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
李辉在《沧桑看云·题记》中写道,他喜欢卞之琳的小诗《断章》。
《断章》的意境的确很美: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李辉何尝不是一道风景。
大家在看他,朋友们在看他,我也在看他。
洒脱,自然,轻松,没有一丝半毫刻意和造作,是李辉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一九八八年,李辉从七千余篇征文来稿中,拣起我有生以来投出的第一篇杂文,我们开始通信。直到两年后我到北大中文系进修时,才第一次谋面。
记得在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小灰楼上,当李辉搞清楚面前这位黑乎乎的人物是《撒娇的流派》作者时,愉快地对他的编辑同仁们说:“快来看,‘撒娇的来了!”
没有骄矜,没有板起面孔,似乎已经是老熟人了。
同年五月,我妻子和刚出生百天的女儿到北京。李辉来看望她们。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领口绣着白色的小花。两只黑而深的眸子,显得年轻而有精神。他带给我们的礼物是一包莲子。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句子。
李辉爱旅行,爱开车,爱打桥牌,爱看金庸小说,爱与文化老人如巴金、冰心、萧乾等人聊天。他说,一个老人,就是一部丰富的历史。
他也爱书。李辉著译及主编的书,早已超过“等身”,按说应该对书淡一点了吧?然而并不。几天前,他拿着一本犹有墨香的样书,一边摩挲,一边对我说:“真叫人爱不释手!”钟爱之情溢于言表。
李辉藏书甚丰,尤其是现当代文学方面的书和画集,都是精品。我在他的书架上,第一次见到“毛边本”,使我想起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自己是“毛边党”。李辉有一套完整的荣宝斋印谱,我看后啧啧称奇,他说,你喜欢就拿去吧。我连忙摆手。同是爱书人,横刀夺爱,壮夫不为。
李辉对自己喜欢的文章,爱用“好玩”一词评价。李辉看稿子极快。一篇文章交给他,他目光轻捷地在稿纸上溜个过儿,说,真好玩,给《随笔》吧。我正怀疑他到底全看了没有,不久,该文就在《随笔》发表出来了。
李辉做事有条理,有章法。今年写什么,明年译什么,这个月去哪里,下个月干什么,他都有计划。成竹在胸,自然事半功倍。李辉不止一次对我说,你至少要有个三年计划,按计划一步一步做下去。他直言不讳说我这些年进步不快,并帮我一个个地制订选题。
李辉重然诺,在朋友中口碑甚佳。一九九四年我大走背字。李辉感叹:“怎么这么难!”我到商业味儿很浓的某地求职,持李辉手书,居然两个月吃住无虞。那里的文友们提起李辉,便说,咱们的李辉!
有趣的是,李辉写作或工作时,全神贯注,一动不动。事毕,便不再安静,这里瞧瞧,那里动动,仿佛有无限的好奇心。
李辉属猴。他在一篇文章中说自己有些猴性。不过,我觉得他更像一条灵动的河,一片飘逸的云,一竿超凡脱俗的竹子。
当然,岁月也为李辉留下了沧桑的印记。
我读李辉文章,由衷感叹其叙述的节制,优美的文字,清词丽句,意趣天然。我于一九九五年写过一篇短文《叙述的节制》:
“喜欢李辉的文字,喜欢他的叙述,喜欢叙述的节制。节制是一种度,是一种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便形成一种风格。李辉的文字讲究干净,很少用关联词,很少用惊叹号,珠子似的一颗颗摆列,纯粹的叙述。同样的故事,经他叙述之后,别具韵味。李辉的随笔,颇有点“随意之笔”的意思。一本又一本严谨扎实的长篇传记,可随手翻开一页,当美文来读。他甚至能以叙述的笔调来议论。王蒙说他写不出李辉的文字,道的是实情。我有时甚至想,同样是《新华字典》里常用的几个字,何以有人灵转,有人呆滞?我一向拙于叙述,每感到自惭形秽。文学说透了是一种叙述(或者说以叙述为主体)。叙述的节制是一种境界,一种优美。”
读李辉文,每使我联想起卞之琳的另一首诗《白螺壳》———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读李辉文,我的感受亦如同《白螺壳》的诗境———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在我床头的小书柜上,各色各样的书都在不停地流动,但李辉的书是个例外。这固然有友情的成分,然而,好书不厌百回读。即使长夏之夜,我躺在床上读李辉,亦有一种凉风吹透的惬意!
正当文坛愈来愈趋于沉寂的时候,一九九八年花城出版社推出了5卷本《李辉文集》,数月内一版再版。李辉随笔集《秋白茫茫》,亦获得了本届“鲁迅文学奖”。在有些人看来,李辉好似平地春雷,简直是个“天外来客”。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只是个开始。
早在十年前,李辉就开始了他寂寞耕耘的拓荒生涯。他写出四十万字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亦名《文坛悲歌》)时,年仅三十二岁。
李辉是以传记文学名世的,但他不同于以往所有的传记文学作家。李辉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他是一位以痛苦与睿智静静透视历史的作家。他或多或少显示出一种思想家的气质,大胆而又谨慎,但他的思想,绝不是形而上的逻辑演绎,而是对构成历史奇观的具体人事变迁的穿越与把握。在他笔下,历史与感悟,人物与思想,因撞击而被从容地契合或熔铸在一起,从而呈现出一种风云突变的起伏,一种斑斓驳杂的丰厚,一种滴血滴泪的生动,或一种苦苦求索的苍茫之感”(周政保:《何止“秋白茫茫”》)。
更重要的是,李辉发现并拥有一个别人所没有的资源宝库。他在钻研史料的同时,又从胡风、巴金、沈从文、贾植芳等文化老人那里,获得了多层次多角度的完整的活着的历史。这笔得天独厚的财富,使得他笔下的历史和人物,更加鲜活,饱满,逼真,摇曳而多姿;也使得他那支生花妙笔,真正地“运斤成风”!
就在前不久,袁唏与我聊天时说:“如今文坛写传记文学而没有惹过官司的,恐怕只有李辉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就我所知,也有人对李辉不满,并说“随便你怎么写吧”。然而,李辉不曾“随便”。越是批评性的东西,越要持之有据,慎重落墨,从不为什么“尊者”讳,尽量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史笔是不能“随便”的。
的确,茫茫人海中,李辉是个“独行者”。
在这个焦虑而浮躁的时代里,李辉有着一种难得的从容。他从未急吼吼过。他只静静地沉潜下去,十年耕耘,十年收获,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丝路花雨”。
李辉,本身就是一部大书。而我却把他处理成了速写。
好在大家读李辉的书,可以想见其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