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语
一份感情,所求不过,正大光明,长长久久,而已。
邑城往年的旧历春节,与别处相比,就显得特别的热闹。先不说,走上街去,一串的花爆摊,花架灯,足以扰得你眼花缭乱。就说应着年景,开门第一响的那声鞭炮,虽零零碎碎却也能一直持续到晌午。但这些个都只不过是循着平常的节庆旧俗,全国各地怕也大多是如此。对于这种热闹,邑城的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这过年的花样,在邑城这里却大不止于此。邑城里的人们,祖祖辈辈也不知是从哪辈开始,便立下了这样的传统。所谓报吉庚帖压年尾,迎亲合婚镇年首。这样子的习俗,就算是满清灭了,民国也在混混沌沌中迎来了她的第十个年头,邑城大年初一兴嫁娶的规矩,还是得以年年保存了下来。
往年的邑城,一到初一早上,锣鼓喧天,鞭炮轰鸣,宽敞一点的道上,几台花轿连着迎亲的队伍,穿插着走。要是遇见窄一点的巷子,媒人又沒有相互沟洽好的话。那可真是狭路相逢。一般是谁都不肯让的,就怕是大年初一的喜气,被这么一让,轻易地给让走了。往往到了最后,弄不好倒真闹出了个笑话。
今年却是奇了,新年头日里的花轿特别的少,倒不是结对的新人要少之于往年,而是整个镇里头的人都知道。徐家,要办喜事了。
这场轰动一时的红事在镇子上闹了整整三天三夜,前来随礼的客人络绎不绝,即便是嫁娶之礼过后,若想要彺这桩喜事上凑一凑,众人却皆少不了费上十足的脑筋,问遍门路。
这一年的头三天,镇上的糊涂人都难得清醒了一回,竟是谁家也沒冒头,抢了徐氏一门的福泽。事后,盛传徐家老宅正门前火盆上架着的,昭示着祥瑞吉利的长明火,一直燃到了正月十五里才逐渐熄灭。邑城的早晨,终于又开始稀稀拉拉地响起了喜事的唢呐声。
二
苏浦路上有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
其实,这家店也算不得是正经地开在苏浦路,只不过是夹在大陆和小街交错的岔道口上,往往还需得客人拐进一条不宽不窄的巷道里,去仔仔细细地寻上一番。或许,这样的描述,才更为贴切些。
店门朝北向着阴影里开着,门还是那种古旧极了的木门,漆红了,一隔一隔地才拼出个稍显简略的门脸。
倒还较真地保存着红木门槛,竖在那儿不高也不低,并不显得十分碍脚,只是和这木门一样,都褪了色,显得恹恹的,沒有生气。这样的装潢,谈不上讨喜,但也正因如此,这表面上的气势,的的确确能衬出了,这到底是家上了年头的老店了。
我不过刚迈进去一只脚,眼睛就贴上了对门的玻璃柜直瞧。笑嘻嘻地走了进去,一个转弯就迎上了来人。好奇心一上来,拽着对方的袖子,便一直拖到了目的地,直奔主题。方才止步,就翘起食指,戳上了玻璃中央那如若不仔细分辨,就几乎瞧不见的一条夹缝。两块玻璃拼接得刚刚好,十分平整,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沒法子钻着缝里,在玻璃的另一侧冒出个头。
这才看清,这件正堂里的大摆设,并不是随意请匠工打的壁橱,掏空了一面,落了轨,镶上两片玻璃作为拉门就简简单单作罢了的。比起壁橱这么一说,眼前的这抹剔透晶亮更像是细心铺设起来的一个特殊的展柜。
“这活精细啊!来您店里少了,偶尔突袭一下,倍儿长见识呵!”
我怔了怔神,开口夸的却不是眼前这玻璃展柜。隔着层玻璃,迎着门面挂着的,是一件绛红色,几乎长及脚踝的缎面旗袍。
料子的颜色深,红色虽是喜气郑重,但是从上至下的明艳,倒是显得有几分凝重。老派的制衣风格,并不像后期,为了突显女子身体线条的美感,特意收窄了纤腰。真丝的面料,也因为历尽了年月,显得并不是那样的光泽。
可是我却仍被她所深深吸引。虽不算得是行家,但我还是多多少少知晓,眼前这袍子做工的考究细致。镶嵌滚盘绣,缂丝的图案,手工独特的技艺,尤其针脚线尾的韵致最为难得。
我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不过轻微一抚,料子滑得甚至有几分发腻,微凉通透的质感虽刚存在了手上,却早已了然于心。里衬也是极好的,丝绵的质地,最为贴身凉爽。
最令人惊叹的,倒不是这些。这显然不是一件全新的旗袍,就连款式,在老时候,估计也算不得是什么时髦货。只是……保存得久了,丝面都有一些发了黄。可为什么竟然,却一丝褶痕也无?
老料子不该是这样啊?
我稍有疑虑地一抬头,却为旁边询问的话语暂时一压心中的困惑。
“你和许瀚的日子挑好了吗?请客的单子呢?”
我扭捏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下下月初吧,这不是婚纱都订好了,过几天就去试,先来您这里看看敬酒时换的旗袍嘛。”
“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不多说什么其他的,柠柠,你如今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只望你记住往后不要犯傻,自己首先要懂得好好对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知不知道?”说完,不过轻轻一叹又接口,“衣服的颜色,我早就给你挑好了,你过来看一下满不满意。”
我看着那转入后堂,逐渐沒入灰暗的佝偻身影,有一些微微地发愣。明明外面阳光大好,偏生这屋子里……
鬼使神差地又瞧了一眼,那安静垂挂在身侧的一席旗袍。最后,还是沉默地跟上,尾随着步入了后堂。
三
简宁蒙着红帕巾,端坐在轿子里。她瞧着轿帘随着轿夫的步子,一震一震地摆着,节奏匀称极了,居然和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在同一个拍子上,让她觉得很是有趣,情绪也就略微松下了几分。
她垂下自己那把喜帕撩起了小半个角的手,心里不知怎么的便觉得有些欢喜。外头队伍里的唢呐吹得极响。这一路下来,把气氛勾得极为热闹,虽说这声音离得近了,稍闲有几分躁耳,可她却半分也不见得恼。
隔着层帘子的喜庆调子,让她忽然想起了他送的聘礼里边,那极其稀罕的西洋物件。黑白相间的琴键,像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条,长短不一,却偏偏错落有致。她还有仔细地数了数,一共有八十八个键。
因为东西极大,黑白的色儿又不见喜气,所以过门礼前头好几天,就抬进了夏家门里,说是给新娘子游戏的。可惜,她并不会弹。不过,她还是一个键一个键,从头到尾把键盘依次敲了个齐全,算是了全自己一个心事。那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响极了,开始时还惊了她好大一跳。可后来,居然也就这么渐渐地觉出了乐趣。
她是老式的人家的女儿,总是很少有机会见这样有趣的玩物的,可他不一样,他总是能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逗她开心。
其实,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在省城,其实少有机会回老家来。母亲教导她说,男儿志在四方。她也是不难理解的,徐伯伯手握兵权,有多少人私下觊觎着。而把徐家唯一的儿孙留在自己的身边,予以训诫历练,在这个兵荒马乱,割据纷争的年代,是维持家族长盛不衰的最佳途径,实为最自然不过了。
省城的生活总是时髦的。他也常给她带一些礼物回来,虽然她私心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与自己其实并不相衬。但是每次,她依旧会欢喜地收下,只因为他记着她。
唯独的那么一件,她是真心喜欢。那是一袭深色的旗袍,原本过重的色调并不适合她这个年纪,可她偏偏看中了。衣服面子上的红,几乎是发了紫,她并不觉得那颜色浓重压抑,却觉得烈。烈得如此郑重,像是料子上裹的本不是一层色泽,而是一层会上瘾的毒,勾得人眼睛发直,半分也挪不开。
她这样的年轻,穿上却也出奇的好看。在镜子面前慢慢地转上一圈,细细地瞧了又瞧。一旁的闺中密友看着,都夸俏,夸得她不好意思,轻易地就羞红了脸。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不好意思了,并不全因为旁人的夸赞,只因为这件她所钟爱的旗袍,是他送的。
多么让人不好意思的一个理由呐,她想着却窃喜地笑出了声。
这一路走得极为长,圈圈绕绕的像是时间的年轮纹理,一旋一旋地绕着,从里淌出蜜来。那种甜,听人讲,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自己一旦尝起来,方知这蜜存得久了,竟溢出一丝酒劲来,撩得人心头直颤。
简宁伸手去抚头上盘得端正的头发,心间却可惜,指尖沒能触着那藏得极好的发尾。她其实很熟悉那种感觉,就像用细软的发梢扫在手掌心,明明知道是痒,但却像是调皮,不愿意停下手来。
轿子一顿。忽然,她听见一阵轰隆的鞭炮声。她一慌,手心里一下子捻出汗来,黏糊糊的湿漉的触感让她更尝到了几分焦躁。方才不过叹过这一路长得似乎让人难以忍耐,可如今,简宁感觉到轿子“哐当”一声落了地,才发觉这时间居然如此不济事,耗得那般的快。
轿子外还未曾见动静,她却紧张得不行,下意识便低了头,并拢了双脚。手上因为总觉得空,只好不安地扯上了衣角。
她手中扯的正是那件绛色的旗袍,简宁低着头盯着缩在旗袍下摆里,单单只露出一个细圆尖的红色绣鞋,却无端生出些悔意来。
她有些疑惑自己今日倒是耐不耐看。虽然往日里,夏家的亲戚长辈总夸夏家的幺女长得俊,她自己也知那并不完全是一味的客套。
可今日?喜娘在她身上忙乎了好一会儿,粉会不会擦得太厚了不自然?胭脂的颜色会不会太过明艳,显得不够矜贵持重?
还有……她扭捏了好一阵,才勉强让母亲同意用身上的这件旗袍,把之前套在身上的宽大嫁衣给替了下来。
喜娘急得皱着眉头,忙在一旁叫唤:“这可如何是好,这……成何体统!”她只好可怜兮兮地瞧着母亲,母亲托着她的脸颊有些发怔,望着她的眼睛出神。最终却什么也沒说,只伸手捏了捏眉骨,便由着她去了。
她欣喜得发了疯,换上了衣服,却一直也停不住笑。母亲一惯严厉,唯独这一次,简宁有些庆幸地想,大概是老天爷看到了她一辈子唯有的一次任性,便饶过她,成全了她的心思罢。
旗袍几乎是全新的,因为她一直都舍不得穿的缘故。穿着这样一身,却还是盖上了盖头,就这样离谱地上了花轿。
还好……还好,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慌乱狼狈吧。
轿帘外试探地伸进一只年轻的手来,她的指尖稳不住,颤了好几次,才缩着,把手也慢慢地探了过去。
四
我打电话给许瀚,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娇嗔,嚷着要他陪我去瞧瞧已经完工交货了的订做婚纱。
电话那头很嘈杂,一团乱哄哄的声音,辨不清内容。我一惊觉,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头的许瀚。
“是不是打扰到你谈生意了?要不……”,沉默半刻,“你先忙?”
和他通话,我总是会这样提前做好收线的准备。这么多年下来,不知不觉倒成了习惯。其实,初时,我们之间并不是这样的。
他的确是忙,除了在学校里刚认识的一两年里,和所有的情侣一样,我们会正正经经地拉着手逛街。又在逛完了整条大街以后,发现自己什么好东西也买不起,只好拿着削价的电影票赶场次去看电影。一场电影看下来,走出电影院时,依旧还能看到未落下的太阳。
他笑我小气,只知道省钱,不识得浪漫。时候那么早,出来就连星星月亮都瞧不见。不管他怎么说,我却还是很开心,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往学校里的草坪上一坐,一直坐到晚上。
夜幕降下,我们俩背靠背,一起等到了星星月亮。我拽着他的袖子,一颗一颗星星仔仔细细地戳,也是那般的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沒有。可是我们有满天的星星,还有一轮温柔的月亮,他有我,我有他。我一直以为那已经足够美好。
可许瀚不这么认为,他在那么美好的夜晚向我承诺,他,还有好多,更好的东西要给我。
他对我说:“傻丫头,你怎么对自己这样小气。”
他认为我看到的这些美好,不够,远远不够。
后来,毕业了。许瀚开始沒完沒了地加班,出差。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偶尔,他会觉得对我很歉疚,打电话给我时,安慰我道:“简柠,乖,这次你先和李珊一起去逛街买些东西散散心,下次我一定回来陪着你,听话,听话。”
刚开始,我还会正正经经去生他的闷气,直到他闲下来想起我,再给我打电话。到后来,他回绝的次数多了,我便也开始麻木了。他说忙忙忙,我就说好好好,我会听话,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原以为我是理解他的心思的,他的家境不若我的优渥,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要配得上我。他,要对我好。
电话那边,许瀚轻微地嗯了一声,即刻轻巧地收了线。我攥紧了手中的手机,心中黯然,明明那样想念他,哪怕见不着面,就是能听听他的声音也是欣慰的。
却不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在不知不觉中言语谨慎了起来,只怕处处扰了他。即使有时候明知那头的他,并沒有什么事情真的忙于处理。
面对他,本应该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人,我却是这般的畏首畏尾,小心翼翼。
五
天还是亮着的,简宁却早早开了灯。窗下桌沿边摆的那一盏灯,在不显暗的天光里头,透不出亮来。即便是亮了,不过衬得那湛着凉意的琉璃灯罩微微发黄。
池晴一偏头,看向窗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晦暗了一圈,灯还是一直亮着,说不上来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一直亮,显得单纯。
徐公馆里和老家那儿不一样,老家的傍晚,非得是天色暗得实在见不着光了,才会把灯点上,用的却是蜡烛,红艳艳的朱烛,又粗又长,一杆一杆握在手心里就觉得像是抓住了光,叫人安心。罩子是用亮色绸子裹好箍成圈的细竹篾,用手轻轻地拢上灯台,护住的那豆大的火苗,燃出一种特别的香气,总让人觉得温暖。
也不是完全不用电的,可邑城的普通百姓用的依旧是那一握粗的烛。她不知道其他的富贵人家如何,她只知道她自己,她爱极了去挑红烛上细线捻成的灯芯,有时火星会被她挑得跳动一下,却从不曾爆过。她总是有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趣味,却沒有愿望同他人分享。
邑城的夜晚是寂静的,万家灯火绵绵地燃,能随时听见不知名的小虫吱吱叫,让她觉得怀念。而这里不是,省城的晚上灯火辉煌,就连闭上眼,也能透进光来。可她不贪心,要不了那么多光亮。
简宁一缩手指,绷直了指尖,就送进了嘴里。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出了点血,允在口里,其实并沒有多腥气,不过微涩。她皱眉,瞧上那灯罩边缘嵌上去的一圈花色,颜色好,花也做得真,材质模样皆是一流。那凝在花瓣间的透明水珠,一晃眼,让人错觉都是真实的,真真正正的娇嫩欲滴。
花瓣的边缘还是蹭了她指尖的血,和花色溶在了一起,在琉璃盏子那通透色泽的陪衬下,显出一种更加潋滟的红来。她总觉得像什么,可是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昨天,公馆的仆妇刚把坏了的灯泡卸下,换了新的。她知道灯不可彻夜地开着,却仍是沒能改掉这个坏习惯。
简宁还记得,那盏灯是她刚和徐涵搬来徐公馆的日子里,他带着她,逛遍了那满是稀奇物件的琉璃厂,挑给她的,费了万般心思只为哄她一笑。
那时,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她想,快乐,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他们会在街上漫步,并不去招黄包车。他在前面看,她则是稍稍落后,只羞怯地拽着他的袖子。她不曾见过这样的繁华场面,省城闹市自然不是邑城的小商小贩们张罗开的铺子可以相较的。
他穿了洋服,袖子收得紧,不像是对襟衫那样有宽大的袖子可以让她扯得住。她尽了力,却仍是在细得腻手的外料上滑了好几次手。他走得极快,让从小被旧制教导着要细步慢踱的她,险些追不上。
最后,还是他回过头,抓牢她的手,一路牵着她走了下来。
简宁垂了头,又去看那灯。灯罩是模糊的白,像是白得发了亮,却恍惚地叫人看不真切,只耀得她眼睛酸。她忽然想要避开,可一抬头,向着那窗子,却又遇上了另一处。
天底的那种白,白得吓人。她心里知道那其实不是白,是光亮。那光亮却瞧得她的眼睛,如同口中吞下去的那讨人嫌的味道一样,发了涩。
手中一紧,却一不留神又让指尖的血珠冒了出来。她看着那种红,忽然恍然大悟,难怪那样的眼熟。那女人身上的一抹红,她忆了起来,竟也是那样的一个色泽。她不顾指尖伤,只捂住心口,屈起身子来。仿佛是有人用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心,方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疼。
他不会知道,他送的灯,她只有这么一盏,所以索性常亮着。她以为那盏灯的光,可以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让自己从中汲取到丁点的暖。正如以前,她伸手搭上他从轿外探进来的手,他反握住她的时候,他那宽大的衣袖把他们俩的手都藏了起来的时候。她曾以为,她终于等到了那个可以分享自己一切不为人知的小乐趣的人。
外边的仆妇轻轻地叩了门,低声问:“太太,要不要用饭?”简宁沒答。
她总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老地方,望着窗台发着愣。她坐在那儿,从白,一直等到了黑,仍是沒能等回他。
那个人,她现在等不回来。无论她怎样的等,无论她等了多久。
直到碗筷被送到了手边,她才勉强打起精神,提了筷子,并不用旁人劝。饭菜下口暖暖的,她忽然有些口渴,便屈了身子,伸手去够茶几一端的杯子。一起身,却又愣住不动了,呆了不过半刻,就又复坐了回去。
简宁默默垂了头,她意识到身上旗袍已显略紧的腰身,放弃了先前泡的那杯浓茶,只用手一下又一下轻抚小腹,周而复始。她看着那深绛旗袍衣角上的绣艺,微微恍了神。
还是她偏爱的那件老款式,攀着衣角边规矩的裁剪,绣的不过是簇刚包出芽的花骨朵。
她心上无故动了动,才捧了那盅与饭菜一起送上来的老母鸡汤,喝了下去。简宁一直不喜油腻,这些徐公馆上上下下都知道,可这野山参鸡汤,自春日里来,却连日不间断地送,一次也沒有断过。
汤搁在绣花棉套里的,还很热。简宁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竟也出了一身薄汗。汤的味道自然好,即便是简宁有些食欲不振,却也喝出了些滋味。一盅汤下去,反而有些许饿了,唤了人来,又要了一盅。
来人面带喜色地去了,简宁看着她的背影,心境意想不到的温和起来。她索性放松了身子,闲适地靠了椅背,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微隆的小腹,心下居然生生溢出了几分期待来。
六
李珊陪我来试婚纱,她站在一旁看着我展开裙摆往身上比对,并不多话。婚纱的样式已定,一旁的店员正和我确认着最终的配饰。
我挑了半天,直看花了眼,却沒能拿定主意,干脆返过身来寻求她的意见。
“哎呀,不好意思,好半天了,就让你干等这么久。”我努力让自己保持自然,朝着她笑,“不过难得一辈子这么一次,你就容我任性一回。”
她腼腆地微微勾起唇角,也笑着回应我:“怎么,只有我可以陪着?男主人公这么沒空?”
我一僵,滞了一口气,也不知有沒有能控制好脸上的颜色。我和李珊面对面站着,我试图去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可她依旧是笑,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调转过头,背着她,依旧撑起裙摆往身上比划。比划了半晌,却自己先觉出了乏味。婚纱在羽绒服上蹭得沙沙响,我看着镜子里穿得厚重的自己,只咧嘴一笑,也不觉得自己难堪。
李珊依旧原地站在我身后,我们的视线毫不费力地在面前这面镜子里相遇。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她。
我从来就知道她是美丽的,可是我却也从来不在意。朋友就只生了一张脸,在你眼里,总是那样可亲可爱的,与美丑并无干系。今时今日,我却发现她那样熟悉的五官的下面,却生出一张我完全不识得的脸来。
我不知道那张面孔,在许瀚眼里是不是动人。可,于我眼里,我只觉得陌生。
陌生无比。
连同这镜子间窥见的自己,也变得陌生恍惚起来。我拿捏起正好的笑容,也不转过头去,就在镜子里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知道,他总是忙的,”声音放得轻巧,“昨天晚上电话里还向我告假求饶呢,”我嘻嘻地笑出声,身体里却觉得疲惫,“说是最近忙得都开始掉胡子了,我能不原谅他吗?”
我一闭眼,不愿意再看见镜子里的那个李珊,只转过身完完整整地把话说完。
“我与他,这么久了,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既然已经决定要结婚了,过往的事,也就不愿计较得太多。那些过去了的,不过也就放它过去了,算不得什么的,你说……是不是?”
一口气把话说完,我并不预备等待李珊的反应,只冲着她“喏”了一声,便撇开话题,沒有把分秒的停顿留给她。我提了一件新款腰饰,连同婚纱一同披在大腿上,要她来看。
李珊沉默地垂下目光,弯了腰,往下去瞧那婚纱,沒有打断我这忽来的兴致。她的睫毛刷得很弯,却意外得挺,俏极了,仿佛可以招来一只蝴蝶安静地停上去。她久久沒有抬起头来,又低下身子去瞧蓬纱上的花边,让我一时看不到她的脸。
我知道这难得的可笑闲暇是多么弥足珍贵,我了解李珊,就像是李珊了解我,我们两个此刻都明白,如此针锋相对下去,场面将是怎样一个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谁也讲不出话,只勉力维持着现状。我低头俯看着她光洁的额头,自然地定住了目光。明明不曾相视,不知怎么,却突然想起她对我爽朗的笑来。她的唇形饱满,微笑的时候,还会有两个自然不做作的酒窝,是我一直很喜欢看的一种明媚。
可那张漂亮的脸上的那漂亮的嘴唇,在对着许瀚轻展笑颜时的弧度,和我曾经多少次看到过的,究竟会不会是,一个模样。
散了的时候,李珊看着我,抿了嘴巴,一句话也沒有留下给我。我其实一直知道,她和许瀚的关系从未曾断过。我却不怪她,也怪不起她。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肯放下身段,不惜在我面前,故意说些间离的话,不惜在许瀚面前,低三下四,不惜在所有人面前,偷偷摸摸。
一个女子,有时候,求的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好,实在少得可怜。就像许瀚曾允我的许诺,他说:“简柠,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地在一起。”
一份感情,正大光明,长长久久,而已。
可李珊偏偏求不得正大,我却偏偏求不得长久。
那件定好的婚纱,本是店里我最为满意的一款。为了细节上更加完美,我甚至留下设计师的手机号码,和她反复地商量,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改进。现在,最完美的成品就摆在我的眼前,我却连试穿的心思也沒有。
坐在出租车上,窗外的景色呼啸而来。本应赶去酒店确认婚礼的流程,如今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忙碌好像透着一种滑稽。
车不知不觉就开到了目的地,我站在深冬的傍晚里,孤零零地抬头去瞧马路对面的高大建筑。我顿了顿,最终拨通了许瀚的号码。
他的声音钝钝地从那头传过来,“怎么了,婚纱试得还满意吗?”
我闷声“嗯”了一句,只答:“许瀚,来接我吧,我冷。”
“小柠……”他拖长了声音,好像在责怪着一个孩子的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我这边饭局走不开。是不是婚纱不满意,不高兴了?你不喜欢,我们换一家再订就是,你就先迁就一下……”
我沒听进去他后边的话。电话那头杂音重,男人们的哄笑声,杯盏的碰撞声。可那些全不是原因,原因,只不过是我的不在意。
迁就,多么轻飘飘的一个词啊!
我是不是不够迁就你了,许瀚?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气力去阻止自己和你争吵?争吵的话……你是不是又要以为我在与你闹脾气?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许给我的迁就?
那时,我同你撒娇耍赖,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挑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我可以什么排场也不要,那种长长拖及地的纯白婚纱,有沒有对我来说一点都无所谓,我可以穿上我轻薄的白裙子,和你一起赤着脚,找一块有一点坡度的绿草地,一个劲地往上奔跑,直到筋疲力尽。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冬天,我往手里一边哈气一边同你说过的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说完以后我眯着眼笑了起来,愉悦地打着哈哈,直说:“矫了,矫情了。”
你究竟记不记得。
一定要春天结婚的我,总被以前的你嫌弃瘦,挨不住半点寒。如今,这场婚礼还是将就到了冬天。冬天其实也无所谓,我可以裸着整个肩膀,整个背,和原来约定好的一样,在那样宽阔的一片草坪上与你一同奔跑。一只手提着婚纱的裙摆,另一只,拉着你的手。
只因为我知道,有你在旁,已足够温暖。
许瀚说话的声音依旧熟悉,可我熟悉的那句话却不见了。
他曾给过我的那句,“我要给你最好,最好的感情。”
我站在街角,躲在厚重的衣物里。他的话从手机里飘出来,完全暴露在外,却好像是被这冬日凛冽的风,给刮蹭了起来,晃在半空中,耷拉着首尾,只顾暗自摇曳着。
七
夏家的老宅子深秋总是静,简宁总有些记不得院子的轮廓,只对苑墙边栽的几棵老梧桐存了模糊的印象。幼时,闲来读书时,读到苏轼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既是赞叹,却又遗憾。
她深以为这样寂的院子,配的却应是那梧桐,起因不过是爱极了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般凄婉哀转。不过是豆蔻之龄的小丫头,读到这样的句子,也会不经意垂下捧书的手。许久,直到捏着页脚的手指发了酸,才会一下惊觉失了神智,复而把书给读下去。
可叹,“庭院深深”配的终不是她那“寂寞梧桐”,即便她如此期望,这上下两句却不会因她的私心喜好,拼接起来。诗词于她的尴尬,终不齐,莫相配。
这样回想起来,她颂得更多的其实是《女诫》。旧时总角之龄,少不了年少的痴傻荒唐,现下想来,实在是难得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可若是皮过了头,还是要挨罚的。简宁常记得那本总被自己拿在手中卷皱了的蓝皮子书,那书面上被摸出的糙,还有正厅门前青石板的凉。领着她的庄婆婆啧啧地嫌她淘气,苍老而干燥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来回摩挲,劝着犟脾气的她快些向母亲低头认错。她不肯,所以就一直在门口跪着。母亲罚她,她便硬脾气地受了,吃了苦头,也不肯吭声。她的性子好像从小就是这样,有些委屈,她竟半点也挨不得。
寻常总是母亲先心软了,叫人唤她起身,便是最多生气了,好几天不与她说话便是。她是个别扭的人,却也生了张甜嘴,灵巧得很,想着法儿把母亲哄了开心,事情通常也就这么过去了。
唯独有那么一次,她溜出家门去找他,想在他回省城前见他最后一面。他们两家虽是早定下的亲,除去年节,来往却是极少的,讲究的大概不过是门户的矜贵。尤其是早些年,那动荡的年月里,徐家倚仗军权逐步发迹,戎马倥偬的时代,最为自恃不过。
原先为两家牵线搭桥的媒人,人前谈起这桩媒,轻易便见着几分骄傲来,喜上眉梢的模样,足足像是在说自己家里的事。别人倒可以错认,这新嫁娘可不是那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什么夏家小姐。
早就结下的亲,到后边反而热闹了。受人恭维待见,按俗一些来讲,原本也算是一桩美事。尤其是这姻缘,女方的家世门第稍逊于男方,其实也并无特别值得指摘之处。可简宁的父亲是个直脾气,尤为见不得别人说夏家一门文弱书生,结简宁这门亲,不过是乘了老天爷赏脸给的几分运气,攀龙附凤也算是沾上了徐家的门路。话虽不是这么讲的,意思也不过如此了。
简宁的父母对这个独生的女儿家教甚严,笑谈起来,虽可以说是读书人家的那种臭脾气。但较真起来,也是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盼得女儿出阁前留个好名声,将来不被公婆所挑剔。
只有那夜,她在门庭前的青石板地上整整跪了一宿,却也沒人来喊她起身。她的性子拗,总是不服的,母亲见她如此,当真是起了脾气,遣人把《女诫》递了去,命她一遍一遍地诵,满了一百遍才肯作罢。总归是年龄小,禁不住折腾,不过半个晚上,她早跪得麻了膝盖,却也只敢压低了身子,把重心尽量放在小腿上,不敢轻易起身。
苦,她耐得,却终耐不得寂寞,书读完了,天却是还未见亮,一时孩童心性未泯,伸出小指竟去拨那绷书的线,线穿得那般紧,就连一截小指也插不进,只勒得简宁生疼。
她犹记得跪在那个记忆里已模糊的庭院中,夜中不曾幸得半颗星子,却能清晰地听见庭院里飘荡的风声,哗哗直作响。
那声响现犹如依旧在耳边回响,像是谁的呓语,却难以道破。风哪里会有什么声响呢?只不过是刮动了院子里的那几颗老梧桐,惹得叶子削散了风,才发出无奈的几声响。
是哪里哗哗的风,一声又一声,很近很近,近得直蹭着她脸颊发痒。简宁忽然小指一疼,什么东西?莫非是勒书的线,自己难道还未曾诵完那百遍的书吗?
她不安稳地侧了个身,微拧着眉头睁开了眼,半刻清了神智,才感觉到小指尖微微疼痛却夹杂着一阵湿漉的暖意。
徐家老宅的书阁里,四周墙边的架子上都垒满了书,屋子中央还是那同一个精致的炭盆,隔着镂空的花纹朝里头看,上好的木炭正烧得通红,却不像木材那样会哔啵作响,一切还是像往常一般的安静。
囡囡咬着她的小指,孩子的牙齿沒长全,只能是半含半咬着,沾了她一手的口水。简宁一愣,伸手去抽开囡囡手上正把玩的书册。那孩子攀在简宁的膝盖上,软软的小腿一蹬一蹬,奈何就是站不直,却依旧执着去扯母亲举高的蓝皮子书。肉呼呼的小指头在半空中奋力地挣扎了半晌,终是逮住了小小的一角。
她总以为孩子的眉眼更像他些,结果,不曾想到这孩子却更像极了自己。
罢了,罢了,本就不是那时候的风声了,不过是虚梦一场,就好像是能把她从臆梦中唤醒的,也只徒留下翻看书页那样寂寥的哗声。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真是十足的寂寥,她嗤笑,这般相夫教子,她算不算得是求仁得仁。她奋力一抽手中的书,只得极为轻巧的一声“呲”。
囡囡年纪小,哪里认得什么字,可就算是如此,书一被母亲抽开,便就咧开了嘴。
终是“咿呀”一下,嚎哭出声来。
八
我病了好一阵,婚期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一直往后延。病中的日子里,原先向公司请的婚假,一时倒是有了去处。醒着的时候便寻了本书看,累了便倒头就睡,不作他想。
只是这梦中半分安宁皆无,梦里的世界杂乱无章,纷繁困扰,就如同被梦魇压住了身子,逃脱不得。醒来反思,像是还在上学时,解的非常难的几何数学题,从不得头绪。
阿婆关了店门,执意来照应我,丝毫不理会我的推脱。许瀚则又是去外地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急病绵延,身体恢复地异常的慢,多亏阿婆与我作伴,这样见不得头的日子才能打发一天是一天。
完工的定制婚纱我未曾去取,还是由店主送上了门。最后还是只展开来看了看,终沒有穿上身去试,才知多年的执着,满腔的柔情,也不过就化成了如今的意兴阑珊。
本来兴致缺缺的日子里,阿婆的陪伴究竟是最好的安慰。她还是将原本为婚礼预备的中式旗袍给我带了来,好在旗袍不像是婚纱,只能在婚礼上穿,便算不上是我眼前的忌讳了。
胃口不好,只贪恋着阿婆煮的粥,小米配着西米一块煮烂了,闷上一会儿便是黄橙橙的香糯。我偶尔贪嘴,少不得多喝两碗,阿婆却以为我心情见好,心里也很乐意我多吃一些。
婚纱一直披在沙发上沒人理会,久了却也总不是个样子。阿婆好心要帮我收好,便问我,要不要和那件缂丝旗袍搁在一起,用时翻找起来也图个方便。
我正斜倚在床头喝粥,空出一个间隙来抬头看她,阿婆站在阳台口的拉门处,手里拎的,正是那件多日不见的绛红色旗袍。
病中一直拉着的窗帘,被阿婆一把掀开。“生病也不见半点光,可怎么好?”
我一时不察,忽然溢进来的光让我有些狼狈地眯了眼。外头的阳光正好,洒进屋子里头,充裕的光线让人连半分角度也察觉不得,倒不像是光了,像是鼻子可以嗅出的一种温暖气味,一种游离在感官间的浓郁气氛。我不禁舒服地嗟声一叹,这样的日子,也的确算得上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日头了。
阿婆看了我的样子,就这样沐浴在阳光里冲我笑,强烈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几乎掩点了她眼角额头上细密的皱纹,那本该陈旧的绛色的料子也仿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惊羡人的眼球。阿婆见我有些勉强地睁着眼,却也一直盯着她看,粲然一笑,连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后,便低首浅笑一番,内心不过一阵唏嘘,如此光景在前,又怎容我一个人这样的自怨自艾,倒害得年岁高长的沧桑老人为我担惊受怕。阿婆幼时长居海外,正逢国家动荡之时,她和阿公的相遇相知几经波折,漫长的岁月见证了她与阿公的分离聚合。而相比老人家一生的曲折,我这点情感上的小小挫折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阿婆好像是看透了我的细密心思,不再急着追问我的失常,只是挨近我,在床边坐了下来。“想通了?”
我伸手轻柔太阳穴,心头还是免不了一丝苦涩,可口头上起码回答得随意:“也许吧,又也许只是不敢相信,好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阿婆听后,平静地执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温柔地拍打,有一下沒一下,像是一种漫不经心。最后她停了下来,伸出手压了我的脑袋,像小时候一般,探开五指轻轻地抚摸,待我如同我还是那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万般淘气,常顶着脑袋往她掌心里蹭。终于阿婆才开口,她手中同时一用力,压低了我的头,“这就是了。”
我的一只手仍被她右手压在腿上铺开的旗袍上,手心全是微凉细腻,手背却全是粗糙温暖。这种微妙的触觉让我忽然感觉到有趣,我望了望那件上了年头的成衣,又望了望阿婆,想起阿婆那双记忆中一直灵巧的手,开口就问:“阿婆,这件也和店里那些一样,是你亲手做的?”
“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阿婆回应。
“沒什么,就是觉得特别,样子也不像是时兴的。”我总是觉得这件旗袍出奇合眼缘,料子,款式,哪怕是领边刺绣的花色,甚至是在其他旗袍上从未得见的别致缠丝盘扣。明明都是难得极了的东西,却又觉得异样的熟悉。
“很特别……”我不禁又重复出口。
阿婆笑着像是认同了我此时的想法,缓缓地才开了口。
我听完一愣,哑口无言,只讶然地微张着嘴。
“可是,你偏偏和她一样,是眼光极挑剔的,”阿婆细细地凝望着我的眼睛,“偏又是脾气最拗的。”
她看着我深思的模样,像是了然,乡音软软泛着慈爱,“孩子,也正因为你的脾气与她最像。”
九
屋子里头,并不是很明亮。
箱子底的绛红色也好似蒙上了一层阴影,显得有些黯淡。
简宁用手压了压皮箱子里叠得齐整的衣物,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扶额抬首往窗子外头瞧了瞧。
隆冬已逝,初春伊始,万物复苏,春意葱郁盎然,正是外出踏青的好光景。
她合了箱子,一旁的孩童睡得正熟,只有鼻翼轻微起伏,偶尔像是有了什么好梦,淘气地撇撇嘴,侧了个脑袋,依旧酣睡。
旅社的房间并不宽敞,也隔绝不了多少窗外的市井喧闹。小囡难得好眠,简宁便不忍夺去她的小小快乐,即便小小的孩子并不晓快乐为何物。
想到这头,简宁笑得有些恍惚。
从前,她哪里又懂得多少呢?
一知半解,终究是造成了些遗憾。得幸,她明白得,还不算太晚。
简宁摩挲着手中泛着自然纸黄的渡轮票据,又忽地回首瞟了眼方才整理好的行李箱。她自顾自地笑了笑,轻微呢喃,“罢了,不过念想。”
旅社的对街角开的是一家热闹的茶馆,过了饭点不消一小刻便闹腾开来,并不分早晚。简宁靠着床头的栏杆,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睁开了眼。
她用手轻柔地触摸小囡的额头,试图把孩童从酣梦中唤醒。
春色如我,不合时宜。
我睁开眼睛,春困真是扰人的顽童。
春日明媚,只可惜这样好的日子里,我再也用不着期盼那个曾和许瀚结下的美好约定。最残忍不过,那年誓言里温柔的春光犹在,而今,物是人非。
于我,这春天所有的温存,好像不过不合时宜。
可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时间能够抹平一切的伤痛。我想这才是对的,即便是知道这样温暖的存在下,仍旧会产生阴影,我依然无法辜负这春天里,阳光那质朴而单纯的热度。
一阵急病过后,大抵是肉体上多少分担了精神的痛苦,最难熬的时光也显得似乎不那么难熬了。
我发现自己开始慢慢地整理着情绪,内在那个坚强的简柠,让一切都好像是恢复到了寻常,我似乎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努力工作的,努力生活的。
那个也曾努力爱着的简柠。
我和许瀚好像回到了冷静期。
与此同时,阿婆在苏浦路上开的那间老门店,仍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门永远是朝着北面那么开着。我对着阿婆眯着眼笑了笑,可春日毕竟是春日,隆冬里抓不着的光,总还是会在来年开春被逮个正着。
我忽来了兴致,试图站在突出的门槛上,边保持平衡,边享受阳光。谁知,还是沒能抵得住这古物的捉弄,失了重心,往门内歪了过去。
阿婆蹬蹬两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倒沒有责怪我老大不小还保留着的顽皮劲,只警示地嗔了句:“可别把我上了年头的老家伙们给弄坏啰!”脸上却还分明带着顽童般的笑。
我朝阿婆一吐舌头,连声称是,“得,就知道您舍不得您那些老古董,这不,给您带回来了。”
阿婆稍显疑虑,这才反应来,我说的其实是那件手提袋里的老旗袍。她微一沉吟,抬眼正视我,语气有一丝复杂。
“真的不需要了,那以后呢?”
“起码,现在是真的。”我坦诚地抬起双手搭在阿婆的肩上,语气一转,倒是显得轻松俏皮起来,“不过……”
卖了个不小的关子后,我背过身去,向着阳光恣意地伸展了开肢体,合上眼睛只管贪图着此刻的静谧时光。
即便天下人分分秒秒无不上演着分离聚合,可这春光,依旧温暖。
我一睁眼,转头笑着冲她摆手,“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或许,它的归属,仍旧是我。
……
又或许,会有别人。
十(终结,抑或开始)
机场候机厅的登机提示又响了一遍,女声还是那样清脆好听,我推拒掉亲友相送的意愿,一人拉着略显笨重的箱包,伫立在高大的玻璃墙体前,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
我长久地停留在我所生长的城市里,时间一溜烟就踱过二十余年,竟也是这样无知无觉。我告别了深爱的亲人,熟悉的朋友,远渡重洋,依照公司的安排,去国外进修。
我给许瀚打最后一个电话时,他浑然未觉,仍执着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试着挽回。
继上次公差回来,他就接到了外调的好消息。他像是心生歉意似的不断向我解释。
他对我说:“柠柠,你也知道这次的机会难得,总公司很少到我们这要人的,其他人眼红还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他说:“柠柠,你要相信我,最多,最多就三年,我就申请回来,到时候条件一切都稳定了,我们就结婚,你也可以回家安心要个孩子,再不用在社会上受别人的闲气,这样不好吗?”
可我并不爱他的敷衍,也为他淡淡惋惜,他对着我侃侃而谈他的前途机遇,却错过了我对他的由衷恭喜。
我已不愿在他面前多争辩什么了,只因我明白了,他却还未来得及明白。
我和他所要的幸福,或许从来不是他曾说过的殊途同归。
我依旧沒在许瀚面前提起李珊的名字,我怜惜我们之间,从前的那些美好。
这段情,我结束得并不后悔。毕竟,我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我并不曾怨许瀚。感情,走到了这里,怨不得谁。刚刚好的地步,结束掉,或许还余有回味。
病好之后,同事都笑我把以前丢去的精神气通通捡了回来,像整个换了人似的。我自己也觉得通透,便顺着他们闲扯几句。
这次进修的机会也纯属偶然,母亲很是不放心,在从未出过远门的我面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不怕万不怕的母亲,唯独只怕我这个丝毫不让她省心的大孩子,会有一天无端地半路走丢了。
后来,叨叨絮絮的说词,说着说着把阿婆都说笑了。阿婆倒是慷慨,笑眯眯地对母亲说:“你也不要总把柠柠当作小孩子,我十来岁的时候就能两头跑了。”
母亲反口就来:“就属您宠她,她这个门都沒出过的小丫头怎么能跟您比,您刚满周岁就被姥姥带出国去,如果不是常回来,中国话都说不全。柠柠可是自小沒离开过身边呐,一离开就要去国外,您叫我怎么放心!”
我捏着眉头,东逃西窜才逃过出门前的一场嘱咐。临登机前却还是接着了母亲的一通电话,结果依旧是沒能幸免于难。
许瀚也给我打了好几通,我却沒有接,也沒有必要再接了。
耳边这样熟悉的机场通告,从前,都是通过他手机的那头传到我的耳中。如今,我也能亲身感受了。
原来,轻松且奇妙。
在登机的时刻,我还是沒能让母亲省心,不小心遗失自己的登机牌,机场工作人员正试图帮我找回,空乘人员倒安抚性地和我聊起天来。虽然历经这么一小段插曲,最终我还是幸运地顺利登机了。
航空淡季,经济舱并沒有客满,刚才方好心安慰过我的那位空姐看见我,笑着打了声招呼,“瞧,事情总会变好的吧!”
我感谢地冲她点点头,想起阿婆也常和我说的类似话语。
她同我讲她的过去,阿公的过去,还有她母亲的过去。
她同我说:“孩子,所以,多么难都会过去的。”我躺在她的怀里静静地问她,为什么她那样的坚信?
阿婆缓缓道来的那句话。
“因为我母亲也是这么讲的,她也是这么做的。”
那件旗袍鲜红如血的色泽印在我的心头,唤起脑海中阿婆的低喃。
“它是嫁衣,我母亲的嫁衣。”
我抬首,踏出了旅程的第一步,那样的一个女子,也许。
彼时,我正与她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