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发奎 柳百琪
2011年对我的家族和我来说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正值辛亥革命百年、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有一系列的迎庆活动,我参加了《百年家国》和《风雨同舟》两项征文活动,撰稿将家父陈宏阁为振兴民族印刷工业、新中国造币事业的业绩和经历介绍给了大家,分别在《档案春秋》(2011.5)和《文汇报》(2011.7.21)发表,文中多次提到家父的合作者和领导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柳溥庆先生。柳溥庆先生和家父同庚,他俩都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以“童工”身份进入社会。柳进上海图书公司,陈进中华书局,他们都是自学成才,成为自己行业的精英。他俩一个学美术照相制版,一个学印刷机械(只做这一件事一直做到设计印钞机),殊途同归最后共同为新中国印刷造币技术事业奋斗走到了一起。
柳溥庆被誉为中国共产党的忠诚老战士,中国杰出的印刷技术专家,20世纪中国印刷、印钞业的泰斗,“印刷技术的活字典”。1956年他被国务院确定国家二级总工程师(不设一级),这是当时印刷界最高级别的职称,全国仅授予他一人。2009年,经公众和专家投票,报经活动组委会和新闻出版总署审定,获22位“新中国60年杰出出版家”之一的殊荣。
柳溥庆先生在印刷界的大名气,多少冲淡了他在绘画书法方面有颇深的学养,对他的教育贡献也知道不多了(限于篇幅这方面不展开)。由于我的职业与书画教育有关,研究发现,柳溥庆先生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出版家、科学家,还是一位美术家、书法家和教育家。
让我们先来看看柳溥庆先生(1900~1974)与美术的渊源和成绩。
柳溥庆先生1912年在上海中国图书公司印刷所铸字部学习浇字,一年后,入图画部拜徐泳清学画。1914年随徐老师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图画部工作。1921年,他辞职要赴法勤工俭学。商务印书馆不准,但允许给他以学费,去上海美专学画,可以半工半读,并不扣工资以示优待。这样历时三年,1923年他在上海美专毕业。是年,上海美专毕业学员81名。1924年3月9日,由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及社会主义青年团主持,在上海小西门联合举行了列宁追悼大会。该大会上所悬挂的列宁画像,是柳溥庆接受组织委托,在即将赴法前亲手绘制的。该画是他从上海美专毕业后,首次以画笔为革命服务的,有可能是上海有史以来的第一幅列宁画像。
在出洋留学的美术人流中,去西方的最早有李铁夫、周湘、李毅士等,柳先生与林风眠、徐悲鸿几乎同时。稍后有颜文梁、刘开渠、吴作人、张充仁等。
柳先生1924-1927年分别在法国里昂和巴黎美术学校学画,柳百琪提供了奖状和照片:
1924年在里昂国立美术专门学校获二等第一名奖状;
1925年获人体写生素描和速写第一等第一名奖状;
1926年获油画人体写生二等第二名奖状。
这些奖状是见证了中国人在法国学习西洋油画艺术取得很高成绩的历史记录。他的同学张德荣回忆说,柳溥庆三个学年考试的成绩,在中国留学生中名列前茅,在全年级中也属佼佼者,为中国人争了光。周令钊等人纪念恩师的文章对此评价:在当时学美术的中国留学生中,他的成绩是最好的。柳家至今唯一珍藏的,只有一张他20年代中期画的肖像素描。画中的这位老人是法国里昂美术学校图书管理员。该画首先发表在上世纪30年代的《美术生活》杂志上。
1924年,柳先生被选任旅欧共青团里昂支部宣教委员。在里昂国立美术专门学校学习期间,以自己的专长,精心为周恩来创办的、邓小平任职的旅欧共青团机关刊物《赤光》绘制了一个封面,被刊登在该刊1924年第10期上。封面绘的是一个赤身小孩,左脚踩火轮,右手高举红旗的肖像。该图原稿在“文革”被抄家时丢失。
1926年夏,柳先生赴巴黎在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他当时任中国国民党驻法国总支部的领导工作,在同年又由沙可夫(陈微明)、徐孝祥介绍加入法国共产产党。1927年,柳先生又奉党组织之命,在前苏联中山大学学习政治。1927年任该校墙报编辑、中大俱乐部舞台布景、中国博物馆绘图员。1928年,被党组织派往中共代表团,先在周恩来领导下,参加筹备中共六大的工作,后在中共六大秘书处工作,负责制图;并被指定为中共六大的旁听代表。1929年入莫斯科美术学校。1930年回国,回国后又从事党的秘密工作。
应该说由于他下半生服从革命的需要,长期没再拿起画笔从事创作,因而影响了他个人在美术绘画专业上的发展,并湮没了他的特长,从而使得这段辉煌美术历史没能进入史料的记载。
柳先生没有做鲁迅先生所说的“空头美术家”而选择了实业救国,将美术素养用到宣传革命和印刷技术中去,将西方的先进技术引进到中国引进到上海来,实现了刘海粟在上海办美专初时的愿景,由蔡元培书赠四个大字——“闳约深美”的学术理想——柳溥庆先生有国际视野、跨学科的知识面,即为闳;在博采众长的知识技术中,有概括的提炼到审美和表现的精华,为自己的专长所用,是为约;致于求实专研,有抗挫折能力,就是深;只有这样才能够把本专业的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因此,我想回顾上海美专百年庆典的文献中,也应该有柳溥庆的一席之地,他达到了上海美专提出的“造就纯正美术人才,培养及表现个人高尚风格,造就实施美教人才,直接培养及表现国人高尚人格,养成工艺美术专门人才,改良工业,增进一般人美的趣味”之目标。他是上海美专的骄傲之一——我们千万不要就美术论美术,眼睛就看到上海美专培养了几个画家几个艺术家,像柳溥庆这样富有美术素养的资优(giftedandtailented)人士、在工业科技界的大师级人才,在西潮东渐、为我实业(工商业)所用的趋势下,更是美专教育思想实践的大成功。从中我们可以一窥民国时社会美术教育的办学特点,也能提供今日的社会教育以思考和启迪。
如果说柳溥庆先生是留法的洋学生,那么他对发扬古代书法优良传统上——本土书法的研究和传播,是再传统不过了。柳溥庆编著的,由丰子恺题写书名的欧、颜、柳、标准习字帖和柳体间架结构习字帖,于上世纪60年代由北京出版社公开出版。这是20世纪30、40年代,柳溥庆在上海博览我国历代名家的书论,并结合自身十多年的美术修养,总结出了一套比较科学的楷书学习方法。他认为:“习字理论是习字的工具,只有把历代楷书理论和历代楷书名家的范字结合为一帖,才能更好发挥书法理论应有的指导作用。”他的这种方法,在近代我国编帖的方法史上开创了先河。他还认为:书法是一种艺术,学习楷书的步骤,可与绘画一样。绘画是先学横竖直线、弯曲弧线、明暗色调、素描等。当这种基本练习达到一定程度时,进而学习风景、人物画面的布局结构等。他把自己这种学画的方法,也移植到他所编的这些习字帖中,建议读者应先学习基本笔画的书法,后学习间架结构的书法。
十年动乱后,其长女柳伦继承柳老遗愿续编其他多体标准习字帖。这套花皮系列字帖自1962年公开出版以来,已累计发行数千万册,至今畅销不衰,受到书法爱好者与习字者的欢迎。
他的书法美术的修养,也滋润了他的印刷大业,但在人妖颠倒的年代,当时他已被打成了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文革”十年,大字报还批判他编字帖是吹捧封建主义,不务正业。恰恰相反,他坚守实业救国,印刷技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学美术书法,不忘将艺术修养和科学原理迁移到印刷技术上,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就。
柳溥庆先生对我们陈氏家族的影响是巨大的,我们怀着感恩的思想纪念柳先生,他老人家是中国印刷舞台的主角,家父只是一个配角,是他为家父创设了发展的平台,他多才多艺博大精深统揽全局,也需要家父在某一点即印刷机械技术上的支撑,两人是知音是挚友,是中国印刷事业的先驱。现在研究先辈,一方面要厘清他们的业绩,总结成才的规律,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另一方面,研究他们对我们民族今后的发展也是有价值、有益的,把他们放到国际舞台上,在印刷出版领域也毫不逊色,是有一定地位的。柳溥庆和陈宏阁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合作成功设计制造第一代华文照相排字机,其业绩载入中华印刷通史,早于日本六年,创造发明了世界第一台汉字照相排字机,被当时上海《申报》称为“划时代的创新”。柳叔叔和家父等人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起实践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伟大思想。
最后让我们以柳溥庆先生在《中国印刷》1936年第一期发表的《本会缘起》中的大声疾呼,作为本文的结语:“时代在不断前进,一切事事物物,如不与时代共同前进着,则必为时代落伍者,落于时代之后的人们,世人都视为劣等民族!……当今世界印刷工艺日新月异,无论凸版平版凹版之技术,还是制版技术,都已进入新的时代。知识的进步,社会的需要,正促使我国从事印刷技术者要自重,要不自满地永久前进,进而与世界各国的印刷技术者携手并进。”
他所说的,至今振聋发聩,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