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好的日子里

2012-04-29 00:44刘全德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刘慧小苏小石头

刘全德,文学硕士,1970年代生于河南唐河。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小说、评论等发表于《文艺报》《延河》《延安文学》《诗刊》《星星》等。现就职于延河杂志社。

小苏在广州见到了网友。小苏跟网友处得不错,对方跟他聊过几个月后说想见面,于是小苏就趁单位外派学习的机会跟网友见面了。网友是个美女,身材略微发胖。网友拍拍他肩膀,上下打量,说他皮肤比较黑,像自家男人的肤色,小苏就嘿嘿笑。网友赶紧说她喜欢男人黑一点,有味道。

小苏扫了一眼路边的行道树,说自己是第一次跟异性网友见面。网友说,她也是第一次跟网友见面,不太习惯。

小苏说:“你是广州本地人?”

网友说:“不是。大学毕业后来这儿工作,就扎下来了。”

小苏嘿嘿一笑,说:“缘分啊,活该咱们都在一个星球上。”

“你还真有才!”网友妩媚地看着小苏,小苏禁不住心潮澎湃了。

小苏胆量猛增,盯着网友胸口的蕾丝边说:“南方的一山一水很美,都体现在你身上了。”

“是吗?”网友不是个含蓄的人,而且很真实,小苏看出来了。小苏说他喜欢开诚布公地面对生活,尽管这会付出些代价。网友说她有同感。

晚上开房的时候两人都很激动,都有点当小偷的惭愧。小苏说咱们把灯关上吧,女的说关上最好。第二天他们一整天没出房门,放开胆子翻滚了好几次。女的把窗帘拉上,开了一盏蓝莹莹的灯,说可以互相欣赏。不太累的时候,小苏就下床喝水,冲洗出汗的身体。女方躺在床上小憩的间隙,小苏偷偷地完整看了一遍。他承认,她的皮肤不如自己媳妇的白皙,纹理粗糙一些,不过这都被双方超级热烈的情绪掩盖了。她在来劲的时候活像一条刚上岸的大鲤鱼,布纽扣一样坚实的乳头弹跳不已,让小苏感到很震惊,而这是他在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中从不敢想象的。

小苏的媳妇,用小苏的话叫“过日子的”。在家里,小苏那方面不敢要求太多。如果媳妇不来例假,每周三和周六是双方约定的办事日程,固定的程序,固定的场所,固定的次数,整整八年,很少出过什么差错。就这,媳妇有时还骂他不正经,说他贪得无厌。小苏一度怀疑自己在周三、周六之外的日子定会失去那种能力。

然而广州之行改变了一切。小苏发现自己其实能力很强,需要也非常旺盛。按照某种理论推导,小苏应该在社会生活中也居于强势地位,顺理成章地取得辉煌战绩才对。世事弄人,小苏在社会大潮中并未取得什么成就,这块炸过多年的臭豆腐秀美的内质没有人待见,只能揣在心里。他在广州没敢说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难于启齿。

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小苏天天跟女网友在一起,耳鬓厮磨。小苏没问她的身世,她也是。从她时不时发出的感慨中,小苏知道她觉得很美好。小苏的表现机智诙谐,幽默感十足,他摊开双手表示无奈的耸肩动作让她感到十分着迷。她说他简直就像个花花公子。临走的时候,她大着胆子要到车站送行,被小苏拒绝。

小苏同志耸耸肩膀,把双手一摊,说了句:“来日方长!”

小苏其实不小了,年过而立,能分不出个轻重缓急?

分手之前,两人喝了一瓶红葡萄酒,正宗的红酒,不是便宜货。

小苏走进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还残留着些醉意,心情轻松而愉快。从站台上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人群像涌流的潮水一样翻卷着,小苏冲着远方的群众挥挥手,算是向这段广州之行告别。

小苏放下手,有些怅然若失。

火车上的黑夜总比白天来得多。

这辆火车似乎是来自农耕社会的老马,晃悠得比蜗牛还慢。小苏睡得昏昏沉沉,正好和这种节奏对上。对面座位坐着两个新疆姑娘,眼睛很大,一路上叽叽喳喳,还和周围的汉族同胞磕磕绊绊地交流。小苏听出来一点:她们是大学生,毕业回家,准备在家乡教授汉语,对未来的职业前景感到很兴奋。听说小苏是老师,她们倍感亲切,准备长谈一番,但小苏摆摆手说他很累,小苏说自己连续工作了一周时间有点精疲力竭。小苏睡过去,车过长江的时候他睁眼往窗外看了一下。长江很长,水也很阔。这就是小苏模糊的印象。

火车一路上爬过无数隧道,从低处爬到高处,又从高处爬到低处。“像条大蜈蚣!”小苏嘟囔着,伸手揉揉发痒的鼻子,又睡过去。

下车后,小苏站在吵吵闹闹的街头上,把手机打开,拨了一下,占线。

小苏稍后又拨了一次,里边是个男中音:“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小苏有些惊诧,提高声调喊起来:“喂喂,你好……请问这是刘慧家吗?”

“刘慧不在,她上街去了,把手机落在家里了。我是她丈夫苏林林,刚从广州出差回来,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等她回来我帮你转告,你看这样行吗?”

小苏一下子火了:“行你妈的狗蛋!老子才是刘慧的正牌丈夫,你他妈算哪根葱?赶快让刘慧接电话,不信治不了你们两个狗男女!”

对方不温不火、加倍客气地答道:“先生,您肯定误会了,要不就是您拨错电话了。您先弄清情况再说好吗?”

“啪!”对方把电话挂了。

小苏看看周围,青天白日的,但他感觉浑身发凉。“妈的,撞上鬼了!”

难道家里真还有一个小苏?

急忙赶到家门口,死活打不开门锁。小苏把门撞得“嘭嘭”响,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回过头看一个男人猛踹一扇房门。小苏暂停一下,等没人的时候继续狂踢铁闸门,踹出一大片皮鞋印子。没用!

小苏气馁了,开始大骂当初安装防盗门的师傅。“日,搞这么结实,专门跟我过不去呀!”小苏累得一头大汗,坐到台阶上,斜靠在广州带回的行李箱边抽烟,衣衫不整,神情委顿。

一根烟没抽到头,警察来了。其中的女警察敬了个礼:“同志,请问您是住在这里吗?”

小苏有点摸不着头脑:“是啊,住在这里,怎么了?”

“请跟我们走一趟,有些问题需要您协助调查。”

“不需要,我就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那不行,您必须接受调查。有群众举报说您在这里危害公共治安秩序!”

“操!那就去吧,废什么话呀!”

“同志,请注意您的态度。”

“我态度怎么了?我态度好好的。我坐在自己家门口也犯错了?”

“话不是这样说,等我们把情况搞清楚之后,您才能这样说,明白吗?”

听完一套带点威胁口吻的说辞,小苏总算知道了,警察已经把他列入流窜作案的入室抢劫犯那类角色。小苏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七八个群众已经围过来,在旁边指指点点。小苏不用问都知道他们想说什么,因为他自己就经常看这种热闹。在眼皮底下盯视着犯错误的人,目送坏蛋被警察带走,那感觉绝对舒畅。小苏理解他们,也愿意满足他们的期待。他甚至不无戏谑地喊了一嗓子:“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男警察照着他脖子拍了一巴掌:“消停些,注意形象啊。”

上警车前,小苏扭着脖子对继续期待的群众追加两句:“我他妈没有犯罪,真的没有哇!我比窦娥都冤!真的,我是很真诚才这么说的!”

围观的人群轰地笑了,“嘿,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哎。”

隔着车窗玻璃,小苏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他家窗户后边,一动不动往这儿看。

小苏感到魂都要飘起来了,那个人和他一模一样!

那人黑黑的,瘦瘦的,穿着小苏在家常穿的那件睡衣。

小苏在派出所没吃到好果子。

警察要查看身份证,小苏说身份证落到学校办公室抽屉。结婚了没?小苏说结婚证家里搁着,没有随身带。那工作证呢?小苏说学校没办,从他上班第一天起就没办,一直到现在也没办。驾驶证?小苏说他倒是想办,可是老婆说没必要,家里距单位只有二十分钟自行车车程,骑自行车已经显得太显摆,走着去最好。他七八年一直步行上班,还可以保持身材。

问了半小时,女警官一无所获。

“那你是无业游民喽?”

“不不不,我是老师,真正的人民教师,教生物的,我有教师证。”

教生物的小苏让警官很不痛快:“那你看我是生物吗?你说的这个证件在哪儿?”

“在……家里。”

“那家又在哪儿?”

“就是你拉我过来的那地儿。”

“那怎么不进去拿呀?”

“进不去,钥匙打不开。”

“知道为什么打不开吗?”

“不知道。哎,我说,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才打不开的,平时一直很管用。”

“是吗?”声音拖得又长又平,就像电视剧里太后跟太监对白时的腔调,有钉有刺,接下来句句都是挖苦人的风凉话。

小苏深受打击,他摊开双手,很无奈地耸耸肩膀。

“我说,把烟灭喽!你是大烟囱啊?”

“让我再抽一根好吗,我感到很紧张。”

“笑话,你看起来像是紧张的样子吗?”

“警官同志,你不知道,我有个特点,越紧张就越是看起来放松。你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我实际上离尿裤子只差一步。我是真紧张,特别特别非常紧张!”

“呵呵,做起诗来了!看来你挺喜欢跟警察打交道?”

“我……还行,一般吧!”小苏瞅瞅警察手中的圆珠笔,就差没哭出来。

“你媳妇电话多少?”

小苏报了个号码,随口说:“打不通!她身边有个混蛋,肯定不让她接。”

警官把桌上的固定电话提起来,随手一拨,通了。“喂,请问你是哪位?”

小苏这下傻掉了,是他媳妇的声音,绝对没错!

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瞄一眼顶上的天花板,这才礼貌地说:“喂,你好,请问你是苏林林的家人吗?”

“是啊,怎么了?”

“苏林林现在碑林区派出所,你有时间的话能过来看一下吗,有些情况需要你协助解决。”

“不可能,小苏在家里好好的,就在我眼前吃饭呢!”

警察的声音更加礼貌,在小苏听来,甚至有点故意陷害的暧昧:“那你能过来吗?我们的地址是和平路180号201室。”小苏一下子讨厌上这位不算难看的警花了。干嘛呢这是?老一副坑人没商量的无辜相。

“你烦不烦?无聊透顶!”

那边挂电话了,最后甩过来一句:“神经病!”

警官看着小苏,摊开双手,表示很无奈。

“你父母能不能过来?”

“不能。他们都在农村老家。”

“其他亲人呢,有没有?”

“只有一个妹妹,不在本市。”

“你在这座城市还有没有认识的朋友,比如说,可以帮你证明一下基本经历什么的那种正经朋友?”

“没有!哦,等等,有一个!”

小苏凭记忆报告了街道、小区、楼层、门牌号,但是没敢抱多大希望。

警察把他往桌子腿上一铐,出门去了。临走把烟和打火机没收到抽屉里,上了锁,说免得他引火烧身。

小苏苦着脸说:“谢谢!您考虑得真周到。请问房间里还有没有水果刀之类的,也尽量拿走,我一见那玩意就想割腕。”

女警官是秋霜腊梅,一言不发地把门重重关上。

朋友终于来了。这是小苏上中学时的一个哥们,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他有一副很像伟人的大胡子,高大健壮,差点让小苏认不出。

朋友像一个伟人一样在禁闭室的小屋子里踱来踱去,满面沉思,搞得小苏头晕眼花。“我说,你能不能少走两步?现在是什么状况?”

朋友抬起头:“哦,罚款交过了,咱们走吧?”

“去哪里?”

朋友情绪不高,根本不掩饰自己的消极姿态:“只能是我那儿,你不是无家可归吗?不要怪哥们不仗义,先说好,顶多住四五天,我老婆最近就要回来了!”

站在楼道里敲门,没动静。

“赶快出来,来人了,来了一个朋友!”大胡子把门捣得山摇地动。小苏站旁边觉得惊奇,屋里还有人?果不其然,门哐啷一声打开,出来个连衣裙,香气扑鼻。那女人也不打招呼,低头就走。长头发哗地披下来,遮住大半边脸。

“你这就走啊?”

“嗯。”一个甜丝丝、腻味十足的鼻音。眼看着下了楼梯,眼看着消失在下一层楼面。女人脖颈处露一块皮肤,白净可人,小苏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孔,一股风已经拂面掠过。空气中回荡着化妆品的余味。小苏摸了摸鼻子,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充满刺激的气息,感觉到灵魂深处注满了奇异的能量,他情不自禁地说:“生活真是美好啊!”

大胡子“哧”地笑了,走进屋,把小苏的行李撂到地板上,回头对小苏说:“看把你能的!还是上学那阵的老毛病,意淫症。要来就来点真的,我是标准的现实主义,你是伪装的浪漫主义,这不就结了。”

“哎,说说,不是你老婆吧?这女的表现怎么样?”

“那还用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小子,不会是想等我老婆回来告状吧?私家侦探?”大胡子端来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往沙发扶手上一靠,满腹狐疑地看着小苏。

小苏“切”了一声,满脸委屈地说:“老哥,你以为自己是李嘉诚啊,还值得我这种高智力的人来卧底。你呀,还是上学那阵的老毛病,幻想症!”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足有十秒钟,忽然间都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

“老天爷,这么多年没见,咱们还是要斗来斗去,真他妈太搞笑了!”

“你还说,当年要不是你下手快,我早就跟小狐狸搞成了。”

“屁话,不说你自己,一封情书写了一个月,谁他妈耐烦等你?小狐狸自己都承认,就你那磨叽样,上床肯定没劲。还是我说得准,不如直接上项目算逑了。最后打赌谁输了,还不是你个孙子?”

“咳,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咱们说好,揭短也该有个限度!你记住,好人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有限个屁,就你那口头禅,早该炒菜炒完了。”

随后就是一大片沉默。那哥们已经听完小苏讲的故事,下巴合不到嘴上。恢复正常后,他先就惊叹一句:“真他妈怪!”按伟人的习惯摸摸胡子,又说,“哎,你还别说,这故事讲得有意思。差点忘了,你一直擅长这个。”

小苏迎着他不怀好意的眼神,气得晕菜:“擅长你老婆,这我一直擅长!”

“不要骂人嘛!要文斗不要武斗!让我给你参谋一下,啊!先不急。你是这样,先给老婆打电话,问问情况,说不定是她在捣鬼。我们家那位也这样,三天两头找事,恨不得把你八辈祖宗都拎起来八卦一番。我估计,肯定是你得罪老婆了,她给你设了这么个套,说吧,是这么回事吧?”

“黄河决口了都不可能,我那位不是这性格。瘟得跟老张似的!”

老张是他们共同的同学,扎一锥子不流血,出了名的“瘟”。

“是不是总得问一问,你说呢?”

小苏无奈,拿出手机拨号,一片盲音:“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然后是一大串男女合奏的外语口音,说着同样的意思。再拨,继续盲音,继续合奏外语。

大胡子忽然做了个暂停动作,启发小苏:“是对方停机,还是你这儿停机?”

“对方吧!”

“不对,要是这样的话,那警察怎么能拨通,你就偏偏拨不通呢?是不是你的手机出问题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苏手忙脚乱地指导伟人,赶快往小苏的手机上拨号。

“拨过没有?”

“拨了,我都打过三遍!”

“不可能!”

“骗你是你孙子养的。看,已拨电话,是不是你这号码?”

小苏盯着大胡子的手机屏幕老半天,一语不发。

“傻了你?”

“傻了,彻底傻了。”小苏自言自语地说。

小苏的手机对拨号没有任何回应,现在索性连屏幕也黑了,就此打不开。

“有人说话!”大胡子跳起来,指着小苏,一惊一乍地喊话。

“哧!有点风度好不好?”小苏沮丧得头都懒得抬。

“有人说话!真是有人说话!”

手机还是黑屏,里边却传出一个男声,很不耐烦地说:“喂,你是哪位?这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是小苏的声音,真真的。小苏使了个眼色,对大胡子低声说:“接电话,看这小子怎么回答。”

“喂,你好,我是你同学,外号叫‘伟人啊,还记得不?”

“妈的,你小子还活着啊,在哪个地球上拐骗良家妇女呢?”

“嘿嘿嘿,小苏,我跟你说,我呀,早就改良民了,现在居家过日子呢。对了,明天我去你单位见个面怎么样?带一个咱们都认识的朋友,那人想跟你说点事,就是……”

“没问题,我在三中教生物,你到门房那儿一说就成,他会跟你说我办公室位置的。那就这样,咱们明天见?”

“好好,明儿见。”大胡子放下电话,出汗了。

“妈呀,跟你的口气都一模一样,这咋整?”

“真假孙悟空呗。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是历史规律。”

小苏打个呵欠,睡意涌上来。

“瞧这世道,你还能睡下?”

“那咋?不睡还能翻天啊,睡吧,一睡天下无大事。”

大胡子走到墙角,把空调打开。

刚立夏,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空气中洋溢着腐烂的荨麻味。

阳光明媚,书声朗朗。

小苏走到学校门口,能看见影壁墙后的红旗迎风招展,几个值日的学生手捧笔记本记录迟到的学生,准备给那些倒霉蛋扣分。这一幕,也不知怎的,竟让小苏眼前一热。往常,他可是最讨厌这群装模作样扯大旗作虎皮的学生干部,因为天性懒惰,疏于戒备,早在学生时代,他曾无数次被这帮牛逼记录在案。后来他翻身做了老师,这类狠角儿就拿他没招了。小苏跟不少人说,他做老师的一大动力就是为了不受学生干部监视。这个理由好像不太成立,一说出来就搞笑。教动物解剖的教授说,只有软体动物才老拿自己的伤害说事,围着伤口舔来舔去,金贵得不得了。脊椎动物都是前进型的,小苏不属于脊椎动物。班里的同学都笑,只有小苏不笑。小苏说,他这个理由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经过论证的。

这所中学是全市升学率最高的一所高中。

小苏毕业于本校,又任教于本校,于是,老感觉生活是个圆,转来转去终究会回到原点。这种基本的生活经历培养出了最朴素的信仰。他相信,自己的一生早晚都会画出一个圆圈。在此以前,他将在那个圆周上身不由己地摆动,就像一个化学分子式中的电子一样,微小,但又必不可少。小苏的乐观主义血液,很大程度上跟这种原子观念连在一起。生物老师是本校最缺少权威的教师,做不了班主任,也赚不了英语、数学那些培训科目的外快,但小苏也无所谓,乐在其中。

就在他准备进校门的时候,传达室老头拦住他,让他登记一下。小苏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老李,咱们这关系,还用得着登记?”

“让你登记就登记嘛,不要闲扯蛋。”

“我是小苏啊!”

“老苏也不行。苏老师早就进去了,他跟我交代说,今天会有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过来冒充他蒙混过关,一定要小心,不能让进去。”

“那我没法登记。”

不登记就不让进校,老李是个坚持原则的人:“你就登记你的姓名,职务,身份证号,联系电话,到校办什么事。如果你是个正派人,这根本不难。”

小苏拍拍登记簿,又拍拍后脑勺,只好打退堂鼓,改想别的办法。

老李的目光一直盯在他后背上,直到看不见为止。

小苏绕到后门,翻墙而入。跳下的时候,像个小偷一样左右看看。还好,操场里静悄悄的,连条狗都没有。

忽然,怀里的手机响了。“喂,刘慧啊,我今天中午就不回去吃饭了,有两个朋友过来找我有事,其中有一个是高中同学。我想中午陪他们吃个饭。”是冒牌货的声音。妈的,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似的。

传来刘慧的声音。小苏不由得浑身发紧,这该算是偷听了吧?小苏眼里,这个对他黑了屏的手机就像个不贞洁的荡妇一样,偏偏要对那个假小苏网开一面,而对他这个黑影里的真人却高举贞节牌坊:“哦,没事。我看你刚从外地回来,怕你身体吃不消。你还行吧?”

“你说行不行?哈哈!”

“你这人,怎么老是油嘴滑舌的,讨厌!警告你啊,不要在外面胡来。”

“哎,本来是有些打算,可今天实在是没力气胡搞了。先要种好自留地,你说是不是,老婆?”

“讨厌,不跟你说了!我要上班,忙着呢!”

小苏怎么听怎么感觉那个“讨厌”都像是“我喜欢你这样对我”。

这是小苏媳妇的口头语,一天至少说十遍,其中至少有六次是针对小苏搞怪的举动而发。连他们的这种夫妻默契都被人克隆了,再发展下去真不敢设想。

小苏举起手机,想把它掼到水泥地上,想了想,又装进口袋。

小苏的肺功能被刺激得空前强大,风箱一样呼呼冒烟。

他从操场一角的小铁门钻过去,终于混进校园。然后,怀着满腔怒气,快步流星地直奔第三教学楼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三个人,都在备课。在原本属于小苏的位置上,赫然坐着另一个小苏,紧皱眉头,低着头写写划划。那个动作也本来是自己的,怎么全他妈乱套了?小苏疾步上前,在那张桌子上重重一拍:“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我的样子?快说!”

办公室里的人都茫茫然抬起头,大家面面相觑,连那个新“小苏”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小苏,搁谁都犯迷糊。

小苏咬牙忍着。装吧,装得还真像啊。

“请问你是哪位,是找我?”新“小苏”指指自己的鼻子,很不解。

我操,连这个逼都要装,还是人吗?小苏简直要怒不可遏,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气得浑身发抖:“你他妈是哪里冒出来的混账东西,凭什么跟我过不去?”

新“小苏”没有敢起身,畏畏缩缩的,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说:“咱们认识吗?也是,你怎么跟我长得这么像呢。”

“要问问你自己,你应该说说,你怎么偏要跟我长这么像?怎么,想上演真假李逵呀?你是想上电视想疯了吧,告诉你,电视台最喜欢你这种人,杂碎!缺德缺到家了,呸!”

“哎,你这人,初次相见,怎么老骂人呢?我哪里得罪你了?”

“骂人,老子还要打你,信不信,信不信?”小苏抄起一条凳子,高高举起来。新“小苏”看来不吃这一套,正义凛然地站起来,准备受难,大有死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气概。

“先说好,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小苏瞄着新“小苏”的脑瓜子就抡下去。

血光四溅。

新“小苏”倒在血泊里,脑袋开了瓢,往外渗血,细细的血流蚯蚓一样爬到办公桌靠墙的地方。另外两个老师条件反射地夺路而逃,一边跑一边喊救命。走廊里几个罚站的学生莫名其妙,见状不好,跟着跑开,叫的声音更大。

小苏一时失策,不知接下来如何收场。

附近几个办公室和教室都听见这边瘆人的惨叫,三号教学楼一下子炸了锅,各种各样的人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拼命往外逃。一会儿工夫,校园里传开了,说有十几个蒙面大汉,手持AK47冲锋枪,突突突狂扫,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高音喇叭喊话,通知:歹徒在三号教学楼,大家要远离是非之地。

小苏直骂晦气,他本来是想谈事解决问题的,结果一冲动又给弄砸了。怪就怪,那个新“小苏”咋就这么让人看不惯呢?莫非,自己天生就长了这么一副晦气相?小苏扔下凳子,在抽屉里翻检了一阵,想找到自己的身份证。

不出所料,不在!除了几张用来复印资料的A4纸,抽屉里一无所有。

看来,这个新“小苏”早就知道自己来干啥。料敌于千里之外,决胜于办公室内,这一点,可比自己强多了。

小苏偷眼往窗外一瞥,一大群保安正往这边赶,他气狠狠地对抱头躺地上的新“小苏”说:“妈的,今天便宜你了。记住,不准你再去我家。再有,赶紧从这里滚蛋,别来烦我,听见没有?”没顾上听答复,小苏便匆匆离开,从另一个楼梯口逃走。

小苏躲到夜晚来临,没有敢出门。晚上喝拉罐啤酒,空罐子扔出去,满地骨碌,当啷啷一个劲响。

“窝囊了一辈子,现在更窝囊了。”小苏眼花了,看什么都山环水绕的。

大胡子说:“别出去,你现在是名人,跟你那冒牌哥们一起上新闻了。从你家到学校的路上到处是警察,那个女民警,知道不?就审问过你的那位,在包子铺那儿蹲守,等着跟你问好呢。那帮牛逼就怕你老人家不露面!我在公司这段,已经有一个人打电话到我这儿找你,一听就知道来意不善。你的信息估计全让那哥们卖了。你一出去准没好事。”

“你给我媳妇捎信,捎到了吗?”

“绝对捎到了!可是人家不爱搭理,不想跟你谈,什么都不愿意谈。你媳妇,不,应该是你原媳妇,现在正在医院里伺候那个冒牌的苏老师,我就是在医院走廊里跟她说的话。”

“那她没有一点反应?”

“好像是没有,也好像有,总之很激动。对了,你媳妇最后强调,她是真诚的唯物主义者,绝对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还劝你早点投案自首。”

“妈的,原来不这样啊!”

“兄弟,现在是个狗咬人的时代,明白不,不是人咬狗的时代。你着急我能不明白吗?可是不能着急。听我说,这事它早晚要过去,总有摆平的一天。要不,你摔两个我喝过的啤酒瓶子,消消火怎么样?放心,玻璃碎片由我来打扫。‘冬天到来了,春天还远吗?忍一忍,忍一忍总没错。”

小苏真有些惶然。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现在是夏天好不好,有没有搞错?哎,说起夏天,哥们,你还记得不?小时候看电视,在王大娘四合院那次,看《西游记》。嚯,好家伙,小院里堆了至少有五十个小屁孩。演真假孙悟空。看的时候,觉得特带劲,两个猴子斗得死去活来,谁也拿谁没辙。你那一泡尿憋得尿裤子,还记得不?”

“你脑子里怎么净记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操蛋事,那都啥老黄历?”

“伟人兄弟,光阴如梭,光阴如梭啊。咱们转眼都老了,活完一半了。你没有发展成伟人,我干脆连人的资格都没发育好。杯具不?这是咱们当年作文里写过的理想吗?那些作文都应该加上一条: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咱们那时候幼稚,不知道还有这条注解藏在作文背面。如果早知道有这一条,我他妈死活也不写那篇作文,靠!从小学到大学,咱们写过多少遍,才实现了理想。拿在手里一看,不对呀,大师兄,咱们这经文是加括号的啊!假的,我操,什么都是假的!连老婆都是假的,连朋友都是假的!”

“操!不爱听,朋友也是假的吗?那你还不赶紧走!等着我告密领赏啊?”

“错错错,都是我的错。朋友肯定是真的,对不?我的意思是,因为我是假的,就感觉一切都是假的,这也是有色眼镜,明白吧?”

“喝高了吧?你这逻辑先就有问题,应该说,你是真的,那个是假的,如果要感觉到不痛快,也应该是那位更不痛快。先到先得,你说呢?你跟那假悟空相比,在这社会混得早,‘小苏这身份、小苏媳妇的丈夫的身份、小苏儿子的父亲这身份天经地义属于你。狠斗私字一闪念啊,小苏,现在要变一变,叫作狠斗无私一闪念。你敢稍微无私一下,这世界就再也容不得你这个人了。你的……明白?”

小苏说:“人不为己天地诛。心里明白,做不出来,窝囊人都这样。我要能那么狠,至于到今天这地步?”

大胡子捶捶腰,把身体放平展,躺在地板上,长叹一声:“啊,好舒服哇!”

小苏忽然想起来什么,说:“要不,你给我媳妇打电话,把她约出来,让我跟她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还有转机。她那人认死理,属于从一而终的类型。”

“啊,没有老婆,没有领导,真是美好的日子!”

“嗨,别扯了行不?清醒清醒!快打你的电话啊!”

“正因为这样才不好办。她要是就认定现在那个头被打烂的假货,怎么办?原来还可以浑水摸鱼,争取点见面机会什么的,很有可能把积极上进的优秀妇女拉到我方阵营。现在好了,头打烂了,地下党和特务的身份都公开了,她也许就再不会把你这个没有伤疤的完美的脑瓜揽在怀里亲热。在电影里,坏蛋才活得滋润呢,好人天生都是苦哈哈的。好人都在受伤,你说你这健健康康的,油光水滑,群众肯定不认。既然人民群众都认为该那个烂脑壳小苏是真的,你怎么可以说自己是正儿八经的那个小苏呢?所以,我估计机会不大。”

小苏急了:“别搞你那阶级斗争了,我这儿烧得快冒烟了。你就行行好吧,行不行也得见一面啊,总不能老这么躲着藏着。”

“你现在不适合参加公共场所的活动。”

“我不管,你想办法吧。要不我一会儿直接窜过去我。我老死在警察手里,好让你一辈子受良心谴责。我就这性格,我下地狱,你也要坐通往地下十八层的单行电梯。你就说吧,这忙帮是不帮?”

大胡子认真地看看小苏,问道:“你真是小苏吗?我是说,你是我那个同过学的小苏吗?我明白了些,闹不好你才是假的,那我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对不起,我有点发急,破坏了你的高大形象,这行了吧?我给领导道歉。”

“行行行,不要急行军,咱们稍息一下。让我静一静,想想怎么办好。碉堡总归是要攻破的,就看从哪个角度进去,是吧?”

隔了几天,上灯时分,在一个僻静的咖啡室,小苏终于和老婆刘慧见了面。

两人拿汤匙在杯子里各自搅着,谁也不理谁,好像一对陌生人,主要是刘慧态度极其冷淡,让小苏觉得无从开口。小苏试探着说:“这咖啡还可以吧?”

没有回音。

小苏腆着脸又说:“这儿的气氛不错,我记得咱们刚恋爱的那会儿常在这儿见面,嗯?”仍然石沉大海。小苏假装开朗地豁达一笑,伸手碰碰刘慧的手,动情地说:“你这性格真好,安静。”

“不要碰我!”声音很大,还颇为反感,这个小苏感觉得来。

有人路过这边,探头探脑的。小苏与之对视,那人低下头过去。

小苏看看腕上的手表,有些焦急,左手食指敲敲桌子,啄得嗒嗒响。“我说,你真认不出我了?你要这样说,我可不相信啊。”

刘慧的脸很光洁,在灯光照耀下发出橘黄色的柔和的光芒。她很慢很慢抬起头,很慢很慢地把目光对准小苏。那一瞬间,小苏觉得时间停滞了。来自对面的目光在那个恍惚的瞬间充满惆怅和迷惘,像小苏童年时路过大雾中的街角注意观察过的一盏孔明灯,那盏灯给他的印象太难忘了。天气很凉,他站在那个时代特有的狭窄笨拙的街道上,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陪着那盏灯在雾中随风飘摇,一颗心忽上忽下。远处传来飘渺不可细闻的歌声,唱的什么却忘了。有一群野鸟,衔着那个遥远的夜晚所特有的孤独,横穿过孔明灯走过的路线,向着远方片刻不停地飞去,没有丝毫犹豫不决的意思。母亲在胡同口喊他吃饭,喊出的名字飘在半空,凉丝丝的,也飞到了深灰色的雾的漩涡中。

仅仅几天时间,感觉刘慧变老了。小苏一下子意识到,刘慧是儿子的妈妈,而且,是必然要走向浓雾和晚年的妈妈。妈妈们总是无助的。

这中年才有的感觉让人心碎,饱含着不安的讯号。

小苏不说话,拧着手指头,眼里涌出热泪。

刘慧忽然说:“你是苏林林吗?”

小苏低着头说:“是,我是苏林林。”

“你变了!”

小苏不知如何是好:“我没变!哦,就是……我变了,这我承认。”

刘慧很慢很慢地说:“我不知道我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可能你也不想让我知道。你说我一直不了解你这个人,今天我承认,可能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吧。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孩子。你也知道,我有一个儿子。孩子是无辜的,是不是?孩子没有犯错,我不要让他受伤害。这个你能做到吗?”

“我坚决能做到。都这么大人了,我能连这个分寸都没有?大人的事是大人的,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让他知道,对不?是不是这意思?只是,那个人,他……怎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很邪门?”

“不,不像你想的那样,他是个很好的人。”刘慧盯着小苏,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他是个比你友好的人,至少不会动手打人!”

“我原来不这样啊。我保证,今后绝不会动手打人。”

“没有以后了,咱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对谁都不好,你说呢?”

小苏还想再挽救一下,他展开讲课练就的口才,调动各门科学知识,一再辩解,这都是他们生活中的一种假象,早晚会得到澄清,现在他们的任务是共同联合起来,对付那个入侵者,而不是急于划清界线,投奔到不同阵营,那样绝对是不好的。小苏又说,他肯定是真的小苏,因为他知道他们以往夫妻生活中的一切。为了证明自己,小苏甚至说到了夫妻闺房密室中的一些私语和绝对没有第三者知晓的几个细节。刘慧的脸唰地红了,显得很不自在,制止了小苏,让他不要再胡说一气。小苏还待继续说服,近乎于口若悬河。刘慧横下心,忽地说:“这种事,无论你怎么说,都证明不了你是真的!”

“你说什么?我……假的?”小苏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前胸后背直冒凉气。他下意识地指指自己的鼻尖,不敢相信这种急转直下的形势。

刘慧示意他不要多说话:“我不是说你是假的,我是说,我躺在医院里的孩子他爸不是假的,至少孩子是这么认为的。”

“那就是说,我的一切他都掌握?世上真有一个和我完全重合的人?打死我也不信。我说刘慧,你再怎么说也是学理科的,拜托你能不能运用一点理性,稍稍地……啊……对他分析那么一下下,稍微分析一下,不就能发现很多漏洞吗?那你现在说,他真是那个你熟悉的苏林林吗?”

刘慧低下头思考了半天,有些迟疑,慢吞吞地答道:“也不能完全那样说,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你不是自己也说,人的一生都在不断进化发展,除非他躺到棺材里。”

小苏简直要绝望了。这会儿还能听到这种温吞水理论,真他妈恰到好处。

“我……”

“你说什么?”

“没说啥。我想说,我能不能见见儿子?放心,我不会拐走的,只是看看。”

刘慧警惕地看看小苏的表情,又看看周围,迅速而果断地拒绝。小苏有些狰狞地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谁也不要好过。”

刘慧松了口气,但还是警惕性很高:“只看看?那就说好啊,多长时间?”

“你也知道,我从广州回来就没进家门,现在特想看看儿子,别无所求。如果可能的话,我想陪他玩一天。”小苏注意地观察刘慧的表情,接着说,“自从儿子出生后,我就没好好陪他玩过,是吧?现在想补一补。”

刘慧带着点恨意点点头,说:“这倒是实话,你自己那么贪玩,满世界跟着狐朋狗友瞎跑,整天喝得晕晕乎乎,哪能顾得上孩子呢!孩子跟着你只会学坏。冰冻三尺,又不是一日之寒。连陪我逛个街你都说没时间,孩子算怎么回事?”

小苏瞪着刘慧,老半天。女人也不示弱,用同等力量回应小苏。

“明天是周末,上午八点半我在巷口接,你把他送出来,然后去医院继续伺候你老公,到下午六点半左右,我给你送回来,你在老地点接回去。”

刘慧咬着牙说:“仅此一次啊,下不为例。”

小苏恨恨地回道:“看出来了,现在防我比防贼都上心。提醒你一句:日后不要后悔!你这老公绝对是个混蛋,知道吗?”他把“老公”二字咬在牙齿缝里吐出来,跟吐鸡骨头鱼刺一样。

刘慧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别处。

小苏装作万分骄傲和不屑,脚下踩着弹簧,扬长而去。实际上,小苏内心在妻子这里受到的挫折难以言表。女人要狠下心来,男人只有望风而逃。小苏把内心的挫败感都发泄到一根电线杆上,他对着路边一根木质电线杆拳打脚踢,累得自己浑身瘫软。看来,这世界谁他妈都会装逼,这是小苏原来意识领域的绝对真空,现在一旦看清楚却不让人愉快。真理都是朴素的。小苏往回走的时候想,也许只是自己太傻逼而已,这世界上许多真相原本都是不能知道的,尤其不能说出,而自己犯下的最大罪过就是“说”,干嘛那样爱说呀。他发誓,起码从今以后不再胡说,要冠冕堂皇地做人,要做一个讲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至于怎么算是“讲道德”,怎么算“脱离了低级趣味”,小苏只能承认自己认识水平太低,有待于继续进化发展。不过,小苏现在明白一点,他其实充其量是一条搁浅在海滩上的淡水鱼,进退俱无。有人认为它该乘着下一波潮水下海,也有人认为它该跳入驶过身边的渔船求救。但小苏最明白它实际是怎么回事。无论怎样,可供它选择的活路都不会很多。

啊,小苏!啊,发现真理的美好日子!

小苏捡起路边一颗小石子,亲了一口,说:“亲爱的小苏,你就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吧,走!”嗖地一下,石头划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直落远处。

小苏回头就走,对那个小石头的下落不感任何兴趣。

第二天,大家都很守时。小苏在巷口领到孩子。这孩子名叫石头,五岁了,在刘慧怀里挣扎,抱着腿不撒手,说什么都不跟着小苏走,怎么哄都不行。

刘慧说:“你看,孩子大概是被你吓住了。要不,今天就算了,改天吧?”

小苏没吭声,从怀里亮出一个绒布衣玩具熊,上面贴着个小纸条:“来,念念这几个字。”这孩子酷爱认字,走在街头,稍不注意就溜掉,回头一看,原来是站在路边读广告牌呢。举凡商场搞特卖的活动通知、房地产传单、江湖医生的狗皮帖、带字的废纸片、不知哪个孩子撕下来扔掉的一页漫画书、修钥匙的挂在桌边告知业务范围的白铁皮、路边小摊减价蔬菜的插牌、小轿车屁股后的搞笑文字、学校门口通知考试的日程安排,一个都不落下,读得津津有味。

要说弱点的话,这孩子的命门就是文字,而且是写出来的文字,说的不算。刘慧常说,这一点根本不像小苏,小苏那是个马大哈,对什么都不在乎,这孩子心细得很,有点像她刘慧。小苏就说,你赶紧打住啊,你那叫心细?那纯粹是白痴,爱读书这点有他小苏的家风,准没跑。两个人为这个像谁的问题没少吵架,都说孩子的优点肯定是自己的,而懒散、贪吃这些坏毛病都归属于对方。吵了若干年也没啥结果,自动熄火。

孩子蹦到地上,把毛熊抱在身边,喜不自胜地凑到眼前,念小纸条:“小石头,欢迎你,偶是小吉米,偶可以做你de朋友吗?”读着读着露牙傻笑起来。

小苏看看刘慧,耸耸肩膀摆摆手,意思是:“看,我这招管用吧。”

刘慧没搭理,俯下身对孩子说:“石头啊,今天跟叔叔出去玩的时候要小心坏人,不要跑丢了,啊!记住没有?”

别说,就刘慧这定力,还真让小苏咬牙佩服。

“叔叔不是坏人,你说是吧?”这孩子风向转得很快,抬起头看着小苏。

小苏低下头说:“我当然不是坏人,我是标准的良民,是个很好的叔叔。”他再面对刘慧的时候禁不住有点气恼:“我说,你在家里怎么教的,我什么时候成坏人了?”

“爸爸才是坏人。妈妈说,爸爸特别坏,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

刘慧和小苏都有些尴尬,双方都明白这种瘟头耷脑尴尬的起源,唯独不能对孩子说。

世上大概没有一个孩子是不贪玩的。小苏一直鼓励孩子好好玩,不主张他读书做作业,背那么多知识跟个蜗牛差不多,有个逑意思。今天也是这样,用小苏的话说就是:“放开玩,今天就是来玩的。不玩白不玩,白玩谁不玩,谁玩谁白玩,搁谁谁不玩?今天我请客,爷俩统统放开!”一下子把小石头逗乐了,他举起毛毛熊说:“叔叔,你说的绕口令跟我爸一样好。”小苏忍不住说:“本来就是!”说完小苏吐吐舌头,骂自己该死,得亏这孩子没注意,正背着手在价格表前读各种玩法的价格。

“过山车,一百五十元。空中飞船,二百元。水上划艇,二百元。好贵呀!阿姨,这些贵的能不能打折啊?”石头跟售票的阿姨搞价钱,侃得有模有样。

售票员禁不住也乐了:“多大的孩子,还知道砍价啊。小朋友,你几岁了?”

“我属虎的,你自己算算。”

“好,算你厉害,小老虎是吧?求你不要吃我啊。这样,如果全玩的话,给你打八折,怎么样?”那位阿姨翘起个八字,在小石头的眼前晃。

石头回头问小苏:“叔叔,八折是多还是少?有没有可能再降点?”

阿姨笑了,用肥肥胖胖的手在价格牌上捣两下,解释说:“这是最低价,最低价明白吗?”

石头不屈不挠地抵抗,把声音抬高加强气势:“最低价、跳楼价、甩卖价、清仓处理价,这个我都懂,我是说还能不能再低点?”

阿姨很无奈地看着石头身边的大人。小苏发话了:“小石头,我跟你说,这个最低价意思是不能再低了,好不好?这样,我们全玩,总共多少钱你算一算。”

买完票,走进去的时候,小苏说:“这是跟你妈逛商场学到的能耐吧?”

“逛菜市场也能学,妈妈说,世上永远没有最低价,最低价全看一张嘴说到劲没有。我们五毛钱买过十斤大白菜。”

小苏摸摸他的脑瓜,爱怜地说:“那个我知道,很伟大。不过,那个白菜不能吃,知道了吧,后来是不是扔掉了?”

石头点点头:“是。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扔掉了。你也知道?”

“孩子,你记住,便宜没好货,千万不要老想着占便宜。”

“嗯,记住了。”

小苏喃喃地说:“占便宜的人最后证明都吃了亏。”

石头在游乐场玩疯了。

休息的时候,小苏拉着小石头爬到一个土坡上,看孩子满头大汗,脸红得跟火烧云一样,禁不住想到自己,能不玩吗?自己在这个年龄啥也没得玩,就知道个胡吃酣睡,白过了一个童年。他心里默念:孩子,你就好好生活吧,不要受苦了。这是你最美好的日子,以后你肯定会明白。

“玩得开心吗?”

“开心!”

“喝水吧。”

“叔叔,你不喝吗?”

“我暂时不渴,这瓶也给你留着。”

过一会儿,小石头抬起头看远处,说:“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没事,啥问题都可以。”

“我看……你跟我爸爸为什么特别像啊?”

“哦,就这个问题啊,小菜一碟。我跟你说,世界上相似的东西有很多很多,看到这棵树上的树叶了吗?它们互相之间是不是很像?是不是很难区分?但是,虽然相似,它们仍然是不同的树叶,明白吗?”

“叔叔,你跟我爸爸是什么关系?”

“哦……这个……问得好。应该说,我们是无限相似关系,家族相似。听说过吗?那么,双胞胎,知道吗?”

“那个我知道,从小到大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谁也分不出来。”小苏给他纠正了一下:“这是错误的看法,虽然很难区分,但是……他们自己能不能分出来,你说说?”“自己啊……那应该能分出来吧。”

小苏在石头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笑笑:“错,不是应该,是绝对能分出来的。”

“叔叔,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毒蛇和毒蛇打架,谁会先死?”

“不知道。你别笑啊,这类问题我通通不知道答案。”

“笨,当然是短命的先死。这个没有答好,那我再问你一个?”

“哧,问题还真多,问吧问吧。本人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而能胜。”

“哇,我发现你吹牛皮的本事比我爸都强。听好啊,这个问题是:小明的妈妈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问:老三叫什么名字?”

小苏对石头挤挤眼,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

石头有些失望,很气馁,想想,又很不甘心地问:“那你说,老三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三毛?”

小苏很配合地脱口而出:“三毛呗,那还有啥可说的?”

“哈哈哈,哈哈哈!”石头开始撒欢了,嗖地一下蹦起来,绕着小苏转圈圈,一边转一边笑,“叔叔答错了,叔叔答错了。小明,就叫小明,不是三毛呀!”

小苏看他这么高兴,跟着喊:“小明,原来他叫小明啊,哈哈哈,不过,你会不会搞错了?”

“没错,没错,叫小明,不叫三毛,绝对是叫小明。你错了,哈哈!”

“呵,你学我说话倒学得快啊。好好好,错了错了,马上改正。”

坐在土坡上远望,风正从南面白蒙蒙的所在徐徐吹来,太平洋的夏天悠然而至,就在这温和的空气里一点一点漾开,涟漪样游荡在北中国这个嘈杂忙乱的内陆城市。山脚下,城市中的事物都在推倒重建。无数高楼在一夜之间轰然崩塌,又有无数的高楼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道路在无限制伸展,人和车辆也在加倍繁殖。速度,速度,还是速度。缺乏速度支撑的这个城市,只会陷入空前悲惨的哑默境地。不是喧嚣,而是掌控人类社会的前所未见的惊人速度在建造、组织和编织这个燥热的青春期的夏日。这比热带海洋还要动荡的局势里,如火如荼进行中的一切,牵连到并将继续牵连到数不胜数的人口和家庭。苦海无边。在比潮水更加泛滥的社会浪涛上,隐约可见几许孤舟,若起若落,浮游于海天之间。小苏的心里感到了一缕茫然愁绪。有一个极短暂的时刻,小苏听不见更多声音,只感到眼前好像盛开了一朵大得惊人的白莲花,一个极其庄严肃穆的女性,以高于世界一切事物的声音说着什么。小苏试图聆听那个声音,但转眼便游丝一样无踪可觅。莲花、圣母、嗡嗡鸣响的声音,及其周围伴生的一切物事,都随着一束烟火的炸裂而消失。烟火开合之处,溅射出无数的小人,穿衣的、裸体的,狂笑的、悲戚的,均手舞足蹈、跌宕起伏,闪电一样出现和隐没在一脉黛青色的山峰顶端。

小石头仰着脸,担心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飘忽的中年人,问他:“叔叔,你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小苏用力摇摇头:“啊……啊。没有。你说什么,中邪?”

“书上说,有些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会产生幻觉,这就是催眠原理。”

“我操,几天不见,你又掌握了催眠术啊?”

“我们原来见过么?”

小苏揉揉眼,清醒了。他诡秘地一笑,说:“当然,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睡在我身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也是头这么大,屁股这么圆,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呢,我问他:操,你是谁啊,为什么跑到我家呢?你知道他怎么说?他对我嘿嘿一笑,笑得可好了,说:我操,我是你儿子啊,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呜呜呜,他假装着哭,眼圈都红了。后来我说:好好好,就算是这样,那你应该睡在你妈妈身边,为什么睡到我这头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妈睡觉打呼噜,我吵得受不了,才跑到你这头躲一躲。后来等我睡醒了,睁眼一看,你猜怎么着?哦,原来我是睡在农村老家的小院里,在我睡觉的席子上,还有我家那头胖胖的小猪,它身子热乎乎的,拱到我枕头上,跟我睡到一个被窝。我才知晓,怪不得我为啥老感觉身上热得难受呢。”

“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傻瓜啊,连人和猪都分不清楚。”

这个结论倒是新鲜,小苏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他逮着小石头的脑袋撸了两把,笑着说:“是不是骂我,啊,是不是拐着弯骂我来着?”

小石头用胳膊肘护着脑袋,撒开腿就逃。

在山下的小广场,两人坐下来吃棒冰。

“哎,我问你,你爸爸睡觉打不打呼噜?”

“打,声音不大,跟小猫似的。”

“那你是不是跟你爸爸睡一块,要不怎么知道?”

“原来不睡一块,前两天,妈妈说,她老是头疼,让我跟爸爸睡,免得打扰她休息。”

“那你爸爸咋说?”

“没说啥。你为什么老是问这个?”

“哦哦,没啥,因为叔叔小时候不跟爸爸一起睡,很羡慕你,所以才问的。对了,咱们今天说的话,是咱们两个的秘密,回去不要告诉妈妈。”

小苏满心愉快地看着广场上人来人往。太阳西照广场,拉二胡、遛鸟、跳健美操的老头老太太们按时来到这里,踩着冰鞋的小女孩又来练习滑旱冰的技术,在一群蹦蹦跳跳、走来走去的老人中间穿梭。和半月前相比,她的技术水准显然大为提高,冰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擦出轻微而清晰的划痕,刚开始发育的身体像春天的玉兰花一般鼓胀着,呈现出甜蜜、紧致的造型,细长的红丝带飞在脑后,随风飘舞。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她经过小苏和小石头的身边,侧斜着身体掠过去,给人感觉似乎是要稍微停顿一下,并随口对小石头说:“你好!”小石头傻呵呵地笑了。再过来的时候,小石头就拍着巴掌说:“姐姐,你滑得好帅呀!”小石头目不转睛地看,黑豆一样的小眼珠随着那条红丝带滴溜溜转悠,神往极了。

“石头,要不要滑冰,咱们去商场买双冰鞋吧,你明天就可以滑了,就跟这位小姐姐学习,怎么样?”

“真的吗?谢谢叔叔,谢谢。哦,发财喽!”看出小石头是真高兴了。

小苏不满地说:“切,小色鬼,一说跟美女一起滑冰,你就这么激动啊?我这陪你玩了一天,也没听见你说声谢谢。”

小石头假装没听见,指着对面人流如织的大厦说:“瞧,商场就在那边,咱们现在就去。?”临走的时候,小石头跟女孩摆摆手:“姐姐再见,我明天跟你学习滑冰行吗?”女孩也摆摆手,眨眼消逝在人流中。

小苏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小子进化得快,比我们那代人强多了,你叔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跟女孩子说话的胆子都还没长出来。”

小石头走在了前面,又想起什么,回过头看小苏:“滑冰鞋好贵呀,我怕妈妈不让买,再说咱们也买不起吧?”

小苏懒得再说话,微笑着,把手搭在小石头的肩上,催他快走。

在胡同的巷口,小苏斜靠着一棵梨树等人,梨树挂果了,青涩的梨子形态各异,还没到整齐划一、芳香扑鼻的时候,在枝头挨挨挤挤,反射着夕阳西下时淡红的余光。地上坐着小石头,怀抱溜冰鞋,已酣然入睡,口水溢到嘴角。等的人来了,小苏迫不及待地上前,看看四下无人,一把抱住匆忙赶来的女人。

女人挣扎着,捶打、反抗,喊道:“你这人,简直是疯了,快放开,要不我报警。”小苏不听,在脸上亲了几口,才放开。等刘慧和小苏整理好衣服去看小石头,小石头已经醒了,瞪着眼,脸上明摆着长出一片茫然和惊讶。

小苏讪讪地说:“我们闹着玩呢。”

孩子还是一眼不错地瞪着他们,似乎觉得好玩,又似乎觉得不对劲。刘慧拉拉孩子的手,问:“今天玩得好吗?”站在孩子背后使了个眼色,甩甩手,示意小苏快快滚蛋。

小苏挠挠头,似乎那里藏着一窝老鼠,半天来了句:“那什么……我走了。”

刘慧提高嗓门说道:“忘了跟你说了,你那个大胡子同学说,你其实是个假货色,一看就知道是坑蒙拐骗一类的,让我赶快报警,说你就躲在他家,还把地址、门牌都给我写在一个纸条上,写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他前天给我捎的话。”

一路上,小苏脑子里都在烧开水。走进“伟人”居住的那个老式小区的大门时,他再也忍不住,悻悻然唾了一口:“妈的,这世道真够乱的!”

屋里跟世道一样乱。

小苏收拾屋子,又洗又拖,忙了快一个钟点。本来不想干,下午刘慧的一番话还在心里翻腾,让他走进这屋子就来气,但是婚后严谨有序的生活已经把他训练到家了,任何脏乱眼里都容不得。每一次,只要他喝完酒回家,就会被刘慧罚,指定他打扫卫生。刚开始,小苏还开玩笑说莫非你在学校里一直是卫生专员,后来养成习惯,就不再说话,闷着头一通打扫。酒醒的第二天,睁眼一看,屋子有条不紊,光洁照人,还很有成就感。

小苏给学校几个酒友总结过,凡是爱喝酒的人必然存在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理障碍,还举现场几个人为例小试牛刀,结果这一理论深得人心。小苏前几天跟大胡子提起这一论断,也得到赞成。小苏以自己酒后狂搞卫生这一现象来说明,变成酒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变成酒鬼,且不知道怎么补救。泛而论之,世间一切“鬼”,都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外在发作的表现,就看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否则,必然导致犯罪冲动。和平时期,男人需要一个好老婆,帮他约束内心里的鬼气。一个好老婆,顶得上战争时期的一个军团。毕竟,人——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动物,不管怎样高级的动物仍然是动物,依赖外在约束甚于道德自律。小苏说完,提议在座的为这种生物学新发现各饮一杯。大家听得入巷,就各饮一杯,就当是安慰那个体内隐藏不发的动物一样。

小苏冲了个凉,等到他吃过泡面,又喝了几瓶啤酒,“伟人”还没回来。

过九点,大胡子还没有回来,打电话说在公司加班。但小苏按照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估计到,“伟人”是嫌小苏碍事,偷空到什么雌性动物那儿忙去了。

动物啊!人与兽,其距离孰其远乎?

隔天,大胡子还不露面。又到了晚间九点,小苏无聊到极致,喝酒的时候连以往生活中发表过的言论都懒得回想,闷着头喝了几罐,为睡觉做准备。

小苏有点晕乎。朦胧中,听见门锁转动,鼻子里传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小苏对香水过敏,于是连打了几个喷嚏,口中骂骂咧咧地说道:“妈的,你回来就算了,干嘛带个异性动物刺激我?”

“你是哪位?”一个女人的声音。刚才还悉悉索索的门口没动静。

这声音听来特别怪异。小苏从沙发边探身站起来,往门口方向寻觅,只见一个女人直直杵在那里,好像冻僵的萝卜。想起来这声音是谁了,但是小苏毕竟还不敢相信,于是试探着走过去。他一走近,女人便尖叫一声,好像受到什么意外惊吓。这下没跑,小苏的预感应验了。就是她!

屋子里一时间特别安静。

“我帮你放行李吧。”

“慢,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伟人的老婆?”

“嗯。”

“‘伟人的老婆不是小狐狸吗?那是我同学啊,怎么我不认得你?是他后来又认识的?”

女人扫视一眼屋子,有些高兴了:“我就是小狐狸。倒是冷不防,你们居然还是朋友。对了,这屋里你给收拾的?”

“哎,就是。你怎么知道?”

“哧,那个邋遢货我能不知道?恨不得睡在猪窝里。看来,你是训练有素啊,想不到,想不到。”女人把皮鞋甩掉,在屋里试着走了几个来回,连连说好。

想到前几天刚进这屋里那会儿看到的糟糕情景,小苏有些同情这个女人。男人固然要找个好老婆,女人也要努力找个好丈夫啊,与猪同眠的滋味毕竟不那么好受。“伟人”的体型和食性、爱好,确实跟一头大公猪有得一拼。小苏又回想起那次跟小猪一块睡觉的经历,身上仿佛又发热了,痒痒的。看来,自己跟猪有缘,要死磕到啥时候还说不准。

小苏忽然一激灵,想起什么:“不对,你刚才说,你是小狐狸?”

“你怎么知道,是他给你说的?”

“我操,我是小苏啊,记得不,苏林林!给你写情书失败的那个!”

女人真的惊讶了,上下打量一阵,对小苏说:“你真是苏林林?”

小苏手指胸口:“啊,天经地义的,小苏!怪不得我在广州就看你面熟呢!”

这女人就是小苏在广州见过面的那位女网友,一度激情无限的记忆还在双方脑子里打转。这是肯定的,小苏那眼睛,早看出来了,她进门时候的惊讶连十秒钟都没有维持,到脱鞋的时候,已经把这间屋子当成广州那座宾馆的标准间了。小苏还看出来,他们重燃战火的机遇就在眼前,苏林林枯燥无味的尘世生活即将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这是真正的奇遇。女人惊叹了:“天啊,这比电影都夸张吧?”她脸上一下子迸发出比彩虹还耀眼的光芒,把小苏看呆了,找不到自己灵魂在飞向哪里。

“他今晚不回来,他说在公司加班。”

“这我知道。你想,晚上八九点,我一下火车就打过电话,打不通,关机,还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我都习惯了,懒得去管他那些脏乱差的破事。”

“我说,还是得管管。”小苏嗫嚅不清地说。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没用的。但是,总归得说点什么,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结婚了没有?”女人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孩子都上幼儿园大班了。我说,你们过得怎么样?”

“你说呢?”

小苏脸红了。女人伸手摸摸他的脸,带着点疼爱地说:“你害羞了?”

“才没有!”

“还嘴硬,烧得烫人!”女人起身把灯关了,说,“今晚还关灯吗?”小苏身子软得像根面条,最后问:“这样好吗?”女人说:“我看,还是关上灯好。”

在半透明的黑影里,小苏说:“你怎么这么滑溜?不要乱啃,我又不是甘蔗。”

女人喘着气说:“你变了,不是原来那个小苏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说不来,而且好像不太老实。”

“哪里不老实?”

“每一个地方都不老实。”

早晨是美好的。打开窗子是美好的。避免在昨天里重复生活是美好的。减少一些记忆是美好的。增加一些记忆是更加美好的。早晨对面的黄昏是美好的。鸟儿离开枝头是美好的。灵魂带着斜阳飞翔是美好的。安安静静的世界是美好的。永恒的安眠是更加美好的。

小苏是知足的人。除了短暂的大学时代,今天是小苏最美好的日子。小苏说,安置肉体是比安置灵魂更重要的事情,经常性地一周不吃饭,一个月不做爱,对一个正常的男女来说是绝对不可思议的现象,而灵魂长年累月的安睡却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需经过大脑同意的选择。这就可见,人对动物性的依赖以及对生理特性的保持也是一种保存自我的先天自觉。

“说什么呢?唠唠叨叨,听不懂。”女人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自怜,对小苏的长篇大论来了个冷不防的攻击。

“我的意思是,今天很美,你也很美。”

“是么?那你觉得我们搞在一起很值?”

“死而无憾!”小苏发出严重的感慨。

“你可别忘了,‘伟人是你的同学加朋友,朋友妻不可欺,你这喝墨水的人儿这么快就把这古训忘了?”

“你记住,我们是不同类型的男人,这两位以前不是朋友,现在不是朋友,将来更不可能是朋友。你知道吗,你那位‘伟人同志早就把我给卖了,唆使我老婆到警察那里告发我,亏得我老婆没那么做。”

女人来了兴趣:“你犯罪了?是个逃犯?”

小苏觉得不好解释,想了想说:“那倒不至于。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完事后,我从广州一回来,就发现有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跟旧社会大臣向皇帝逼宫似的。我也没客气,把那个冒充我的人打了一顿,脑袋给开瓢了,不过没多大事,他早两天已经出院,在我家养病。我媳妇把我赶出来,忙着伺候那位新小苏呢。”

“那你可要小心,别让你媳妇真跟人家跑喽,你就落个鸡飞蛋打。”

小苏嘿嘿一笑,说:“不怕,我这不还有你吗?”

“我顶多算是一道凉菜吧,压桌角的不还得说你媳妇吗?再说,我这不名花有主了吗?也不该你多大事。完了你赶紧收拾东西,我这儿还得过日子呢!”

“真他妈俗!”

“有不俗的,有。那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能赶过去跟她们私会吗?”

小苏赶紧止住:“行了,咱们不要吵这个,意思到了就行,是不是?”

口袋里安静得快要忘掉的那部手机响了,提醒小苏:它还存在着。小苏把它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支起耳朵听。是个女声,连珠箭一般射出吼叫:

“哥,你怎么回事,犯神经病了是不是?干嘛要带小石头去滑冰啊,那么大点的孩子滑什么冰啊?我看你纯粹脑子有病,怪不得咱妈小时候常骂你,蔫坏蔫坏。我看你是故意把孩子弄丢的吧,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不心疼是不是?你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干嘛老往别人心里最疼的地方捅刀子啊。”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哭得雨打芭蕉似的。

女人问:“喂,这谁呀,你妹妹?真够瘆人的呵。看来,我当初没嫁给你是对的,要摊上这么个小姑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小苏看看女人,一下子觉得她很丑,而且打扮得过头了,鬓角扎着的小红花看上去洋相十足。他有些焦急地推了一把:“你赶紧忙你自己的事行不,少在这儿添乱。”他只顾用力,忘了眼前的人没有一丝防备。女人没注意,一跤跌倒,额角撞在后排的书架上,出了血,小苏没注意,专心听电话里说什么,都忘了去拉一把。窗外的夜色流入室内,把房间变得暗下来,但小苏也没注意。

这时候传来的声音显然是那个犯错的男人:“你急什么呀,我比你更急,这不正找着么?寻人启事、派出所、广播电台、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这不什么招都用上了,一时间找不到你说怎么办?也不能全赖我呀是不是?谁知道这个小王八蛋这么能折腾,他非要到广场上活动,转眼不见了,你说怪谁?”

“好哇,你倒是把自己的妹妹都骂上了。苏林林,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蛋你知道吗?我说,枉我当初那么信任你,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送给你抚养。你那时候算是乘人之危知道吗?自己不会生育,白捡了个儿子,你还不好好珍惜,活生生弄丢了,你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好了,从今天起,孩子还是我的,跟你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告诉你那老婆大人,赶快给我找儿子,我马上就坐飞机赶过去,下飞机见不到儿子,我跟你们家没完!”

这边的声调一下调高八度:“喂,我说,你不要欺人太甚好不好,我儿子啥时候变成你送我们的礼品了?你给我说清楚。喂!喂!”

没音了。

小苏抱着头,满脸痛苦。抬头一看,女人晕过去了。应了句老话:火上浇油!

夜幕紧急降临城市上空。小苏快如星火地把女人送进附近一家医院,在街边给还想赖在外面过夜的一脸伟人相的大胡子同学打了电话,然后就一头扎进波光粼粼的城市之夜。

出租车吱地一声停在巷口,小苏拉开车门就跑。出租车司机连连喊叫:“哎,哥们,车钱你得付啊。”说话间,小苏已经消失。开出租的拍拍方向盘,开骂了:“急得跟你妈出丧一样。2012还没到呢,就赶着去火星毁灭了!碰上你孙子,真够倒霉的!”

走近自己原本熟悉的家门口,小苏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响门铃。开门的人是刘慧。对面相见,但没有什么可说的,彼此都忽然觉得相隔有万里之遥。客厅的座椅里枯坐着另一个小苏——新“小苏”,头上添了个长条状的锯齿形的疤痕,在暗淡的吊灯下隐隐发亮,就像是专门针对小苏而设计的一种人生隐喻。小苏惊讶地发现,这个“小苏”看起来非常苍老,连脸上的皱纹和茫然的失落都无法掩饰地裸露在外,他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父辈,又像是自己走向未来的必然征象。小苏坐下来,想问一问家里发生的变动,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刘慧低头说:“孩子不见了。”

“哦,不见了那就找吧。”

刘慧摇摇头,显得很绝望:“没找到,已经找了一天,估计是不行了。”

“那……昨天就不见了?为啥早不跟我说?”

刘慧无限哀怨地盯着地板,冷得像块冰:“跟你说有用吗?”

小苏抬头看椅子里发呆的另一个小苏,带着点挑衅地说:“喂,那位老哥,你不是超人吗,能不能发挥一下千里眼,把孩子找一找?”

那位充耳不闻,和没听见小苏说话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刘慧说:‘你就别尖酸刻薄了,从早些接过电话到现在就这样,好像有点傻,反应也迟钝得很,跟个植物人差不多。有三四个钟头了,就这么坐着。”

小苏走过去,把手掌立起来,在新“小苏”眼前晃两晃,不动不摇,安若泰山。小苏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沉吟着说:“了不起,这是大科学家得过的病,帕金森,知道吗?这叫帕金森综合症,一般人根本得不起。我估摸着,你捡回的这宝贝也能写本《时间简史》啥的,成为咱们国家身残志坚的榜样。”

刘慧差点要哭出声:“你不能待人宽厚一点,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孩子还没着落呢,你倒有心思说笑话!”

“那我能不能哭几声,为一位划时代大师诞生在你家轮椅上庆祝庆祝?”

“随你便!你这人怎么老是讨厌!对了,还忘记问你,你是不是像你妹妹说的,真不能生育?那这孩子,小石头,是怎么回事?你当初怎么跟我说是路边捡回来的弃婴?”

“哦,那个是这么回事:我妹妹在这里上大学那会儿,毕业前吧,不谈过一个男朋友吗?对,就是现在南京研究心脏的那个书呆子,两人没经验不是?怀上一个孩子,还给生出来了,这就是今天的小石头。他们想把孩子扔掉,又实在舍不得,就来求我。咱们那时候结婚不两年了没孩子吗?我看你挺着急的,就领回来给养着,为了好说话,就说是路边捡到的。不是骗你啊,那都是没办法了才那样。至于我妹妹说我不能生孩子这事,我给你暂时说不清楚,不过总能知道怎么回事,她过来,经我一问,不就全明白了?”

“那,孩子咋办?找不到孩子你妹妹还不得闹翻天啊。”

“闹个屁,孩子从小是我们养大的,就跟我们亲生的一样,她就是要,你问问石头愿不愿意跟她回去,嗯?就石头那调皮样,顶多三天就把他们给惹翻了。再有,他们自己不还生有一个女孩子吗,怎么面对孩子讲过去的丑事?”

“问题是,石头找不到啊!”

“咱们都别急,我估计啊,不会丢,顶多就是跟认识的谁谁谁家里玩去了,他在幼儿园不是有一帮死党吗,挨个家里问问。对了,那天买冰鞋的时候,石头认识一个小姑娘,他对那个姐姐非常入迷,给他买冰鞋也是为了让他跟那个小姐姐套近乎。说不定,石头现在就跟那个姐姐在一起呢!咱们明天下午来个守株待兔,守在那个广场上,到时候在他们约会的时候逮个正着。”

“不可能吧,这么大点的孩子就知道那些事?孩子跟着你就是不行,净学坏了,你就不能教他学点正经知识?老在那儿瞎琢磨,搞一堆乌七八糟的事。”

“什么呀,你是对人类历史没研究,一天到晚就知道检查个妇科病,亏你还是医生。我跟你说,人这东西天生就是干坏事的,老干好事就不叫人,那叫上帝。”

“哧,就你能吹,现在吹牛税是不是又降下来了?吹得一套一套。”

“这是事实,我这人最爱摆事实讲道理。拿我自己来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学期暗恋一位女生,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总之没有个暗恋的对象就感到日子过得天昏地暗。女老师,女邻居,女主持,我都偷偷恋过,明白不?”

听到这里,刘慧禁不住挖苦说:“那你到现在为止搞过多少女的?”

小苏摊开双手,肩膀一耸:“就你一个,对天发誓。别的顶多是个爱慕,对你是来真的,真刀真枪,这你也知道啊。”

刘慧面色拘谨,没搭理小苏这种露骨的暗示,把脸别到一边说:“不知道。只知道你这人狼心狗肺,没有一句实话。名字是假的,用的是学籍名,结婚后才知道本名叫苏林林;儿子是假的,从你妹妹那里狸猫换太子拐骗来的;还有,户口是假的,农村的说是城市的,身份证是假的,大学时才有个真身份证。现在,干脆连身体也是假的,把真的苏林林又打又骂欺负成植物人,自己来个鸠占鹊巢,妄图霸占人家的生活。”

“那你说说,我是被谁逼着离开自己生活的?”小苏像被刺了一刀,脸色很难看。刘慧看了看他的脸色,试探着说:“怎么,被我说中了?”

小苏极其勉强地拿出来一个笑脸,故作潇洒:“说什么呢?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这是历史规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嘛。不过,你现在的口才倒是比原来厉害多了,原来可不这样啊,原来多淑女,多温柔敦厚啊,我还一直等着你上《列女传》呢,现在看来,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

刘慧走到酒醉般呆傻的新“小苏”座椅边,手扶着椅子靠背,不胜忧悒地说:“这都啥时候了,我也是快滑到悬崖边的人,就差没沦丧到虎口,永劫不复,还讲什么淑女、敦厚呢?能好好活着,不发疯,就烧高香了。”

小苏无言以对,心口觉得发闷。他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多。言多必失。

就在这时,怀里的手机又响了。掏出来一看,一直黑屏的手机居然恢复活力了,屏幕上的电话标志活蹦乱跳。小苏有气无力地说:“喂,哪位?”

“我是苏林林的同学,跟你通过电话,还记得不?”是大胡子打来的。

小苏看看刘慧,又看看植物人“小苏”,有气无力地回道:“哦,是你呀?你还好意思打电话过来,你害得我被那个不通人事的小苏打了一顿还不够,还准备继续整我啊?”

“喂喂,那都是误会,咱们是老同学,你不会把这个放在心上吧?”

“我没那么健忘,这几天一直在心里记着你呢。有什么事,说吧。”

“嗨,就是跟你这儿打听一下,那个江湖骗子小苏,哦对不起啊,我是说那个假小苏,假的苏林林,有他消息吗?”

“没有,你什么事吧?”

“他妈的,我好心收留这小子,谁知道这孙子趁我不在家占我媳妇便宜,还把我媳妇打得浑身是伤,我这不正找他算账呢。对,你有他消息立马通知我啊,我会跟他好好算这笔账的。”

“活该!”小苏咬牙说了一句。

“什么?”

“喔,我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只是早晚的事。”

“啥时候我去看你啊。”大胡子在电话那头很热情地说。

小苏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随口说:“等你过来,我说不定早变成植物人了。挂电话吧。”

“行,那你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拜拜。”

刘慧看小苏,小苏也看刘慧。小苏调整角度,拿手机给刘慧和植物人“小苏”照相,同时对刘慧说:“别这样看我,说起男盗女娼,干那种事的是你眼前这位大师。”

刘慧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才是大师,你一直都是大师,给我玩了七八年催眠,我这儿愣是不知道,傻到娘家了,你说是不是,大师?怪不得,小石头一回来就说,那个叔叔很好玩,会催眠术。原来,你是披着人皮的怪兽,连狼都怕你。你不把人玩死,是不是就憋得难受?”

小苏有些害怕,嘴里一个劲喊冤:“你看看,这哪跟哪儿都能扯上。”

等小苏找到一间旅馆安顿下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指向深夜两点。

下午六点左右,在广场上。小石头找到了,果然跟那个扎着红丝带的小女孩一起。名师出高徒,小石头学会滑冰了,虽然还趔趄,但滑得已经有点模样。

小苏不让刘慧和妹妹去打扰,就捡个看起来还干净的长椅,坐下来。

小苏说:“你看,小石头已经学会自己交朋友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苏的妹妹说:“如果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我肯定会把孩子带走。”

刘慧赶紧打圆场:“不会的,下次肯定不会再这样了。”小苏懒洋洋地打个呵欠,说:“保不齐,丢了再回来,回来了再丢,人不就是这样长大的?”刘慧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命好,丢了能回来,有些人一旦丢了就大撒把,成为社会败类,要政府就是专门治理这种放任自流的流浪汉的。”

小苏的妹妹看势头不太好,就转移话题,问小苏:“哥,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小苏眼睛一瞪,气鼓鼓地说:“打什么架?我这是被你嫂子弄伤的。”

刘慧问:“我还奇怪呢,你怎么自己给自己整出这么大一个疤,是连夜自残了还是怎么着?”

小苏表情诡秘地嘿嘿一笑,洋洋自得地说:“我昨晚连夜赶到医院,到整形美容师那儿做了个纹身,就纹在额头这儿,怎么样,看起来还行吧?”

刘慧无语。

小苏的妹妹扳过他的头,查看一番,下结论说:“你这一整,很像咱们死去的那位大哥。”什么大哥?小苏和刘慧都奇怪了。“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看来咱们家就你一个蒙在鼓里。是这样,妈妈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有个双胞胎兄弟,长得特像,连咱爸咱妈都分不清楚。他是你哥,就是咱们的大哥。你们俩小时候够费事的,爬树上掏鸟窝,结果都摔下来,咱大哥掉地上的时候落在下面,你砸在他身上,结果就是他死了你活下来了。不过,咱妈说,你的那两个玻璃珠让树杈挂过,村里的老中医说,命虽然保住了,恐怕会影响生育。你们从我这儿抱走小石头,养起来后,可能再想不起生儿育女这事。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小苏和刘慧都感到汗毛要竖起来。他们结婚七八年都没有孩子,但因为小石头的缘故,还真是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小苏想起来了,家里父母从来不催促他和刘慧要孩子,倒是刘慧的父母问过几次,后来小石头实在可爱伶俐,占住了老人的口,才不再过问,还以为他们是主动节育呢。

刘慧忽然冒出来一句:“苏林林,你怎么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真东西?”

小苏带着那条疤痕去学校,跟门口的老李打招呼:“老李,如果见到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到广州出差了。”

老李往鼻梁方向推推眼镜,答应得很爽快:“放心吧,前几天就有这么一位,就是那个流窜犯,让我赶跑了。”

小苏带着那条疤痕见大胡子同学,相见甚欢,把杯论盏。小苏给学生讲人类的进化原理,讲基因变异,讲各种关于外星人的八卦。小苏带着疤痕回忆他的亲身经历,让记者们记录在案,好制造各种奇谈怪论。

城市又迎来一个节日,到处张灯结彩的。

小苏和刘慧带着小石头,提着一兜水果,去看望敬老院里的植物人“小苏”。小石头还是那么好奇,绕着轮椅跑圈圈。小苏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一个扑朔迷离的谜语,变成了那个谜语的一部分。

当小苏一次次陷入往事,也就一次次惊讶无比地发现:在他诸多的人生经验里确实埋藏着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那就是他和他双胞胎兄弟之间无法躲避的替代性。很难说,他是不是一直在潜意识里遮蔽和擦洗这条令人恐惧的命运线条。他发现,凡是令苏林林这个人感觉痛苦的经历,升学、婚姻,就业,举凡一切重大举动,几乎都不是他小苏自由做出的抉择,令人难忘的广州之行是小苏一生中唯一由自己独立做出的决断,而就是这个,让他的生活濒临崩溃,以致于那个一直隐身于他生命底部的衰老的替身一跃而出,暴露了他多年来拼命隐瞒的全部真相。

在这个时代转换的关口,他小苏仍然无路可逃。

蓦然的,那个曾经在铁轨边的草地上徘徊在小苏脑海里的念头再次浮现:小苏还是那条无可选择的淡水鱼,他苦心经营和耗费生命维持其运转的生活实在是茫茫大海边一架不停空摆的老水车,实质上,他一直是在涸辙之间空自幻想。

小苏申请调到了另一个学校,并把纹上去的疤痕去掉。

小苏终于熬到离婚。小苏变得越来越孤独,没有朋友来看他。

小苏又在夜间站到顶楼,脚下的城市像大海一样喧哗。小苏站在一块青黑色的石头上,想要变成一只海鸟,那样他就能拍拍翅膀飞走。

小苏怀里的手机响了,传来一个妩媚的声音。

“喂,你是小苏,苏林林老师吗?”

“我是。”

“你还记得我不?新疆伊犁的娜菲莎,我们在经过长江的火车上见过面,还互相留了电话,你不是说要到新疆跟我见面吗?”

“我说过?”

“你说过,你还说你很喜欢我,喜欢新疆。”

“我操,那肯定是另一个人,不是我。”

“就是你,没错的,我能听出你的声音,很好听,男子汉的声音。”

“那你等着,我两天后就去见你。”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正在想怎么拯救世界。”小苏把手里的电话用力抛向远处,那部模样精巧的手机在空中翻着身子,很不情愿地从高处坠落,融入深不可测的远方。

远处,地平线以上的天空犹如秋天到来时一望无际的麦田,小苏看见童年时的自己站在麦田里注视这座高楼。世界静止的一刹那,就像刚刚诞生的婴儿,沐浴在一个宏大的光的瀑布里。金黄色的乌鸦从太阳的心脏里飞出,像子弹一样洞穿了阻止它们前进的空气,它们惊人的速度足以瓦解一切障碍,正向着小苏所在的顶楼俯冲过来。

小苏坦然地微笑着,张开怀抱迎接它们。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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