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峥嵘
我的小孙子丁丁今年四岁半了,他的父亲因工作需要经常出差,而且一去就是一两个月,他的母亲在中学教毕业班,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得从南京来到镇江。
小丁丁一张小嘴整天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他来到这人世,问得最多的就是“为什么”,得到了答案后,他会不停地重复这个答案,就像背书一样,以后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会很快地说出答案,并且卖弄地在那儿念叨。除了睡觉,只要醒着,就不会默默地待一会儿。他奶奶经常训斥他,让他闭嘴。但我跟他奶奶不一样。看到他一反常态许久一声不吭,我心里就受不了。所以,我和他交谈,总是非常愉快的。
一天下午,我正在为《城视》杂志写稿件,丁丁突然结束了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站在阳台的凳子上,对着下面大声叫道:“东北人,东北人!”
我住的小区正在改造,将原来的花圃草地改成停车场,社区请来了施工队。
听见丁丁的叫声,其中的一个工人站了起来,这个人长得又高又瘦,一头蓬松的头发,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他笑着向上招着手,用一口东北话喊着:“小朋友,你几岁啦!”小丁丁一溜烟爬下了凳子,躲在了凉台下面。
那个年轻人含笑向我问候。我问了小区工程的情况。
他问我:“先生,刚才那个小孩是您什么人?真可爱!他到哪儿去了?”
为了消除丁丁无端的恐惧,我把他抱上了凳子。他挨着我的身子,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那个人的脸和他的迷彩服。东北人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些花卡片,想要递上来,他死活不接,加倍疑心地紧靠着我的身子。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到楼下车库拿电动车准备出去,看见我小孙子坐在门口一张凳子上叽叽咕咕地说话,东北人蹲在他的面前,面带微笑倾听着,时而用浓重的东北话发表自己的看法。除了亲人,丁丁四年半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遇到第二个这样耐心的听众。我看见他的围裙口袋里装满了巧克力糖和喜之郎果冻。我对东北人说:“干吗给他这些东西,今后千万别给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递给他。他坦然收下纸币,放进口袋里。
我办完事回家发觉,这一张纸币引发了一场家庭纠纷。
丁丁奶奶拿着一张十元的纸币,用责备的语气问丁丁:“这钱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东北人给的。”丁丁回答。
奶奶追问:“你干吗跟他要钱?”
“我没有要,是他硬塞给我的。”丁丁带着哭腔回答。
我赶紧上前,把丁丁从当下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带到了楼下。
事后听说,这不是丁丁和东北人的第二次见面。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来,用巧克力等食物“行贿”。
我发现这两个朋友之间重复着几段固定的对话和玩笑。比如,我孙子一见这人,就笑嘻嘻地问道:“东北人,东北人,你穿着迷彩服干什么?”
东北人故意加重鼻音,笑着回答:“专抓坏人。”
换句话说,穿迷彩服抓坏人是他们玩笑的缘由,当然算不上上等缘由,但这样的玩笑,让两个人都很开心。在春天的早晨,听到一个成年人和一个未成年人质朴的笑声,我心里也很舒畅。
两人还有一段常说的话。东北人问丁丁:“小朋友,你的老婆在哪里?”
丁丁不知“老婆”的含义,所以还不明白这个东北人问这话的意思,于是他反问道:“你的老婆在哪里?”
这个东北人张着大嘴,大声吼道:“我已将我的老婆吃了。”
丁丁一面听一面想象着一个名为老婆的陌生生灵被吃掉的情形,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丁丁的奶奶是个极其胆小怕事的女人。最近电视上老播放一些拐卖儿童的案例,更使她对人世间充满了恐惧。她不停地祈求菩萨,但愿菩萨在丁丁四周造一堵墙,保佑她的孙子平安。
她对东北人一向不完全放心,一再告诫丁丁离他远一点,并提醒我对他应提高警惕。我笑着安慰她,力图打消她的疑虑,她却连珠炮地向我发问:“你没看到电视上的那些罪犯,开始时总是对孩子又哄又骗?东北那个地方,不是经常发生孩子被拐的案件?一个粗壮高大的东北人,拐走一个小孩,不是很容易?”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但看到那年轻人和善的面孔,总觉得他不太像个骗子。
小区的改造继续进行着。这几天,这位年轻人特别忙,每天要到很晚才收工,但他仍然每天抽出时间来看丁丁。老实说,我看见两人见面的情景,心里就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我发现,哪天中午他来不了,傍晚必定来。在楼下的车库前,看见高大的东北人,说心里话,我心里是有点儿不踏实。但每当看见丁丁喊着“东北人,东北人”,伸着双手笑着跑过去,又重复质朴的陈旧玩笑时,我心里又释然了。
不久,我的儿子来镇江接丁丁。当送他们去火车站的出租车来到楼下时,小丁丁哭着要见那个东北人,眼看火车开车的时间要到了,小丁丁就是不肯上车,我不得不到小区里找那个年轻人,据工头讲,他正好到邮局去了。在丁丁的哭声中,出租车驶出了小区。
傍晚下班,老远就看见那个东北人在我家车库门前不停地转悠,一看见我,那个年轻人立刻朝我走来。
“老先生,您的孙子到哪儿去啦?”
我说:“年轻人,你找小丁丁?”
“是哟!每天我们约好在车库门前见面。”东北人说。
听了这话,想到小丁丁对他的痴迷,我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你总是缠着我的小孙子?今天我们家有事。”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你走吧!”
他听了立即向前走去,走了大约五六步,回过头来,有些犹豫地问:“我可以和您孙子再见一次面吗?”
也许他心里相信,丁丁还会像昨天那样喊着:“东北人,东北人”跑过来,他们还能和昨天一样,怀着好奇心嬉笑着进行交谈。他还带来了一把塑料枪和一只警察的面具——这是他白天到邮局时顺便在超市买的。
“今天我确实有事。”我说,“何况你是见不到他人的。”
他有些难过,默默地站着。
我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儿酸楚。
他走到我跟前说:“这把玩具枪和面具是给您孙子的,请转交给他。”
我收下正要付钱,他猛地摁住我的手说:“您是个好人,我一辈子会记住的,千万别给我钱。先生,您有一个很可爱的孙子,我老家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宝贝儿子。每回想起他的脸,我就给你的孙子送些礼物来,我不是来卖东西的。”
说着,他把手伸进贴身的衬衣口袋,取出一张折叠的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一张皱巴巴的四英寸照片。
“这是我儿子的照片,是我的一个老乡去年带给我的。”
“你为什么不经常回家看看他们,或者叫你的爱人一起来镇生活。”
“三年前,我的父亲因癌症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留下了一贫如洗的家和十几万元的债务,孩子他娘因此离家出走,我那不满两岁的儿子和他奶奶相依为命。为了还债,我不得不外出打工,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听着听着,泪水涌满了我的眼眶。我忘了他是一个穷苦的泥瓦匠。我只感到,他是一个可爱孩子的父亲,我是一个可爱孩子的爷爷。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使我想起了丁丁。我立即把他请进屋内,告诉了他丁丁的去处,描述了丁丁离镇时执拗的哭声,并送给了他几张才拍的丁丁的照片。
东北人走到了丁丁第一次和他照面的阳台上,在傍晚温暖的夕阳下,他向远处瞭望,眼前仿佛清楚地看到大兴安岭茂密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