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漫游“纸上的草原”

2012-04-29 10:53汪剑钊
诗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古拉青草草原

汪剑钊

品读阿古拉泰的诗歌,我无法不把他与那片广袤的草原联系在一起,这不仅是因为他脉管里原本就流淌着成吉思汗一族的血液,更是缘于其作品所挟带的那股无处不在掺合着奶香晨雾的青草味儿。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每一位诗人都是携带着关于出生地的记忆而成熟起来的,那是他文化意义上的胎记。阿古拉泰出生于民族英雄嘎达梅林的故乡——科尔沁草原。那是一片辽阔、旷远、深厚而又神奇的土地,天低风急,牛羊成群,牧歌遍野,随处散射着各种神秘的生态信息。在那里,诗人领受了最初的欢乐和丰富的想象,此后,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匹匹飞奔的蒙古马,一支支悠长的牧歌;沙丘上那甩着大尾巴的跳兔,追逐的四眼子狗和小伙伴们的嬉笑;秋风中,漫山遍野的土豆、高粱和那五月的清风里牛粪火一样燃烧的马莲花……”怀揣着对故乡的这份坚实的记忆,阿古拉泰不由自主地成为了蒙古草原的一个抒情歌者,绵绵不绝地倾吐出一串串美妙的诗句。

在阿古拉泰的整个诗歌创作中,“青草”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词。诗人自认是故乡“胸膛上萌生的小草”。他始终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在歌咏这倔强而易被别人忽略的存在。诗人清晰地知道,青草是一种奇特的植物,它在城市里是不能随便生长的,至于偶尔的显身,不过是人们应付差事的“点缀”,一旦越出铁定的“规划”,就会被无情地铲除;在田地里,它也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是无用的,只会影响庄稼的成长和收获,破坏“一个农人内心的风景”;而只有在草原,青草才是真正的主人,可以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在那里,城市不过是“若有若无”的一粒“砂石”。表面看来,青草是卑微而渺小的,但它是坚韧而骄傲的,拥有与时间共存的历史。因此,阿古拉泰期盼自己能“像一棵草一样行走”,“用自己的瘦”、“用自己的小”、“用深绿色的骨头”, 无所畏惧地走“在戈壁”、“在草原”、“在城市的水泥缝隙间”,倘若不能在泥土里扎根,就在石头缝里“跋涉”,最后,就“走成了时光的样子”。

法国雕塑家罗丹发表过一则名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也就是说,美是无所不在的,但它通常又不是惹人注目地晾晒在那里,等着人们的目光去拥抱。就某种意义而言,美与目光的相遇需要机缘,需要一种灵犀般的瞬间对撞。有幸的是,那样的撞击在阿古拉泰的诗性漫游中时有发生,这自然要归功于他所拥有的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在探索和发现的途中,诗人好奇地追问:“一棵草下面有什么?”出人意外的答案是,它拥有整个世界,有高山、河流,有天空、星星,有泥土、花香,有汗水、泪水,更有花朵凝成的骨头,那“看不见的命运”——前世的缘和来生的梦。英国诗人布莱克声称:“一粒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见到一座天堂。”显然,阿古拉泰同样体验到了“天真的预示”,并且,他在敏锐的感受能力之外,还有着娴熟的抟转能力,不仅能够在一颗露珠里看到青草的忧伤,而且更有能力将皎洁的月亮揉进青草的内心。这就不难理解阿古拉泰笔下的青草何以能够闪烁“大地的光芒”。

对于青草,阿古拉泰有着异于常人的情感寄寓,并慨然赋予其爱的信念:“爱是一棵小草千古相传的绿。”在一首题为《青草灯盏》的诗中,诗人以轻到不能再轻的语调柔情地歌吟:青草灯盏准会在暮色降临时/点亮,一闪/一闪//夜色轻吐着青草的光芒/一丝丝,一缕缕/仿佛细水长流的泉//仿佛母亲的呼唤,青草灯盏/刚好能照亮一匹小马驹/轻柔的蹄声//仿佛胆小的灵魂/张开了,怯生生的/眼睛。

“青草”是我们熟悉的,“夜色”是我们熟悉的,“母亲的呼唤”自然也是我们熟悉的。但当“青草”与“灯盏”、“夜色”与“青草的光芒”,以及与“母亲的呼唤”组合到一起,便给了我们陌生的感受,一种越出常规的体验,那美的新感悟。美的形式与美的情感在这首诗中是密不可分的,它的每个字仿佛都被一种温情所浸染,整个节奏舒缓、柔和,如甘泉一般在词与词之间、节与节之间流淌着。伴随着诗句的过渡,读者的灵魂就像柔弱的婴儿,享受着母亲手指的抚摸。当它们轻轻地划过时,安慰我们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一个部位,就此进入了安详、怡和的境地。令我感叹的是,堂堂七尺男儿的阿古拉泰何以能拥有这种母性的仁慈?或许,无情未必真英雄,出色的诗人体内恰恰都藏有一颗雌雄同体的灵魂。

与“青草”相辉映的,“白雪”是阿古拉泰诗歌中又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诗人对雪似乎抱有特殊的喜爱,认为它“像一本纯洁的书”,“本身完整而不可触碰”,“总是呈现着自然”,同时又给尘世的生命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空白”, 就像“诗歌里的一段章节”,“把丰硕的草原腌制成了苗条的奶干”。在阿古拉泰看来,洁白的雪赋予风景“一种高傲的美”,是令人敬仰和倾慕的:对于渴望朴素的灵魂来说/雪的一生/是最好的榜样。

相对奢华的世界而言,朴素是昂贵的,因为它有着纯洁的底色。诗人写过一首诗,诗题为《雪》,但开句却是“灰烬”,把雪想象成一场大火燃烧后留下的遗痕。朴素、干净、美丽、纯洁,诗人特殊的敏感将风景联想到了生命里的沧桑,那灵魂里的呐喊,是以一种疼痛来默默地包裹另一种疼痛。这是对时光极其透彻的领悟与感恩。

在萧瑟的季节,万木枯凋,仿佛世界于顷刻间坍塌成了一片废墟。雪是冬天的灵魂,让人们在寒冷中体会到某种生命的暖意。但我们同时也知道,灵魂不是静态的,并非一成不变,它有时温柔,有时却狂躁。阿古拉泰笔下的雪也是动态的草原上突然降临的暴雪,经常带给人措手不及的恐慌。它就像上帝玩弄的魔术,一下子厚而密实地铺在大地上,让世界仿佛回到了创世之初:来不及准备,所有的事物都/成了一页白纸//一群小鸟想诗意地写点什么,又被/一阵风惊飞了//只有那雪中埋头赶路的人,在我心/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疼痛。

在这首诗中,大自然的诗意被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们的艰难所粉碎了,那一阵“惊飞”小鸟的“风”凛冽地吹过,在抒情主人公的内心引发了“深深浅浅”的疼痛,这疼痛来自诗人悲悯而纤细的神经。

在一篇散文中,阿古拉泰不无自豪地写道:“在偌大的东方版图上,耸峙着众多的山峦与高原,举目仰望,能够托举你目光不断向上的,当属苍莽的蒙古大地。”“这个民族的襟抱像草原一样宽广,心肠像河流一样柔软而又仁慈。”诗人热爱这片土地,但他的爱不是“夜郎自大”般的封闭,而是博大的、敞开的,逸出了内陆文明的囿限。他渴望“以海的目光”,踏着“潮水般的马蹄声”,去仰望那“雄奇辽阔”的蒙古高原。沿循这“海的目光”,阿古拉泰的诗歌便经常闪现诸如蓝天、白云、太阳、大雁、雄鹰、燕子、天鹅、苍鹭、蝴蝶、蜻蜓、月亮、星星、晨露、彩虹、炊烟、毡房、篝火、勒勒车、落桦、胡杨、红柳、向日葵、山丹、马莲花、骏马、牛羊、白雪、太阳和风等意象。这些意象竞相争辉,共同构成了一个美丽而丰富的诗歌世界。

就传统而言,蒙古族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游牧品性的民族,迁徙,仿佛是他们注定的宿命,蓝天、白云,就像是他们流动的屋脊,他们理想的蒙古包。蒙古人把自己的故乡揣在怀中,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而在迁徙的过程中,马与歌就像是这个民族背脊上的两只翅膀,缺一不可。为此,阿古拉泰如此定格“众鸟高飞”的形象:在众鸟高飞的草原/迁徙的我们/总是从马背和歌声中起飞/……蒙古人的季节/永远追随着蓝天白云走//当绿遍布了草场上的每一个角落/故乡在我们心上 就成为/灵魂的高地——

整首诗意境开阔,气韵悠远,读来颇有在旷远的草原上聆听蒙古长调的感受。据说,这首诗拨动过著名小说家王蒙的心弦,在震颤过后,他曾发出这样的感叹:“一首好的诗,宛如一盏灯,在昏暗与混沌中给人以惊喜。”词与词在舒缓的节奏中自由地流动。在另一首诗《暮色》中,阿古拉泰以极为浓缩的词句写出了一个马背上民族的历史:在马头琴的吟唱里 骏马/永远是一条回家的路。

与阿古拉泰接触,朋友们一定能感受到他温文的笑容下蕴涵的一丝骄傲与沉着。那是一种来自草原的血性,它与马的形象密不可分。

有相当一个时期,诗与歌仿佛一对亲密的恋人,却莫名地出现了严重的隔阂,于是,它们相互赌气,仿佛井水真的可以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以至于出现了诗人与词作家各自为阵的尴尬。由此造成的损失无疑是严重的,如此一来,诗失去了旋律美和复沓美,在流传中遭遇了不少障碍;而歌词则失去了诗的蕴藉和深刻,大多只是昙花一现,随即就被大众弃若敝屣。这是十分遗憾的事。阿古拉泰近年潜心于歌词创作,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堪称作了很好的弥合努力。他的不少作品被谱上曲子在国内流传,为德德玛、腾格尔、阎维文、谭晶等著名歌唱家所喜爱和演唱过。《白云的故乡》是阿古拉泰的词作中得到最广泛流传的一首作品:这里是白云的故乡,/蒙古包就像莲花开放。/风沙吹不走绿色的信念,/梦想扎根在这片土壤。/啊,白云的故乡我心中的故乡,/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理想。

白云、蒙古包、莲花、风沙和土壤,一个个鲜明的意象,仿佛是骏马奔跑划出的弧线,每一个词都像自然形成的音符,随着马头琴的旋律在空中飘荡,拥有了流动的生命。

需要指出的是,歌词因需要流传,有时还需要争取市场,非常容易流于俚俗,有极端者甚至将之弄成了顺口溜。但阿古拉泰则不然,他大量的歌词始终保持了极高的诗歌水准。在《马莲湖》中,诗人感伤地叹息:昨晚的篝火是那样温暖/如今它成了冰冷的木炭……我的长发像风中的牧草/心里的忧愁比草儿还乱。

这里,小草再一次成为诗人的代言,形象地阐述失恋者无序的内心世界。那略带忧伤的歌喉送出的不再是普通的歌声,而是飘飞于草原上的最美的花朵。由于受到了牧草的启迪,阿古拉泰的忧伤不是一味地消沉,也不会给人彻底绝望的印象。它是明亮的,带着绿色的体温。同样是记叙失去的恋情,在《迷路的燕子》中,诗人却运用了不同的形象、不同的声调来表述:春天里燕子你飞走了/把冰冷的羽毛留在我的心中/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姑娘啊,今晚我又要在梦里与你相逢。

这一节歌词以貌似写实的手法,包含了深沉的寄托。干净、纯朴的语言和自然的节奏为这首歌词构造了一阕优美的旋律,为音乐找到了最佳的伴侣。歌词写作为阿古拉泰的艺术探索提供了一个新的自由空间,而歌曲的传唱也是对诗人之才华的又一次证明,它带给了诗人充盈的幸福感,给听者与读者带来了持久的快乐。

诗人十分赞赏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的倡导,他以此命名自己的一本诗歌评论集,并给出了个人的理解:“要心怀感动、感恩,要心怀美和爱去快乐地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是“需要用汗水和心灵劳作来换取的”。正是有着这般透彻的理解,诗人虔诚地构筑着一方《纸上的草原》:每一行字都会长成一棵青草/我在纸上放牧着牛羊//那些散漫的牛羊,被我的心/一一照亮。

当我初次读到这几行文字时,内心顷刻便透明了起来,涌动起来,感慨也便油然而生:诗歌照亮的岂止是牛羊和大地,更是我们的生活,那被钢筋水泥所遮蔽、被庸碌的事务所覆盖的生活之下,有我们诗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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