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云表
认识陈燮君的人,都会感到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有着真性情的画家,对于艺术有着发自内心的真情挚爱。多年来,他始终处于一种超大工作量的持续不间断的创作状态,被朋友们誉为“美术界的劳动模范”、“艺术创作的拚命三郎”。面对他创作的大量作品,人们在惊叹之余又会感到这对陈燮君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正如吴冠中所说:“艺术作品的价值寓于真情实感。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固然须具备才华、功力、经历、素养等等诸多因素,但其出发点必然是:真情。”陈燮君是一位激情型的画家。站在他的作品前,便可想象出他面对画布,灵感勃发,热情四射,饱蘸着颜料迫不及待地挥舞画笔的情景。他从心里热爱油画,多年来始终保持着亢奋旺盛的创作冲动,而这种热爱和冲动,又使他总是处于非常好的创作状态。
陈燮君又是一位体验型和思考型的画家。林风眠说:艺术作品的创作“一方面系情绪热烈的冲动,他方面又不能不需要相当的形式,而为表现或调和情绪的一种方法”。陈燮君在创作实践中通过自己的独特体验和独立思考,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绘画形式,那种具有中国文化和美学特色的“以形写神”和“物我融一”的意象绘画语言。他在创作时不仅关注客观形象,更加注重经过他内心体验后所形成的心象。正如吴大羽所说的,是“游走于形象与心象之间”,二者联成了一个整体,如同一个有生命的个体一样不可分离,从而使他的作品成为生命体验和内心感受的释放,成为他主观情感的表现,具有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和感动人心的力量。
陈燮君以“象”作为统领,将其作品分为“古风气象”、“雪域意象”、“自然诗象”、“风荷华象”、“城市心象”、“青春肖像”、“视觉艺象”和“世博万象”等8个系列。“象”者,“诸人之所以意想”之谓也(《韩非子》)。中国文化中充满着“尚象”的艺术思维,而其中“意象”则最能体现客观世界如何在艺术家的审美感知作用下,达到主客互渗、情景交融的“意想”。陈燮君创作的题材,无论是古风飞天、雪域古格,还是田野荷塘、都市人物,其油画语言的核心则都是运用表现达到中国文化的审美意象。陈燮君努力将油画这种外来异质的艺术样式表现性的形式法则,与中国绘画的意象审美相结合,线条和笔触在形象中恣意穿插游移,色彩形成的块面肌理张弛有度,呈现出一种酣畅恣肆的东方意象情致,从视觉转入内心。陈燮君将其油画定位于“视觉意象”,即是从观者的角度,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作品自外在视觉直抵内在意象的丰富审美内涵。清人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杜少陵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画者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这说明画家作画,意象要在胸中酝酿成熟,方能一气呵成。正如美学家邓以蜇所说:“画家所写者何?盖写其胸中所寓之意象耳!”无怪乎陈燮君作画时总有一种不可扼制的冲动,盖因他已有意象成竹在胸。
闻立鹏曾将油画艺术语言体系分成五类,其中对“意象语系”作了如下阐释:“在吸收西方古典技法的同时,又接受表现主义的观念,融入中国书法和大写意的意趣,重写不重描画,更强调主观的表现和抒发。他们引入了诗的意境,在抒情写意中或变形或变调,笔随意行。”以此来观照陈燮君的油画作品,正可作为一个具有范例性意义的个案来看待。在陈燮君作品中所体现的审美意象,是一种具有当代性品质、在表现性写实中所感受的真实。它不是物象客观真实的呈现,而是通过自身的体验,从物象中提取最触动人心的情感所感受的真实,实现对客观物象的主观把握,在主体精神与想象能力上超越客观的形似,展现出一种被感觉的、在精神层面上的真实。
“古风气象”系列是与陈燮君所从事的文博专业最相契合的作品,对于题材和内容的把握和驾驭尤为得心应手,而其中的《飞天》组画最能完美地呈现出他“视觉意象”的风格特质。飞天作为在佛国诸神世界里最美的艺术形象,现在已成为中国艺术的一个符号和一种象征,成为中国美学精神的形象阐释和审美理想的形象体现。陈燮君笔下的飞天,瑰姿艳逸,体迅飞凫,色彩斑斓华美,画面洋溢着一种轻盈飘逸的飞动之美。恰如李白在《古风》一诗中所形容的:“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陈燮君在这组作品中采用了双联画甚至六联画的形式,使飞天腾空悠游的苍穹天际更显辽阔空灵,飞天人物形象处于更为开放的空间,营造出一种蓬勃的生机和曼妙祥和的意境。
陈燮君热爱写生,向往心灵与自然相交融的审美境界。因为他的工作特点,使他的足迹遍及全国和世界各地,使他具有一种开放性、世界性的广阔视野,又为他的对景写生创造了难能可贵的条件。“古风气象”系列中的《古格王国》、《遗迹的魅力》、《景色依旧》等,“风荷华象”系列中的《荷塘风华》、《红与绿的交响》、《生生不息》等,以及“自然诗象”系列、“城市心象”系列和“视觉艺象”系列中的大部分作品,都以写生为基础。每当面对眼前丰富多彩的景色,总能调动起陈燮君的主体感受,凭藉内心的冲动,心手合一地进行创作。他的这些作品,并不拘泥于透视、明暗、色彩的客观真实性,而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由此出发去追求一种“神似”的、精神化的大自然。他不断地尝试着变换角度,对眼前的景物进行多方位、多层次的观照和剖析,针对性地对物象作出审美判断,来决定自己的取舍和选择,以充分表现自己对于物象的个性体验。他的这些作品,也并不斤斤于特定时空下结构和空间的常态表象。他的视角,更多的是显现客体的质感和分量,关注如何突出物象的内在意象审美。陈燮君的这些作品,与其说是面对风景的描摹,不如说是他心灵的风景画。
一件作品之所以具有生命力,是因为其中融入了画家自身的内心感受,用自己的生命体验与对象进行沟通和交流。在陈燮君以人物形象为主体的“青春肖像”系列和“雪域意象”系列的两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这种与画面人物的沟通和交流。在“青春肖像”系列中,陈燮君对不同时代的年轻一代的种种人生况味和生存境遇,以一种充满诗意的浪漫主义情怀,从不同角度给予艺术的呈现,去努力恢复人们对曾经有过的青春年华的记忆。作品中没有我们经常见到的逼真的写实和文学性的叙事,而是以写意的形式,着意于人物精神气质的表现和时代气息的渲染。在人物场景的设计中,陈燮君多以充溢着海派情调的江南特色作为背景,或小桥流水,春雨杏花;或客厅阁楼,窗前灯下,凸显出江南文化的美学品格和海派油画的地域特质。“雪域意象”系列,是陈燮君“五进西藏”取得的丰硕成果中的一部分。这是一组雄浑苍凉的高原与生命的赞歌。他在高原的自然、历史和文化的整体与个人生命的交融中游历,传达出自己的独特而又深刻的感悟。在这组作品中,表现出他的意象绘画语言铿锵有力的另一面,色彩浓烈,笔触凝重,赞颂讴歌了生活在荒原和阳光下生命的质朴、顽强和纯粹。
陈燮君在长期创作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独具个性的油画风格,但是他又并不囿于一种固定的风格模式,而是能够按照不同题材的审美需求,寻找相应的绘画语言,不断调整和丰富自己的艺术风格。在他的“古风气象”系列中的《唐风》、《唐韵》、《狩猎》、《马球图》、《古风犹存》和《昔日的辉煌》等移植于懿德太子墓、章怀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唐代壁画的一组作品中,着重于画面的平面化处理,更多地运用了酣畅灵动的线条与色彩所产生的关联作用,属意于呈现古代壁画通过平面构成所产生的平实、舒展的审美意境,以及壁画历经沧海桑田在画面上留下的洇漫、斑驳的时间印痕。而在“自然诗象”系列的《绿色的原野》、《桔红色的云》、《海语》和《光与色的周旋》等一些作品中,他的笔触转而圆润,多运用横向的平涂,并且着重表现正面的光线效果,以及色调的平缓转换和从明亮到深暗的渐变。由此可见,风格作为画家艺术语言、审美理想和创作个性的外部标识,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应当忠实于画家自己的主体感受和表达需求,我们也可以从中见到陈燮君在创作时率性而为的一面。事实上,对于艺术来说,真情要远远大于风格;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风格总是要服从于他充沛的激情、丰满的心血,让位于他真诚地面对生活的真切感受。
在陈燮君油画作品的视觉意象表达上,正在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内涵丰富的语言体系。给人深刻印象的,首先是他独到的笔触和象迹对物象所进行的表现性的高度概括性处理。这种概括性处理是他在造型形式上的一种审美追求,也是他精神气质的自然呈现。他习惯用厚重的笔触来表现体积感很强的物象,而又在这种厚重上追求细致丰富的色彩变化,用色块和光影营造出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韵律感和形式感。这在他的《飞天神游》、《华夏遗韵》、《洁白的哈达》、《放飞亲情》、《往事如歌》和《海浪花》等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这种笔触,既有着不同的取向构成的有机统一性,也有着突破有限空间、以静写动或以动取势的运动性,还有着张弛有度、紧松参差、富有音乐韵律的节奏性。在《洒脱的原野》、《乳白色的炊烟》、《几度春秋》、《风荷》和《荷塘少女》等作品中,他更率意地用超乎寻常的厚重色彩,经涂抹、跳动、层叠甚至堆砌后,由笔触肌理产生一种近似浅浮雕的空间效果,使色彩在二维的画布上得以强化为三维体积,从而与客体既保持一定的距离,又使其具有某种超越性,常收到意想不到的微妙效果。
色彩感受是人们最为普遍的审美形式,最能牵动观者的审美情感。在某种程度上,陈燮君在作品中对于色彩的重视已超过了对写实性造型的关注。马蒂斯说:“色彩不是用来模仿自然的,它是用来表达我们自己的感情的。色彩只因关系而存在。与素描相比,油画唤起了色彩的感情关系。”陈燮君深谙色彩在承载情感中的分量,把色彩作为他绘画语汇中重要的意象性元素。他具有丰富的色彩表达能力和对色彩超常的敏锐和感知,画面上总是闪烁着犹如交响乐般丰富、明快而绚丽的色调。在他的作品中,既可较为明显地觉察到苏派油画的灰色调,又隐约可见莫奈式细腻微妙的色彩铺陈,凡高式纵横驰骋的笔触挥洒。他既保留着苏派油画灰色调的表现特质,又从中脱颖而出,提高了色彩的亮度和饱和度,在介于高光与深暗色调之间表现出丰富的层次,产生出一种朦胧的美感,从而进一步丰富并提升了人们惯常所见的灰色调的表现力。在陈燮君的《诗韵》、《寄情山水》、《艺术的升华》和《彩云下的草原》等作品中,即可强烈地感受到他在色彩处理上的独到之处。他用色彩来塑造空间,将线条尽量隐去,从而使轮廓变得柔和,阴影变得模糊,画面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诗意。
陈燮君以自己独具个性的绘画语言,赋予作品以一种理想主义的唯美品格。这种理想主义的唯美品格,抑或已经成为海派油画的共性特征,而陈燮君所不同的是,他的这种唯美更是一种“意象的唯美”。他的油画风格,既有着苏派油画理想主义中的唯美情怀,又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19世纪中期欧洲兴起的唯美主义与“拉斐尔前派”绚丽温婉的唯美情调和“美即真实”的艺术信条,而在对苏派和拉斐尔前派油画语言融会贯通的基础上,他又有机地融入了表现主义或写意性的风格语汇,关注于整体意境的把握,对细节一般不作细致的刻画,自然色彩被高度概括。而在作品的精神内涵和审美取向上,则接续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意象审美精神,表现出一种以唯美回归自然、不断深入人性、坚守理想主义的艺术实践。
陈燮君的唯美又是一种“有气势的唯美”。他在作品的画面上呈现出的疏落有致、挥洒自如的极具情绪化和意念化的笔势,总能让人感到有一种整体贯通、呼之欲出的气韵体势扑面而来。而这种气势,就是为了表达他内心涌动的对于物象的体验和感受,是他理想主义的唯美情怀的物化形式。在他作品中所感到的气势,是一种由唯美主义的视觉冲击力转化而来的力量,它蕴藉着深厚的意象审美,显得含而不露又蓄势待发。正是这种有意味的、有气势的唯美,引领着观者不由自主地深入到作品的审美情境中去。
近年来,陈燮君的油画创作进入了一个更加自由洒脱、个性彰显的境界。在对题材的把握上更加游刃有余,在创作时也更多地进行了主观的改造,用内心的意念和感受取舍自如。他的笔触更加率意奔放,虬结飞动,画面上的每一个笔触、每一块色彩,充溢着更为浓郁的浪漫主义的气息,使人们感受到画家呼之欲出的支撑着画面的心灵颤动和生命激情。他长期以来已然形成的和谐与绚丽的意象绘画风格也日臻成熟,更加鲜明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