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椒羊

刘斌武，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诗集《冰美人》、长篇小说《复苏》。

吴定邦父亲吴应德的八十大寿，是吴定邦这个城建局长一手操办的。吴应德早年出身于农村，自儿子当了局长后，便和老伴两人进城安了家，跟着儿子享清福。

商量过寿的那天，吴应德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倒成了这件事的核心。当时吴应德坐在沙发上说：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八十了，这一辈子，该见的见过了，该经的经过了，该吃的吃过了，你们就不要大操大办了。要我说啊，这一辈子最没吃够的就是咱们家乡的羊肉。

父亲这句“家乡的羊肉”话一出口，吴定邦脑子里顿时就有了主意。原来，吴定邦的老家在杨家湾，杨家湾因为靠近黄河畔，河畔的崖洼上天生一种野花椒，当地人称地椒，羊长年累月吃了地椒后，肉质鲜嫩，纯香无比。因此，多少年来，杨家湾的羊肉都是远近有名的。前些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工程，不让漫山遍野放羊了，让舍饲养羊。于是大家都把羊圈到羊圈里去，种草喂养，后来一些人嫌麻烦，嫌圈养的羊长得慢，就出去打工了，这样，当地的羊只数就锐减了下来。如今县城里许多饭店高挂着杨家湾羊肉的牌子，但本地人都知道那是蒙外地人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杨家湾羊肉。

商量过寿时老父亲的这句话使吴定邦心中有了主意，他当即一锤定音，说：办八十寿宴，以货真价实的杨家湾羊肉为主。

父亲说：我只是说说而已。

吴定邦说：没什么，给乡下的熟人打个招呼就成。

商量罢寿宴的第二天，吴定邦就忙了起来，他给杨家湾村长杨小那打了电话，要他搞十几只本地羊来。杨小那当即喜不自胜，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县城这几年的工程修建项目多，他正想巴结吴定邦在城里揽活做哩，这阵吴定邦打电话让他弄几只羊来，这不正是溜须拍马的好机会吗？

杨小那当即一口应承，当晚就去了杨三家联系买羊，双方说定价格，约定明天一早去羊圈挑羊，挑好后，由杨三杀掉再由杨小那亲自送给吴定邦。杨小那还说，吴局长的亲戚朋友多，要杨三多准备几只临时备用。

第二天一大早，杨三起来后径直去了羊圈。但刚走到离他家羊圈不远的路口，就瞅见羊圈的门敞着。他心里猛地一发紧，脚步就不由加快了，走到羊圈门前一瞧，门锁被撬坏了，羊圈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羊的影子啊。

杨三忙给村长杨小那打电话。

一会儿，衣衫不整的村长杨小那来了。

杨三哭丧着脸说：不好了，我的羊没了。

杨小那一听愣了，说：什么？

杨三说：羊、羊、没了，你看呀，那羊圈里空空的。

杨小那狐疑地查看了一圈，然后扭头盯着杨三说：杨三呀，做人可不能不地道啊，你是不是嫌羊价低了想反悔啊？你开什么玩笑哩！

杨三说：村长，冤枉啊。你看看，我清早起来连杀羊的工具都带着哩。

杨小那说：杨三啊，你要想清楚啊，这可是给人家吴定邦吴局长的羊啊。

杨三说：村长，我连你都得罪不起，哪里还敢得罪吴局长啊。这羊是真丢了，被人偷了，锁子被扭了，一旁扔着哩。

杨小那捡起锁子，来回看了看，又到墙角查看了羊只纷乱的蹄印儿，这才认定杨三说的可能是事实。羊丢了，就意味着巴结不成吴局长了，就意味着个人的梦想成了泡影了，想到这里，杨小那蹲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杨三啊杨三，你看看，你说到这节骨眼上，让我咋办哩么？我还指望着包一点工程呢，这下鸡飞蛋打了。

他说完这话，扭头瞅见杨三还在一旁急着抹眼泪，就说：你还不去找还等什么呀？快去。

杨三当即一骨碌站起来身走了，他边走边连哭带喊：哪个王八蛋偷了我的羊啊……

杨三走了，村长杨小那就想，给吴局长的羊这事该咋办哩？常言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自己已答应了人家吴定邦，现在拿什么给人家呢？到邻村凑和买上几头羊，可万一让吴应德吃出来不是杨家湾的羊，那岂不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心里一边乱想着，一边盼着杨三的羊尽快找到。

杨三找了一上午的羊，也没个踪影，他到杨小那家说明了情况，说估计羊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让村长另想办法。

杨小那急得一筹莫展。到晚上的时候，正在煎熬着的杨小那接到了吴定邦打来的电话。

杨小那不好意思说订好的羊丢了，就说正打算杀羊呢，剥了皮，我给你亲自送去。

吴定邦听到这话就哈哈笑了，说：你这人办事倒蛮让人放心的。不过，我托你买羊的事，你就不要办了。

杨小那说：怎么？

吴定邦说：原来准备要你买几只羊，可上午我外甥打来了电话，说外爷过寿他要表示一下哩，知道外爷爱吃羊肉，所以羊的事就全由他办了。

杨小那听了这话，就说：吴局长啊，我这边的羊都准备好了啊。

吴定邦说：我外甥在电话上再三地说他要尽一份孝心，怎么也推辞不了。你把羊给人家退了，反正不是也没杀嘛。

杨小那说：那好吧，吴局长，再有什么事随时打招呼啊。

八月初五这天，吴应德的八十寿宴在水源大酒店如期举行。水源大酒店位居县城的一条繁华街道上，一上午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寿宴开始，吴定邦上前给老父亲敬酒，接着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个个轮流上来敬酒。

每一次敬酒，吴应德老先生都象征性地抿一点儿，然后给每个人发一个红包。

菜一道道上来，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大盆羊肉，羊肉堆放在一个精致的瓷盆中，周围配了些葱花香菜，羊肉一端上来，便香味扑鼻。

吴定邦说：大，你先尝尝，这是咱老家的羊，你不是惦记着嘛，先尝尝。

吴应德一手端着酒杯，一边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羊肉放到了嘴里，不断嚼动着。大厅内的人这时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只见他嚼了半天，一咕嘟咽掉了，激动地说：是咱老家的羊，老家的羊啊。一吃就能吃出来，多少年都吃不到这么纯的味了。他话说得竟有点哽咽。

一旁的小孙女赶紧递给他一块手帕，他擦了擦眼泪说：是咱老家的，大家吃大家吃。

吴定邦说：大，这桌上的猪肉鸡蛋青菜都是咱本土特产，都是我特意让人从乡下搞来的。人家酒店自己有东西，平常不开这个先例，可老板和我有交情，给了方便，我这也是想了却你老人家的一个心愿啊。

吴应德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们就当真了。

吴定邦说：这羊肉是亮子给你老献的。本来我在外都买好了，可他非要表示心意不可。一边说着，一边就呐喊：亮子，过来。

亮子走了过来，连忙给外爷及舅舅倒了一杯酒。

吴应德接过酒来说：亮子这娃娃当年不成器，没让家里少操心，如今算是成器了。

吴定邦也端起一杯酒说：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哩。

说完这一桌的人干掉了杯中的酒。

亮子敬了一杯酒，离开了。吴应德老先生扭头悄悄对儿子说：现在的羊价高哩，这么多的羊得花费多少啊，亮子手头又不宽裕……

吴定邦悄声说：这事你不要操心，有我哩。

这时，政府张秘书给吴局长打来了电话，说蔺副县长听说他今天给父亲祝寿，就打算过来一下。吴局长就赶忙站在门口等着迎接副县长了。

一会儿，蔺副县长的小车开在了酒店旁，他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两位颇有风度的陌生人。吴定邦笑脸相迎走了上去，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蔺副县长对吴定邦说：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知道了你父亲今天过寿，我就擅作主张给引来了，打扰了啊。

吴定邦笑道：蔺县长光临，简直是荣幸之至，刚好今天有纯正的家乡羊肉，大家可以品尝品尝。他说着把蔺副县长和两位客人从后门引了进去。

吴定邦叫了酒店老板，在二楼临时增开了一个雅间，几个人就坐到了里边。

一面再看大厅里，几十桌宴席同时开，几百个人乱乱哄哄，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倒酒的喝酒的劝酒的，一时杯来盏去。大声吆喝的，呼儿吆女的，划拳的摇骰子的，气氛热闹非凡。

因羊是亮子献的，他成了今天的主角，众人都劝他多喝几杯。几杯酒下肚，他将西服上衣一脱，往凳子上一蹲，抹胳膊挽袖子索性打起通关来。一个一个轮流过，每人三杯酒，他输多赢少，一会儿就喝得脸红脖子粗。

一旁的吴应德这时面孔也有几分红了，他乐哈哈看着这一切，乐哈哈地笑着。

就在这当儿，谁也没想到，餐厅里突然冒出了三名便衣警察。他们问哪个是亮子？有人指着旁边那个正在划拳的人，三名警察就走了过去，问：谁叫亮子？亮子回过头看了看，见面孔生疏，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一名警察走到他跟前，朝他打了个手势，叫他站起来。

亮子生气地说：怎么了，看不见我正忙吗？有什么事还大过我外爷过寿的事吗？别给大家扫兴，以后再说！

另一名警察厉声说：起来！

亮子喊道：你们真不识时势，再纠缠就把你们赶出去！去，快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还要继续划拳打关。就在此时，一个警察亮出了证件。亮子看了看证件吓出了一头汗，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一没偷二没抢……

两名警察不再说话拉推着亮子往大厅外走，亮子不想走大声嚷着：舅舅，舅舅……

吴定邦此时和县长在二楼的包厢，什么也不知道。大厅内，经得这档事，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村长杨小那也在，他看到两个警察将亮子推出大厅，他认识后面的这个警察，是他儿子的同学。他忙凑上前去悄声问这个警察：怎么哩，亮子犯什么法了？

警察小声地对杨小那说：你们杨家湾的杨三前几天不是丢了些羊么，这件事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那是我给吴局长订下的，谁知当天晚上就被小偷偷了，我还怀疑是杨三哄我哩。杨小那急急忙忙地说。

那就是亮子伙同他人偷的。警察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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