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组章)

2012-04-29 00:44周庆荣
诗歌月刊 2012年5期

老屋

大年三十的下午,阳光从西边照过来。我站在老屋前,门朝东的老屋,我长久地望向东面,直到后背被阳光晒热。

我所背靠的温暖,就是这么一所土坯的老屋。十五棵槐树依然待在屋后,他们中的十三棵,我曾攀上去。最后的两棵树当时还未长出高度,而我先是长大,然后远行。

老屋里边的记忆与众多的别的屋子一样,父亲的严厉,母亲的善良,两个妹妹扎过小羊角辫子。再就是爷爷,这位成熟的木匠,一边锯着木头,一边叙述着木屑般的过去。他不会忘却自己作为一个战士的过去。

老屋的四周是空旷的土地。

有时上面种满棉花,有时种满麦子。地瓜和花生,它们的果实在泥土下面,我因此热爱这块土地的上与下,如果想到土地下边还埋着我的亲人,我会爱出泪水。

在空旷的土地边缘,是一条小河。我可以在泥土上打滚,然后只需一个猛子,童年便可干净。河畔曾经芦苇茂密,里面藏着所有的童话和神秘。

感谢这片芦荡,它是老屋的风景。老屋的木门结实,它未能关住我一直向外边张望。

四十多年,这就是我一直坚强的理由。

我背靠着老屋,守着最初的朴素。像我们众人所依靠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已经破旧,但拥有最后的力量。

爱你,就爱到最后。

老屋不说话,老屋只慈祥,在故乡的暖阳下。

末日,或者2012

——纪念一次聚会

我把预言扔进垃圾,我把末日看成时间的刚刚开始。世界美好,我就认真珍惜;世界丑恶,我选择承受并且热爱。

末日或平常时光,我都不狂奔。它也许只是2012,平淡和理智伴随着一如既往的浪漫,人性的温度和最后的坚冰继续对峙。不让我们活在世间,我们就活在天堂,天堂如果有秩序,我们就继续相信规律。

地球如果真的没了,世界从此没鬼。鬼喜欢土地深处的黑暗,它们总把地狱扯淡到我们寻常生活。换一个地方,也许不需要憧憬,我们省略了双脚的跋涉甚至蹒跚,我们都有了翅膀,我们在空气中飞。道路不再泥泞,没有荒漠和坎坷,鲜花是云,雷是掌声。你必须高尚,心理阴暗的人无法上升,末日属于小人,我们感谢这个预言。

所以,别怕。

我们不去胆小如鼠,我们不陷进极度忧患。它就是2012,它就是我们将来的曾经。

九寨沟启示录

忍受废墟和污浊,因为我知道土地上至少有一处是值得我坚持的。

——题记

无数个野径应该通向那里。

给土地找一个出路,我们可以不忧郁。

在生命不知所措的年代,去想一个远方,好好地热爱,然后,静静地忍耐。

忘却一窗灯光与另一窗灯光在黑夜里虎视眈眈,土地上的遗憾留在别处,我说起那个山谷,九个寨子和它们的水,天堂可以就在人间。

而且,我们不必死去,更不必担心即便死去,又能否升入天堂。

关于九寨沟的记忆萦绕在我心头的时候,我所处的地方,伤口在大地上继续地疼,红纱巾朦胧了我们光明的双眼。

都市不虚伪,它只是恍惚了我的坚持。谁能想到在冬的深处,我把美好的景象爱得泪水如雪花飘在零度以下。

我应该长久地挽留这个冬天。

诺日朗雄性的奔腾一半凝固成冬日的冷静,另一半摔打成阳光下五颜六色的喃喃自语。我放弃所有神圣的猜测,只在它平静后的温柔里,沉醉。

我印象中的这种平衡,不仅关乎山谷的童话。当童话走出寨子,我希望单纯属于整个人类。

这样地萃取冬天的九寨沟。

1.素面朝天的水;

2.从容不迫地表达内心世界的山谷;

3.干净的境界,人们原本可以走出形容词的虚荣;

4.俗世的桎梏,我们解救自己。心中对于土地的热爱,因为这里,我们终于不会放弃;

5.寨子里的人画外音:扎西德勒,生命。

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和欲望的桃子。

技术进步,驱赶不了苍茫的陌生。一方水土和另一方水土或者彼此失去,或者分庭抗礼。我到过沙漠和雨林,更多的时间呆在都市的热闹里,过度的粉饰和无奈的奋斗,我绝不仇恨人类的繁华。只是怀念,怀念一个山谷只用了几个标点,就写尽了天下山水。

这样,经过萃取的九寨沟,就成为我心中土地的定律。良莠混杂的事物尽可以生长,丑恶或者荒芜最多只是一种唠叨,土地上因冰冻而简约的美丽,一条山谷,九个寨子和它们的水。

上天,你不用担心。我们活在人间,地狱在土地下面。

变旧,2011

一壶煮沸五湖四海。

所有的人,在冬日暖阳的这个下午,喝杯热茶,以尽可能的温情,看着2011渐渐变旧。

击鼓天空,让所有的喧嚣和百感交集的话题告别热闹,在我们平静的目光里让旧的岁月更旧。打马长安,让它们和《史记》在一起,经验和教训最多是另一部《资治通鉴》。

我因此不叹息。由于自身仍然未能童话般纯净,我原谅所有的阴霾。变旧的日子里,惆怅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此刻,我愿意静下来,因为面对未来,我更想豪迈。

以正楷去战胜狂草,所有的河床足够结实,洪水泛滥坚硬成远古的化石。美丽的大地的纹理,我坐拥一隅,却克服重重困难,去热爱万里江山。

变旧,2011,它是老朋友,只是不复再见。云雀在天空飞,这个暖阳也是明天的暖阳,我的心思还是向上,不感伤。

审判

灰尘握着法官的锤,审判纯洁。

天空下,乌云终于来不及审判大地,风推走了它们。

我站在旷野,用眼前的未来审判身后,皱纹和白发对话青春。没有结局的案情,人在,幻想成为证词。一些事物总是不学好,灰尘飞扬,在人们的左右。

已经驷马难追了,一些笑一些哭,一些幸福一些苦难,继续用理想审判岁月?不重来,海浪升高,淹没我们的脚。留下与留不下,海鸥再飞一次,暗礁悄悄地审判大海。

我审判我,用希望审判悲观,冬至的风正试图摧毁我的温暖的信仰。我闭目去想象太阳的位置,光芒在飞,爱没有拖泥带水。

让冬天不再审判秋天,让春暖就花开,原谅灰尘在冬天弥漫。迷恋远方或者虚幻的高处,鲜花只是开放,它们不去审判往事。

老风的话:平安夜,应诗友胡海泉之邀,一家人去工体看了羽泉的“向上人生路”演唱会。感受人生新情绪,回家后自己将《审判》敲到博上,不想助理又发一次。存于此,作念。

沙河的冬天

这是最好的晚阳,只不过是在冬天。

冰是水的壳。

鹭鸶和野鸭去了别处,站在沙河的岸边,你不能不思念温度。

河面不见水的柔。春暖花开的抒情,一层冰封住了沙河的口。寒鸦和麻雀,它们是冬天河畔与天空的主人,这一抹江山,夕阳正美,它们畅所欲言。

我因此不说残阳如血。

我认真地看冬天的沙河,看曾经生动的事物,因为冰冻而冷峻,看涟漪在一个季节终于平静。

风吹来的时候,柳丝不在河畔。河面一层薄冰,一些灰尘在冰之上。

这个冬天,沙河在忍耐着抒情。

冬天

欣欣向荣是可以内敛的。

当大多数树木变得干净利落,我一呼吸,空气似乎热气腾腾。

不谈枯,不谈衰,一场小雪让外面的世界开始慢。我记得春天的花,它们急于开放;我记得夏日的河流,试图湍急,决堤而泛滥。许多面孔,焦虑,然后脚步匆匆。

另有一些人,每到秋天,便按捺不住地盘点收成。他们总是看着别人的粮仓,当猫头鹰或硕鼠,一念之间,秋天就已经过去。

所以,在冬天,欲望在寒冷中凝固。我从每个人的呼吸中,看到人的内心的热。旷野是冬天的空,没有鲜花,外面就不担心是花花世界。我们一起冷,平等地冷。

我望着雀巢,关心一只鸟的去处,目光穿过冬天,雪融化或者结冰,未来的命运可以不想。

我只注视这个干净的季节。

给你

冷中的人,你要相信。

有一个人,他虽在别处静静地孤独,他想温暖你。

被挤压的人,在空间之外,有一个人他一边看天空,一边把世界给你。灰尘,或者别的,如果抑郁,想一想葵花,它忘记日子里的黑,专注着光明。

没有去处,我们的躯体是灵魂最好的房子,青砖做墙,红瓦为顶,理想在上。挡住所有的寒霜,暴雨肆虐,我们的血液是自己的温泉。

如果你是世间最无助的人,不要紧,我的目光坚定,不忽视一张脸的疲惫,可以暂时浑浊,我在,愿意放弃一切俗世的快乐,与你高尚,与你知音。

给你,我的同胞。

所有的苦难让风吹走,一起不畏强权,不畏暴力,不需要流血,让纯真的信念营养美好。

给你,全部的美好。

2011年11月17日夜

爱情说

——给L

我给了你太多的孤独。

今夜,我用二十八杯酒解释我们最初的相遇。

玫瑰或郁金香都代表不了爱情。

酒醉之后,我想把爱情留给我的墓碑。

不要让他醒来,爱人。

他知道你一直很好,他理不屈,但词穷。他以沉默的方式珍惜,斗争和豪迈,他留给十万里黑暗。

苍天不如苍生。

一场豪赌,以纯洁和美好作注。

今夜,我赌全人类纯洁,我赌未来的美好,如果输了,我就拒绝醒来。

拔掉我的墓碑,我埋在爱里。离离青草像生命中的细节,我听见你的话,如风,情真意切,无休无止。

说爱情,最后的安静和太平。

不吵,他放弃所有的远,在离你最近的地方,醉去。

江山

不要仅说你的容颜,一切的美丽我都暂时抛开。

谈什么才能算真正的风景?历史的面纱,藏太多的勉强。说爱,我有足够的胆量,可以轰轰烈烈,但不会肝脑涂地。

五千年,妨碍不了我只争朝夕。

男人,一切可以沉默,目光纵横捭阖。沉重的岁月只当弹指一瞬。

五千年,就当作一生一世的浪漫。有些问题,我活着时无法解决,在我成为往事,就让它是一个谜。

诱惑与克制。江山如画,美人走远,我走进江山。风雨一定无阻,日夜兼程也许并不能保证一种永固,万岁的是泥土一样实在的事物。

江山是我的画框,我是里面一个小小的存在,不断被改变的存在。如果厌倦了,就飞,在云里飞。

江山在下面,灵魂在上面。

忧郁

原先说的还只是尘土。

现在,乌云越积越厚。我用豪迈修饰深度的忧郁,兔子和地鼠一同来到田野,一只啃叶,一只咬根。

我不能大声地为田野叹息。

庄稼一望无际。没有任何旗帜飘扬,今年依然丰收。

不允许一根甘蔗长出苦水,不允许麦子垂下头颅。一朵玫瑰却可以带刺,一只铜号可以反复地吹。

气象万千的世界,我原先只说灰尘。现在,我还看到了乌云。我豪迈地硬汉般行走,因为更加柔软的小草,我忧郁,但不成疾。

我想让自己的男中音在乌云底下缓缓发声:田野的主人,你们在哪里?

谁在啮食麦苗?谁在啃土里的花生?

兔子不行。

一个又一个洞穴,地鼠活跃。

锈水

水都能生锈的时候,环境就不伟大了。

一个又一个的英雄,他们不能溺亡。他们临水,然后而去。择一僻地,他们拥有江山的感动。

锈水早就不再呜咽,泪水不生锈,但它晶莹不了一副又一副硬的心肠。

水,怎么了呢?

它走近花,花枯萎;它走近高粱,高粱枯萎;它走近人,人更是枯萎已久。

这小段河流,就是这样地无法成为土地的精神。我提醒自己不极端,不气馁,去想更多的水,别处的水。就是不能删除当今天下,为了最初真正的水而重新活在洪荒的年代。

谁能许个诺言?

一条小河不用请愿,它一定有出路。

年老时的爱情

——在一幅油画前

一双老手抚摸着另一双老手。

深刻的语言嵌在皱纹里,不说。说什么都为时过早,黄昏还在眼前,一朵祥云还可以再次浪漫。

另有一种表达,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风也过,雨也过。彩虹平静,而心灵仍未静下来。半个世纪的路程,找不出理由与往事和解。

都有一把老骨头,都选择倔犟,不任性,牙齿坚硬,舌头柔软。同一个菜园子,你种的永远是丁香,忧郁的丁香总是左右摇曳,紫得让我孤独。我不绝望,因为我总是栽下竹子,气节在外,回到家园,我腹中空空。

我们吃不到任何东西,菜园里生长着各自的象征。都有一种精神,一辈子,我们相互都输,又相互都赢。

两个老东西,宁愿倒下也不用拐杖。彼此要相依了,只是从此不说爱情。

夜晚,在山谷

找一个地方丢了自己,这是我在山谷的感受。

凌晨一点,我认真地仰望天空,找到了真正的黑,纯正,如同童年的记忆。

黑白分明,我怀揣一种梦想,把难言的苦涩丢在北方的山里。奋斗,是白天的童话,而沾满灰尘的爱情,让它在山谷模糊。

我是这个山谷醒着的精灵,目光穿透夜色,寻觅黑暗中的胸怀。没有一处树林不响亮着耳语,诉说,我与山谷互为知己。

曾经,我说我是山谷,我想包容所有的黑暗,让事物在夜深人静时自由成长。这一次,我只想消失在苍茫里,不清晰,但顽强如一块朴素的石头。

谁想念谁?在黑暗中的山谷,一颗星星亮起我所有的怀念。不迷茫,我在星空下站立,秋露微冷,不惊心。

2011年10月2日 夜 老佛爷山

登高

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一步登天的。

九百六十米的海拔,是这座莲花峰的高度,莲花开在山顶,纯洁泊在云端,尘世在山脚匍匐。

我从不轻言人间的浑浊,只是走近那朵莲花,需要一定的高度。

七十度的坡,三千多级的台阶,我想让自己成为莲花上的面孔。

登高,我喜欢一鼓作气。

劲,不能泄。左顾右盼或者原地厮守,都会让我与高处的纯净失之交臂。

四十多分钟,汗,淋漓。

在莲花峰上看人间,食人间烟火,我们的面孔依然可以洁净。

2011年10月6日 宽甸天桥沟

关于黄河

有一种清,后来消失在浊里。

尽管,周围布满尘土,我怎能轻易地放弃缅怀。

那最初的纯净。

因为懒惰,我用贵德省略了更高更远的唐古拉山。

依然属于最初的黄河,清得让我心疼。

后来,我们尽可以顺流而下。伟大的弯曲,伟大的跋涉。直到她勇敢地浊,沉默,不做任何解释。是在这个时候,我泪水涌动。

这条著名的大河。

纯净的时候,若最初善良的人类。

更贴切地说,如同涉世不深的少女。地形复杂或者人心不测,天堂里不需要这些。

佛音的悲悯,抑或道家的清修,往往删除了万水千山,是啊,不能对滚滚红尘熟视无睹。

我比很多人都更加憎厌儒家的迂腐和纲常的无聊。但我赞成这条河流告别少女时代,入世,而成为母亲。

岁月是漫长的。

和土地难以言说的纠缠,使她有了新的名字:黄河。

黄河仍然不够,我们一般称养育了我们生命的河流为——母亲河。

接下来的母爱,只能在曲折中表达。

土地,在繁茂的事物之外,逐渐投入河流的怀抱。日子的沉重和岁月的积淀,甚至曾经孕育丰收的土,曾经贫瘠出饥荒的土,连同硝烟熏黑的沙场风云,它们,一有机会就投入母亲河。

它们,改变了母亲的色彩,加深了她的凝重。

浊世的承受,更像母爱的忍耐。

一切可以来,一切都留下来。

河床在,爱在。浊下去,如果灯油耗尽,是另一片新土。

只是,在水浑浊之后。

水面不再如镜,月色和星光,天空及白云,不能再清楚地倒映在黄河里。

自然的纯粹和人类善良的原始,模糊了。如生长了白内障的眼睛,我们看了又看,模糊了,浊浪在局部滔天。母爱,也可以叹息。

除了浊下去,我们真的就别无选择?

我把在壶口见到的瀑布,说成是母亲河一生里唯一的浪漫。

泥沙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曲折。瀑布,抒情成传奇。

酣畅淋漓地摔下去,超越独自的呜咽。

母爱,不说委屈。

离兰州不远的地方。

在这一块土地上,黄河走了长长的弯路。

说是弯路,更是母亲般牵肠挂肚。左边是儿女,右边是子孙。一个弯,搂紧干渴的庄稼;另一个弯,拥着皲裂的土地。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母亲河,要想一碗水端平,迂回再迂回,曲折再曲折。

孝与不孝是孩子们的事,一些弯路由你来走。

河畔,谷子和高粱坦荡地生长。

村舍有炊烟,人群,悲伤或者幸福;

都市有灯火,人群,幸福或者悲伤。

人们,确实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

难道,就只能喜欢扎堆地生活?

我反复地说,都市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经常在夜深的时候,向故乡遥望。

当山西一位女诗人坚持感叹引黄工程的时候,我说:我们为何总要住得高高在上?为什么,我们要远离母亲河?

其实,我这么问,是因为我的眼前总浮现我的母亲:皱纹遍布脸庞,我搀扶着她,她蹒跚着一双老腿,拾级而上,并且不辞劳苦。

母亲河就是这样。

虽然颤颤巍巍,也要把她的爱进行到底。

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还。

实际上,她想回也回不去了。这就是母爱的宿命,她压根儿就没有准备回程的车票。

也就是说,这一种爱从一开始就没想得到回报。

当我站在渤海之滨,我想让很多文人墨客承认这个事实。

渤海,宛如母亲河的一个句号。

小小的渤海还不足以做黄河的句号,人类的天空如果圆满,这个句号应该是整个天空。

2011年8月28日夜

萤火虫

有那么一点像萤火虫。

在黑暗里坐着,我突然就想到了这种昆虫。

万事万物,那些幸福的和痛苦的,都陷入在黑暗的掩体里。许许多多的真实,圆润或者带着棱角,它们集体沉默。

夜晚,更适合我们的热爱。我们看不见什么,我们节省了很多观点,模糊的视线制造出伟大的和谐。

目光如炬的人,最先发现苦难。

我想说的是,在苦难之前,在黑暗里飞,飞成萤火虫大小的一点亮光,我们可以一起飞,飞得黑夜无地自容,飞得黑暗向黎明缴械投降。

2011年7月14日凌晨

想到阳光

绝对不是为了黑暗。

只是在黑暗中,依然能够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还不够,真正的光必须有温度。在混沌、潮湿和糜烂之上,光明,一定要有明确的态度。

柔软的抒情如果与光明有关,她也就是一缕月色。无动于衷的亮度,还不如让夜晚就是沉睡的黑暗。

我希望光明有所作为,比如,它让人温暖,让事物热烈,让阴暗和晦涩永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浮云蔽日原本就不是历史的真理,灰尘,灰尘,那只是生命必须的真实?

抛却一切的方法论,阳光在人世间。我们不做梦,我们风雨同舟,我们豁然开朗。

2011年6月22日

片段:爷爷

怀念,然后我望向前方。

——题记

你当过兵,并且失去了右腿。后来所走的路,只留下一半的脚印。

革命就是这样,男人就是这样。一生中,在最需要的时候,必须发一次脾气。

别的孩子,萤火虫在夏夜里飞。

我的夏夜,你暗红色的烟锅在说话,我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不怕鬼的。你坐着,与死去多年的奶奶絮叨,我一座坟一座坟地爬上爬下,起起伏伏,我占领着死人们的江山。

那一年,唯一丰收的是红菱和藕,庄稼长成了飘萍。走进我梦中的,是1972年的一场大水。让我四十年后以缅怀的方式思念你,正是这场大雨滂沱的梦。

锯子、刨子和一张粗砂纸,一支木手枪很快握在我的手里。

你在木凳腿上磕掉烟灰。

男孩子,一只手拿枪,还有一只手要拿笔。

你说。

枪和笔,它们到底谁怕谁?

拿枪,不能握住暴力;拿笔,不能写糊涂文章。

你说。

拿枪的最后总是怕拿笔的,其实,它们谁也不怕谁。

1983年,你突然就到了最后。

初夏的风,吹着青色的麦芒。陪你一起去河东的,是一套灰色的军服,一把斧子和一只墨斗。

好人不用埋在好地方,你必须不叹息。

大片的稻菽在你身子之上生长,你仅有的痕迹在亲人的心里。

一个战士,也可以是个乡村木匠。

二十年后,我把你的碑立在奶奶的墓前。亲人,让彼此不孤独。

至于我,想起故乡的时候,一定想念你。我手里确实一直握着笔。

枪,或者剑,握在我的心里。

2011年 清明节

周庆荣诗歌短评

你或许会认为,作者萦绕于心的诸多朴素、本真事物早已离我们远去,可爱、可忆却不再成为可能。但我想说,因为珍惜和怀想,周庆荣比许多人更清明地看见了我们时代的“尘土”,而时代的“尘土”又让我们知道了热爱与珍惜。周庆荣的散文诗,为我们关怀和辨认自己的时代,提供了参照。

——王光明

对于过于拘泥于文学作品艺术性,特别是追求诗歌的语言技巧,意象的巧妙运用的读者来说,这组作品也许不会引起他们足够的关注。 然而,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在这些以貌似浅白、朴素的语言所构成的每一组意象中,其中所拥有的思想力度、阅历、情感与意志的坚实含量绝非颂歌体语言所能企及。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技巧固然不可缺少,然而,任何技巧都只是一件披在表层的外衣,那是一般人可模仿的,装饰性的因素,而思想的力度、深度、宽度才是一部作品真正的价值之所在。被中国散文诗界奉为经典的《野草》,它的价值更多地建立在其深刻的思想之上,而决不是语言技巧,《野草》的语言只是散文的语言,甚至连优美的散文都够不上。正如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所一直坚持的那样,绘画对他来说,唯有思想是最重要的因素。美术界评论他是“以思想微妙地改变日常现实,推翻对象与我们的感官之间的传统关系,最终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感觉”(苏子·嘉贝丽克《马格利特》)。所以,周庆荣的散文诗,绝不是以语言的魅力、意象的密度达到震撼人心的目的,而是以语言的重量、意象的深度、思想的张力让有心的读者读完之后欲罢不能,总要回头再看看究竟为什么自己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

——灵焚

有人说“诗到语言为止”,有人说“诗止于境界”,但是周庆荣清楚地指出了诗歌在抵达语言的时候也必须同时产生意义,但归根结底,一个人对世界及个体生命的理解才是诗歌存在的本质。这在这个极其重视形式和技巧的世界里,独树一种天然朴素不加文饰的风气,无疑开凿一条先河,这需要一个人对这世态万象具有通透的体察和了悟于胸的达观。正所谓“文如其人”,他的风格与气质一以贯之,一如他的为人:朴素,真诚,言必信、行必果。他用自己真诚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世界更真实的所在。因此,诗歌在他那里不再只是一种华丽的装饰,而具有了更重要的承载意义,就像泥土一样厚重、沉实、博大。而他灵魂中那种天然而生的侠客精神与文人情怀,又赋予他的诗歌以阳刚基质与浪漫色彩。他善于使用刚性修辞,赋予他的语言以硬性张力,同时又以不留痕迹的自然叙述,将存在、语言、文化、精神、美学同置一体,让这些作品具有了哲学和诗学的审美向度。而他对自然、文化、历史、现实的关注与考量,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文化张力,导致了语言情境的亲和性、美学风格的现实性与夹杂其内的浪漫色彩,让他的诗意来得那样本真而又壮美。这种独立而又自由的吟唱方式,无疑已完全摆脱了所谓的主流文化趋势的规定和挟制,形成了自己博大、自然、刚性、柔情的艺术气质,流淌着最本质最广阔的诗意。

——爱斐儿

周庆荣的散文诗中,情感基调最大的特点是通透。通透,意味着宇宙的开合,意味着心灵的欢悦。《朱子语类》卷七六有云:“凡事见得通透了,自然欢悦。”故而,在周庆荣的散文诗中,他常常是抽离了时间,淡化了分界,没有了角色意识,打开了时间、空间、生命的局限性,以生命的同等姿态看待生命,以生命的生态环境关爱生命,体现出一种文人修养的大视野、大怀抱、大境界。

——薛梅

周庆荣:1963年出生于苏北响水,1981年入苏州大学外文系,1985年起在连云港工作8年,1993年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文化交流专业,在北京工作至今。大三时开始诗歌创作,出版的散文诗集有:《爱是一棵月亮树》(1990)、《飞不走的蝴蝶》(1993)、《风景般的岁月》(2004)、《周庆荣散文诗选》(精装本,2006年)、《我们》(中英文典藏版)、《一个有理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