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嘎查

2012-04-29 20:40仲夏
金山 2012年5期
关键词:苏木铁匠草原

仲夏

都尔罕的天,是被卓力格图吆喝亮的。每天,卓力格图都会早早地站到嘎查(蒙语:村庄)边的杨树林子里,亮开他那低沉又婉转的嗓子:阿——依——勒,阿——依——勒……谁也不知道他在吆喝什么。许多年来,作为都尔罕唯一的主人,他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吆喝。仿佛那是一种圣洁的礼仪,开启了都尔罕美好的一天又一天。卓力格图的声音极富韵律与节奏,更像是在歌唱。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里,他的声音如一股清流,从这十几株杨树的林子泻出去,漫过他那孤单又破旧的毡房,沿着陡峭的河堤冲进罕台川,把河谷里那一道瘦弱的溪水撩拨得哗哗地响着。西岸是巨大的沙山,那里是库布奇沙漠的东沿。当卓力格图的声音一波一波扑向大漠,震撼着每一颗沙粒的时候,天幕就会自东向西,一丝一丝地亮起来。

亮起来的林子里,卓力格图悠闲地从身上摸出一支烟,点燃。淡蓝色的烟雾通过他有力的呼吸,弥散到空气里。烟雾如一种约定的信号,挺拔的杨树醒了,脚下的趴地柏醒了,各种花草都醒了。醒也会传染似的,从都尔罕开始,向东边那无尽的草原波浪般漫延开去。

吸过烟,卓力格图走出林子,来到羊圈。十几只羊听到卓力格图的吆喝声,早已挤在圈边,等待着他们的主人。卓力格图一出现,羊们兴奋起来,踊跃地向他昂着头,咩咩地叫,仿佛在说:你好,卓力格图!早上好,主人!抑或是在向卓力格图唠叨天气:真是个好天气呀!卓力格图懂得它们的意思,伸出手,在它们的头上身上爱抚地摸着。他的羊圈有个顶子,几根木桩支起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是他从远处割来晒干的牧草。为了越冬,他得准备充足的草料。现在,羊圈上已经拱起了一座高高的草山。卓力格图从草垛子上取下一些牧草,铺撒在羊圈里。羊们个个都是绅士,一边咀嚼一边不停地向卓力格图点头,表达它们真诚的谢意。半个月前产下的那两只羊羔,虽然已经能吃一些牧草了,可它们还是在母羊的周围跳跃着,不时地跪下来,在奶头上吮几嘴,那顽皮的样子,让卓力格图古铜色的脸上荡起了笑容。

为了保护植被,阻止沙漠侵蚀,罕台川附近已经禁牧多年。朴实的牧人们响应政府号召,都到苏木(蒙古语:乡)的镇子上去定居,改行种田或经商了。只有年迈的卓力格图没走,他离不开这片草原。儿女们来做工作,苏木干部来做工作,都只能得到一句话:我是长生天安排在这里的雄鹰,只有在草原上,雄鹰才能飞翔。最后,他成了都尔罕留下来的唯一牧民。

离开羊圈,卓力格图牵出了他的马。这是一匹灰色的马,健壮又威武。特别是那长长的鬃毛倾向一侧,更增加了几分野性。鬃毛是卓力格图特意留着的。从年轻时起,他就喜欢骑长鬃毛的马。骑着这样的马奔驰,鬃毛飘起来,如同生出了翅膀,他就有了飞翔的感觉。

卓力格图给马备鞍子,在马肚带与鞍子连接的地方,打了一个结——那里的铜扣坏了,今天他要到苏木的镇子上去,找铁匠巴根打制一个新扣子。

准备就绪,晃晃马鞍,松紧适度,卓力格图一只脚认准马蹬,翻身跃上马背,那身手,连长生天也看不出他已是七十岁的老汉呢。灰马晃一下身子,昂起头打了个响鼻。卓力格图心里一下子舒畅起来,有羊有马有包房,自己就还是草原上的雄鹰。这样想着,一抖缰绳,灰马一个前跃,蹿成了离弦的箭。

这支离弦的箭,奔下堤岸,沿罕台川的河谷,向下游飞去。

如果有人看到罕台川河谷里的这支离弦的箭,一定会联想到成吉思汗纵横万里的铁骑,一定会想起那让人情绪高涨的那达慕,一定会觉得那传说中的剽悍与勇猛一下子从梦中闯进了现实。

到镇子上时,天还跟没睡醒似的。要在往常,太阳应该高高地挂在头顶了。

下了马,卓力格图看了看马肚带上那个结。结还在那里打着,只是不像早晨那样结实了。他没去管它,要不了多久,铁匠巴根就会将一个漂亮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扣子安在那里了。

铁匠铺在镇子的另一侧,卓力格图要到达那里,必须牵着缰绳从街道上穿过。于是,街道上的人们都看到了卓力格图,看到了健壮的卓力格图老人又一次来到了镇子上。

你好呀,卓力格图爷爷。年轻人跟他打招呼。卓力格图向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

看看吧,咱们的卓力格图还健壮得像头牛,感谢长生天保佑你。这是当年的其木格,现在的老额吉们略带嫉妒的祝福。对于这样的问候,卓力格图会爽朗地笑起来,然后真诚地回答:长生天也保佑你。

卓力格图大叔,您是来镇子上办理搬迁手续的?苏木长从苏木政府出来,恰好碰到了牵马走过的卓力格图。也难怪,苏木虽然早已撤销了都尔罕嘎查的行政编制,可实际上,只要卓力格图还住在那里,都尔罕就还真实地存在着,他这个苏木长就得多操一份心。卓力格图听了苏木长的问话,将手里的缰绳举一举,然后指指灰马的肚带,所答非所问:马鞍上的扣子坏了,我来补一个。

苏木长立刻明白了卓力格图的意思。当年动员搬迁的时候,任凭人们说了比罕台川河里的沙子还多的话,也打动不了卓力格图的心。他总是以所答非所问的方式回绝别人的好意。于是苏木长不再延续搬迁的话题,转口说:大叔您今年七十了吧?嗯,可要保重身体呀。如果有困难就来找我。卓力格图向苏木长微微弯一下腰,回答道:谢谢你,我好着呢。然后,微笑着向前走去。

铁匠巴根远远地看到灰马,迷离的老眼里亮起了火星。他左手捏着一支燃着的旱烟,右臂尽量高地往上举起来:喂——是卓力格图吗?待看清了卓力格图的面容,才收回那只举着的手臂,愉快地喊道:还活着呢,我的卓力格图老哥。

卓力格图大步走过来,用空着的手拍拍巴根的肩膀,说:巴根老弟,你也还能看到天上的云朵啊!巴根咧嘴哈哈大笑。

卓力格图拴好灰马,跟着铁匠巴根走进铁匠铺去。

铁匠铺是一间水泥房子,墙壁已被炭火熏得黄黑。房子中间是一架炉灶,旁边摆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铁砧,几个大小不一的铁锤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卓力格图一点也不客气,将自己的身体放进了靠门的木椅里。巴根走到后院,很快就抱着一堆苜蓿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你这老家伙总是运气好,昨天我刚刚把院里种的苜蓿割了,今天你就骑着灰马来了。说完,他将苜蓿放到了灰马的脚前。

回到屋里,巴根给卓力格图递过一支旱烟,关心地说:老家伙,听说你的儿女们都去了康巴什新城,那可是全国都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你就不想离开都尔罕,到康巴什享享福?卓力格图将旱烟点燃,转脸看着面前的铁匠,孩子气地说:康巴什新城里要是有草原,我就去。巴根又咧开了缺少两颗门牙的老嘴,哈哈地笑起来。他随意地拾起地上的一把小铁锤,一边在铁砧上当当地敲一边说:顽固的老家伙,可怜的乌日娜怎么会相中了你呢?可怜的乌日娜……

乌日娜是罕台川一带最漂亮的女人。如今,她静静地睡在都尔罕嘎查边那片杨树林底下。

当年,巴根与卓力格图都是都尔罕的英俊少年,为了博得乌日娜的芳心,他们各施手段。卓力格图马骑得好,巴根箭射得准;卓力格图歌声悠扬,巴根力大如牛……最后,乌日娜选择了骑着快马能唱好听曲子的卓力格图。在一个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的夜晚,乌日娜做了卓力格图的新娘。那天,乌日娜告诉卓力格图,她是被他的歌声俘虏的,特别是他唱歌时总爱在最后加上的那句“阿——依——勒”。

骑快马听曲子的幸福日子,如罕台川雨季的大水,一泻千里。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十多年前,乌日娜得了重病,被长生天收了去。卓力格图将她葬在了都尔罕旁边,还在埋葬乌日娜的地方种下了一小片杨树林。

此时听了巴根的抱怨,卓力格图心里又荡漾起了当年的幸福感,那是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的那个夜晚的幸福。于是,卓力格图嘿嘿地笑出了声。

当!巴根重重地在铁砧上敲了一下,心有不甘地说:当年,乌日娜要是跟了我……

卓力格图接住巴根的话:要是跟了你,你会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对吧?可是,她最终选择了我。在这大草原上,你认为的好日子,不一定是别人的好日子呀,我的巴根兄弟!

自从乌日娜被长生天收了去,卓力格图和巴根每次见面都会谈起她,可无论从哪里谈起,最后,总是以这几句话作总结。所以,话一说到这儿,两个人就都知道,该换个话题了。

卓力格图站起来,指着门外的灰马说:肚带扣子坏了,你给打制个结实的配上吧。

听了卓力格图的话,巴根刚刚暗淡下去的眼睛,又明亮起来。他朝灰马看了看,说:保证给你打制个最好的,方圆百十里,也就我巴根还有这门手艺。巴根一边说着话,一边挺了挺他那颓老的胸膛。卓力格图微笑着点点头,向巴根树起了大拇指。巴根的话没错,乌日娜和卓力格图婚礼后的第二天,巴根就离开了都尔罕,拜了草原上手艺最高的铁匠为师,日夜勤劳,成了有名的铁匠。任谁骑着最快的马跑一天,然后问遇到的人,知道巴根吗?那人一定像想起老朋友一样:哦,您说的是那个铁匠吧。每个蒙古人都是草原的孩子,草原会给每个孩子留下他奔驰的草场。乌日娜成了卓力格图的草场,打铁成了巴根的草场。

交待完了,卓力格图走出铁匠铺,他还要到街上去喝酥油茶。一个人住在都尔罕,是做不出上好的酥油茶的,所以每次来镇子上,卓力格图都要喝个饱。巴根站在门口叮嘱卓力格图:别喝得太饱,中午一起喝几杯,我有新鲜的羊肉和上好的马奶酒。

走在街上,卓力格图抬头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是他的灰马的颜色。他犹豫了一下,初秋的时候,天上是不会落下大雨的,这是他几十年的经验。这样想着,又继续往前走,寻找飘出酥油茶香味的店铺。

两碗酥油茶滚进肚子,卓力格图打了个饱嗝,打嗝的时候,他还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响。卓力格图四下看看,甚至还向街道上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哪里能发出那样的响声。于是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肚子从早晨到现在一直空着,香甜的酥油茶一过喉咙,肚子就咕噜噜地发出了刚才那一串欢快的响声。卓力格图自嘲地笑了,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说明自己还有年轻的身子呢,还是证明自己真的老了?轰隆隆又是一阵响。这回他听清楚了,不是自己的肚子。卓力格图再次向街道张望时,街道上传来人们的呼喊:鬼天气,要下大雨了!

卓力格图愣了一下,然后如梦初醒似的,迅速站起来,走到街道上。街道上的人们都加快了脚步,空气也跟着紧张起来。卓力格图往天上看去,北边的黑云正像发了疯的牛群,莽撞地向这边冲过来。

卓力格图心里叫了声不好。转身就往铁匠铺跑。他奔跑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没了年轻时的轻快节奏。不过,此时的卓力格图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听到的是他的羊咩咩地呼喊,又好像看到了他的包房正被水流冲进罕台川河谷。

羊圈上那垛山一样的牧草,浸了雨水会不会塌下来?如果真的塌下来,就会砸到在下边躲雨的羊。卓力格图的心乱成了一团羊毛。

到了铁匠铺门前,卓力格图顾不得进屋,一边从拴马桩上解下灰马的缰绳,一边冲铺子里喊道:巴根老弟,要下大雨了,我得赶紧赶回都尔罕了。

巴根听到卓力格图的喊声,放下打制了一半的肚带扣子,从铺子里钻出来。此时,卓力格图已经跃上了灰马高高的脊背。在巴根眼里,卓力格图一直都是草原上的雄鹰,从来没有苍老过。现在看到卓力格图骑在马上的样子,他从心底里赞叹,到底是卓力格图呀,依然那样威武。巴根站在门边,对马背上的卓力格图说:勇猛的雄鹰呀,你歇一歇脚,马上要下大雨了,现在回去是很危险的。不是说好了,中午一起享受鲜嫩的羊肉和甘甜的马奶酒吗?

卓力格图扬扬马鞭,对疑惑的巴根说:巴根老弟,大雨就要来了,都尔罕不能没有人呀,我的羊需要照顾,我的毡房需要照顾,再说,我不能让我的乌日娜一个人面对暴风雨呀。说着话,卓力格图挥动了马鞭。灰马也早已嗅到了空气里的水腥,如同战马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在卓力格图挥动的马鞭之下,灰马一个腾跃,冲了出去。

望着灰马飞扬的鬃毛和飘起来的马尾,铁匠巴根失望地摇摇头:固执的卓力格图……

固执的卓力格图骑着奔腾的灰马,如同骑在了飞翔的云朵上。可是这还不够,在卓力格图心里,他现在应该骑在闪电之上,一步就能踏进都尔罕。

出了镇子,雨就下来了。开始时,雨滴很大,卓力格图都能看到那些硕大的雨滴在眼前划过的痕迹。雨滴那亮亮的一闪,跟他的羊们明亮的眼睛一样,纯洁又高贵。纯洁又高贵的雨滴落在干燥的土路上,溅起一片片尘土,浮云一样,展示着土地的生命。雨滴落在他青色的袍子上,形成一次次小小的撞击。这小小的不断密集的撞击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和生命在自己渐老的躯体内的涌动——责任与使命的涌动。我的羊,我的包房,我的乌日娜,我的都尔罕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叨着,希望长生天能够听到他的呼唤,让他早一点回到他的嘎查。

进入罕台川河谷时,大雨已经铺天盖地。河谷里除了卓力格图和他的灰马,一切都被白茫茫的雨幕遮盖了。卓力格图伏着身子,用力挥动手中的马鞭,仿佛要向阔大的雨幕宣战。灰马在泥泞的河谷里奋力前行,它已完全理解了主人焦灼的心情。

一人一骑,似一柄锋利的马刀,要将那白茫茫的雨幕剌破,更像一首长调,要将那白茫茫的历史洞穿。

行到一半路程,卓力格图眼前的路消失了。河谷里原本小姑娘似的一道溪水,猛然变成了疯狂的野兽。这野兽被禁锢了千万年,突然冲破牢笼似的,在宽广的河谷里左冲右突,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河谷里的一切。卓力格图勒了勒缰绳,灰马会意,艰难地攀上了东侧的堤岸。堤岸上,都是被植被包裹着的高矮不一的固定沙包,灰马无法像在河谷里那样奔跑了。

卓力格图的青色袍子,早已浸透了雨水。秋雨略带寒意的清凉,更加重了他尽快回到都尔罕的决心。卓力格图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估算了一下,很快就能看到都尔罕了。他再一次策动灰马,在高低起伏的堤岸上前行。

在跨跃一个沟壑时,灰马腾空跃起,落地时马蹄一滑,险些摔倒。马背上的卓力格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倾向一侧,他以草原上老骑手的敏捷,迅速扭转身子,想把重心移到灰马的背上去。可是,他没能做到,他感觉到他那渐老的身子正无法控制地继续向倾斜的那个方向坠下去。在落地前的一刹那,卓力格图脑子里忽地出现了灰马肚带上那个结。以至于他喊出了声:扣子……

灰马向前跑了几步,脊背突然的轻松,让它停住了脚步。

卓力格图喊出“扣子”时,以为这身老骨头算是完了。可他毕竟是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在身体落地的刹那,他顺势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手一撑地,居然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哪儿都好好的,只是他那青色的袍子沾满了泥水,成了土黄色。

卓力格图再一次握住缰绳,他没有跃上马背。马的肚带断了,鞍子斜搭在灰马的背上,不能骑了。这倒不是卓力格图骑不了没有鞍子的马,而是他担心那个无法固定的鞍子会给马背造成创伤。

卓力格图牵着灰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进。

当卓力格图远远看到那片杨树林时,雨已经止住,天色正一点一点暗下来。在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那片杨树林高高地挺立着,如同高高举起的苏勒德(蒙古战旗),引领着他坚定的脚步。在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那片杨树林高高地挺立着,如同乌日娜挥动的手臂,要将他揽入一个温暖的梦。

于是,卓力格图的眼晴亮起来,身子挺起来,他微微地笑了。之后,卓力格图吭吭地清了清嗓子,运足浑身的力气吆喝起来:阿——依——勒,阿——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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