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帅
在他著名的《社会契约论》中,其开头写道“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他为人类盗来天火。这次,天火不是用来温暖我们的身体,而是点燃了我们的内心。他说要有自由,于是世界追求自由。而这位盗火者却永恒地被锁在高加索山上……
整整300年后,当我们静静地站在法国先贤祠中,仍不禁会想起他,他的名字叫让•雅克•卢梭。
穷困中死去
卢梭10岁时,父亲因与一个法国军官斗殴而被迫逃亡他乡。小卢梭被迫寄居到舅妈家,并在乡下上了两年学。两年后,12岁的卢梭开始自谋生计,他做过书记,做过学徒,忍受了很多枯燥、侮辱与暴虐。16岁时卢梭再也不想忍气吞声,终于逃离了日内瓦,在欧洲各地流浪长达13年。
在恶劣境遇中的卢梭坚持阅读了大量书籍。谈及此,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彭刚感慨颇深:“卢梭有超越凡人之处。他遭遇的困境,一般人能够承受就不容易了,而他把这些变成了创造力的来源。他在非常坎坷的条件下,完成了自我的教育。其坚强的意志让人联想到的是,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咽喉。”
然而,“如同格洛巨斯的雕像之遭到天气和海水的侵蚀与狂风暴雨的吹打,已经被弄得不像一尊海神而像一头猛兽”(引自《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卢梭的灵魂也一样。残酷的生存环境使他养成了很多恶习与性格心理缺陷,撒谎、偷窃、诬陷、手淫、与华伦夫人似情人又似母子的紊乱感情,这一切或者出于自我保护,或是渴望安全的心终于扭曲,或者……而卢梭的性格缺陷与敏感的心理,注定了他最终的悲剧命运。
1741年,29岁的卢梭终于结束流浪,来到巴黎。之后,卢梭结识了狄德罗、孔狄亚克等启蒙思想家,并参与编写《百科全书》,他们一起指点江山、纵横捭阖,卢梭的视野大大开阔了。但卢梭始终还是寂寂无名,穷困潦倒。
直到1749年,37岁的卢梭写出《论科学与艺术》,获得征文大奖,才一举成名。三年后他创作的歌剧《乡村卜师》首演大获成功,法国皇帝路易十五准备接见他并赐年金。但是卢梭逃开了,他要保持自己的独立自由。
1755年,卢梭写出了和启蒙思想的主流相逆的《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他认为,文明与自然是对立的,随着文明出现而产生的私有制导致了人类的贫富分化,而强势者制定出不合理的契约来维持这种不平等。至此,卢梭与狄德罗、伏尔泰等人的思想冲突开始爆发。启蒙思想家们认为理性能解决一切,历史是不断进步的,而卢梭却持相反的论调。根据彭刚的分析,身世性格的差异也是这一冲突的重要原因,“启蒙思想家中很多人属于社会上层,像狄德罗、伏尔泰,他们在贵族圈里妙语连珠、如鱼得水。而卢梭对上流社会一直是格格不入的。”
终于,卢梭无法忍受浮华的巴黎了。他搬到巴黎郊外隐居长达6年。这6年是卢梭创作的黄金时期,《新爱洛伊斯》、《社会契约论》、《爱弥尔》等著作都是这一时期的成果。
谈到思考的动力,彭刚认为卢梭是个非常特殊的人。“卢梭的生平传记就是他的思想传记。他的思想发展变化脱离了他外在生平就难以得到解释。”
在这个时期,因为与狄德罗、伏尔泰等人论战不休,学术思想日益分歧,卢梭的心理状态越来越糟。1762年,《爱弥尔》的问世在法国乃至全欧洲引起轩然大波。法国当局忍无可忍,准备逮捕卢梭。卢梭只好逃到瑞士,又藏身普鲁士,后又逃回瑞士伯尔尼,但均不被容纳。
1770年6月法国政府宣布赦免卢梭。卢梭终于结束逃亡重回巴黎,这时他已经58岁了,靠替人辛劳地抄乐谱为生。同年11月,动笔4年的自传《忏悔录》得以完稿。8年后,66岁的卢梭在穷困中死去。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大革命期间,卢梭被移葬先贤祠,棺木上镌刻着“自然与真理之人”。
不可驯服的灵魂
谈到法国大革命,人民大学哲学院龚群教授一方面强调大革命是由非常复杂的经济、社会因素引起的;但他也承认,在精神层面“如果没有卢梭,几乎不可能有法国大革命。比如法国大革命的旗手罗伯斯庇尔就极其忠诚于卢梭,他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当作《圣经》一样,天天揣在口袋里。实际上,卢梭的著作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圣经》。拿破仑也说过无卢梭则无法国大革命。”
彭刚认为,就大革命的爆发而言,“(卢梭的)思想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从两本世界文学名著——狄更斯的《双城记》和雨果的《九三年》中,则可以清晰看到人们尤其是文化人对大革命的复杂心态,“一方面革命仿佛有他天然的道义上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革命所带来的血腥,对平等、博爱、仁慈等价值观的抹杀,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但是,对于大革命中的恐怖暴力行动,卢梭早于大革命30多年前的话可谓一语成谶:“甚至正直的人们也把残害同类视为一种不能不做的事情,以致互相残杀,牺牲了数以千计的人的性命之后,竟浑然不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引自《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
之后,经过200多年的历史,尤其20世纪一系列血腥的战争与革命后,人们更加清楚这样一个道理:靠恐怖暴力无法达到善的目的,甚至会造成更大的恶。
龚群则站在宏观的角度一再强调:“无论大革命有多么负面的影响,比如说它是道德乌托邦的覆灭,但它所追求的自由、平等仍然是我们当代最伟大的精神……卢梭(对自由、平等)的表达最响亮、最有代表性,并且促成了法国大革命这样的运动,所以卢梭的思想最典型地代表了现代性。”
卢梭的重要贡献不仅仅是他的政治思想,正如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尚杰研究员所提到的,“卢梭一生著述不多,但他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该领域在近代学术史上的奠基之作,比如《爱弥尔》之于教育学、《忏悔录》之于文学、《社会契约论》之于政治学、《论语言的起源》之于语言学。”
在尚杰看来,“卢梭有一个最深刻的思想动机:必须恢复一个绝对自然的人,绝对不允许任何虚伪和腐败。”在卢梭看来,个体是没有“原罪”的,人性本善,是所谓的文明社会玷污了人的天性,在这方面历史倒退了,所以重要的是恢复人的自然本性。
彭刚认为,后世对卢梭的解释分歧之大在思想史上是罕见的,“很多人坚定地认为自由是卢梭思想最核心的概念,但以赛亚•柏林宣称,现代思想家中有几个自由的敌人,卢梭是被他明确列为自由最危险的敌人。有人会说卢梭是主张返回自然的,但也有人说他所设计的那样一个政治共同体,恰恰是剥夺了人类自然状态所拥有的东西,把人完全置于一种最严格的管制之下。”
如果一个人和所有人都冲突,一般会认为这人有问题,卢梭恰恰和当局、教会、甚至启蒙阵营都有激烈冲突。这当然可能和他敏感、多疑的性格有关,但龚群更为强调的是思想上的分歧,“比如他宁可抄五线谱也不领政府津贴。”
卢梭一生被困于命运的枷锁和他以为存在的枷锁中,但他在牢笼中依旧渴望着自由、呼唤着自我、悲悯着众生,这是他更大的命运,这是他自然的天性。正是这个并不“优雅”的人,划出一道石破天惊的闪电,震醒了人类内心深处被压抑已久却永不可驯服的灵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