。这样的事被问到桌面上来,她也只好让对方来回答。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他们彼此四目相对,心里亦是波涛汹涌。他几乎想脱口而出,他是想娶她的,对着她的堂姐,这正是表心意的好机会。可是她愿意吗,他的钻戒还在他的口袋里,她婉转地拒绝了它,是否代表她已经借此拒绝了他?他犹疑着,踌躇着。而她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悲凉,她心里嘲笑自己,你看,他终究还是不肯的,哪怕面对她的姐姐,他好歹给她些面子,不要让她在姐姐和姐夫面前这么尴尬。

“我——”罗扬刚开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珍霓打断了。在他说出那句她不想听到的话之前,她倒不如先自己圆场。她笑着说:“姐姐姐夫,时间不早了,我还赶着上班,先走了,回头再跟你们聊。”她匆匆丢下一句话,就拉着罗扬逃一样离开了。

坐在车里,珍霓一言不发,她看了一眼罗扬,他在开车,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他在落寞什么?在替她难过吗?她倒不觉得有多么难过,她只是觉得疲倦,她累了,她没有力气再去猜测谁的心思了,这样的游戏她也不想玩下去了。已经妥协了太多,还要妥协到什么时候。她已经二十九岁,不想也不能假装把自己当成无知少女一样故作矜持地拖下去。

阳光穿过车窗照进来,热烈光线下,无数的尘粒在舞蹈。灰心和失望,就像那些阳光下纷飞的细小尘埃,慢慢淹没了她的眼睛。

珍霓再次变得心灰意冷。她对幸福原本倾注的热情随着那次约会的结束渐渐衰减下去。索性,她也不着急了。有时候她想,一个人也挺好的,没有两人在一起的矛盾和麻烦,日子过得不是一样舒畅,为何非要将自己依附于另一个人身边才算幸福?她可以对他所有缺点都忽略不计,因为没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包括她自己。可是她不能对那个人不足够爱她而忽略不计。这不是幸福与否的问题,这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如果爱得不够,又如何会有幸福?

约会越来越少,因为每次她都以工作忙碌而推掉。有时见面,她也找各种理由匆匆离开。短暂的会面,平淡无力的对白让珍霓彻底断了继续下去的念头。她想,与其这样耗费彼此光阴,不如趁早斩断,于己于他都是解脱。于是在罗扬又一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关掉了手机。

那几天,她们公司刚好接了C城一单楼盘的装修业务,需要时常盯在那里。C城到潞城虽然只有三四个小时车程,但却不能每天回来。她起初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但看到罗扬电话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前往。

然而珍霓刚走不到一周,她奶奶就去世了。得的是急病,当时人又在苏镇,治都没来得及治,身边除了爷爷和大伯大妈外,其余的人都在潞城。当时珍霓的父亲还在学校里监考,被珍霓的母亲从考场里拉走。还有络琳和琢言她们。大家接到大伯的电话心急火燎地赶回苏镇后,奶奶已经不行了。珍霓的父亲还从医院带了救护车去。可是心电图上,奶奶的心率渐渐变成了一条直线。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苏家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只有珍霓不在。家里人为了让她安心工作,又怕她伤心,就暂时没告诉她。等她回去的时候,才得知奶奶已经去世快半个月,只等下葬。

苏镇的风俗,死者下葬一定要请阴阳先生选一个好日子方可。日子有长有短,有时候,选的日子可能恰恰在死者死后一两天内,有的就可能要等十天半个月的也不定。阴阳先生给奶奶选的出殡日子在奶奶去世后一个月。那时珍霓刚返回潞城,她在母亲的陪同下回到苏镇。爷爷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已经暂作为灵堂,两扇门用麻绳拴着,珍霓轻轻一推,在门缝间看到了屋里用白色的冥纸高高围起来的纸墙。她知道,纸墙里面就是奶奶的灵柩。纸墙前摆着一只黑色小木案,上面的小瓷坛里点着几炷香,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小截,飘着袅袅的青烟。珍霓从未想到,再次回来,面对她的却是这样一个情形。原来上次的离别竟是永诀。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身搂住爷爷,泪如雨下,越哭越伤心,渐渐变成失声痛哭,母亲在旁边也抹着泪。那时是八月初的下午,天空淡蓝,小镇一片寂静,院子里也十分寂静,空气中只有珍霓的哭声,显得异常悲怆。

络琳就更别提了,哭了几天几夜,还整夜地坐在奶奶的灵前给奶奶守灵。在苏镇,死者下葬的前夜,通常都由儿孙守夜。给奶奶守夜的是珍霓的父亲和络琳的父亲,以及络琳的弟弟们,珍霓提出也要守夜。大家反对,说珍霓一个女孩子,还没有出嫁,实在不合适,苏镇也从未有过孙女守夜的前例。可是珍霓死活不肯,她说:“奶奶有儿子,有孙子,有孙女,可是奶奶唯独没有女儿,奶奶那么爱我,就让我代作为她的女儿,来给她守夜吧。”加上络琳也在旁边要求,坚持要一起守夜。众人心软下来,都知道珍霓姐妹们和奶奶的感情,那是全苏镇都出了名的,也就只好同意了。除了琢言因为怀孕的缘故,那天晚上,剩下的孙子孙女们都去给奶奶守夜了。

守夜前,围在外面的那层白色冥纸墙被拿了下来。里面是高高堆起来的细沙,将整个棺木密实地埋了起来。由于从奶奶去世到出殡的一个月,因是夏天,棺木放在屋子里,时间长了怕尸首腐坏。在棺木上覆盖细沙,就会起到保护作用,再加上屋子里本身的凉爽,奶奶会被保护得更好。所以那天晚上,族里来帮忙的青壮年们先把包裹在外面的细沙从屋里运出去。沙很多,七八个人一起干活,足足忙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些沙都清理到院子里。众人都聚集到棺木前,发现棺木完好无损,居然没有任何被污蚀的迹象,屋里也闻不到一丝不好的味道。很多人都说,这简直是奇迹,在夏天,放了一个月,竟然还保存得这么好。定是奶奶生前高风亮节,为人处世博爱无私,修了大行,积了大德,所以死后才会如此安宁。

珍霓仔细地打量着那口棺木,它被漆成了淡黄色,凑近了,甚至能够闻得到棺材的木头气息和油漆混合的淡淡味道。她俯身轻轻地摸着它的棱棱角角,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里面躺着的人是她敬爱的奶奶。她从来没有想过奶奶会死。奶奶在去世前几日还曾去潞城看过络琳。看完络琳,又去琢言家看了琢言,还对琢言说,等孩子生下来,她要去照顾琢言和孩子。之后,又打电话给外地出差的珍霓,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珍霓在电话那端大声说,她再过两周就可以回去了,她还买了很多礼物要送给奶奶。尽管她说的声音很大,可是她还是不知道奶奶听到了没有,奶奶毕竟七十多岁了,虽然身体不错,但耳朵有些背,有时你在她面前说话,她都时常听岔,把这个听成那个,笑话也闹了不少。

珍霓从C城回来后,一下车先去了络琳家,因为车站离络琳家很近,珍霓就想先去她家玩两天再回自己家。那天中午,络琳做了珍霓喜欢的拉面。饭后,络琳缓缓地告诉她,奶奶没了,已经十多天了,是心肌梗塞……话未说完,络琳就抽泣起来,珍霓却愣在了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怎么可能?怎么会呢?奶奶半个月前不是还打电话给她吗?怎么说没就突然没了?怎么连等她回来都不等?彼时珍霓正在喝水,水杯从她手里掉下去,摔得粉碎。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杯子,也碎了。她沉默地离开了络琳家,从络琳家到她家的路上,每走一步,都是疼痛的,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条失去了鱼尾的小人鱼,刚刚长出两条人的腿,每跨出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一路走回去,路上全是她的鲜血,可她的眼里却是空洞的、茫然的,没有一滴泪,连声音都是哑的,再深的痛都无法喊出来。此刻她一面摸着棺木,泪水像小河一样汹涌而下。仿佛那会儿络琳告诉她奶奶去世的消息时,她还懵懂着,这时候,棺材摆在眼前,她的整个人才苏醒过来,悲伤从里到外地溢着,一遍遍地折磨着她。

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在奶奶屋里守夜,起初几个人还坐在炕上说话,夜深了之后就有人困了,这两天大家都没怎么睡好觉,后来几个人都陆续倒在炕上睡过去了。珍霓也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了奶奶,她们俩就站在院子里的果树下,奶奶拉着她的手郑重地说了句:妮儿呀,奶奶再也不能疼你了,奶奶要走了,妮儿……珍霓被梦惊醒,却已是满脸泪水。她起身靠在墙上,心里涌上一阵怅惘,心里又难过起来。奶奶在梦里已和她告别。看来奶奶是真的要离开了。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是那枚孔雀蓝戒指。她一看到戒指,泪水又掉了下来。她紧紧地将它捂在胸前,好像搂住了奶奶。她怕吵醒别人,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过一会,她又细细打量着戒指,温柔地注视着它,挂着泪的脸上微微还带着笑意,仿佛看到了奶奶。可是看着看着,就看出了问题。

当初奶奶给她戒指的时候,说过一句:……这是个老宝贝了,戒托是老银,你回去仔细瞧瞧罢。奶奶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珍霓回到家后卻真的仔细瞧过它,原来,戒指的内圈刻着一个小小的“福”字。然而现在,那个“福”字居然莫明其妙地不见了。珍霓原先以为是她哭了太久,没看清楚,她定下神来认真察看了好几遍,可是内圈上再也找不到半个字的影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难道奶奶去了,那个“福”字也跟着消失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枚戒指一直都好好地被她收在家里。奶奶去世后她才把它带来。除了上次在罗扬家里给大妈看过之外,她几乎平时都不舍得戴出来。她又仔细回想了那次大妈在罗扬家反复看戒指的情景,看完后,大妈将戒指装回小布包就还给了她,当时她接过小布包后就直接塞到口袋里,并没有打开来看。难道是大妈偷偷换了戒指?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知道不该随便怀疑别人,可是她实在想不出戒指内圈上的字为何无缘无故会消失。换言之,现在手里这枚戒指,也许根本不是奶奶的那枚孔雀蓝戒指了,虽然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珍霓想过将疑惑告诉母亲,可是母亲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向来隐忍善良,与世无争,根本不是大妈的对手。更不能跑去质问大妈,奶奶死了,无凭无据,依大妈的个性,就算是她换了戒指,她也会赖得干干净净。这件事像根鱼刺一样,哽在珍霓的嗓子眼里,令她日夜难安。

葬礼一结束,珍霓就返回潞城,她找了一家有名的珠宝店去鉴定那只戒指,结果人家看完后告诉她,这戒指的镶嵌物不过是玻璃制品,根本不是她说的什么孔雀蓝宝石。珍霓捏着那只戒指,站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就像当初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一样,耳朵听到了,心却是懵懂的,不愿意承认的。她在柜台前站了好久,才强迫把自己的灵魂拉回了身体里。她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柜台,慢慢转过身往外走。街上人声鼎沸,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她走在路边,却像走在漫无边际的海水里,只有她一个人,每一步踩下去,都是深深的冰冷,刺骨的冷。她没有哭,没有一滴泪,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向更深的海水里走。

奶奶去世后,珍霓的整个人都变得颓丧而无精打采。过了很长时间她还陷在悲伤里,那种悲伤像平静的海面,深水之下的汹涌澎湃没有人看得到。她请了假,回到了苏镇。每天的很长时间里,她都坐在奶奶屋里的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就那么坐着,爷爷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才回应,爷爷不说话的时候,她也静默着。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奶奶而去了。

这期间,罗扬不断打来电话,也发了很多短信。珍霓均无一回复。她只觉得,一切像停了下来。从前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嫁掉,除了因为自己是大龄剩女之外,多少也有一点奶奶的原因,奶奶惟一的愿望是活着的时候看到她出嫁,可是她终究没能让奶奶如愿。每次想到这里,珍霓就懊悔得不得了。现在奶奶走了,她再也不着急了,一点都不着急了。她觉得自己像座沙石堆砌的城堡,完全坍塌了。她怀疑,也许自己是再也不能去爱了吧。一个坍塌了的自己,一个破碎了的自己,如何完整地去爱。奶奶去了,她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现在她连奶奶送给她惟一可怀念的礼物,她都弄丢了。她无数次地在看到大妈的时候,想过要开口,想过要揭穿真相。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有时她也想过,是否应该像奶奶当初一样,为了姑侄的情谊,永远不去戳穿秘密。她是否也应该保持沉默?不是为了大妈,而是为了她跟络琳和琢言的姐妹之情。

在苏镇休息了一段日子,珍霓又回到了潞城。回来后的日子还像从前一样继续,只是她的生活里没有了罗扬,她换了手机号,每天上班工作,下班回家。日子过得比白水还清淡。她母亲当面也不敢再提什么相亲的事,背地里亲友问起时,还不住地惋惜那段无疾而终的姻缘,说,一直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说分开就分开了,珍霓这死孩子,我觉得人家罗扬挺好的呀,她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以前她奶奶在,对她还有点压力,现在她奶奶去了,她就干脆连相亲都不准我提了,你们说急人不急人……

珍霓也知道母亲是为她好,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着急也没用,女人买件衣服还得四处逛逛挑挑拣拣,何况是挑结婚对象,哪有那么容易?至于和罗扬,她虽然觉得遗憾,却并不后悔。她确实希望自己在三十岁之前嫁出去,可是如果所谓婚姻不是因为爱情,那样的婚姻她宁愿不要。

十月末的时候,琢言生了孩子,珍霓的母亲去医院探望,出院后,又带着吃的喝的一大堆营养品跑去琢言家里探望,还叫珍霓一起去。珍霓对于母亲这样热心的奔忙感到有些反感,心想又不是她外孙,她忙乎什么?人家大妈是真正的外婆都是几天后才从苏镇姗姗来迟,她倒忙前忙后地跑,那个小人儿又不叫她外婆!然而珍霓这样想着,却还是跟母亲一起去了。大妈纵然有万般不好,可琢言还是奶奶的孙女,还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况且,她还曾那么热心地帮自己牵线搭桥,就算没有这回事,如今琢言生了孩子,她也没有理由不去看望。

一进琢言家,珍霓就看到了罗扬,有些意外,仿佛又有些期待,害怕见他,又希望见他。罗家一家人都在,络琳和大妈也在,这时几个人都在房间里逗弄婴儿。客厅里只有珍霓和罗扬,两个人就站在那里,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珍霓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大方些,所以进门那刻起,她就努力让自己保持从容优雅的笑容。她看着他微笑道:“没想到你也来了。”罗扬一脸严肃和忧郁,他紧紧地盯着她问:“你为什么换手机号?你在躲我吗?”珍霓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只是指指琢言卧室,说:“我先进去看我姐了。”

那次短暂的照面之后,两人仍然没有再联络。直到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络琳忽然来到珍霓家里。她一来就拉着珍霓进了卧室。还没等珍霓说话,络琳就从包里掏出了一枚戒指,那戒指闪着一抹蓝色的光,直直刺进了珍霓的眼睛。那戒指被络琳捏在手里,像深蓝色的巨大的潮水般,瞬间涌向了珍霓。络琳说:“这只戒指是罗扬托我转交你的。快拿着。”她迟疑地接过来,捧在手里的时候还有些迷糊,有些怀疑地盯着它,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仔细向它的内圈看去。居然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福”字。珍霓纳闷地看着络琳:“大姐,你刚才说罗扬让你交给我的?这本来就是我的戒指啊。”络琳笑道:“哎哟,我知道是你的戒指,罗扬送给你的,那当然就属于你啦,瞧把你给急的,好像有人要跟你抢似的。”络琳的话把珍霓彻底弄糊涂了,这戒指是奶奶留给她的,不小心给大妈调了包,这会儿怎么跑罗扬手里去了?还成了他送给她的?这哪儿跟哪儿呀?她正想问个明白,又听见络琳说:“你跟罗扬究竟怎么回事?我问琢言她说她也不清楚,珍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罗扬这样的男人你可不能把他放跑,你倒好,还几个月不理人家,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玩高姿态,亏人家罗扬还惦记着你,买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为了给你买这只戒指,偷偷在外面接私活,结果给他们事务所发现了,这可违反了人家事务所的规定,老板只能开除了他,不让他干了。这么一来,他再找工作就有点难了,现在暂时在他哥的药店里帮忙卖药呢,他被开除这事只有我和琢言知道,他父母只知道他辞职了,也就没再问。对了,我听我妈说,这只戒指是什么孔雀蓝宝石,你说这罗扬还真有眼光……”

“你有没有问他这戒指在哪买的?”珍霓问。

“他说在一家珠宝店买的,我问他在哪家珠宝店?我也想去看看呢。他起初说忘了店名,后来又说是托朋友在外地买的,神神秘秘的,我看他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小气鬼。”珍霓忽然清醒过来,她什么都明白了,这只戒指是罗扬从大妈手里买过来的,只不过这是他们私下里的交易,大妈无非就是为了钱,而罗扬要的是东西,两人各取所需。至于事实真相,大妈是决不会让自己女儿们知道的。所以络琳一心相信这戒指是罗扬从珠宝店买来的。罗扬为了她,为了她的姐妹之情,自然也不会说出去。旁人若问,也只能说这戒指是他自己从珠宝店买来的。

珍霓叹了口气,她看着那颗熠熠闪光的蓝宝石,它经历了一番曲折,终于又回到了她手里。看来,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还是自己的,别人抢都抢不走。只是经过这一番,这戒指又有了一层新的意义。她捧着那只戒指,半天没有说话。

下午,珍霓从手机里翻出罗扬的电话,她换了手机号,却仍然留存着他的电话,也许,也许只是为了有一天要感谢他吧。无论如何,她是要亲自感谢他的,不是吗,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找了这个理由。

她终于出门去见他。还是在他们以前吃饭的那家西餐厅,两个人又面对面地坐着,四目相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们慢慢地吃着东西。窗外是华灯灿烂的夜。月亮刚刚升上来,削瘦的薄薄的,像一瓣切开的黄色柠檬,淡淡地贴在窗玻璃上,还散发着潮湿而凛冽的香气。她出神地看着它,仿佛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这会儿都凝聚在这片迷人的柠檬里了。她突然就有些感伤。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她心里默念着,过了今晚,新的一年开始了,这预示着她就要步入三十岁的行列了。三十岁,她苦笑了一下,人们通常都说男人三十而立,似乎三十歲也是女人的一个分水岭。

头顶上蒙眬的灯光倒映在桌上的红酒里。她举起酒杯,那红色的液体映红了她的脸,连眼睛里都漾着红色的光芒。她微笑了一下,对罗扬说:“谢谢你,来,我们干杯。”她说完将那杯红酒一饮而尽。罗扬看着她说:“你少喝点吧。”她淡淡一笑,拿起酒瓶继续倒酒。罗扬没怎么说话,只是不断帮她布菜,叫她多吃些。她喝了几杯,脸色有些微醺,可头脑还是清晰的。她靠在沙发里看着罗扬,罗扬也看着她,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珍霓忽然想到戒指的事,于是便问:“对了,你怎么发现我的戒指在大妈那儿?”罗扬温和一笑,认真地看着她说:“她不是一直在大嫂家吗,我这些天因为药店的事常常去找我大哥,时常能碰到她,有一次无意中我发现她一个人躲在厨房看那只戒指,那蓝色的宝石居然跟你的一模一样,我有点好奇,正想问她,没想到她看到我后,就赶紧藏起来,这才引起我的疑惑。她可能不敢戴出来,所以只好常常拿出来一个人欣赏一下。”

“她承认了?”

“当然没有。你大妈这个人你是了解的,她做过的事情打死都不会承认的,我也没有办法,还要顾忌你两位姐姐,不能让她们知道。所以除了花钱跟她买,没有别的办法。”

“她不是没承认吗,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的那只?”

“那上面有你的气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罗扬注视着她。

他在干什么?他说得这么暧昧,他在暗示吗?暗示他仍然惦念着她?在乎她?她心里自嘲一笑,自己不过喝了几杯,就醉了吗?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吗?她侧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说:“你花了多少钱?我会还你的。”罗扬摇摇头,注视着她:“没多少钱,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找你要钱的。那戒指是你奶奶送给你的,我知道你很宝贝它,失去它,你心里一定很难过。”珍霓笑了笑:“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我大妈那个人,她还不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敲一笔?你还真跟她作这种交易。”珍霓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不说,那我就去问大妈,反正我会还给你的。我不能让你出那个钱。”她顿了顿,又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珍霓说完这句话,慢慢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她觉得自己必须走了,今天请他出来吃饭不过是为了感谢他,她还能对这个男人继续心存幻想吗,她还应该有什么奢望和向往吗,她承认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她是钟意他的。可他为什么不肯多说一句?就一句,只差那一句。便让他们走到了今天。

“珍霓!你若真要还钱,那就去装修我们的家吧,一切都由你负责,我就不管了!”她听见身后的声音。她停住了脚步,她的泪就在这一刻夺眶而出。落地窗外,那弯淡淡的月亮走得远了,浅浅地悬在远处的楼顶边。她看了看手机,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八分。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原来,她在这里已经坐了这么长时间,自己都不觉得。可是,她马上就要跨进新年的门槛里了。她突然有些惊慌失措,她从大衣口袋里飞快地掏出了那只戒指。她静静地盯着它。书上说,孔雀蓝是蓝色当中最神秘的一种色彩,几乎没有人能确定它准确的色值,它通常会和想象有误差。是除了金银之外的一种特殊颜色,是模糊色的一种,它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隐隐之中给人心里的暗示和神秘的力量。它代表的意义是隐匿,象征著诡异的重生。她想,或许,这只孔雀蓝戒指是最适合她的,或许,是冥冥之中奶奶在指引方向,又或许这都是她内心的臆想,可是无论如何,她愿意赌一次,她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她愿意抛开一切主动一次。在新年来临之前,就让那隐匿的爱情,带她重生吧。

珍霓微笑着,把那只孔雀蓝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她转过身,罗扬已经在她身后,她冲他微笑着,将那只戴了戒指的手伸给他看。她带着略微撒娇的口气说:“这只戒指反正也是你买的,做婚戒我看挺合适,你说呢?”罗扬微笑着牵住了她的手。

外面,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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