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2012

2012-04-29 00:44易江南
南方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香椿树口红母亲

易江南

他在床底发现一个蒙尘的皮箱,箱里花花绿绿都是女人用的东西。

五月的一个上午,红旗皮鞋厂财务室前排起了一条长龙。熟悉皮鞋厂的人都知道,这个厂男女比例是一比五。远远望去,无数身穿各种颜色衣服的女工,形成了一条夺目的龙身。

龙首是个短发圆脸的姑娘,她身子倾斜,手肘伏在出纳张姐的办公桌上。张姐将一叠钞票递给她说,小萼你数一数,在这里签个名。她接过钞票,一边略显笨拙地清点,一边扭头对身后的秋仪说,真是的,七八年工龄,说没就没了。她的话引起了后面女工们的共鸣,她们愤愤不平地陈述着自己对皮鞋厂多则几十年少则几年的奉献与感情。

这是1996年。这年香椿树街的报纸上充斥着深化改制和下岗工人这种让人眼睛发慌的字眼。半小时后,小萼和秋仪走出皮鞋厂厂门。外面光线强烈,她们像刚看完一场电影,眯细眼睛看着面前的车辆与行人。小萼说,秋仪姐,你去哪里,我想去逛商场,打进皮鞋厂后我就没大白天好好逛过商场。秋仪摇了摇头,我想去见老浦。

老浦在电力公司上班。电力公司是两班倒,上晚班的老浦正在单身宿舍里睡得昏天暗地。秋仪蹑手蹑脚地洗了他的衣服,又从外面买回一碗肉丝面,才将他叫醒。老浦吃面时,秋仪说,你说句实话,你喜不喜欢我。老浦连连点头。秋仪说,你喜欢就是不娶我。老浦一连说了三个娶。秒仪脸上有了笑容,嘴里却叹气说,我下岗了,成了下岗工人。老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下岗怕什么,下岗我养你。秋仪就顺着他的手,靠在了他怀里。

一周后,秋仪叫了辆三轮车,搬离了她和小萼合租的住处。三轮车带着她,来到老浦宿舍楼下。她大声喊老浦下来搬东西,老浦的头从栏杆里探出来,探出来的还有个烫波浪卷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是老浦的母亲。她在一家国营单位上班,过一段时间来探望一次儿子。她以戒备的眼光看着秋仪。老浦说,这是秋仪,在红旗皮鞋厂上班。迎着老浦母亲眼里无法阻挡的轻蔑,秋仪补充了一句,那是几天前,现在我是下岗工人。老浦母亲打鼻子里长长哼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个乡下来的姑娘。

随着秋仪与老浦同居的时间越长,老浦母亲来探望儿子的次数也越频繁。一天傍晚,秋仪无精打采从人力市场回来,日光灯下坐着形同雕塑的老浦母亲。老浦母亲开门见山地说,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儿子。秋仪说,你应该问你儿子,他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老浦母亲将门摔得巨响,你以为我不敢问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晚,老浦回来后一声不吭。秋仪说,要不要出去吃饭。他说,你去吃吧,我没心情。秋仪反复问他为何没有心情。他才说,刚才我妈去找了我。秋仪不再说话,顺手拿起一管老浦送她的口红摆弄。老浦说,要不,明天我给你找个住处。秋仪将口红朝下一扔,不用明天,今天我就让你清净。老浦将口红捡起说,不过换个住处,何必生这么大气,我不想听我妈啰嗦。秋仪不理他,麻利地收拾东西。老浦伸手拉她。她将他用力一推,你怕你妈啰嗦,当初就别答应娶我。

秋仪当晚搬回了她和小萼的住处。

很长时间,秋仪和小萼没找着工作。人力市场里找工的人挤破了头,招工的人却寥寥无几。听说几个皮鞋厂的姐妹下岗后摆了地摊,小萼试探地对秋仪说,要不我们也摆个地摊。秋仪咬着牙说,我就不信,不摆地摊,红旗皮鞋厂曾经的厂花活不下去。

1996年香椿树街的报纸上还有两个流行词汇——股票和打工。一天秋仪回到住处,见到了以前皮鞋厂的姐妹瑞凤。瑞凤的十句话里,九句话会提到股票。瑞凤说,现在股票行情好得咧,我投了三万,一个月成了四万。瑞凤还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我有个熟人是股神,他买什么我就买什么。瑞凤临走之前,秋仪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秋仪打开衣柜,从一个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本存折,存折上有四万存款。她对瑞凤说,这是我所有家当,我信得过你,以后你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她看向小萼,小萼慌张地摆了摆手,我害怕。

第二天起,每早八点,秋仪会准时去香椿树街的股票交易所。那段时间,小萼总算找了份在服装店里看店的工作。在服装店,相继有两个男服务员追过她。想到秋仪从老浦处搬回那晚,她一一拒绝了。那晚秋仪非要小萼陪她喝酒,喝得大醉。听着秋仪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呕吐声和哭声,小萼哭了。

再下来,便是1996年底那场著名的股灾了。毫无征兆的三天跌停及持续的下跌,让交易所里充满怨气悲声。一天收市时,交易所外突然传来一片惊呼。秋仪赶出去,看见一个女人躺在血泊中。围观的人说,女人在股市里输光了她和丈夫的下岗赔偿金。

第二天一开市,秋仪卖光了手中的股票。她的四万变成了一万。

1997年初,秋仪回了一趟家。她家不在乡下,在小镇上。她父母没给她好脸色看。想当年他们托关系花钱才将女儿送进红旗皮鞋厂,女儿如今的情形让他们难堪。

从小镇回来,秋仪便去了广东打工。秋仪临走之前,小萼通知了老浦,老浦过来挽留秋仪。他告诉秋仪,他下岗了,他妈内退了。秋仪不理睬他,自顾自收拾行李。老浦急了,拉着秋仪的手说,你别走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秋仪用力挣开他的手,除非你妈死了。老浦便收回手,自我解嘲地笑了。

秋仪走后的一天,小萼在街上遇见了老浦,老浦请她吃了顿饭。他告诉小萼,他拿他妈的钱,上个月开了家服装店,想请小萼帮他看店。小萼想反正都是看店,帮别人不如帮老浦,好歹老板是老浦,他不会太苛刻她。于是答应了。

看店的时光便过得快了。有时候,小萼会跟老浦提到秋仪,老浦闭着眼睛,不愿提下去。有时候,老浦会主动提到秋仪,一次他突然对一件漂亮的衣服说,要是秋仪穿上这衣服……一天夜里,外面下雨,老浦说,小萼,关了店门,我请你去看电影。小萼脱口而出,我怕秋仪姐骂我。在老浦的坚持下,那晚小萼到底还是看了电影。观影中,老浦伸出一只手,滑过小萼的腰,放在她的肩上。小萼的身子前倾,老浦的手跟着前倾。摆不脱老浦的手,小萼索性不动了。黑暗中,老浦的手又温又凉,小萼心跳如鼓。

1999年底,小萼与老浦结婚了。小萼也来自小镇,也遭了老浦母亲的反对。这回老浦立场坚定,老浦母亲不得不同意了。婚礼在香椿树酒店举行,小萼邀请了皮鞋厂的许多姐妹。婚礼当晚,小萼没想到会接到秋仪的电话。秋仪的话少得像金子,话筒里光听见她的呼吸声。小萼问她在外面怎么样,她不回答。小萼说,秋仪姐,你怎么不骂我,本该你跟老浦结婚的。秋仪也不回答。最后,秋仪总算说了句话,祝你和老浦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2003年春天,小萼怀孕了。这年春天,一场名叫非典的疫情席卷了香椿树街。街上行人稀少,小萼和老浦的服装店生意奇差无比。在这之前,店里的生意一直不坏不好。婚后老浦爱上了酒,常常喝得狂吐不止,有次喝到抱着小萼叫秋仪。店里的大事小事,他爱推给小萼。小萼觉得委屈,她不愿成为秋仪的影子,她认为男人天经地义就该辛苦,女人就该享福。有次老浦又将店丢给小萼,找了几个朋友在外喝酒,小萼的情绪一上来便关了店门,找个咖啡厅打发了一下午。

这年夏天,小萼和老浦的服装店撑不下去关门了。小萼孕期反应严重,关店后哪儿也去不了,整天躺在床上,要求老浦做这做那。做得窝火时,老浦便将手中的活计一摔,大声跟小萼吵。小萼便哭哭啼啼,说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说人家的丈夫如何出息,老浦如何没出息。

小萼生下悲夫,是这年年末的事。小萼嫌彩头不好,不喜欢悲夫的名字。老浦说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坚持用这个名字。悲夫出生后,小萼索性带着悲夫,不去上班,也不念叨老浦没出息了,没了家用便向老浦伸手要。那段时间,老浦更爱喝酒,跟小萼更没话说。他做过几份工作,打过零工,摆过地摊,都不长久。

2004年秋天,小萼收到了一份邀请函,邀请她和老浦去香椿树酒店参加晚宴,落款是秋仪。在香椿树酒店,小萼见到了秋仪和许多姐妹。秋仪穿着旗袍,颈上戴一条闪亮的铂金项链。有人问秋仪在广东情况怎样,在做些什么,秋仪笑而不答。小萼主动接近秋仪,秋仪也笑脸待她,但明显有什么东西隔在了两人之间。自始至终,老浦一言不发,只管喝酒。小萼注意到,与当年的姐妹谈笑风生之际,秋仪的目光会偶尔飘向老浦。

一周后,秋仪回了广东。过了几周,老浦从母亲处得到了一笔钱,拿下了负债重重正在寻找合资人的红旗皮鞋厂,成了皮鞋厂的最大股东。老浦母亲的钱明显拿不下皮鞋厂,据说老浦以很高的民间借贷利率,向几位借贷者贷了款。

秋仪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来,是2005年夏天。她身边多了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有些秃头,十个手指上有四个戴了黄澄澄的戒指。跟上次一样,秋仪又请了姐妹们在香椿树酒店晚宴。不一样的是,老浦抢着埋了晚宴的单,还喝趴了秃头男人。

老浦将红旗皮鞋厂经营得越来越好了。跟从前相比,他像换了个人。他早出晚归,精力充沛,不是在酒桌上洽谈生意,便是赶在洽谈生意的路上。在外人眼中,小萼成了幸福的女人。她住进了香椿树街地段最好的楼盘,开上了迷你小车,衣着打扮总要先人一步。不过,幸不幸福的发言权明显在小萼手中。一天下午,老浦难得地没在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小萼头发蓬乱地从卧室出来迎接,在她和老浦的床上,坐了个正手忙脚乱穿衣服的男人。老浦第一次动手打了小萼。

老浦打小萼的频率慢慢密集起来。先后在家里和香椿树酒店,他又两次抓到了小萼和男人在一起鬼混。到了后期,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能让他的拳头带着风声扑向小萼。后来,老浦总算不打小萼了。却有好事者告诉小萼,一个标致女人曾几次亲热地挽着老浦,走进了香椿树酒店。

再往下来,便是2008年的雷曼兄弟破产事件了。仿佛一夜之间,老浦在香椿树街人们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们纷纷传说,在这场雷曼兄弟引发的金融危机之中,红旗皮鞋厂的生意受到巨大影响,连年来老浦为经营皮鞋厂借了无数高利率的民间贷款,债主开始追债,老浦开始躲债……事实很快证明,这些传言不是谣言——2009年夏天,皮鞋厂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债主们又逼得急,无处躲避的老浦将自己锁在汽车里,点火引燃了汽车。

老浦死后,2009年底,小萼便丢下悲夫,从此在香椿树街消失了。老浦母亲给悲夫改了名字,改成新华,她也觉得孙子的名字彩头不好。有人传说,与小萼消失的,还有那个男人。有人从广东回来,说在深圳的大街上见到了有说有笑的秋仪与小萼。

2012年春天,新华八岁多,是个小学三年级学生。一天,新华在床底发现一个蒙尘的皮箱,箱里花花绿绿都是女人用的东西。其中有管口红,口红的外壳上有道裂痕。他将口红拿出来,在墙上涂鸦了一个女人的头像。老浦母亲发现后,叹口气要回口红,放回皮箱,细心擦拭了孙子的涂鸦。只是,女人的头像无法从墙上擦净,至今轮廓隐约地留在那里,等人检阅。

【红粉】作家苏童经典代表作,讲述中国解放前后两位女性由社会环境产生变化从而产生的命运起伏。后由导演李少红拍成电影《红粉》,主演王姬、王志文与何赛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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