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和小余

2012-04-29 00:44:03苏锋
骏马 2012年5期
关键词:老余小爱老爸

苏锋

两栋灰色的五层楼中间夹着两个椭圆形的花坛,花坛里各种了一棵丁香树,都带死不活地开着。水泥地上,几个学龄前的孩子在弹玻璃球,鼻涕和口水顺着下颌往下淌,阳光一晃,细得跟蛛丝似的。几个老太太坐在墙边的小马扎上边聊天边看孩子。一个老太太猛地咳了几声,忽地就没了声音,那几个匆忙地又是捶后背,又是摩挲胸口,折腾了好半天那老太太才咳出一口浓痰来,顿感舒服得不得了似的。

这一切都被来租房子的小余看得清楚。小余就想打退堂鼓了。自己刚转了正,好歹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怎么好住到这样的环境里。要不是租金诱人,小余真想掉头就走。

小余拿着广告找到四单元,摁了半天502的门铃。这时从里面出来个送报纸的小伙子,告诉他根本就不用摁,门铃不好使。小余这才放胆摸进楼道里。

小余绕过几个发着酸臭味的酸菜缸,又躲过几个装着土豆的大麻袋,好不容易到了五楼。到了502的门前,他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怪了,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小余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小余就准备下楼。小余刚挪动步子下了三四个台阶,门却吱嘎一声开了。小余回身,见门里面伸出一个半秃的头和一张老脸。这个人咧嘴一笑,露出个黑窟窿,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像要掉下来。小余一愣,心想:这人要是不穿衣服,怎么看都像是《魔戒》里面的那个怪物。小余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我是来租房子的!”那双贼亮的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看得小余心里发慌。小余正准备拔腿跑掉,那人说:“进来吧,年轻人!”小余这才把脚拧过来,一步一步地往里迈。

刚一进屋,那人就钻进里屋去了,把小余晾在当地。不一会儿,那人又出来了。小余这才看清楚,他嘴里的那个黑窟窿不见了,原来他是进屋去戴自己的假牙。小余走进房间四处看。那人说:“叫我老余吧,他们都这么叫我,我今年62了,你爸爸也未必有我大吧!” 老余说:“卫生间咱俩共用,除了厨房我自己用,其他的屋子你都随便!”这句话把小余说动心了。他算了算,租金不高,房子宽敞,还真合适。虽然一个方厅没什么用,但客厅不小,他住的卧室靠窗,放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书柜。小余在书柜前站定了,里面的书还真不赖,好些都是他想看而没有看过的世界名著。小余脱口问:“大爷,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老余说:“我是教师,都退休好几年了。”小余“哦”了一声,又转到客厅里,不相信地问:“您说这些我都可以用?”老余重重地点点头。小余立即表示愿意租下这房子。于是,小余和老余约定,房租每月三百元,一个月一交。小余付给老余三百块的房钱,说好从明天开始算起。老余也同意了。老余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余报了自己的姓名,老余一下子乐了,拍着小余的肩说:“咱们还真是一家子,我小子就跟你这么大,在大城市上班呢,你们年轻人不容易!”小余随便地应了声。看样子老余还想发挥下去,可是小余没给他这个机会。小余心想:我们容易不容易,你们这代人哪懂!

于是,小余就成了这里的房客。

住进一个月后,小余才发现房东老余没有朋友,因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老余都在。老余的生活简单得够可以了:没有电脑,电视只能收看中央一套和地方台的节目,一台旧的“琴岛利勃海尔”冰箱里没什么玩意。更糟糕的是屋子里有蟑螂和臭虫,晚上去厨房喝水,一开灯,三四只蟑螂呆呆地看着你,吓得人毛骨悚然!更可气的是老余把洗衣服的水,只要是稍干净点的,都用来冲马桶,弄得卫生间里都是味。唯一没让小余弃租的原因就是老余说不干涉他的私生活,屋子随便让他转,随便用。小余就把自己上大学几年积攒的破烂都从单位的车库里搬来,反倒老余像是他的房客了。可有的事情老余又特讲究。小余从来没看到老余的假牙放在什么地方,与其说是怕吓着他,不如说是为保持自己的那份尊严更为准确。老余的毛巾从来都是白白地挂在浴缸上的晾衣绳上,好像是故意提醒小余的毛巾该洗了似的。更让小余吃惊的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小余回来早了,站在门口居然听到了里面传出来拉小提琴的声音。是《梁祝》,曲子凄婉得让人落泪。小余以为是老余收音机里放的音乐呢,悄悄地推开门,看见老余正站在方厅里对着镜子拉琴呢。发现小余进屋,老余的脸“腾”地红了,结巴着说:“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小余笑笑:“老余,你还会拉小提琴呢?看不出来呀!”老余迅速地收了琴,不好意思地说:“年轻时爱玩,老了就什么也不想玩了。”小余却认真地说:“拉得不错,再拉一首吧,我乐意听!”老余把琴放进盒子里,扣上了盖儿,还上了锁,然后说:“行了,我就会这一首!”说完又钻回里屋去了。

小余那天的晚饭很简单——一袋方便面。因为事先已约定,厨房不出租。但泡方便面老余管不着。其实小余想,就是他想在这屋里做饭老余也未必会管,但小余不想打破老余定的规矩。他进厨房找开水,看见了老余的晚餐,居然是一大盆子青菜和两个煮鸡蛋。小余逗老余:“我吃个鸡蛋行吗?”老余在房间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吃吧!两个都吃吧!”小余头一次没客气,拿起鸡蛋,剥了皮就放进嘴里。他也实在是饿了,一连气儿把两个都吃了。老余从屋里出来,看小余吃了两个鸡蛋,没说什么,在锅里放了水,又放了两个鸡蛋。小余愣了,心想:看来老余不吃这两个鸡蛋是不罢休,就怪自己贪吃,便把泡好的方便面推给老余。老余愣了,笑着对小余说:“这是干啥,我是缺不了这营养才煮鸡蛋的,要不晚上该饿了。”小余讪讪地笑了,低头胡乱地吃起来。老余也一边看表一边慢条斯理地拣那菠菜吃,似那里面有菜虫,不仔细了,会连虫子也吃进去。老余再看表时,连连嘟囔:“晚了,晚了两分钟!”说完没等鸡蛋煮熟,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吃相小余从未见过。

晚上,小余约女朋友小爱出来,俩人到河边大坝的林子里散步。聊着聊着,小爱就哭了。小爱说:“我妈不同意咱俩的婚事儿。”小余搂着小爱问为什么。小爱说:“我妈,她说你连个楼房也买不起,她就我一个姑娘,她不想我将来跟着你受苦!”小爱的一番话,让小余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觉得天再也亮不起来。

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小余说:“不能等过几年再买吗?咱俩都有工作,先租个房,等攒两年钱再买不行吗?”小爱说:“我妈不同意,她说人家嫁姑娘都有楼,新旧都有住的地儿,不能让我结婚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房子呀!”小余知道小爱的妈妈是个没商量的女人,一下子就振作不起来了。

天越来越黑,林子里散步的人少了。小余就搂着小爱,没想到小爱挣了挣。小余愣了,小爱以前对他可是百依百顺的,可是这次对他的态度却有些反常。小余问:“咋啦?你难道不爱我了?”小爱说:“不是,我就是觉得没希望。”小余叹了口气,靠在树上不吱声。小爱说:“人现在都这么现实,以前没有房子不都结婚了吗?现在怎么被个房折腾成这样了?”小余说:“你妈想的也对,跟我这样一个男人没什么出息,没房子也没车,就是个普通的老师!”小余说这话时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转过身去用拳头猛击树干。小爱从身后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他说:“你别这样!咱们再想办法,真的,我爱你,我谁也不嫁。”

小余就任小爱搂着,强忍着泪没掉下来。许久,小余转过身来,对小爱说:“我会想办法的,不行我们就先买个旧楼。”听了小余这句话,小爱一下子松开了他,激动地说:“你说你能买得起旧楼?要是这样,我就跟我妈谈,我非你不嫁!”小余一下子感动了,搂着小爱,在黑暗里俩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与小爱分手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小余开门进屋时,发现老余的屋门半敞着,且静得出奇。奇怪,老余一向睡觉都是关门的,今天却没有。小余也没有多想,回屋躺在床上给小爱发短信,问小爱到家没有,俩人又通过短信聊了半天,说了好些买房子的问题。一时间,小余又觉得有未来有希望了。

小余困了,跟小爱道了晚安,闭灯睡觉。大概睡到半夜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有人喊他:“小余,小余!”小余一时弄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却不肯起来,可那声音还在继续。小余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再听,那声音又传过来,“小余,小余!”小余一下子坐起来:是老余的声音!他发现老余的房间灯亮着。小余立即下床应了声,跑到了老余屋里。眼前的情景令小余惊呆了:老余脸煞白,满头汗,那一圈头发都打成卷儿了。小余赶紧走到老余的床前把他扶起来,他感觉到老余的身子发凉,并且不停地抖。“咋啦,老余?”小余没见过这阵势,有些害怕,说,“我打120吧?”老余努力地摇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他用手指着放在床头柜上的一袋白糖,声音颤悠地说:“沏碗糖水!”小余照老余的意思做了。糖水端上来,老余也不管冷热,咕嘟咕嘟地喝了,之后就躺在小余的怀里继续打哆嗦,好半天,才停止了机械式的颤抖,身体也热乎起来,吓得小余也一身汗。

“吓着了吧?”老余问。

“嗯,你这是咋啦?”小余问。

“低血糖,要人命的,谢谢你!”老余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小余这才知道,原来老余有糖尿病,就后悔起来:“是不是我抢了你的两个鸡蛋才这样的?”

老余摇头,从小余怀里挣出来:“不是,是吃得少了,晚上又没加餐。心里有事儿。”老余精神了,起身把湿透的背心脱下来。小余看见老余的肚皮,一层压一层的。老余说:“真的要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恐怕就过去了!”小余说:“没事儿!这算啥,以后可要注意呀!”老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小余可以回屋去了。小余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照片。照片上老余的老婆还真挺漂亮,当年的老余也帅气。还有一张年轻人的照片,戴着一副眼镜,旁边有个女孩子,估计是女朋友,身材娇小,很会摆姿势。

小余回到房间后没有睡,一直等到老余熄了灯,发出鼾声后,小余才踏实下来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余起得很晚,是被饭菜的香味刺激醒的。小余起床看见方厅的桌子上摆了四个菜,两荤两素。老余看着小余笑,小余也笑问:“发了?老余!”老余嘴一咧:“不是,是感谢你!”小余也不客气,抓起了鸡爪就啃起来,老余正色地说:“去洗手,不卫生!”小余做了鬼脸,进了卫生间去洗脸刷牙,看见老余的白背心早洗好了挂在晾衣绳上,衣服洗得十分透亮,看不到一丁点污渍。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老余愿意跟小余敞开心扉说话了。有时候,小余一开门,就发现老余站在方厅里,好像在故意等他一样。老余告诉小余,他儿子在苏州,是干网络工程的,有个女朋友特漂亮,自己已经有三年没见着儿子了,忙,回不来。再后来邻居们跟小余也混熟了,就跟小余讲老余的往事。小余才知道老余是中学老师,还是市级优秀教师;说老余的老婆是音乐老师,去世十来年了;说老余的老婆长得那才叫漂亮,舞也跳得好,俩人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但小余一问起老余的儿子,大家伙都闭了嘴,谁也不肯多言,但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冬天到了,下初雪那天,老余和小余都在屋里闷着,老余看样子心情不好,没找小余聊事儿。突然,电话破天荒地响了起来,铃声急促刺耳,催得人心慌。小余听见老余在屋里接起电话说:“爸问了,这楼不值钱,问过好几家了!”断断续续地老余又说:“爸哪儿舍不得卖呀,爸老了,留个楼也没用,但真的卖不了几个钱!”后面的话老余好像故意要避着小余似的,特意把房门关了。电话打了好半天。老余再出来喝水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这一夜小余没睡好,老余那边也没睡好,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是在想心事儿。

第二天一早,雪还在下。小余赖在床上不起来,睁着惺忪的眼睛看老余。老余完全变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毛料半大衣,头发也不知道抹了多少发乳,都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圆脑壳上。老余的脸上也擦了不少的雪花膏,油亮油亮的。尤其是那双皮鞋,虽然上面的褶子跟老余的抬头纹不相上下,但却光彩照人。老余冲躺着的小余笑了一下:“咋样?小余,今儿我精神吗?”小余故意没好气地说:“太香了!像个女人!”老余原地打个转儿,做了个优雅的请女士跳舞的动作,把小余逗乐了,再没了心思睡下去,起床后看见方厅的桌子上放着一束花,是玫瑰。玫瑰花下面放着他那个黄铜色的琴盒。小余说:“要相亲去?”老余正色说:“别瞎说,今儿是顺子他妈的祭日,我去看看她!”老余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悲哀,却像是赴约。倒是老余手里拎着的那一方便袋子烧纸,跟那生机盎然的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小余想问:“上坟还带小提琴干嘛?”但终是没张嘴。

小余在卫生间里刷牙,老余问:“小余,你说这花儿能冻着吗?顺子他妈就喜欢花,上次我带去的花就冻了,你说要是出去打不着车可咋办?”小余说:“那你就把花放怀里呗!”老余就笑着说:“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活,我咋没想到!”等小余刷完牙,老余已经关门走了。小余到厨房去泡面时,透过窗玻璃看见老余站在楼下的雪地里,一只手在怀里,把衣服撑起来。老余真把花儿放怀里了。

刚吃过早饭,小爱的母亲就打来电话说要找小余谈一谈,这让小余顿时慌乱起来,没了主意,他赶紧给乡下的老爸打电话问咋办才好,又问老爸能不能掏出点儿钱帮自己买楼。老爸在电话那边吭叽了老半天,说顶天能拿出十万,多了没有。小余算了算,现在楼房的价格一路飙升,手头没有个二三十万根本别打算。自己刚参加工作没两年,省吃俭用也就攒了三万块钱,咋算都不够!小余心里的苦无处倾诉,可身为男子汉,他还是硬着头皮去见“未来的丈母娘”。看来小爱的工作做得挺成功,小爱的母亲说,只要是楼房就行,不管新旧,但怎么也得七十平米以上。小余想再压低点,见小爱直冲他挤眼睛,就硬着头皮答应了。再说这条件也算说得过去了。小爱送小余回来,进了屋发现老余不在,小爱在房间里转了一大圈后,感慨地说:“咱要是能买得到这样的房子我就知足了!”小余一愣,马上想起老余接的那个电话,心想:对呀,这老余不是急着卖房子吗,说不定花个十几万就能把这房子买下呢。这一高兴,小余就把小爱搂着好好温存了一番。小余拉着小爱在床上躺着,算计着怎么能说动老余把房子卖给他。

小余和小爱算了算,这房子有八十平米左右,旧是旧点,但房子买到手重一装修跟新的一样。小爱说,要是能把这房子买下来,她妈准同意他俩的事儿,说不定连装修钱都肯出呢。小余说:“这老家伙一天不出门,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房子的行情,咱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把房子便宜点儿卖给咱们!”小余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忽地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可耻!可又一想,买房子是做生意,不使点手段怎么能占便宜呢,况且老余跟自己又不沾亲带故的,何况自己还救过他一命呢。这么一想,小余就觉得自己的想法理所当然了。俩人再一商量,越发觉得前途美好,少不了又亲热一番。

没想到小爱刚走,老余就回来了,精神特饱满。进屋把衣服换了,老余说:“小余,我想卖了这房子,你得考虑考虑搬走的事儿了,你要是搬走了,我还真舍不得你!”老余的一句话,让小余又激动又有些心焦。小余明知故问:“好好的为什么要卖房?”老余叹口气说:“孩子在那边要结婚买房,需要钱交首付,我手头的存款加上这房子卖的钱,怎么也能凑上来。孩子在那边受苦,能帮就帮一把,反正我都这把年纪了,住哪儿都一样!”小余点点头,试探地问:“那您这房子准备卖多少钱哪?”老余想了想,说:“怎么也能卖个二十几万吧!这房子虽然旧了点,可老楼结实,面积不小,地理位置也不错,能卖上这价吧?”老余询问似的盯着小余看,看得小余心里直发慌,仿佛心里的秘密会被他一眼看穿。小余似漫不经心地说:“老余,我看这房子不值这些钱了,现在市区里到处都在盖楼,谁还买这破楼呀!”老余却很自信地说:“我看行,我都打听了,这个价钱一定卖得出去!”小余不敢再说话,怕露馅,就闭了嘴。老余见小余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也懒得跟他讲,便回自己房间了。

放寒假小余没回家,就守着这房子看行情。自从老余决定卖房,前来看房的人一批接一批,都嫌老余的房子旧,水泥墙都剥落了,管道都生锈了,屋子里都是蟑螂了……现实的情况令老余的心情越来越沉闷,好几个晚上都犯了低血糖,幸亏每次都有小余适当地出现,又是沏糖水,又是说宽慰的话。那天,老余竟然掉泪了,对小余说:“顺子要是像你这样懂事儿我就知足了。”小余没说话,生怕一说自己也动了情,把肚子里的坏主意全盘道出来。

老余不知道,这些看房子的人大部分是小余的朋友和同事,一切都是小余为了实现计划有意安排的。只有两次有人真要买,正赶上小余在家。小余就故意把那女的领到厨房,把柜门打开,两只大蟑螂真给力,肆无忌惮地窜出来把那女的吓哭了。快到年关的时候,老余再也挺不住了,失落地对小余说:“看来这房子还真不好卖,不行就降两万吧!”小余一看有门了。

那天晚上,老余家的电话又响了。小余竖着耳朵听老余跟儿子解释:“不是爸不卖,顺儿呀,卖不上价爸心疼呀!存款爸已经给你打过去了,等这房子卖了,爸立马把钱给你打过去!”很显然,老余的儿子不买账,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老余唯唯诺诺地应着,不停地说:“再给爸点儿时间,再给爸点儿时间!”小余一边听着一边心里乐开了花。同时,小余也加紧让老爸筹钱,说老爸要是拿出十五万,他就再也不向老爸伸手了。老爸说:“那五万块让我咋弄去?”小余替老爸算了笔账,说爸你收的礼金加我收的礼金就差不多了,又说小爱的父母肯拿多少,这么一算,小余和小余的老爸都挺乐观。后来小余保证,买了房子给老爸和老妈单独收拾出一个房间让两位老人住。老爷子就表态了,尽最大可能拿出十五万来。

小余终于等到机会了,老余已经一个星期没接到儿子的电话了。

这天电话又响了。小余听见老余说:“顺儿,你咋这么跟爸说话?爸就你一个儿子,还能跟你藏着掖着?爸实在是想再等等,多卖个两三万,不也是为你好吗?”老余说完这句话好半天没出声,后来就挂了电话,从屋里出来时人一下子老了不少。老余叹了口气,坐在沙发里缩成个团。小余斜眼看老余,正扑簌簌地掉泪呢。小余硬下心来对老余说:“大爷,这房子十八万我就买了!”老余愣了下,似乎没有听清小余的话,抬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小余看。小余故作镇静:“真的!如果您肯十八万卖我就买!”

好半天老余才问小余:“你早就想买了?”小余不想再隐瞒地点点头。老余说:“小余,这房子不是旧吗?”小余摇头:“我能住这样的房子就行了,真的。”老余问:“这房子不是没人要了吗?你怎么想要呢?”小余痛苦地说:“大爷,我只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老余好半天挤出句话:“月底你就搬出去吧!”

打那次谈话后,老余再没跟小余说上一句话,也没再次赶小余走。但俩人形同陌路,各过各的生活。小余不断地穿梭在中介和各个旧楼区,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月底到了,小余绝望了。小爱的母亲下令,小余再不把房子的事定下来,就不许女儿再与他来往了。小爱只能偷偷地给小余打电话,催促小余赶紧再想想办法。小余跟父亲商量,父亲说自己也真拿不出钱来了。

老余给出的期限终于到了,小余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这些房主们都疯了,把房子攥得紧紧的,就像那房子是聚宝盆,谁也不肯让价。小爱已经十天没跟小余联系了。小余接到小爱的最后一个短信里,小爱明确了,如果没有房子,她妈妈是不同意他们结婚的。

老余给的日期已到,小余只好把东西收拾好,准备搬走了。

搬走那天,小余特别想跟老余解释解释,可是看看房间里的老余没有动静,小余知道,老余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正犹豫着有人敲门。小余开门,小爱站在门口,眼里都是泪。小爱看着小余,忽地就扑进了小余的怀里不停地哭。小余也哭,哭得跟个女人似的。小爱说:“我等你,我谁也不嫁!我就等你!”小余把小爱推开,疯了似的说:“你走吧!我不配有你这样的妻子!我没有钱,我买不起房,你嫁个有房的男人吧!”小爱又扑回来,死死地搂着小余。小余说:“小爱,别哭了,你走吧!”小余使劲地推小爱,小爱就死命地往他怀里钻。小余一发狠,把小爱推了个趔趄。小爱的头一下子撞到了墙上,人就瘫了。小余冲过去,抱起小爱喊:“小爱,小爱,你咋样呀?你说话!我对不起你!你醒醒呀!”

小爱睁开眼,语气坚定地说:“我,这辈子跟定你了!”小余把小爱紧紧地搂在怀里,哭得似泪人。

里屋的门却忽然响了,老余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你们都进来!”

小余没听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见老余表情严肃地站在方厅里。

“去,把我的医疗包取来,没看见她流血了吗?”老余说。

小余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有血,急忙问小爱:“你伤着哪儿了?”边说边胡乱地摸,“要不,我叫救护车吧!”小爱摇摇头:“我没事儿,我还能帮你拿行李,我还能帮你找房子!”

老余说:“十六万吧,再少了大爷真卖不了!”小余和小爱惊呆了,不相信似的问:“真的?您说的是真的?”老余叹了口气:“真的,孩子那边也催得紧,我卖了!”

小余问:“你怎么肯卖房子给我?”老余说:“我看到顺儿的苦了!”小余还想再问,老余虎着脸说:“快去!先把她伤口包扎了!”

转过年的正月十五,小余拿着钱回来才发现老余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屋子里本来就空,这下子更空了,说话都有了回音。老余有点伤感,对小余说:“这些书留给你了,要是卖破烂就瞎了!”小余点头。老余又说:“我找到房子了,朋友把房子借我了,说我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再还他!”小余知道老余在说谎,老余没这样的朋友。老余还说:“买点蟑螂药就能把这些家伙除了,我就是一个人寂寞,有个活物心里舒服些!”小余掉泪了。老余说:“我把钱打过去就搬走,你不急吧?”小余点头。老余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老余就去银行汇款去了,小余到底没有付足全款,还欠了老余五千块,老余居然同意了。老余回来的时候又下雪了,他的那身毛料衣服上有零星的没有抖落的雪花。老余上楼后进了屋,从里面拖出两个大箱子,然后把房屋产权证放在桌子上说:“这个房子是你的了,要是你想过户就给我打这个手机号!”老余拿出一张写好的纸条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合同,老余早在上面签了字。小余看了老余的签名,字写得相当漂亮!小余不好意思地说:“大爷,那五千块我有了钱就还你!”老余点点头,说完往楼下走。小余跟在后面说:“我去送你吧!”

小余把老余送到楼下,雪下得更大了。老余站在院子里对小余说:“回去吧,我朋友来接我。”小余点头,上了楼,从阳台上看见老余的两个大皮箱子孤零零地放在院子里,不见了老余。小余刚要下去,却看见老余从墙角冒了出来,指引着一辆出租车开到箱子前。司机从车里钻出来,老余跟他一起把箱子装进后备箱,转身向这房子盯着看。小余怕老余看见自己就转过头来,他怕老余尴尬。一转头,小余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五年后房子拆迁了,小余得到一个新楼。这一年,他们的女儿也出生了。小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偶尔就会想起老余。五年了,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他一次都没遇见过老余。他总想找个机会把那五千块还上,可惜那个手机号再也没有打通过。

一个雪天,小余参加同事父亲的葬礼,作为学校的办公室主任,这些事儿都是小余帮忙操办。那天小余忙里忙外,好不容易得闲,就去外面溜达。那天雪下得特别大,雪花成片成片地飘落,小余忽然听见了琴声,是《梁祝》。小余寻着琴声走去,人就僵在了雪地里,远远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半大毛料衣服的老者钉子般地站在雪地里拉琴。小余没有惊动老者,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拉琴。老者拉得很认真,很投入。

这时同事小孙在远处喊他:“余主任,余主任!校长让你去呢!”小余紧忙跟着跑过去,等事情处理完了,再折回来,琴声没有了,老者也不见了。小余顺着脚印走过去,在一座墓碑前,小余看见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被雪埋了一半,露出的那点鲜红,一下子晃疼了小余的眼睛。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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