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史心、诗心

2012-04-29 00:44李汉荣
湖南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李辉诗心文心

李汉荣

好久没有见到李辉了。说实话,有时还真有点想念他。那就读他的书,读他的文章吧。在文字里会晤一个人的心灵,感受一个人的精神气息,有遗其形而得其神的效果。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神交”吧。在众多的当代文人里,我经常重读并保持长久关注的十分稀少,除了史铁生,就是李辉。前者具有沉思、纯粹和神性的品质,在世俗而通俗的庞大作家丛林里,他难得地将精神的树冠指向灵魂的苍穹,让我们透过过于饱和的俗世烟雾,看见生命深处蔚蓝天空的一角;李辉则始终保持着内在的思想之路和言说方向,从纷繁的现当代文化乱象里,沉淀和提取着有价值的精神线索,通过诚挚而睿智的叙述,让我们连接起已经中断或有些破碎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是不该被忘却,不该被删除的。李辉的言说,是在延续一种文化记忆,延续一种精神记忆,是在丰富和深化我们民族的记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李辉“沧桑看云”的重要时期,在《收获》杂志连载数年的这个专栏,是我,也是很多读者的热点必读,也是订阅《收获》的最大收获和最大理由。李辉站在一个适度的海拔,以他的慧眼看云,看历史之云和文化之云,我也随着他的看而看,随着他的思而思。是的,我们看到了往昔天空中那么浓重的云,那么痛苦的云,那么多含血带泪的云。目力所及,我们看到了历史、人生和文化的真相,看到了那些在云雾深处挣扎、彷徨、求索的灵魂。每期必看李辉的专栏,看完了,字里行间就画满了圈圈点点,纸页的空白处,也写满了潦草的“批注”,那是“看云”的感受,那是李辉的思绪引发的我的思绪。真希望李辉的文章再长一些,又担心篇幅太长很快登完,以后就没有看的了。于是又盼着下一期的“云”快一些飘过来。那时,我又找到了少年时读书的感觉了,那是羊面对青草的感受,想多吃又怕很快吃完。我惊异于李辉对纷乱历史的透视能力,惊异于李辉对人物复杂内心世界和精神历程的深刻而准确的把握,惊异于李辉纯净、灵动、诗意化语言所抵达的历史深度、文化厚度和思辨高度。

又一次重读他的《沧桑看云》系列中的《沙龙梦》《太阳下的蜡烛》《鹤》《秋白茫茫》《静听教堂回声》《凝望雪峰》《困惑》……随便打开一篇,都是那样的深切,那样的凝重,那样富有灵性和思想深度的文字。那远去的历史重现于一个沉思者的笔下,那远行的渐渐模糊的背影忽然转过身来,甚至迎面向我们走来,我们看到了他们被岁月雕刻的脸,他们被命运撕扯的衣衫,他们被政治的沙尘暴扑打而无处停靠的目光和灵魂……读这样的文章,我们如同来到历史的现场,来到人物所置身的命运的现场,那些灵魂的遭遇也隐隐化作了我们自己灵魂的遭遇,我们承受被打击的痛苦和被煎熬的折磨。而作为读者,作为“看云”者,我们比那些置身于历史风云中的不幸灵魂毕竟要多一些幸运,这就是:他们是云,他们不理解也看不清楚他们飘过的是怎样的天空,又是作为怎样的一片云飘过的;而我们,却终于能够站在一个思想的高坡看见云的色彩和风的走势,看见究竟是怎样的天气驱赶着这些风这些云,并造成历史的洪涝和文化的灾荒。这时候,我是如此感谢那双“看云”的眼睛,他在喧嚣的物质主义的都市,专注地伏在思想的窗口,回望和凝望那云起云落的历史的天空。我的心,以及许多人的心,因了与他目光的相遇,因了看他指给我们的云,忽然变得深邃了一些,变得丰富了一些,因为我们看见了那刚刚转过身去的背影,看见了刻满皱纹的历史的面影。

“看云”的日子是我幸福的日子,虽然,那些云多半是痛苦的。我的幸福感来自于那沉思的语言带给我的精神上的充实和深化。我猜想,“沧桑看云”的日子里,李辉也是充实而愉悦的,虽然,这是伴随着与不幸历史遭遇的充实,这是伴随着痛苦思索的愉悦。对于一个真诚的思想者和写作者,最高的酬劳是终于能在命运的废墟看见思想的日出,在历史的深夜看见语言的闪电勾划出群山的轮廓和灵魂的地平线。历史的背影越来越远,所幸那些“云”被“刻录”下来,被思想者的语言挽留下来。那么,历史的面容就不会被轻易淡漠和遗忘,它们会不断加入我们的记忆,不断记入我们的“当代史”。

经过数年的准备和沉潜,李辉又带给我们厚厚的一卷烟云,这就是他在《收获》杂志的长篇专栏文章《封面中国》。与《沧桑看云》相比,这些文章在延续和保持了沉思的品质之外,更多了细节和现场感,更厚重更冷静,作者没有插入太多的议论,而让历史去自己呈现自己,让事件去自己展开自己,让人物去自己说明自己。我曾在这个专栏系列的某一篇阅读“批注”里,注了这么一句:“这一次我读到了一个文学和史学交叠的李辉,文的李辉和史的李辉都一样的优秀和值得期待。”这是另一种方式的“沧桑看云”,只不过,他把视野从文化中国拓展到历史的中国,思绪从文化记忆延伸到更繁复更丰富更难把握的多元经纬交织的历史记忆。而在苍茫的岁月密林后面,专注眺望的仍是那双睿智的眼睛,仍是那颗沉思的心。

我仍然非常敬佩作者的这种变化。他让主观的情思淡出,而让历史的碎片浮出水面,让它现出真身。比起个人,哪怕是多么优秀多么卓越的个人,历史毕竟太庞大了,何况是那么混乱的庞大。事前,人无法预设历史;事后,人也未必能准确地评判历史。就连那些似乎在驾驭和导演历史的人物,其实最终也只是被历史雇佣的工具。李辉的历史感和面对历史的智慧由此鲜明地呈现出来。他不再像《沧桑看云》时那么充分地情思化,在他看云、看文化之云时,他的“文心”被他面对的“文心”激活了,于是心与心相遇,怎能不心跳、心疼、心寒?所以,那些感慨、感想、感叹是那样的深切而感人。现在面对历史之云,战争之云,政治之云,多元之云,怎一个“情思”了得?这里更需要“史心”“史识”和“史眼”、“史笔”。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个我们难以预测的历史时刻,一幕幕我们难以评判的命运场景。作者没有轻易发出叹息,他呈现的是不断叹息着的历史;作者没有轻易给出评价,他把更大的时空留给历史也留给我们,去长久地回味和思索。

于是,透过一个个“封面中国”,我们走进了中国风云激荡、乱象迷离的痛苦内心。

除著述之外,李辉也涉及翻译,而且译笔清明隽永。我读过他译的一位英国哲人写的《枯季思绪》,那微妙、深幽的思绪和语言,令人感到一种思想和思辨本身带给人智慧的敏悟和快乐,一种颇有贵族风度的对人生和精神世界的精致思考和有趣表达。能翻译精神贵族的也肯定是一个精神贵族,至少,在他的内心里,有一片高华而纯粹的智慧领域,对应着深海的月光,对应着我们头顶的无限星空。他翻译的瑞典诗人拉格维斯特的诗集《黄昏土地》同样出色,我是在北大学习时,他亲手赠给我的翻译初稿,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当时拿到手里,就立即展开读了几首,很快就被那神秘的意象,神性的思绪带进一种弥漫着静穆虔诚、崇高、辽远又有几份孤寂的宗教意境里了,对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尘世与天国,肉体与灵魂,有了另一种感悟和意会。最近我又重读了李辉译的《黄昏土地》,再次被诗性里的神性体验所触动和缭绕,我心想,李辉在本质上其实是一位诗人,因为,据说“诗是在翻译中被丢失的那一部分”,而李辉翻译着又同时很好地保持了容易丢失的诗,这是只有一颗真正的诗心才能做到的,只有诗心才能感应、接纳和呈现诗心。

我终于明白并且确认:阅读李辉多年,他那么丰富的著述,为什么从来没有引起我的倦意,而是越来越信任和期待他的文字?这是因为,他温暖的“文心”和冷静的“史心”后面,跳跃着、鲜活着的是一颗澄明、深邃的诗心。

有这颗诗心,中国当代文学就不太寂寞,至少,作为读者的我就不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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