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之外的碎片

2012-04-29 09:14钱益清
西湖 2012年5期
关键词:经验小说生活

钱益清

陈春儿在创作谈中称自己是一个打捞碎片的人,那么,作为其小说的观察者,从手头文本出发,所捕捉的关于作者的只鳞片爪,大概就是碎片之外的另一堆碎片了吧。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自己的脑海中盲人摸象,东一榔头西一梆子地拼凑对作者的印象,拼图游戏经久不衰的魅力正在于此。

关于风格:

风格是一个流动概念,大部分时候,写作者的风格并非一成不变,它具有生物特性,会生长、繁衍、聚合乃至异化,但它也并非全然不能剖析。对某个阶段的作者来说,他当时的风格,主要可从以下两方面来进行归纳:首先是视野和眼力——他写什么,看到了什么,看得有多远多深,这是风格体系的基石;然后是表现形式和表达程度——他完成得怎么样,他的能力和技术达到了什么水平,这是风格将会在读者的审美体验中呈现的具体形象。

从我有限的了解来推断,陈春儿在写作上应该算是个淡泊者——不是说她不想多得到些什么(事实上所有的青年作者都始终渴望着更多的发表和认可)——而是说她的写作始终处在一种轻松、自在的状态之中。因为这种状态,所以即使在处理暴烈的题材、即使是讽刺和嘲弄,也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根本态度上的宽厚,而她的叙述语调也始终贯彻着对人类弱点的包容,本能地避免愤世嫉俗的激烈和尖刻,避免思想的胶着和晦涩。

《一个恶棍的故事》里的恶棍金本良,这个坏得脚底流脓头顶生疮的家伙,他身上凝聚了乡村最丑恶黑暗的一面,陈春儿同样憎恶金本良,却不希望让那些受侮辱受损害者因为这个恶棍而同样跌进恶的渊薮,善良者手上不应染上不祥之血,所以她带着一种理想的天真,请白无常代表天数给予其应有的惩处;《出去走一圈吧》里,她也让那一对在舞厅偶遇的男女,从各自的家庭矛盾中小小地超脱和轻松了片刻,然后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安静而自然地回到各自家中。所以陈春儿是有亲和力的,她不仅讲出了好的故事,而且让我们的境遇、人的境遇在她的故事中能够得到同情和理解,而不是把小说写成一件愤世嫉俗的作品。

不管怎样,陈春儿的小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些风格特色,她善于刻画人物,展现细节,叙事语言质朴却不乏鲜活,还有一种不紧不慢地讲说故事的才能,当然,她似乎不善于表现大的事件,但其所讲的那些小事件本身就很有内容,读的时候一样可以领略到一种峰回路转、山重水复的叙事风光。

关于场景:

好的小说永远离不开扣人心弦的场景,因为场景永远是彻底展现细节和形象的最佳场所,具有本质的力量,且总能唤起超额的想象,正如我们想起《红楼梦》时第一想起的就是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又或宝钗扑蝶等经典场景。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三篇小说中的《假如》。从内容情节的丰富性上,《假如》实在是匮乏得很:几个青年在夜晚的江边看捕鱼人打渔,顺便打屁闲扯。读者大概会怀疑这样简单的情节能否支撑起一篇小说,不仅素材寒碜,而其中关于文革的对话争论,也渐渐有点滑向道德政治人性方面的说教。如果文章仅仅就局限于此,那无疑会是一个糟糕的结局,但这时突然而来的一个场景让小说有了自己的灵魂。

林风跳进江里,在茫茫黑夜中一直一直向前游,最终被朋友阿青和打鱼人强行带回岸上,湿漉漉的他沉默地蹲在岸边,抽完一支烟后离开。读到这个场景,我莫名地有一种熟悉感,不是形式上的,而是来自本质和意境方面的熟悉,最后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这和阮籍行至途穷,大哭而返何其相似!——同样对现实世界冷硬残酷的抗争和发泄,而这抗争和发泄又同样地让人感到哀伤无力。

借由这种精彩情节缺席的小说,我想陈春儿是希望把她的读者从某种阅读习惯中拉出来,回到她所认为的小说更为本质的东西上。是的,就是她对“生活”的理解。对普通人生活的熟稔和感同身受,不但使陈春儿的小说获得了丰富而扎实的生活细节,也加强了她对普通人物命运的同情和关怀,进而使她获得了更加敏锐地解剖生活的眼光。当然,也许有些读者会认为她的小说还缺乏点深度——确实是有点,但这更多是小说和作家的一个关系问题:我们笔下的生活的复杂性,跟作家的天赋智慧、邃密感以及思想力有关。深刻,是一种锥子的刺入角度和韧性力量的完美结合,有时候是刻薄的,有时候则浑厚如山岳洪流。陈春儿是个朴实的小说家,她不以锥子见长,却自有另一种出色的魅力。她的小说带有自身独特的气息。《出去走一圈吧》、《假如》的文字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就是一种很复杂的味道,暧昧难名,让人身不由己,让人无可奈何。那一种属于小说的气息,宁静而幽微,就像在暗夜中旅行,细的雨落下来,慢慢让疲惫的人变得湿润和柔软。

关于经验及技巧:

小说是容纳及拓展人类经验及想象的一个容器,那么,当我们把现实生活中可能或不可能的事,通过小说的方式展示,呈现人类可能的“经验”的时候,这是有着巨大的冒险的乐趣的,整个过程富有游戏性质。写作的人并不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但因为他有了解的好奇心,籍由好奇心的驱使,事物的更多面会从日常的尘埃中展露出来,小说世界就会慢慢呈现。当然小说里所展示的“可能”经验,肯定包含一些写作者的生命密码,这毫无疑问——即使是最荒诞虚构的小说也映射着作者对现实的认识和理解,更不用说那些贴近现实的作品了,它们肯定大量地包含着作者的生活经验。但我仍然觉得,“经验”确实很重要,是小说的基本价值,但小说不应该停留在“经验”这个层面,它担负着勘探存在之谜的使命。

现在陈春儿的小说多数有自己生活的痕迹,比如《一个恶棍的故事》大约零零散散来自和她对乡村生活的体验(从她的以前的小说来看,她成长的根系还是扎在乡村的),而《出去走一圈吧》里家庭妇女的压力和苦闷更多映射着她自身写作之外的日常生活,至于《假如》里的作家“我”,更是带有强烈的作者自身代入感,其对文革的一些观点看法也大抵可视为作者自己的“代发言”,这样一来,其小说的“原生态”写作属性十分明显……不管外界环境怎样变幻,陈春儿始终坚持像个蜘蛛一样坐在自己巢里,用所有她最熟知的事物编织出一张最精巧和最复杂的网,这张网独立于现实,现实则是这张网等待的苍蝇……她捕捉到那些小小的、丑模丑样、可怜可悲或可恨的东西,认真地它们展示到观看者眼前,示意:呐,这就是生活——我所认识到的生活。这当然很不错,但是同时也存在着一个明显的问题,即,如果生活经历写完了又该怎么办?作家的人生经验会枯竭吗?她的经验如何补充与放大,深化及延展?对陈春儿来说,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将是严峻而迫切的,她仍需要找到作为一个小说家持续存在的出路。

另一方面,还必须提一提小说的技巧问题。这当然是一把双刃剑,我们都很明白。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小说以讲究技巧为己任在文学形式上急速突破后,出现了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作品,这让中国读者开了眼界,但也让小说一度陷入技术的泥淖,弄得好多作品连专业人士也看不懂。鉴于以上教训,“新生代”的作家们纷纷转向写现实、写身边、写身体,彻底地放弃了技巧,生活怎么样就怎么写,技巧不见了,而产生的结果就是所有作家都是一种腔调。海明威说过,短篇小说是最富有挑战性的艺术形式。因为它有限的字数,使得作者的写作空间弥足珍贵,在有限的空间如何依赖形式叙述由此便显得格外重要,而这就更需要作家具有高超的讲故事的艺术。与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没有必要的形式要求。因为它的实践者通常不以人类生活的全部作为自己的参照框架,而必须挑选出那些对个人来说是最为机警或最为孤独的时刻,而这每一次选择的过程就酝酿了产生新形式的可能性,短篇小说在叙事上实验的可能性是不可穷尽的。在这方面,我感到陈春儿的作品仍有一定的欠缺,它们保持了朴素的本色,但是却稍许缺乏了魅力。正如女性,一个不会打扮化妆的女性是令人遗憾的,她主动放弃了上天赋予她的一项让自己变得更迷人的公共权利。

所以,对春儿,我要说一句老生常谈:从最熟悉的开始,但不能在这里止步。

关于小说:

时至今日,小说大概是最后一种既传統但又能包罗万象的艺术载体。那些像沙一样从我们指缝间溜走的事物——童年、梦想、爱、肯定、怀疑、生活、历史、当下此刻、文化传統——所谓世界的同时也是小说的构成要素,既考验我们的才华也考验我们的勇气。

在南方写小说,有天生的劣势。这里太繁华太复杂太喧嚣,小说很容易成为超市里的手推车,装满琳琅满目的时髦物件,小说的信息量被简单成外部世界的喧哗与骚动,缺乏一种稳定的品质。所以我们的作者往往不能像北方相对稳定的生活境况下的作者那样,将当下生活放在一段较长的历史时期内细细地考量。同时,由于醉心于城市文明生活的快感与亢奋,南方小说缺乏有意味的形式。当代中国的优秀小说家,无不在小说传統的基础之上,探索新的小说技巧,因为他们明白,同一个现实,有无穷无尽的表达方式。内容(经验)与完成的内容(或艺术)之间显然存在差距,这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唯一理由。没有技术含量的小说,是小说的本体论的堕落。

这些都很重要,也应该是有待陈春儿日后解决的任务,不过现在我还是更愿意多看看她小说里那些闪光的部分,正如碎片之所以吸引人,也是因为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不禁想到了宝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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