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追寻中行走

2012-04-29 00:44:03李辉
湖南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萧乾胡风巴金

复旦起步,幼稚而兴奋

一九七八年春节期间,刚刚参加过高考的我,在家乡湖北随县(今随州市)期待着录取书的到来。元宵节将近,一天我去打(当地话“打”即零买之意)酱油和醋。拎着空瓶子,走在街上,忽然迎面碰到我所工作的工厂———湖北油泵油嘴厂———负责招生的师傅,他喊道:“李辉,你的入学通知书来了。是复旦大学的。明天到我那里去取。”

半个月后,一九七八年二月,我走进了复旦校园。成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文学专业的学生,我们班的信箱号为七七一一,这个数字,从此成了我们班级的代号;我的学号是771102611,它也是毕业证上的号码。

未来的三十年行程,在这个春天起步。

当时真正称得上是历史转折时刻。真理标准讨论、思想解放、平反冤假错案、改革开放,一个新时代,仿佛早在那里做好了准备,在我们刚刚进校后不久就拉开了帷幕。印象中,当时的复旦校园是一个偌大舞台,国家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里以自己的方式上演着令人兴奋、新奇的戏剧。观念变化之迅疾,新旧交替的内容之丰富,令人目不暇给,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上党史课,一个星期前彭德怀还被说成是“反党集团”,一个星期后就传来为他平反昭雪的消息;关系融洽的同学,一夜之间,变成了竞选对手而各自拉起竞选班子;老师和学生在课堂上会因见解不同而针锋相对,难分高低;班上同学发表《伤痕》《杜鹃啼归》,点燃了许多同学的文学梦……现在,有不少论者将“八十年代”界定为“新启蒙时代”。就其时代特性而言,准确地讲,一九七八、七九两年,与八十年代应该是一个整体。除了“真理标准讨论”和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外,这两年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如平反冤假错案,为地主、富农等阶层的子女摘帽,数以千万计的人拥有了平等的公民身份;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重新得到重视……一切都为八十年代的行进做了最好的准备和铺垫。

我有幸在这样一个时代巨变的转折之际,从内地一个县城,从社会经验肤浅、见识狭窄、知识贫乏的旧我,走进了一个让人眼花缭乱、充满新奇与吸引力的校园,拥有了一个永远值得留恋的班级。

一九七八年秋天,一次我与同窗陈思和闲谈,我们发现双方都对巴金的作品有兴趣,遂产生合作研究巴金的念头。陈思和虽比我只大两岁,但在进校之前,他已在图书馆工作数年,且有文艺评论的写作经验,有理论深度,擅长思辨。而我,虽二十有一,但自儿时起从未接受过好的教育,在名著阅读、写作训练诸方面,尤其显得幼稚与肤浅。当时自己最大的本钱,不过是好奇、热情、大胆。我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先天性知识欠缺,竟然毫不迟疑地决定与他一起研究巴金———当时非常陌生、非常棘手的一个课题。

现在想来,把巴金确定为最初研究对象,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首先,巴金是“五四运动”的“产儿”,从无政府主义运动的理论家和活跃分子,到成为著名的文学家、出版家,其丰富性、复杂性,值得系统研究。这促使我们一开始就必须尽可能把视野拓展,从思想史、文化史、文学史的多角度来阅读,来搜集资料,来加深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与理解。其次,巴金在经历“文革”磨难后,重新拿起笔,发表《随想录》文章,开始以反思历史与关注现实的特点与新时代同行,这为我们的关注与研究,提供了新的话题,使我们可以不限于故纸堆式的研究,而与现实有了直接关联。陈思和后来尝试将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打通,提出“新文学整体观”的思路,并把当代文学创作也作为重要研究对象;我后来从巴金研究,延伸到撰写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的传记,以及研究相关文化史的专题;各自取向虽不同,但与我们的最初选择,有着必然联系和内在发展逻辑。

幸运的是,在刚刚确定合作研究巴金之际,我们便结识了贾植芳先生。贾先生在一九五五年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此时还未平反,但结束了在印刷厂的劳动,临时回到中文系资料室工作。

中文系在校园西南角一幢三层旧楼。楼房多年失修,木楼梯和地板走起来总是格吱格吱发响。楼道里光线昏暗,但走进资料室,并不宽敞的空间,却令人豁然开朗,仿佛另外一个天地。资料室分两部分,外面是阅览室,摆放着各种报刊杂志;里面则是一排排书架,书籍按照不同门类摆放。一天,我走进里面寻找图书,看到里面一个角落的书桌旁,坐着一个矮小精瘦小老头。有人喊他“贾老师”,有人喊他“贾先生”。我找到书,走到他的身边,与他打招呼,寒暄了几句,具体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楚了。从那时起,我就喊他“贾先生”。后来,到资料室次数多了,与先生也渐渐熟悉起来。面前这个小老头,热情,开朗,健谈,与他在一起,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和心理压力,相反感到非常亲切。每次去找书,他会与我多谈几句。有一次,我正在资料室里找书,看到一位老先生走进来与他攀谈。他们感叹“文革”那些年日子过得不容易,感叹不少老熟人都不在人世了。那位老先生当时吟诵出一句诗:“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后来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写于安史之乱之后。

说实话,当时我对他们这样的对话,反应是迟钝的。更不知道先生此时刚刚从监督劳动的印刷厂回到中文系,历史罪名还压在他身上,对变化着的世界,他怀着且喜且忧的心情。我当时进校不久,虽已有二十一岁,但自小生活的环境、经历和知识结构,使得自己在走进这个转折中的时代时不免显得懵懂。许多历史冤案与悲剧,许多历史人物的是非曲直我并不知情。然而,不知情,也就没有丝毫精神负担,更没有待人接物时所必不可少的所谓谨慎与心机。我清晰记得,当时自己处在一种兴奋情绪中,用好奇眼光观望着一切,更多时候,不是靠经验或者知识来与新的环境接触,而是完全靠兴趣、直觉和性格。

我和陈思和渐渐成了贾先生家里的常客。

在贾先生家,喝得最多的是黄酒,吃得最多的是炸酱面。后来,还是喝酒,还是吃面。听得最多的则是动荡时代中他和师母任敏的坎坷经历,以及文坛各种人物的悲欢离合、是非恩怨。他讲述文坛掌故与作家背景,关于现代历史与文学的广博见识和真知灼见,时常就贯穿于类似的闲谈中。他所描述的一个远去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五光十色的人物,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将近三十年过去,这种兴趣依然未减,首先归于贾先生的熏陶,是他为我开启了走进历史深处的大门。

与课堂教学相比,我更喜欢这种无拘无束、坦率的聊天。在我看来,这甚至是大学教育真正的精华与魅力所在。一位名师,著书立说固然重要,更在于用一种精神感染学生,用学识诱导学生。在我眼里,贾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名师。他教育我们:走学术之路首先要学会搜集资料、整理资料;研究作家必须读最早的作品版本;不要人云亦云,要有独立思考。他总是说,做人比什么都重要,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人格不能卑微,要写好一个“人”字。许多年后,经历风风雨雨之后,我才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这些教诲的重要性。

不久,贾先生邀请我们一同参加他主持的《巴金研究资料汇编》项目的工作。这是搜集资料、整理资料的基本功训练,我们眼前,一个新的天地顿时跳跃而出。

一九七九年年底,我和陈思和写出了第一篇论文《怎样认识巴金早期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贾先生帮我们寄给了《文学评论》的王信先生,后经过陈骏涛先生之手,刊发在一九八○年的《文学评论》杂志上。文章虽改成通信形式,但观点基本保留。我们当时还只是大学三年级学生,文章能在学术界权威刊物上发表,可以想见我们的兴奋。

我们的合作研究巴金,从大学期间一直延续到毕业之后的一九八四年,前后达六年。最初的研究成果结集为《巴金论稿》,一九八六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出版著作。不能说最初的研究成果是出色的,但是客观地说,最初迈出的步履是认真而踏实的。为了第一本书的诞生,我们付出了全部心血,在此过程中,得到了搜集资料、文本校勘、论文写作、理论分析等多方面的基本功训练。同时,最初的学术研究对象的选择,成为日后不可缺少的文化背景、思想背景。

记者的角色,记者的笔

一九八二年年初,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上海,到《北京晚报》成了一名记者。

初到北京时,我怀揣着贾先生写的几封信。他说我一个人独自来京,诸多不便,故介绍我去看望胡风梅志夫妇等一些他的亲朋好友。他虽不在身边,依然热心呵护我,引导我前行。在随后几年的来信中,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不断给我以教诲。他劝我一定要坚持学好外语:“千万不能放弃外文功夫。”(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他不止一次在信中开导我要借从事新闻工作的机会了解社会,认识历史:“你还年轻,在新闻界工作,接触的面较广,藉此也可以多积累一些生活经验,了解中国社会现实,那对做学问是大有裨益的。”(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七日)

开始几年,我是当文艺记者。一段时间里,晚报文体组只有两名文艺记者,一是过士行先生———后来以剧作家著称,创作了《鸟人》等话剧,负责话剧、戏曲、曲艺、杂技;一是我,负责文学、影视、音乐、舞蹈、美术等。当时尚无“娱乐记者”之说,更无娱乐专版,而是文、体新闻每日共同一个版。我得感谢这一安排,它让我能够很快熟悉北京这座城市,熟悉文艺界的人与事。

我很快进入了角色,每天在电影院、剧院、会场跑来跑去。如果不是当年的采访本帮忙,我真记不得这一年到底看了多少电影,听了多少音乐会,看了多少展览。好在刚刚二十六岁,又未成家,一个人住在集体宿舍,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也就全身心拥抱新的刺激了。

文体组记者少,版面却每日都有,这就给我这个新手提供了一个大舞台。只要你不想闲着,只要你愿意写,几乎都有见报的可能。记得有一天从头版到文体版,居然同时发表了我写的通讯、消息四篇。

由于做记者,时间与写作显得零碎而人难以沉静下来,加之个人也缺乏理论修养和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在大学开始的文学研究与论文写作,最终未能继续下去。此时,晚报副刊同事辛述威先生调至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我去看他,他鼓动我选一个熟悉的人物写一本传记。我挑选了萧乾———他是巴金的朋友,又是沈从文的弟子,三十年代“京派文人”中的重要一员;他是文学家、翻译家,还是著名记者和副刊编辑。他的丰富一生,对我很有吸引力,特别是“二战”期间在欧洲担任战地记者的传奇经历,尤其让我兴趣浓厚。为他写传,既可以拓展我的视野,又可以使我在忙碌与琐碎的工作中,找到相对适合我的性格和新闻特性的写作方式。于是,我转向了传记文学写作。八十年代中期,除《浪迹天涯———萧乾传》之后,我又撰写了另一位新闻界前辈刘尊棋先生的传记《监狱阴影下的人生》。这两本传记的创作,是新的尝试,也是为后来的写作积累经验。

在八十年代后期,对于我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付出心血最大的,无疑是《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的写作。

早在复旦大学与贾先生交往的过程中,我就陆续认识了他的一些友人。这些曾被描绘为“青面獠牙”的文人,在我眼里却是那么亲切、可爱。他们性格各异,文学成就不一,在命运折磨面前的表现也互有差异。他们是历史漩涡中一片片落叶,被抛起又摔下,落叶上,记录着历史的季节替换。

一九八四年,做记者的我,萌生了搜集和记录胡风集团冤案过程的念头。当时,胡风集团的平反还不彻底,许多话题在报章上甚至还是禁区。我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趁许多当事人健在的时候,尽量进行采访,留下第一手的口述实录,为后人的研究留下一些资料。四年之后,编一本资料集的想法有了改变,转而创作了一部三十余万字的长篇历史纪实,即一九八八年十月发表于《百花洲》第五期的《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

研究中国现当代史,不难发现,由于中国的文学和政治的密切纠缠,使得文人之间、文人和政治之间的起伏、交叉、纠缠关系,有相当大的理解难度。特别是胡风集团冤案,牵扯到文艺界的宗派主义、毛泽东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历次政治运动的相互影响……远非一个单一角度或单一层面能梳理清楚。我为此感到困惑。复杂性如何理解,如何描述?譬如,我本人和贾先生的师生关系,是否会影响到我对胡风集团事件相关人与事做出客观、冷静的描述?写作过程中,想法渐趋明确,写胡风集团冤案的全过程,不能简单地为受害者的辩诬叫屈———当然应该为受害者求得历史的公正———更重要的,应该把历史漩涡中内在的东西,如,权力与自由精神、宗派与宗派主义、个人崇拜与集体疯狂、人性与兽性、清醒与懵懂……尽量客观地呈现出来。我并未做到这些,但我却试图这么去做。

《文坛悲歌》杀青,其时正好是我将迎来三十二岁生日,我在后记中坦承,自己无法做到深刻,但却愿意当好一名“记者”。

如今,再看当年作品,我觉得以“记者”身份来追寻历史、记录历史,其实是一个明智选择。随着更多史料的发现,随着每个研究者思想深度的不同,对于历史事件的论述必然会有所变化并逐步深入。近些年来,关于胡风以及胡风集团冤案的回忆录、研究专著已出版多种,它们在史实提供、理论分析、历史思考诸方面,其丰富性、准确性和深度,远非拙著所能企及。但我所亲历的事件过程,所采访到的当事人的口述,却无法重现。我为自己以“记者“之笔而成为较早的历史叙说者感到自豪。

将近三十年过去,我所采访过的、熟悉的一些前辈,相继辞世,我永远怀念他们:胡风、梅志、路翎、贾植芳、任敏、鲁藜、曾卓、罗洛、王戎、王元化、耿庸、彭燕郊……

我至今仍觉得周扬是一个值得花大力气研究的重要对象。在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界,周扬是跨越时代的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自三十年代初与鲁迅发生矛盾,发展到后来对胡风、冯雪峰、丁玲的打压,周扬的宗派主义贯穿了中国长达数十年的左翼文艺运动。与此同时,他自己的思想演变脉络与历史变革密切相关,左联时期———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一九四九年至“文革”爆发前十七年———“文革”结束后讨论人道主义异化问题时期……在这些不同历史时期,由于个人地位、身份的特殊原因,周扬身上表现出的复杂性、特殊性,在思想文化界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比,作为研究对象,他有着沉甸甸的历史分量。

基于这一考虑,尽管九十年代初没有完成周扬传,但我采写并整理出一本《是是非非说周扬》,也算对自己的一个安慰。因为这毕竟是与《文坛悲歌》的一个自然衔接。当时想到,既然暂时无力系统而深入地描写周扬,还不如借用国外“口述实录”的形式,采访与周扬不同关联的人。我先后采访夏衍、林默涵、梅志、贾植芳、陈明、曾卓、温济则、王若水、于光远、李之琏、王元化、贺敬之、华君武、袁鹰、龚育之、顾骧等数十人,他们中间,或是与周扬亲近的友人,或是他的家人,或是他的同事,或是受到过他的打击的受害者……关系不同,视角不同,细节不同,甚至同一事件同一场面的叙述,因为每人的亲疏不同而有差异。现在看来,采取“口述实录”虽然不是我最愿意采用的写作方式,但却有其意外收获,因为多角度的个人叙述,正可以避免先入为主,避免单一性叙述,从而能立体地多角度地凸现出周扬的复杂性,为读者和研究者,提供更大的认识空间和思考空间。

由此来看,在叙述历史的过程中,当好“记者”角色,用好“记者”之笔,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其特殊作用和价值。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为自己在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新闻工作而感到满足与高兴。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常说自己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常能在人生关键时刻遇到文化前辈的指点与帮助。在大学,我遇到了贾植芳先生,他深深影响了我的研究与人生。而在八十、九十年代,对我的文学写作影响最大的是萧乾先生。

萧乾先生是新闻界、文学界的前辈,编辑副刊的高手,我到北京后,他既是我的采访对象,又是我的作者,八十年代他的几个重要系列文章,如《北京城杂忆》《“文革”杂忆》《欧战杂忆》,都是交由我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发表。一九八七年我调到《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后,他依然不断赐稿,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去世。《萧乾传》则是我创作的第一本传记,他还推荐与介绍我去写新闻界老前辈刘尊棋的传记,鼓励我去写吴祖光新凤霞夫妇……

萧乾写给我的信近二百封,每次翻阅它们,都让我重温往事,感受温暖。这些信,记录了他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对我的关爱和帮助。从传授写作技巧、词语修饰,到推荐写作对象、针砭时弊;从指点行事风格、交际方式,到关心婚姻、评论作品……有批评,有误会,有开导,人生遇到的方方面面,他几乎都在信中写到了。一次,我寄去一篇文章请他看。他回信说:“短文读了,也做了些改动。你很会抓题材,写起来也能抓到要点。文字还可以再考究些。首先语法上要顺,其次,句子组织的不宜过松散。我是很在乎标点符号的———学过外文的人,一般这方面较严格。我改了不少你的标点。……”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在一九八九年鼓励我,鞭策我,使我得以继续以文化方式追寻历史。记得那一年,我一度感到郁闷、困惑与迷惘,心情极其糟糕,几个月写不出一个字。得知我的精神状况,历尽沧桑的萧乾连续给我写来好几封长信,以他的亲身经历和人生感悟开导我。他希望我不要沉沦下去。他在信中说:“我强烈建议你此时此刻用具体、带强迫性的工作,把自己镇定下来。什么叫修养?平时大家都一样,到一定时候,有人能坚持工作,有时心就散 了。人,总应有点历史感,其中包括判定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心猿意马?我认为缰绳不可撒手。在大雾中,尤不可撒手。这几年你真努力,你应肯定自己的努力。要有个‘主心柱儿,不因风吹草动就垮。”(一九八九年)一位前辈,能够如此推心置腹,读之岂能不为之感动而奋起?如果说自己这些年没有消沉,没有离开温馨的文化园地,萧乾在关键时刻的敲打,无疑起到重要作用。

那一年的秋天,我终于让自己沉静下来,开始一项与以往的写作完全不同的工作———校勘沈从文的传记作品《记丁玲女士》。启发、鼓动我做这一研究的,是作家、藏书家姜德明先生。

早在《北京晚报》时期,我因约稿而与姜先生结识。当时他已离开《人民日报》副刊而担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正是在他的鼓励下,我在写萧乾传的同时,围绕萧乾早期的著作《书评研究》编选了一本《书评面面观》,集中反映三十年代中国书评理论与实践的状况,交由他出版。我一九八七年秋天调至人民日报社文艺部,恰好与他在同一栋办公楼工作。他在一楼,我在二楼,我有了更多向他讨教的机会。

一九八九年秋天,一次闲谈中,我与姜先生谈到了沈从文。他告诉我,沈从文抗战前后在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记丁玲》与《记丁玲(续)》,与先期发表于天津《国闻周报》的连载《记丁玲女士》相比,有不少删节。他说,年轻时他曾想找出来进行校勘,却因人总是处在社会动荡中而未能如愿,如今终于安静下来,年岁却大了,已无更多精力来做这种事情。他建议我,不妨花些气力与时间,做做这项工作。

人正在飘的感觉中,以校勘来磨练自己性情,来充实学识,确有必要。何况,因为研究巴金和萧乾的缘故,到北京后我就与沈从文有了接触,写过关于他的报道和评论,现在,从他的文本研究入手来深入认识他,应该说是一个有趣的课题。

十分运气,报社图书馆里正好藏有一整套三十年代的《国闻周报》。我分别从唐弢先生和范用先生处借来《记丁玲》及续集两种,再借出《国闻周报》,一页又一页,一句又一句,对照着字句的细微变化。几个月时间里,我成了图书馆的常客。静静校勘中,我告别了一九八九年。静静校勘中,我看到了许多年前生动的历史场景,看到了两个著名作家个体生命在时代大变革之中发生的复杂变化,而这种变化又折射出了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分化、矛盾甚至对立。

有一天,校勘最终诱发我开始追寻这两个作家的交往史。我试图借梳理六十年间他们由相识、相助、合作、友好到隔阂、淡漠、矛盾、反目的全过程,描述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闷、彷徨、奋斗、抗争乃至寂寞、磨难等等。走出图书馆的我,又像过去一样,开始了四处访谈、通信求证的工作,最后完成了《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一书。

至今我仍然喜欢这个作品,不仅仅在于它帮助我完成了两个年代的替换,也在于它使我对写作形式的运用,有了新的认识与体验。就叙述风格而言,受其直接影响的,就是随后连续三年的“沧桑看云”系列文章的写作。

大约在一九九二年春天,《收获》的李小林女士约请我开设一个专栏,集中写“五四”时代之后的文化人物与文化事件。在此之前,我在《读书》上发表过《恩怨沧桑》中的部分章节,还为《收获》写过关于沈从文的《平和或者不安分》、关于巴金的《云与火的景象》等散文,她喜欢这种人与事的叙述方法,鼓励我按照同样风格写一个系列。

我欣然答应。我喜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句,这是一种个人与现实的生存状态,也是写作者与描写对象之间的历史呼应关系。基于此,我把栏目定名为“沧桑看云”。连续三年,十八篇“沧桑看云”,我选择郭沫若、梁思成、老舍、邓拓、吴晗、聂绀弩、姚文元、赵树理、胡风、瞿秋白等文化人物作为叙述对象。时值“文革”爆发三十年之际,对“文革”期间人物与事件的考察与叙述,成了三年写作的重点。因此,除相关人物外,我还特地选择红卫兵运动和“五七干校”作为叙述对象,力求从历史角度予以解读。

“沧桑看云”系列的写作,对自己的挑战是多方面的。

这是历史研究的挑战。一篇文章写一个人物,虽非完整的传记,却需要对其一生有较为系统与完整的把握,需要尽可能地择选出凸现其命运与性格的人生环节。这也是写作风格的挑战。为《收获》这一文学刊物写,就应与《读书》等文化类刊物有所不同。资料运用与文学渲染两者关系如何处理,人物命运与历史场景如何相互映衬,都必须细加处理。写作时,我并没有考虑到底属于“学者散文”还是“作家散文”,我只想以浓缩的方式,挖掘所写对象的性格与时代的关系,假如人物命运的描述中能够漫溢出诗意,当然更好。

我一直看重史料在研究与写作中的作用。写《文坛悲歌》如此,写“沧桑看云”时如此,写“封面中国”和“绝响谁听”也是如此。都说史料是死的,是枯燥的,然而,一旦它们与人物命运紧密相连,就不能不让人产生种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茫茫然,这是悠悠岁月中的回望。如同伫立于秋风的日子里,凝望飘然而下的落叶,你无法理清思绪,也无法准确地寻找到表述的语言,就在这样一种感觉中,历史烟云中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在我的面前呈现出它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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