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道先生认为:“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陈望道,1976)。有时作家为了表情达意更妥帖,往往打破语法规则,使文章偏离常规语法,即“搭配变异”。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补本中曾把“语法程度”界定为“不惜乖违习用‘标准语言之文法词律,刻意破常示异”的表现形态,他认为审美程度越高,语法化程度越低;逻辑程度越高,语法化程度也就越高。文学语言的语法化程度是以其审美目的为前提的,钱钟书先生常常为了追求文学审美打破这种语法规则,他的幽默修辞体现在语法要素上特色鲜明:审美程度高,而且语言冷峭、犀利。与之相比,韩寒的幽默修辞体现在语法要素上则显得审美程度不及钱钟书先生,语言略显粗俗,没有弹性,在某些地方只是机械地把词语嵌入文章。《三重门》《围城》的幽默修辞在语法要素上也主要体现在“搭配变异”与“词汇变异”上。
一、搭配变异的高雅与野俗
词语的搭配有其内在的规律,除了在句法结构上要符合组合规则外,还要受到搭配词语的词义制约。当然,词语搭配有时还要遵从语言的习惯表达(曹起,2008)。钱钟书先生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他的《围城》经常通过超常的搭配去获取特殊的表达效果,而在搭配变异这一幽默修辞手法的使用中,他总是熟练地利用语境的提示作用或相关的词语语义场的规范力,把特定的搭配推翻,将变异后的搭配塑造出来;而韩寒在此方面亦有所继承,但其审美程度并不高,有些语言甚至有些野俗。例如:
(1)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丁,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围城》)
(2)那女生一见林雨翔,顿时马屁横溢:“啊,你就是林雨翔吧!才子!”(《三重门》)
例(1)中的“落伍”与“时髦”、“乡气”与“都市化”语义相互对立排斥,搭配显然不合常规。但是如果刻板地按照语法常规改成“小城市的姑娘,落伍而且乡气”,原文所要表现的讽刺意味就会大打折扣。钱钟书先生的“搭配变异”,使语意更加含蓄,达到了言简意赅的表达效果,也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了“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这一落伍的滑稽形象,让人捧腹。此句用词雅致,语言冷峭、犀利,体现出钱钟书式的“冷嘲”。
在例(2)中,“马屁”和“横溢”各有各的语义场,当它们被强行搭配后产生的首先是一种排斥力,但是由于作者让特定的词语与语境构成了一种巧妙的关联,其亲和力就压倒了排斥力,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组合。一般情况下,“横溢”用来形容“才华”,表示多才多艺,而在此“横溢”却被用来修饰“马屁”,表示那女生的废话比较多。这种变异不但不会让读者感觉在语法上有什么不通顺,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既新鲜又灵活,展现了韩寒奇异的词语组合能力。但是此句语法化程度比较低,而且让人感觉有点野俗,语言缺乏弹性。
由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搭配变异可以表现出正常搭配所不具备的意义,在运用“搭配变异”这一幽默修辞手法时,往往需要借助词序的移位、成分的省略等变换。钱钟书先生能根据审美要求将语法进行艺术化处理,既可以使自己的思想情感取得超凡脱俗的幽默表达效果,也能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作品,用新眼光看待事物,从而使事物呈现新的意义。而韩寒在运用搭配变异时,由于年龄、学识等众多原因,其语言没有弹性,还显得有些野俗,但仍具有一定的幽默效果。值得注意的是,语境在超常搭配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或是通过词语在语义上的相关为其提供一种逻辑依据,或是发挥一种阐释作用。反过来说,一旦脱离语境,类似的搭配变异就不成立。
二、词性变异的创新与继承
汉语各种词类的组合方式和组合功能是不同的。如果违背了该类词固有的组合原则,就会形成语言交际障碍。但有时为了表达上的需要而临时改变某类词的词性,使其具有另一类词的表达功能,这被称为“词性变异”(段丽琼,2011)。在初期的写作中,韩寒有意无意地模仿钱钟书的写作风格,在运用“词性变异”这一幽默修辞手法时,《三重门》中的基本形式在《围城》中都能见到,只是在使用的灵活度与创新上,《围城》显然高于《三重门》。不过,对于一个“80后”作家来说,能自如地运用各式各样的“词性变异”已是难能可贵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钱钟书使用“词性变异”这一幽默修辞的技巧是非常高明的,不论从使用价值大小、新颖程度以及“词性变异”的内容上来说,韩寒都难以望其项背:
(3)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围城》)
(4)林父的眼光只停留在儿子身上,没能深邃到孙子的地步……(《三重门》)
例(3)中“心里还交换过鄙视”从语法结构形式看来属于动宾结构,但“鄙视”是个动词,一般用作“鄙视某人”而不与“交换”搭配,按照语法常规,我们应该说“他们相互鄙视对方”,但是这一说法很平淡,因此,作者将“鄙视”变异为一个名词,使之成为“交换”这一动词的宾语。正是这种词性变异,增加了语言的讽刺色彩,充分揭露了孙、方两家人可笑的行为。
例(4)中的“深邃到孙子”是中补短语,“深邃”是形容词,“孙子”是“深邃”的补语。在此,“深邃”后带了补语,就活用为动词。该句言简意赅而又淋漓尽致地显示出林父不喜欢读书,却强迫孩子去读书的可笑现状,讽刺了林父的荒唐和肤浅。这种变异方法具有很强的新鲜感,不但没因词性变异而给读者带来阅读障碍,反而特别引人注意,大大增加了其讽刺效果。
在现代汉语中,词是可以按语法性质来分类的。每一个词都具有特定的词性,词语的组合是有规则的,不能随意违反,否则就会误用词性,造成句子不通。根据上述实例,运用“词性变异”可以充分凸显出幽默修辞的意义,通过作者临时改变词性,就能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幽默效果。
陈望道先生曾说“修辞以适应题旨情景为第一要义。”宗廷虎先生进一步阐述道:“运用修辞方法、修辞技巧时,必须充分考虑如何使之适合写说的主题、中心思想和目的需要,必须充分考虑如何使之适合写说的对象、时间、地点、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上下文、语体需要等客观因素和说写者的身份、修养、性格、思想、处境、心情等主观因素的需要。”(宗廷虎,1988)通过对比《三重门》和《围城》的幽默修辞在语法上的不同,我们能发现韩寒的幽默修辞机智幽默、诙谐灵动,而钱钟书的幽默修辞内蕴丰富、逻辑严谨。他们的作品语言已经形成了两种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的幽默修辞方式。韩寒幽默诙谐的个性化语言很多都受到钱钟书的影响,由此也证明了韩寒的幽默修辞是在借鉴钱钟书幽默修辞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一观点。
(本文为“韩寒、钱钟书小说幽默语言研究”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XSKT2011078】;在2012-01-10的《徐州师范大学〔2012〕1号关于第十一届本科生科研课题结题情况的通报》中评为优秀项目。)
参考文献:
[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
[2]曹起.《围城》小说语言语法变异浅析[J].文教资料,2008,(6).
[3]段丽琼.浅析老舍的语言变异艺术——以《赵子曰》为例[J].文学界(理论版),2011,(7).
[4]宗廷虎.修辞学新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黄瑜江苏徐州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21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