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志强
当高剑父站在述善小学的讲坛上时,可能从未想到,班中的一个学生在将来竟成为其一生从艺中重要的知音和作品收藏者。人生有许多不期而至或擦肩而过的际遇,高剑父与简又文就是这样相识相知,成为一生中的挚友。
作为高剑父后期生活的见证者与赞助人,简又文很少被人提及,其重要性迄今尚未被正确认识。本文借用“赞助人(Patron)”的视角,爬梳史料,重现了一段艺术家与赞助人之间相惜想知的佳话。
简又文乃政界中人、学者和当代文化的热心参与者,长期致力于收藏、研究和推广高氏艺术。在高氏诸多艺术活动的前台与幕后,时常看到简又文的身影。
广东艺术家高剑父(1879-1951)早年追随孙中山投身革命,为中国同盟会会员;其后,在中国画向现代转型的背景下,借鉴日本艺术改革中国画,成为新派艺术的领衔者。因其独特的背景经历,接触不同社会界别,举凡政界、文化界名流,
·均不乏同好。在职业生涯的不同阶段,高氏曾得到亲属、师长、友人,甚至学生、晚辈的扶持与帮助。如高氏曾襄助民国广东军政领袖陈炯明而被后者于1920年任命为广东工艺局长和广东甲种工业学校校长;又如早年受惠于高氏兄弟后来成为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的徐悲鸿,于1935年延聘高氏为中央大学教授。
作为高剑父后期生活的见证者与赞助人,简又文很少被人提及,其重要性迄今尚未被正确认识。事实上,作为政界中人、学者和当代文化的热心参与者,简又文长期致力于收藏、研究和推广高氏艺术。在高氏诸多艺术活动的台前与幕后,时常看到简又文的身影。
简又文:从政、治学、收藏
简又文(1896-1978),字永真,号驭繁,广东新会人。简为家中独子,与母亲在广州长大。其家境富庶,早年留学美国,1918年毕业于奥伯林大学(Oberlin College),获文学学士学位;在其之前和之后,像政界名流孔祥熙和早期音乐教育家黄自等中国留学生也曾在该校学习过。简氏之后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攻读宗教学,1921年以父病归国。其父简寅初为马来西亚知名华侨,经营橡胶、矿产等生意,是在南洋入会的早期中国同盟会会员,曾助孙中山革命筹款。简又文一生信奉基督教,归国后其职业生涯由最初的神职人员转向教育界与政界。其于教育界的经历,包括1924年任教于北平燕京大学,后任岭南大学教授、北平今是学校校长,曾创办六所学校,其中一所是以其父亲名字命名的位于新会家乡的寅初学校。其在政界的履历,则是先后任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部外交处处长、前敌政治部主任、山东盐运使、铁道部参事、国民政府立法委员等职,宦海漂流凡二十年。(图1)
在政界如鱼得水,除了简又文具有相当学识之外,与其融通、豪爽的性情不无关系。由老学长孔祥熙力举,出仕山东盐运使,以便调和当时山东省主席孙良诚和财政部长宋子文即是一例。简氏与朋友间相处无隙,如新婚后偕夫人到南京,与友朋欢宴,其时南京市政府秘书长王漱芳见其仪容修整,戏称为“胡子连根拔”,而政坛才子梁寒操乃据之作诗,其中有“胡子连根拔,头毛拼命梳”一句。又如,寓居上海时,每至天下月刊社座谈必呼林语堂为“YT”(林氏英文名简称),并常约各派文友到其家中举办各式沙龙。抗战后到重庆,曾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又时常有言论发表,被人目之为文人中粗豪一派。因之,友人有诗云:“沪上沙龙称俪伉,渝中文协数豪粗。”
毫无疑问,简氏是当代文化的热心参与者。论其治学成就而言,当以对太平天国史的研究最为显要。其从教、从政之余着手研究,搜集、整理、发表了大量太平天国史料与研究心得,晚年完成了《太平天国典制通考》和《太平天国全史》两巨著。因精通英文而博采中外,简氏堪称是所处时代首屈一指的太平天国史学者。(图2)
除了上述提到的简氏作为教师、官员和太平天国史学者外,他同时也是一位拥有丰富藏品的知名艺术收藏家。其收藏具有针对性,即致力于对乡邦文化的保存与发掘,收藏了总数达千件的广东地区不同时代包括高剑父在内的艺术作品,并且系统对包括美术在内的广东文化进行研究,其于本土文化的建设和宏扬,尤其值得关注。
简又文与高剑父的交往
简又文最早认识高剑父应是在其童蒙入读广州西关述善小学时,其时高正在该校担任图画教师。在清末革命风起云涌的背境下,得风气之先的高在教授图画的同时向学生宣讲革命理论,令简又文这个年少学生印象深刻。在此后不同时期,简都曾陈述过其革命思想来自高剑父的影响。简又文留学归国介入当代文化后,无论是和平时期抑或是战争的动乱年代,都与高剑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高剑父倡导新国画的历程中,简一直担当着收藏者、推广者和阐释者的角色。值得一提的是,高剑父家庭成员有很多都信奉基督教,虽然他本人没有受洗为基督徒,但他本人终生都对基督教保持着好感,这不失为是高简情谊的一个情感基础。
1936年赴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席,是高剑父艺术生涯中一个重要的事件。这是高剑父出于“能在大江南北提倡新国画以广事传播其所学,诚为改革及复兴吾国艺术之大机会”这种考量,(简又文《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逸经》第6期,1936年5月,第3页)一些敏锐的观察者也注意到,高剑父将这种滋长于岭南的画风由珠江流域扩展至长江流域是有其时代意义的。(傅抱石《民国以来国画之史的观察》,《逸经》第34期,1937年7月,第32页)
3月21日,高剑父乘坐苏州轮从海路北上赴任,道经上海,好友简又文、陆丹林和学生吴公虎等前往码头迎接,并送其至新亚酒店住宿。简又文和其夫人杨玉仙藉高剑父在上海逗留数日的契机,在家中安排了一次旨在欢迎高剑父的雅集。关于这个雅集的消息,在举行的六天前即已公诸新闻媒体。(《画家高剑父到沪》,《申报》1936年3月22日,第14版)
这次被称作“斑园雅集”的集会举行于3月28日,是简氏斑园所举行的众多沙龙且见诸报端的最重要的一次。就像历代文人造就的雅集范式一样,斑园雅集也以品评艺术、吟诗赏画为主题邀约了当时当地文化界名流。根据简又文的回忆及刊载于当时《逸经》上《斑园雅集酬唱录》可知,参加雅集的有蔡元培、冯自由、易大厂、刘海粟、胡怀琛、陈柱、陆丹林,(图3)此外还有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波兰、丹麦等国爱好美术的人,他们在鉴赏高剑父在雅集上提供观摩的20余幅作品,“咸叹观止”。(《逸经》第6期,1936年5月)高氏友人在观画之余写下了多首酬唱诗,从不同角度品评高剑父的艺术。兹录一二如下:
陈柱《斑园雅集看高剑父画赠主人简又文》
闭门不出怯春寒,偶为丹青一往观。
入室忽看飞跃乐,(剑父画以禽鱼为多,诗略用陈白沙先生语意)此心已似海天宽。
主人好客尊常满,永日哦诗兴未闲。
一笑相逢休浪过,小园花下久盘桓。
(《逸经》第4期,1936年4月)
自在长老《剑父画师游喜马拉雅山归斑园雅集
得读近作赋赠》
男儿得意事长征,直向高峰顶上行。
别后浮屠曾照影,归来艺苑更蜚声。
可知佛国曾三宿,谁道渔山不再生。
奉手披图承指点,眼前到处化入城。
我惭七尺负昂藏,踯躅天涯守故乡。
读画云烟徒供奉,吟诗凤月枉平章。
欲攀官柳歌行路,见散天花选胜场。
为爱南丰师事久,更教一瓣■心香。
(《逸经》第5期,1 936年5月)
(按,自在长老是陆丹林笔名)
对宣扬高剑父的艺术而言,斑园雅集获得了良好的效果,“沪上各西报连日均刊载其事略、作品及极好的评语,足为吾国艺林添一佳话也”。(《逸经》第6期,1936年5月)
高剑父任职中央大学期间,时常往来于京沪之间,与所在地的文艺界接触。从目前的资料来看,高剑父与简又文其间多有交往。据简又文回忆,高剑父每到上海,均客斑园。参加当时在上海举办的春睡画院师生画展备受推崇的《风飕月暗寒虫泣》一画就是在斑园完成的,简又文将之译为AutumnMemories(《秋之回忆》)。(图4)展览结束后,高剑父将之赠送给简。高剑父曾与简又文一同出席1 936年7月1日在上海大新公司举办的刘海粟二度欧游作品展览会预展。(见《申报》1936年7月2日)7月5日,高剑父师生画展最后一日,又在展场上见到简又文的身影。(见《申报》1936年7月6日,第13版)
抗战爆发,武汉、广州等地相继沦陷,大批文化人涌入香港,使香港一度成为战时文化重镇,由此促成了具有重要影响的“以集中文化界人士联络友谊促进新中国文化发展”为宗旨的中国文化协进会于1939年9月17日成立。简又文除了担任该会理事会常务委员会主任外,还与高剑父同为下设的美术研究委员会成员。高剑父绘画理论中的经典文献《我的现代绘画观》,就被认为是为这一时期中国文化协进会主办的“文化讲座”所准备的讲稿,高氏另一经典文献《我的现代国画观》亦脱胎于此。我们有理由认为,高剑父在文协中的活动,少不了简又文从中促成的因素。
同是中国文化协进会策划的,1940年2月22日,简又文担任执行委员参与筹备的广东文物展览会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举行,(图5)这是抗战时期最大型的广东文物展览,展出了历代广东历史文物、典籍、历代名人手稿、字画等,其中也展出了不少二高一陈为代表的新国画作品。广东文物展览会产生了巨大影响,不仅参观者众多,而且激发了战时民众的爱国热情。当时的评论指出,“征集出品二千余事,连日参观者逾万人;睹先民之手泽,见民族之精神,必有油然生其爱乡爱国之念而不能自已者”。(《大公报》1940年2月27日)其时高剑父客居澳门,时常往来于港澳之间,热心支持这个盛大的展览。据稍后编撰的《广东文物》展览图录显示,高剑父与简又文一样,同是为数不多的提供所藏广东历代法书名画的收藏者。抗战期间,高剑父居澳门,与简又文时有往来。在广东文物展览会举办的同年,在香港简又文居所寅圃,高剑父与旅港的文艺界人士徐悲鸿、陆丹林、鲍少游、方人定举行雅集,并合作了联屏大轴。(简又文《革命画家高剑父——概论及年表(下)》,第92页)
抗战胜利后,高剑父与简又文返回广州,各自主持艺术文化工作。由时任广东省政府主席罗卓英发起筹备广东文献馆,于1946年9月19日落成,简又文任主任,高剑父与陈融、胡毅生、叶恭绰、香翰屏、罗香林、徐绍綮和温廷敬被聘为委员,一同致力于乡邦文化的建设。(倪俊明《广东文献馆始末》,《岭南文史》1992年第4期)
简又文的高氏画评
从1930年代中期起,简又文与高剑父就过从甚密,随着简对高的理解日渐深入,出于配合展览等各种原因,简又文多次撰写高氏画评与研究文章,包括《记剑父画师的苦学与苦行》、《革命画师高剑父》(1935年)、《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1936年)、《濠江读画记》(1939年)、《高剑父》(1947年)和《革命画家高剑父——概论及年表(上中下)》(1972年-1973年)。其他与高氏关涉的文章还有《介绍画家方人定兼谈新国画》、《再谈抗战画》、《居氏一门的画学》等。
在高剑父艺术处于高峰时期的1930年代,简又文适时推出了《革命画师高剑父》和《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两篇重要的评论文章。
《革命画师高剑父》写于1935年7月,是在高剑父于南京举办展览的一个月后,刊载于林语堂所编著名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上。(图6)诚如题目所言,简又文在文中追述了高氏的革命业绩,包括幼年肄业于黄浦水陆师学堂及格致书院,从居廉学画,从法人麦拉习西洋画,东渡日本留学,在艺术上合中国画、西洋画、东洋画三者一炉共冶;留东时由孙文主持加入同盟会,被委回粤任广东同盟会会长,主持南部革命事业,黄花岗起义身任队长,收复虎门炮台一带等等。赞誉高剑父“能画能写能书能诗,真旷代之天才哉”!简又文对高氏早年生活及革命业绩的追述,从目前的资料来看,显然是深受1927年刊载于上海《良友》杂志上《高剑父君小传》的影响。(图7)两篇文章对高剑父生平履历的描述非常相似,甚至记叙的先后顺序及描述的用语都有诸多相同之处。很可能是高剑父把这篇小传给简又文作参考。
如果说《革命画师高剑父》论述得尚未完整深入或尚有局限的话,那么,以之作为母本,简又文于1936年撰写并刊载于自己在上海所创办的文史半月刊《逸经》上的《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就显得更为深入透彻了。(图8)根据高氏口述资料,简又文本着“剑父先生孤苦之身世,艰难之学业,与其壮年苦心孤诣努力不息之继续研究,其人其事,可歌可泣”的精神,以“苦”作为线索,勾描了高剑父前半生艰难的人生历程与画学。这些艰难的人生历程包括,高氏出生于大凶日,又为庶出,几乎送诸育婴堂;年十一,父母去世,家道中落,依族叔种田为生;年十二,转依黄浦一族叔,执仆役于药店;年十四,返广州河南,拜居廉门下学画,以家贫而徒步十余里就学,留宿居门备受其家人仆人奚落;为求进学,忍辱负重拜同门师兄为师;初抵东京,困苦万状;游历印度期间,涉险攀山,探寻古印度艺术等等。简又文在文中颇有见地地将高氏艺术与人生历程相联,将其画学分为三个时期,以从居廉学画、十余年间临摹宋元明清历代名作为其国画基础时期;以初习木炭画,继而留东学习东洋画西洋画而将种种形理技法融于中国画为折衷派时期;以游历东南亚、南亚而画风追述远古东方原始艺术为第三时期。这个分期对理解不同时期高剑父的艺术风格提供了简明的认识。今天,我们通过比对高氏不同时期的艺术作品会发现,简氏的分期无疑是合适而中肯的。
值得注意的是,《逸经》第21期刊载了温源宁的评论文章《高剑父的画》,附载了简又文所藏的四幅高剑父的画作图片。这篇文章原以英文语种刊载于《中国评论周报》(The China Critic)第13卷第
10号。温源宁(1899-1984)是简又文的友人,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曾任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教授和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是留学海外的知识界菁英。1935年,四位具有留学英美背景的文人吴经熊、全增嘏、林语堂和温源宁共同创办了《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这份国人自办的英文刊物成为了20世纪30年代沟通中西文化的桥梁。这份刊物也刊登了高剑父和现代中国画的评论文章,对西方读者和知识界理解高剑父起了积极的作用。
1939年6月8日至12日,为筹款赈济灾民,高剑父在澳门商会举办“春睡画院十人作品展览”。简又文由港过澳,居留三日,细细参观了高氏师生作品,撰写了《濠江读画记》,分上下篇刊载于其所创办的《大风旬刊》第41期和第43期。文中,简介绍了高氏的新国画,指出“‘新国画者,虽运用折衷方法溶)台中西古今画学之精华于一炉,以造成科学的、新体的、谐洽的、真美的艺术作品,然皆以宋院画、文人画,南宗、北宗——分别的或混合的——传统的中国画为主题”。简氏的评论与此前的比较而言,敏锐地注意到高剑父艺术中的传统因素,而这正是高剑父在备受争议的折衷画的背景下自1930年代起在反思自身新国画实验时所努力向传统回归的艺术实践方向。文章除了介绍高氏展览中的新旧作品外,还以一半的篇幅介绍了春睡画院同人方人定、苏卧农、黄独峰、李抚虹、伍佩荣、郑淡然,以及新的门人关山月、司徒奇、黄霞村和尹廷廪的艺术作品与风格特色。
高剑父辞世后,晚年的简又文系统地回顾了过往的资料,包括自己所写的评论文章、他人所写的诗文、自己所藏的高氏作品,以及自己和高剑父本人的交往,撰写了严肃的文章《革命画家高剑父——概论及年表》,连载于1972年至1973年有“民国史的长城”之誉的台北《传记文学》杂志上。简又文所撰述的高剑父年表尤其值得称誉,年表提供了许多真实而在其他资料中未见的史料。在过去近四十年中,与此后出版的各式各样的高剑父年表或传记比较而言,其准确性、重要性迄今未被超越。
简又文在不同时期所撰写的文章虽然不无虚饰之嫌,个别事例也并非全然与史实相吻合,但它们对宣扬、推广高剑父的艺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迄今为止仍然是研究高氏艺术、岭南画派,乃至近现代中国美术史必不可少的史料。简又文对高剑父生平的记叙和对高氏新国画的理解,持续而深刻地影响着后来的学者。对于简氏不遗余力的推广,高剑父亦颇为感慨,在晚年致友人书时,就曾说过:“简又文为我宣扬,至为可感,可谓忠实信徒矣。”(这是高剑父约1950-1951年致画家李乔峰的信,这里转引自黄大德《山本梅崖在广州及高剑父在日本留学的相关问题》注释13,《美术学报》2011年第1期,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