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
苏联老相机
牛皮外壳磨去一些棕色
像生了黄斑的老脸
长方体机身,是父亲的宝物
从他的大学到我的家庭
两个镜头幽亮,摄入过无数故事
打开取景盒,擦拭玻璃的浮尘
眼里的物体变得清晰
挑起放大镜,贴身的东西显现
父亲遗像的领扣乌黑
机身内没有胶卷。
从冰凉到温热的手感中知道
它渴望被操作一遍,听到快门响起
——徒然的喀嚓声
从它胸中发出,在我心头震颤
它一直都没有放弃自己
半个多世纪的场景、人脸
都在这声喀嚓中集成记忆
活动开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红梅花开的河边
江南苏北的爱、苦恼
和磨难的粉末,侵入我书房的子夜
令我视线不清,眼热心惊
赞美
——圣诞节献词
木匠的妻子
在我十四岁
把马槽放在我床边
接受我赞美
梦见她儿子出生
说道,行义,被嘲弄殴打
受难……
我赞美独子的牺牲
母亲,你把圣诞的杯子
放在我手里
我初长时喝的第一口奶
产于耶路撒冷的痛
你爱,故我在
木匠的妻子
让我懂得生育的手艺
我爱,故我在
赞美你制造马槽的性质
特朗斯特罗姆的半扇窗子
潮湿木头。摸摸沾水的下巴
草味与泥味的蘑菇,得风又得雨
维生素丰富,从北欧长到东方
小岛多寒,老房子关掉一半窗子
湖泊和船从他半边身中行走
心眼里,流出洗练的线装文字
文竹一般沉默,赢过21世纪的云杉。
巴士的士,自私的轿车,动车
或者飞机,将尾气喷向中国各地
他干瘪的拳头敌不过铁疙瘩
咳嗽声里,有的是人读他爱他
玻璃清亮,从不保留画像
走太空到传统的通道,感觉很好
礼拜四下午,他听了瑞典学院的电话
平伸左手,从半扇窗子外面
摘取落日大的一只蓝莓
何塞·托马斯野牛
红布抖动,真美,红布后面危险
长矛扎进后颈,大窟窿,涌血
几比一,不平等,花镖又插进脊背
无所谓死活,哪管什么疼痛
斗到底,冲过去撕破红布的诱骗
冲近红布后面的妖娆男人
从他身边,猛然扭头,扬角
刺入他,挑起他,把他摔翻在地
斗牛士的惨运,沸了看场欲望
野牛不败,被万双目光射杀
把斗牛士的英勇名字送给它
何塞·托马斯野牛,伟大丈夫
只身挑破西班牙荣誉
三只鸥鸟飞出果戈里肩胛
农奴魂灵,农奴魂灵,死皮脱落四野
死皮叠成圣彼得堡的三只鸥鸟
飞出果戈里的肩胛,落在涅瓦河岸
三只鸥鸟拽着帝国大船,进入夕阳的血泊
芬兰湾打个激灵,紧闭了细长美眼
圣彼得堡的阁楼风雨飘摇
窗台上的面包屑是乡下人所放
风雨飘摇,不可能引来欧鸟觅食
一辆载着毁灭的三套车跑来
路被马蹄踢得青紫
果戈里来到城里,独居玻璃瓶中
天天不歇,说着狄康卡乡野的夜话
他的外套画着一个无头谜语
挂在死魂灵的架子上:
三只鸥鸟
三只鸥鸟飞出果戈里肩胛
充当三种大脑,飞向芬兰湾外的水域
寻找肢解帝国的咒语
为9.11默祷
双子星破裂,千万碎片飞溅
我没看到千万性命坠落
烟火升腾弥漫像韩剧泡沫
挡着视频里的血肉狂奔
(1979年同一时期我从杂志上看到
纽约世界贸易大厦时心情好激动
像看到两个最最高大强壮的兄弟
那种自豪感被周围人视为卖国贼 )
2001年那天做完夜班编辑后回家
打开电视机看到双子星正在倒塌
我打电话给老总询问要不要更换
国际版的新闻老总说老沙要快啊
全球化的大水泛滥,文化淌遍城乡角落
地球村在菜场的鱼唇边漂浮闪烁
我不能说话,一直在心里默祷
9.11的灵魂都没有开口
海外的夜莺
灯火和金银碎片揉捏她胸脯
飞吻飘着葡萄发酵的气息
眼睛像赌场的筹码又大又圆
曾在三家夜总会闪烁逡巡
黑色的士钻出充血的眼球
手提箱里的钞票流向深夜大嘴
街头,她摆出室内天使的姿势
招手的意味在马路上发散
新世纪的每一个夜晚
佛和老天早早在小费上睡去
她的金头发、黑头发和亚麻头发
纠缠着某一种乡病
她不忧愁,背对大海面向男人
施展着消魂的美艳
她一夜关上几个房间的窗帘
快乐歌吟。家人不会听见
我的女人枫丹白露
飞鸟把新做的梦铺开……森林地毯
库尔贝的画框松动,肥硕的臀摇摇而出
靠着一棵枫树。金发,红叶
百霜莹莹,滚圆乳房流着橡胶汁
金风吹来,好黏
矮个子皇帝走下马蹄形门阶
离别。凄惶打湿白马广场
宫殿教堂在,各式建筑与花园在
绊倒公主的那块石头,在动摇
金风吹来,隔一会吹一次
法国意大利英国希腊罗马
互相嫁接……风景、五官和气质
宫女好,民女也好,来自初始的基因
关系到我灵魂忐忑飞翔
金风吹来,好黏
枫丹白露的喘息碰到我鬓角
金发、丰乳、肥臀中的一样,够我
拿整条命去迎娶。我为她死过三次。不说了
我女人枫丹白露困了,睡在我床上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