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门

2012-04-29 00:44高波
延安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老唐麻子豆花

高波,原名高乾宁,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61年生于陕西黄陵。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血色风景》、《金色黄昏》,中篇小说集《无规则叙述》。

老唐来幸福小区做门卫是十年前的事。那时,三十五岁的老唐在三十五岁这一年里,被生活或命运的黑手狠狠剁了两刀,来势之猛猝不及防,不容逃避。而他这种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要甚没甚,两刀下来,差不多奄奄一息了。

其实在挨第一刀之前,班长吴麻子就给他提过醒:豆花这娘们儿有点浪,不是你弹的杏核儿,你要注意。他听了这话怪不美气,却也没太往心里去。

豆花是他老婆,结婚十二年,女儿小雅都九岁了。在他看来,豆花一直是那种有点姿色又喜欢打扮的女人,在这小小的水泥厂还是数得着的。但她只是一个家属,一个花一分钱都要向丈夫伸手的女人,放开让她浪她又能浪到哪儿去?再说,通过十二年的婚姻考验,可以证明豆花还是爱他爱家爱女儿的。他虽然一个人挣工资,一月就千把块钱,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总是捉襟见肘,可豆花精打细算,巧妙安排,日子过得还算平顺,穷是穷点,却还没到穷困潦倒那一步。不过豆花也常有怨言:我越想越觉得你是个先天性脑残,当年那么好的来钱差事你丢掉了,一头钻进黑咕隆咚的锅炉房十年出不来,挣三瓜两枣死工资,老婆娃吃不如人穿不如人,寒酸得要死,你说你这号傻逼天底下还能冒出来第二个么?

豆花这话说的是十年前他进厂不久,厂子还处于筹建阶段,和他一起进厂的老同学李谋子被派往外地学习,他被供应科直接录用为采购员。采购员,很肥美的差事,从大型机械到电缆电线,从职工福利到办公用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全由采购员照计划单往回选购,其间繁杂环节上这儿拖点泥那儿带点水,不露声色就有可观收入,尤其是如果胆子大点,可以海吃回扣,捞钱就像揽树叶子那么容易。而这差事他干了不到一年就吹灯拨蜡了,他除了比人多逛了些山水多吃了些官饭多挣了点差旅费外,没多余染指国家一分钱。原因是白厂长看准一套陕南产竹藤沙发,那沙发做工考究造型优美,既古雅又豪华,属名贵精品。厂里的车要去汉中拉运机器,他作为采购员必须随车前往。临行前夜,白厂长将他约到办公室,要他顺带捎一套,却没给钱,说东西回来再说。他去后货比三家,精挑细选,花七千元买了一套,返回时直接将沙发送进了白厂长家。白厂长一见货就笑脸如花,夸他好眼力,会办事,又是递烟又是敬茶,气氛特好,但就是不提钱的事。就要分手了,他不得不从怀里掏出发票呈上去,说正经店里买的,七千块,钱是用公款垫的。白厂长的脸显然僵了一下,跟着就硬了,他将发票递给他老婆,说照票付款。钱倒是要回来了,而这份差事半个月后就换成了李谋子。

李谋子上高中时和老唐一个班,人长得细瘦,脸面也糙,又不爱学习,各科成绩都很糟,是一个谁都可以漠视的人物。但是一年后,人们就对李谋子刮目相看了。他学习不行却能和教导主任班主任那色人等关系密切,不久就当上了年级团支书,还进了学生会,同学们私底下都说教导主任班主任的眼睛让鸡屎糊住了。而几个详知内情的同学却说不是鸡屎糊住了是菜油糊住了。原来李谋子的父亲开了一个榨油坊,他分别给两个主任送过油,都是二十斤装的大油壶。李谋子用油壶蹭来的团支书和学生会组织委员两个虚职只担任一年就毕业了。高考时一塌糊涂,那样的败局别说送油,就是把他父亲的油坊全送人也屁事不济。当然了,那两个虚职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譬如在填写招工表时,“何时何地担任过何种荣誉职务获过何种奖项”一栏,他赫然填上了“团支部书记,学生会组织委员”头衔,而厂里从新工群里遴选外出培训人员时,正因了那两个职务拟定了他。从这件小事上看,李谋子很早就是一个有心计、有手段的人。

老唐和李谋子同时进厂,老唐懵里懵懂当上了采购员,让李谋子惊羡不已。作为老同学,李谋子多次问老唐:你给白厂长送了多少?他实话实说:分文没送。李谋子不信,说那样的肥差不使特殊手段没有扛硬关系想也别想,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他说我没骗你,我自己都纳闷哩——这么好的事咋会平白无故落在我的头上?当时的他确实不知道,可是不久就一切都清楚了:厂里在决定采购员人选时,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白厂长的妻弟,一个是王书记的女婿,强强相争,互不相让,而用谁都不好使。厂长书记洞若观火,都满怀惋惜地退出角逐,商定从新工里面挑一个品行好的、和厂领导无任何瓜葛的人当采购员。这样一来,谁的面子也不伤谁的利益也不损。结果挑来挑去,老唐以形象憨厚、言语稀少、给人以沉稳可靠之感的外在特质,从众多新工里脱颖而出,当上了采购员。就像是老天爷从天上往下扔一个钱袋,万头攒动中,恰巧砸中了老唐。可是老唐心眼太实,豆花骂他傻逼他就是傻逼,居然因为小小一套沙发惹恼了白厂长,好差事让李谋子抢了去。据说李谋子发现他和白厂长有间隙后,立马从他父亲手上拿了一万元,送给白厂长,敲明叫响说“非采购员不当。”白厂长便以“老唐太死板,不适宜采购工作”为由,把他撸下来让李谋子顶上去了。撸就撸吧,你总得给碗饭吃。他原想自己好赖也当过采购,咋说也该留在机关某个科室。但是他想错了,他被白厂长直接发配到了锅炉房,当锅炉工,而且一当就是十年。白厂长心也太狠了,真他娘的不是东西。而这一切又能怪谁呢?

李谋子是个人精,当上采购员以后,如鱼得水如鸟临空。又恰逢筹建期,采购量大得出奇,他刁钻机巧又心狠手辣,捞钱比从银行往回取还容易。他用这黑钱的一部分贿赂白厂长,白厂长便投桃报李,提起李谋子就大加赞赏,说这个年轻人具有灵活的经济头脑和超强的工作能力,人才难得。五年以后,以采购员作底料的李谋子已经很肥了,白厂长经过足够考验,又把他扶上了销售科长宝座,那是一个更肥的差事。李谋子有了钱以后紧接着又有了权,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他那个水缸妻子王玉翠也没闲着,一夜之间,丑小鸭变天鹅,由普通家属转为正式职工,当上了工会女干事。王玉翠生得十分肥硕,像一只小缸,看上去很蠢,也只念到初中毕业,没多少文化底子。她和李谋子是同村人,属于早熟那类货。李谋子高考落榜回村后,心情支离破碎的,王玉翠便主动靠近他,给了他许多温存。而当李谋子被水泥厂招为正式工人后,就有些心猿意马,想甩了王玉翠,王玉翠当然不干,骂他说你狗日的把老娘都弄出茧子了想甩,门都没有,你敢胡来我就去厂里告你,叫你那个破工人当不成。李谋子怕影响前程就和这水缸结了婚,并把她带进厂当了家属。可是李谋子好像并不爱她,结婚许多年了还没生养,令人费解。豆花说王玉翠说,李谋子常年跑外面,很少跟她哪个。这好像不是理由。

不管怎么说,李谋子现在是一个谁也无法小觑的人物。而李谋子越是发达豆花就越是骂老唐:瞧瞧吧,瞧瞧你有多窝囊,你跟人家李谋子是同学,同时进的厂,又都当过采购员。现如今,人家既发了家又当了官,体体面面做着人上人;你呢?十年锅炉工,活不旺死不了,就跟球抻筋哩,一脸的败兴样死人样;就说王玉翠吧,她哪一点比我强?论文化我高中她初中,论长相我是天鹅她就是鸡婆,可是人家男人有本事啊,男人发达了水缸也跟着发达,居然当上了女工干事,一月近千元工资,瞧人家那日子过得,一根金链子八千多,一个手机五千多,一枚钻戒一万多;我呢?项链戒指耳环,全是地摊货,拢共不值五百元,手上用的还是小灵通,二百块,人多处都不敢往出拿;最气人的是,上回给娃拿不出学费,老师的白眼把我的脸都抠出渠渠了,真是羞先人啊……

说到学费,老唐一直耿耿于怀。豆花好打扮,穷了嘴也不愿穷了身,他那点小工资的一半都叫豆花穿在身上贴在脸上了。现今的世道也他娘的邪门,一瓶擦脸油好几百,一件稍稍入眼的衣服动辙上千,吓死人啊!豆花是穷人的老婆,本不该染指与自己消费水平不相配的物品,可她于心不甘。那回,小雅快开学了,老唐提早准备好五百块学费压在床铺下面,可是报名的时候豆花说钱她用了,问干什么用了,她说四百五买了两瓶“玉兰”护肤霜,他说两瓶擦脸油那么贵,你可真敢下手啊!她说我跟王玉翠一起去县城,人家一整套买下来三千多呢,眼都不眨一下,跟人家比,我过分了?老唐说这不是过不过分的问题,而是小雅的学费拿什么去交?豆花说你是男人你问我?老唐没说二话,急忙去锅炉房找吴麻子借钱。吴麻子说你一个娃上学我两个娃上学,你娃报名我娃也报名呢,我没钱借你。老唐立时傻了。吴麻子说你再找找别人吧,不管咋说不能误了娃的事。老唐由大采购沦为锅炉工以后,因了自卑几乎和所有人断了来往,全厂上下,除了吴麻子,和其他人还没处到可以张口借钱的份上,怎么办?老唐里踏外踅,抓耳挠腮,吴麻子心有不忍,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钱说好了,五百块,可是当下不凑手,他人在县城,下午才能回来;你先去报名,给人家把情况说清楚,先办手续,钱下午补交。

老唐和豆花领上小雅去报名。刚进校门,老唐碰上一位同学,多年不见,必要的感慨必要的寒喧总是少不了的,话总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豆花等不上他就先去了,可一支烟工夫不到就满脸怒气返回来了,见他还站在哪里扯闲,眼角眉梢都是恨,直嗓子骂他“说说说不怕说死你。”老唐吃了一惊,问说咋了咋了发这么大火?豆花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丢人丢人真丢人啊!这么说着拉上小雅脚不打点向外走,老唐忙跟同学说声对不起就尾随而去。回到家里,豆花一哭三骂,先骂报名的女老师,说哪个碎婊子狗眼看人,不给报名罢了,作贱我说脖子上挂着链子指头上套着戒子,省一件出来都把名报了,用得着因为区区几百块报名费在这儿扫兴?那碎婊子当那么多人面恶心我,可她哪里知道我的链子是假的戒子也是假的,你说我冤枉不冤枉丢人不丢人啊!转口又骂吴麻子,你说哪个麻子怪,没借着钱就算了,出什么馊主意先报名后交钱,这是叫人精尻子推磨转着圈丢人。接下来骂老唐,骂得奋不顾身如火如荼:你就是全厂数第一的傻逼、废物,跟上你这号怂不顶的男人老婆孩子一点尊严也没有啊!说实话,今儿要是换了李谋子,那婊子敢那么嚣张么?只怕她叫爷人家还不一定正眼瞧她呢。

总拿李谋子说事,哪儿疼往哪儿掐。可是,小雅的学费他是提前准备好的,是你自作主张用学费买了擦脸油,我没说啥你倒没完没了了,咋那么猪呢?老唐也火了,他说你出口李谋子闭口李谋子,拿个人渣跟我比,我都替你脸红;你看李谋子是金不换,我看他就是驴粪马蛋;李谋子靠贪污行贿发粗发壮了,可你知道全厂职工是怎么咒他的么?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诅咒,把他祖宗八代的坟盖子都掀翻了,那样的人你不鄙视还羡慕,真让人恶心。

豆花说自己无能就无能,别一提李谋子你就蹦跳。李谋子咋了,我看人家就是比你强,强你千倍万倍。贪污行贿咋了,现今社会,凡弄出点名堂的人哪个不贪污哪个不行贿,那叫潮流叫能耐叫本事。你不服气也去贪污呀也去行贿呀,不尿泡尿照照你那德行,你有那个本事么?别人都是使尽手段谋好事,你呢?雀儿头戴不住王冠,人家原本给了你一碗冒尖的肥肉,可你端不住,让李谋子抢了去,这只能是脑残、傻逼才出的洋相。

老唐说你不要眼馋李谋子王玉翠,他两口子除了两副臭皮囊是自己的,其他包装哪一件不是大家的血汗?李谋子多行不义,迟早是监狱塞子。

豆花说你这是嫉妒,你除了咒李谋子还有什么本事,把光景过成光净了还有脸说人。我可告诉你,这样的穷日子我不甘心。

老唐说无论怎么想随你便,你就是想撵李谋子那也成。真他娘的犯贱。

豆花说这可是你说的。

老唐说是我说的又咋了。

麻眉婆娘走扇子门,风吹草帽气死人。老唐常被豆花辱骂,气总是顺不过来,可要说她真的做出背叛的事还不至于,毕竟在一起过活了十二年,孩子也都九岁了,血浓于水的,只怕是撵都撵不走。

不过豆花嫁给他这么多年,确实没过几天好日子,作为男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能耐太差,在这诡计多端的花花社会上耍弄不开,不得不承认豆花骂他的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可是人和人本来就不能攀比,老话说“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这是个硬道理,而这么硬的道理豆花似乎不懂。她不懂李谋子是个人精,全厂上下找不出第二个,不懂自己的丈夫生来就是老实厚道规矩做人的坯子;她只看李谋子腰缠万贯又当了科长,却不细究他到底是什么货色,只看自己的丈夫下着笨怂苦挣不来活泛钱,却不明白他其实也是个好男人。

老唐和李谋子是同学,当年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的,如今,一个在山顶上站着一个在干滩上爬着,反差大得让豆花从心里鄙视他,瞧不起他,也因此能翻新出一百种骂他的理由和版本,不但骂还骂得理直气壮。他只有硬受,日子总得过。

幸福小区座落在县城中心地带,由五座七层楼组成,呈“日”字排列,容易让人想起东方红太阳升的意境。因为外墙贴了在当时还相当罕见的白瓷片,窗是更罕见的铝合金框镶绿宝石玻璃,所以气宇轩昂雍容华贵的味道很浓。

这是最早开发的住宅小区,南方人的杰作。南方人牛皮,把东南揩得差不多了又来揩西北,真是无孔不入无所不在,遍地开花遍地辉煌。南方人聪明,连为一处建筑取名字也匠心独运,他不用“豪爵、帝皇、亚圣”之类的杂毛洋名,而是信手拈来“幸福”二字。幸福涵盖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情愫,起码是“温暖、富足、和谐”的概括。人活着为了什么?不就是幸福嘛,你追求幸福就让你生活在一个名叫“幸福”的小区里,那幸福可就天天围着你绕着你了,不幸福都不行。

老唐领着小雅来到幸福小区,做门卫。门房是大门右侧一间二十平米的平房。门窗也是铝合金的,也镶了绿宝石玻璃。内壁雪白,还铺了乳白色地砖。屋内有写字台、仿皮座椅、沙发、电视、电话、立柜、床铺,设施可谓齐全。关键是这房包括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什全是新的,过度的新和靓使老唐产生了不牢靠感:幸福小区的门房都这么高级,住在楼上的住户家都不知高级成什么样子了,我一个走霉运的下岗工人,配在这么高级的环境里生活么?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么?领他来的物管老尹见他走神,问老唐这里不好么?老唐忙说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好得都有些假了,叫我不敢相信。老尹说一切都是真的,你只要守职尽责,会永远干下去的。老唐这才说这就好这就好,我这人脑子虽然不够活络,但能吃苦、能吃亏、能受气,请物管放心。老尹笑了,说你还是个“三能”人才,当门卫就要有这三能。老唐又说请物管放心!老尹大约放下心了便很郑重地给老唐交代事情,他说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挑剔得很;告诉你吧,咱这儿光局长就有八个,县领导两个,乡镇领导十多个,还有开油井的、办煤矿的、搞房地产的,一个个钱多得能砸死人。这些人都是爷,是爷就有爷脾气,要小心对付。你要记住,这个大门就是你的阵地,没有重要事情只开小门,来客要询问清楚,不三不四的闲人绝不能放进来;早晨六点开门,这个没有问题,关键是晚上,按规定一到十二点大小门齐关,任何人不得再进。但咱这儿干什么的人都有,常有凌晨一两点甚至两三点回家的人,怎么办呢?门当然是不能留的,你给他们留了门也给贼留了门,出了事就糟了。这样一来,你只能是睡觉要灵醒点儿,听到敲门,探明身份,立即开门。这当然很麻烦,但必须这样做。老唐说没问题,我晚上睁着眼睡觉。老尹说至于日常报纸、信件收发、每天巡视两遍小区的角角落落就很省心了。还有,谁家要求你帮忙,你一定要积极热情,一帮到底,这也很重要。老唐说我最爱给人帮忙了。老尹还说另有一件事,是你份外的事,我得征求你的意见。老唐说什么事只管说。老尹说小区院子大约一千五百平米,需要雇人打扫。你如果愿意接这活,每月再加三百元工资。老唐忙说这么好的事我当然愿意了,咱一个下苦人,扫一个院子算什么。老尹说那就这么定了。老唐激动得差点蹦高:看来走霉运的人要交好运了,他在幸福小区里找到幸福了!

起初的一两年,老唐不太适应。老尹说对了,这些当官的人有钱的人确实不近人情,男人们无论高低胖瘦都衣冠楚楚面目冷酷,女人们无论黑白美丑一律花团锦簇粉脸如冰,这些人进出大门连他正眼都不瞧,高傲得像天外来客。他知道人家都是贵人自己是下人,可是出于礼貌主动问候,譬如:李局长,上班去呀?王局长,下班了?对女士笼统地笑笑,您上班去呀?您回来了?结果只有两种,一是鼻眼子朝天,理都不理。二是目不旁视,冷冷“嗯”一下。这让人受不了。想想都是人,热脸蹭人家冷屁股也太下贱了。他不想再搭理这些人,又怕丢了饭碗,只能委屈地、违心地坚持他的问候,人怂点总没坏处。

坚持就是胜利。老唐仔细想了,他能受得住豆花和李谋子的欺辱,受得住下岗砸饭碗的打击,就没理由受不住别人的冷漠。都在炼狱里炼过,肉身早成钢身了,别说伤面子的小事,就是刀架脖子上眼都不眨。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他心里很清楚,要在这里把根留住,除了竭尽全力把份内的事干到最好,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不该成其为影响。于是老唐早早晚晚把门照得风雨不透。除了小区里的常住户,任何人包括小区里的亲戚朋友,要想进入,必须严格履行登记手续,带身份证的登记号码,没带的用电话接通住户进行核实,确认后才放行。哪些社会闲杂人等没正当理由根本无法进入,把大门弄得跟个森严的岗哨。有时候,一些在夜间干正事或不干正事的人凌晨两三点归来,只要大门一响,老唐立即针扎屁股似的蹦跳起来赶去开门,夏天好说,若是冬天,这样折腾一两次,寒风刺骨透体凉,弄不好就要感冒。纵使感冒也绝无怨言。老唐每天坚持两清扫,早晚各一次,水泥院子的角角落落连根草棍、纸片也找不到,比某些人的脸还干净。他从不让垃圾过夜,当天的垃圾当天一定要运出去。小区门外通向大马路的过街天桥,是一个十五度斜坡,一个人拽着满载垃圾的铁板车往上爬很是费劲,人们常能看见老唐那拱起绷紧的脊背像牛。老唐就是这么当门卫的。

两年以后,和这儿的人混熟了,老唐才渐渐明白,这伙人的矜持和傲慢全是装出来的。他们面对不了解的人,出于本能的防范,自然是拒人千里之外了。也是被这个乱象丛生的社会给弄得,把人弄成蚕——作茧自缚。好在老唐的胸怀足够宽阔,他硬是用时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人品。面对这样一个人,所有住户都不得不承认:老唐是最好的门卫!于是这主任那局长碰面时就热情打招呼;于是这姐姐那妹妹的来取信件或报纸,偶尔也在门房坐几分钟,扯几句闲。由此看来,人和人原本是可以沟通的,只要对方认可你是一个好人。

彼此消除了隔膜,对方的世界并非完全封闭。时日久了,老唐进一步发现,这伙人也过得很苦很累,有的甚至还很糟糕。

吴麻子是一个好人,从老唐钻进锅炉房那天起,一直是班长兼兄长。他比老唐大五岁,来自农村,家也在农村。这个人厚德宽仁,热心热肠,在许多事上帮衬他。主要是因为老唐带着家,每每轮他值夜班时,吴麻子只要在,就会替他当值,工照记。通常是,吴麻子古铜色的脸上有些复杂的内容,怪怪的,说老唐啊,我替你,回去好好陪着豆花,厂子里乱着哩。吴麻子一直叫他全称,这是人对人最起码的尊重。别人都叫他老唐,尽管他还没老到老唐的年龄。他知道那是轻视甚或讥讽,因为自己混得太背,丢掉了名字。吴麻子总在值夜班时体恤他,他便回到租住在厂部背后的靠山的小平房里,守着豆花度过一个个有意思的夜晚,冲这,老唐一直对吴麻子心存感激。

可到后来,老唐把和豆花吵架的事说给吴麻子,吴麻子就开始说豆花浪了,这话他是一点都不爱听。有一次,吴麻子问老唐,你家豆花老拿李谋子跟你比,跟你吵,这很不正常,你没想过这里面的猫腻么?老唐有些愠怒,说麻子哥亏你能把事情想到交裆里去,豆花再混蛋也得顾及我的小家庭顾及自己的脸面,李谋子再不是人也不可能上老同学的床欺老同学的妻,你这想法也太下作了。

吴麻子说我不是下流,我是替你操着心。你要明白,你肩膀上扛着的家伙是用来思考问题的。你好好想想,李谋子是什么人,全厂人都心明如镜。他财大气粗,大权在握,心眼稠密心术不正,手段高明又到处插手,什么坏事都做,尤其他一直嫌弃水缸王玉翠,而豆花又那么看重他,啧啧,我可是觉得不太对劲。

老唐说我不信。

吴麻子说信不信先放着。我想你往后应该多长几个心眼,观察她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只要细心,也许能发现点啥。

老唐琢磨吴麻子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便暗暗留意起来了。

时间不长,还真发现了问题。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晚上发现的。

老唐和豆花做夫妻间那点儿事。豆花说你是越来越没用了,外面的事做不来,连这事也做不到向上,人家都是下面使劲你把劲全涌到腔子上了,想压死老娘啊。老唐就是一头笨猪也能从这话里听出问题,“人家”是谁?这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在他以外,豆花至少还有一个下面使劲的“人家。”老唐晕了,他有气无力地问豆花,告诉我,那个“人家”是谁?豆花知道自己失口,眼神是软弱的,惊慌的,口气却不软,她说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老唐说我没有发神经,你告诉我,那个“人家”是谁。一分钟不到,豆花就镇定下来了,一口咬定是老唐听差了,骂他烂人毛病多烂驴不上坡,正经事没学会倒学会冤枉人了。老唐说我相信我的耳朵,我没冤枉你。豆花说明明是你听差了,明明是你冤枉我了,就这话,爱听了听不爱听了滚,真扫兴。老唐阵脚有些乱,也有些不好招架,他怕深夜吵起来会搅了左邻右舍的瞌睡,便决定离开。但当他拉开柜子找几件换洗衣服时,居然翻出来一条领带,红底蓝条纹的,看着眼熟。老唐打娘肚子里跑出来到现在三十五年了,从没沾过那东西,他认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奢侈品,专属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一个锅炉工,不配拥有。可以断定这东西不是自己的,而不是自己的又是谁的?肯定就是那个“人家”的了。老唐说就算刚才我听差了,那这东西又是谁的?豆花的脸唰地红透了,嗫嚅半天,说是你的。老唐说日你娘你还真把老子当成脑残当成傻逼了,说,谁的?你的!谁的?你的!老唐气疯了,一耳光打得豆花口鼻出血不再嚣张。豆花病猫一样哭得沥沥拉拉,静夜里像是鬼唱歌。

对面小床上的小雅醒来了。小雅醒来得真是时候。小雅如果不醒来,昏了头的老唐没准会用红底蓝条纹领带勒死那个破货。小雅见她妈脸上有血还一顿一顿地哭,也哭了,她从小床上下来,鞋也没穿就扑过来,推了老唐一个趔趄,尖声说谁让你欺负我妈了谁让你欺负我妈了。小雅才九岁,正上小学三年级,这个九岁小女孩发起威来还是有些劲道的。老唐说不是我欺负你妈是你妈欺负我。小雅说你骗人你是男的我妈是女的,女的能欺负过男的?我妈脸上有血你咋没有?老唐该给女儿说什么呢?他的心像被沸水煎煮,疼得浑身乱筛。

小雅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家里穷,从不主动张口问大人要吃要穿,也不要游戏机电子琴。而所有经济条件好点的家庭,都乐意往孩子身上花钱,什么阿尔卑斯棒棒糖、小巴黎香肠、维多利亚冰糕,什么米老鼠游戏机,雅马哈电子琴,卡基耐尔滑板等等,五花八门。这些儿童用品被商家挖空心思,冠以玄奥的名字,完全是标新立异,以奇致巧,狠狠挖学生家长口袋里的钱。而这么多凌乱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大都来自南方城市周遭的民间作坊,真货很少。但孩子们喜欢,他们不管什么真假,家长也很少细究,掏钱就是了。小雅的同学们人人都有零花钱,每到课间就去学校对面的小商店买那些五颜六色名字诱人的零食吃,凑一堆时还要把各自的玩具拿出来炫耀。小雅什么都没有,连朋友也很少。什么是贫穷,无须刻意去教,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师。小雅没有零食没有玩具没有朋友,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常常闷声不响,独来独往,很让人心疼。但小雅乖巧聪明,学习很好,这是老唐最大的慰藉也是最大的心痛:好孩子才更应该拥有好零食好玩具,而恰恰小雅不能拥有,现实太不公平也太过残酷!这怪谁呢?当然怪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本事。老唐一直觉得亏欠女儿,经常寻思怎样才能让女儿过得开心些,而一个锅炉工毕竟能力有限,他每月一千多元工资,得确保一家三口最低水平的开销,匀不出闲钱让女儿开心。好在他对生活并不失望,他坚信“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小雅总会一天天长大,穷日子总有过到头的时候。然而今夜,哪个匿在暗处的“人家,”那条红底蓝条纹领带,明确地向他昭告:你的家庭出现了严重危机!

缓过劲以后,老唐说,小雅,你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小雅小脸惨白,显然是受了惊吓。老唐拉开门。小雅说爸爸你去哪里?老唐说锅炉房。

老唐走进黑沉沉的夜。没有月光星光,本来有,让云给遮住了。厂区里,一些路灯孤伶伶地站着,昏黄的光像蒙了灰的青铜,散发着质感强烈的凄迷。该睡的人都在自已家里稳稳地睡着。老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床,但他必须逃离,他觉得那里弥漫着毒药一样的气息,那气息足以杀死他。锅炉房的灯早就熄了,吴麻子也不知睡得香成什么样儿了。他原本是想叫开锅炉房的门,好赖对付一夜,但又觉得不妥,一来不想惊扰吴麻子的好梦,二来不愿让吴麻子看出端倪。他那掩饰不住的狂躁情绪必然招致吴麻子的询问,而这阵儿他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么想着,便信步走出厂区大门。

他静不下来,想走。大门前正好有一条把厂区和生活区割裂开来的路。这条路寻常是用来散步的,水泥铺设,十分平整光滑,两旁的行道树栽上没几年,还没长成气候。他一个人孑孑独行,路面在夜色里泛着青灰色乱光,矮矮的一簇簇圆形冬青,像两行排列整齐的鬼。他一直慢慢地向前走,向前走,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豆花怎能做出那样的混账事呢?她原来不是那样的人啊!

她也是农民的女儿,因学业未成便回乡当农民了。她人长得端庄俊俏,性情温婉可人,是整个村子不多见的好姑娘。他呢?命运和豆花一样,也是高考落榜回乡务农。幸庆的是他的村子被水泥厂征收了,凡他这种具备高中学历的年轻人,只要没有特殊缺陷,全被统招为全民正式工。这样一来,身价立马高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撮合,他便很顺利地从农村采来了一朵花。而作为豆花,能嫁给一个全民正式工算是烧了高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工人自然就跳出农门随丈夫进工厂当家属了。十二年来,他对豆花前十年的评价是善良质朴,性情宜人,安分守己,心无旁鹜,把一个贫穷的小家打理得十分熨帖,对他和女儿的爱就像化不开的蜜汁。有例为证:他不进家门就不开饭,他家的饭点是以他踏进家门的时间确定的,而他又常因工作误了饭点,饿得小雅一脸怨气,他说吃饭别等我,留着就行了,豆花说拢共三口人,我不忍心你吃剩饭。接送小雅上学更是风雨无阻,学校距家打足一里路,一块上学的娃娃很多,大部分家长是不去接送的,可豆花不,她说小雅毕竟是孩子,让她一个往返我放心不下!他因此而心生感动,认为豆花懂得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是可以执手一生的。他对豆花近两年的看法变了,因为她本身变了。她总拿李谋子说事,总羡慕王玉翠的物质,把时代衍生来的畸形儿当成偶像,而且性情乖张,喜怒无常,魂不守舍,张牙舞爪,简直成了一个胡搅蛮缠的泼妇,真让人受不了。他困惑、茫然、痛心,熬尽脑汁寻找理由,找来找去不外是社会在疯狂地变,一些弄潮儿不管使了什么手段,创造着事实上的财富神话,他们像雨后蕾菇般挤出地皮,四处疯长,撑一把黑伞,罩着自己的土壤,当这些小块的土壤连接成片时,就具备了改变和掌控空气的能量。这些人很快就成了社会的主宰,主宰着人们的价值观。这价值观其实也很简单:有钱日子才过得硬势,人才活得扎势!李谋子王玉翠两口子就是活生生的例证,也是最直接的参照。豆花和王玉翠走得近,被他们的珠光宝气锦衣玉食弄花了眼,加之女人家本就心小,搁不住事,对自己的丈夫发发牢骚耍耍脾气也属正常,可他委实把问题看简单了。吴麻子说豆花浪说豆花跟李谋子有问题,他一直没往细里琢磨,而今夜,吴麻子的话被无情地印证了。吴麻子的眼睛真毒,他分明早看出问题了又不便明说就采取旁敲侧击的办法提醒他,还频繁地替他值夜,显然是故意腾出他让他守在豆花身边防止外人入侵,真是用心良苦啊!而他浑然不醒,活该就是一个戴绿帽子的货。

“妻子出轨,丈夫是最后一个知情者。”不用推测,这事早在厂里传得不成样子了,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如今,他知道了就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毫无疑问。问题是他在知道的同时就基本锁定了目标,那个“人家”正是李谋子。那条红底蓝条纹领带他是熟悉的,李谋子在穿西服的季节系过它。最为确凿的是,厂部办公楼门侧的玻璃橱窗里,厂领导、各科室领导岗位责任制栏里排列着十多张八寸彩照,李谋子就在其中,着浅灰色西服,系的正是那条红底蓝条纹领带,可谓铁证如山。问题是他虽然确定了那个“人家”就是李谋子,但并没有捉奸在床,贼无赃硬如钢,他又能把李谋子怎样呢?问题是豆花尽管背叛了他,但毕竟与他风风雨雨十二年,还有小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无论从感情层面还是亲情层面上说,三口人的血早就流在一起混在一处,分也分不开了,硬要分,除非死人!此刻,他的心头就不断爬升着死的念头。天啊,我该怎么办?

夜色凝重,雾气很厚,猫头鹰在不远处吼叫,恶狠狠地。整个厂区静如坟场,风把头发撩了一下,他打了个哆嗦,突然觉得心里的角角落落开始疯狂地生长荒草,他甚至听到了荒草生长的声音。

老唐孤魂野鬼般在厂区游荡了一夜,定然于不经意间流了许多眼泪。再硬火的汉子遇上那事儿也不得不流眼泪,所以,经过眼泪的彻夜浸泡,老唐的眼睛是红肿的,像两只熟透了的水蜜桃。他是天刚放亮的时候赶回锅炉房的,比平常早一个小时。吴麻子正蹲在门口刷牙,一嘴白沫子,他斜瞟一下老唐,分明看出异常,却只朝旁边挪挪,并不停下来。老唐进了门,扔水泥似的把自己扔在床上。吴麻子还在做他的活儿,一口黄槽牙刷起来没完,扯锯子似的,听得人心里长毛。

吴麻子一个牙刷了十多分钟,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以前刷牙用不了二分钟,就是牙刷戳几下头甩几下再叮哩咣当几下了事,一个烂锅炉工的牙没那么金贵。今早上他严重超时,显然是边刷牙边想事边走神。好不容易刷完牙回到房间,将牙缸子重重掼在桌上,长叹一口气。老唐假寐着,他却视若无人,一声不吭,燃了一支烟后,将门轻轻带上,去操作间掏炉渣,足足掏了半个小时。掏完炉渣又打扫房间和院子。这都是老唐接班以后的活儿,吴麻子全替他干完了。

忙完这一切,正好是饭点,吴麻子去食堂打回两份饭,这才说唐明,别挺在床上装死狗,起来吃饭吧。老唐说吃不下。吴麻子说吃不下也得吃,跟饭记仇就太没出息了。老唐说我真的吃不下。吴麻子说别撑着,大清早一照面,我就看你不对劲,眼睛红得快流出血了,肯定有一肚子事憋着,起来吧,有话只管说,别闷出事来。吴麻子催得急,老唐皮不住了,用湿毛巾简单擦了擦脸和手就凑上前来。可是他吃不下去,他抽噎的频率太急,别说吃饭,水也喝不下去,那泪水像没关严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淋淋漓漓,连馍都弄湿了。吴麻子见他委实无法进食,就说饭吃不成话总能说成吧,说吧,昨夜倒究咋了?

老唐的声音像在眼泪里泡着,湿溜溜的,没点弹性。他向吴麻子诉说,一开始还拖泥带水,说着说着声音就干爽起来了。他没有保留,把昨夜的事全说出来了,随着情节和细节再现,他一会儿声音低回,一会儿电闪雷吼,情绪一再失控,像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而吴麻子一脸沉静,连眼神都很漠然。老唐在叙述过程中吴麻子没插一句话,叙述完了仍不说一句话,工夫很大很大了不说一句话,这让老唐很是愤怒。老唐说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吴麻子说活着。老唐说活着咋连个屁也不放?吴麻子说你让我说甚?你家那点烂事两年前我就知道了,一本老黄历,我懒得翻。老唐这下是真的愤怒了,他一把揪住吴麻子的衣领,眼睛差不多要眦裂了,他说你他娘的两年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别人瞒我你也瞒我,算什么朋友?吴麻子不急也不恼,他说你这么说话就不讲道理了,我多次给你暗示,基本算挑明了,还要我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愚,那么明显的事看不出来。老唐的火泄去不少,因为吴麻子确实以不同方式多次提醒过他,作为朋友人家已经很够朋友了你还要咋的?老唐松了手,仍然愤愤,他说可是,可是咱俩是铁哥们儿,我遭遇了这么大的不幸,你总该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吧。吴麻子说我讨厌给人说宽慰话,因为那种话在说的过程中难免要将窝心事反复提起,那样的话就对你形成多次伤害了。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用心领会:有一只小猴子在森林里玩耍,不小心被树枝戳伤了胸部,它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向回走,一路上遇见的其它猴子出于好奇和同情,纷纷查看伤口,伸出手拨弄伤口。这些猴子的动机虽然是好的,可是经过三番五次的拨弄,小伤口逐渐变成大伤口,以至于严重到感染发炎溃烂,小猴子承受不住,最后气绝而亡。唐明啊,你就是那只小猴子,你希望其它猴子出于同情一次次拨弄你的伤口么?

这是一个哲性很强的故事,老唐听明白了。可是就算自己独咽苦果暗自伤神,而摆在眼前的一摊子烂事总得摆平。他说麻子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这阵儿心里乱七八糟的,你得帮兄弟出出主意。吴麻子说你的事我想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刚才刷牙那阵儿才算琢磨透了,其实这事只有三个解决方案,其一,你如果不在乎豆花和李谋子的关系,不计较绿帽子,那么日子还能凑合过,也就是维持眼前的状况。其二,你如果还不想失去这个家,又不能放任豆花和李谋子,那就只能分居,各过各的,慢慢等小雅长大。其三,决不容忍,一切不顾,那就只能快刀斩乱麻,离婚。三个方案你得必选其一。老唐很佩服吴麻子头脑的清整,他说你认为以我的情况选哪一条合适?吴麻子说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无法作主。老唐这阵儿也冷静了,便开始推敲三个方案:第一条不用商量就推翻了,他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戴着绿帽子招摇过市。第三条似乎也不可行,如果不计后果硬离,小雅不是缺爹就是少娘,对孩子成长有影响,不可取。这样以来,就只剩下第二条了,分居。分居只是两个人分开了,婚姻关系尚在,既可使他远离耻辱,又不影响在适当时段去关爱孩子,这是最佳选择。他把自己的选择和理由说出来征求吴麻子的意见,吴麻子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老唐在幸福小区历见了许多不幸,有几个不幸堪称破石天惊,他从中感到了砒霜般的罪恶。

住四号楼A单元201的武成功,是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刚刚五十出头的样子。他人长得高大敦实,阔大的国字脸上永远陈述着警察的威严,看他一眼就能使人想起钢铁的坚硬。他是刑侦高手,破过不少疑难案件,荣立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虽是县级公安局的副局长,却在全省公安系统享有盛誉。妻子谷草是政府机关公务员,徐娘半老了仍风韵犹存,今儿桃红柳绿明儿山清水秀,是那种兼备了双重气质的人。

夫妻俩只有一个独生子,叫武小军,二十一岁,是一个先被部队开除了军籍,又被公安局开除了警籍的人渣。开除军籍是因为他打断了一个农村兵的肋骨,开除警籍是武成功亲自决定的,原因是吸毒。武成功能使各类犯罪分子闻风丧胆,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悲哀啊!他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常年绾在各类案件中出不来,三五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这样一来,对武小军成长过程中的管教责任就无法尽到了。谷草的工作倒是轻闲,倒是有时间,可这女人对家的责任好像先天性缺失。她是一个麻将狂,狂到极致三五天不上班不着家,这便放纵了武小军。他放学回来家里没人没饭,只有谷草留在桌头的零用钱,往往还不少。武小军兜里有钱,填饱肚子就上游戏厅,就逃学,就和社会上的小混混们染在一处,时日久了,局长公子的身心便侵入了许多毒素。这样的生活模式使武小军最终成为一个人渣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武成功面对如此孽子,心里的血流成了河,他大骂谷草是败家娘们儿,儿子的堕落和不可救药你脱不了干系。谷草回敬他,你是孩子的父亲,这样说话脸都不红,人常说,男孩子要父亲管教,你做到了吗?你整天只知道破案立功受奖,哪晓得家里还有个儿子需要管教,你讲点道理吧?武成功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武成功从未进过老唐的门房,可是这回他进来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九点来钟,月华遍地,家家的窗户都浸泡在各色温馨的光影里。小雅正在后间的桌前写作业。这后间是老唐用灰布帘隔出来的。他将小房子一分为二,前间是工作室,供来人说事,后间是卧室兼小雅的学习室。老唐正看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小,这时候,武成功进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白狗。大局长光临寒舍那可是蓬荜生辉,老唐连忙让座、递烟。他的烟当然很劣质,武成功没接。他把小白狗放地上,掏出自己的软中华甩给老唐一支,说老唐你别客气,坐下来。老唐面对公安局长有些拘谨。武成功说老唐兄弟,我是专门给你和小雅道歉来的,替我那混蛋儿子武小军。老唐说武局长您太客气了,不就一件小事么,您这么说我可服不住啊!武成功没和老唐搭腔,而是很亲切地唤了声:小雅!小雅揭开灰布帘走出来,有些茫然,说武叔叔好!武成功拉住小雅的手,眼睛有些潮,而那慈祥的目光能使人感到春风的温润。武成功说:小雅,好孩子,武小军整死小狗,实属伤天害理,我作为父亲,代替武小军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同时,我还给你买了只小狗,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也是小银狮,很正宗的。小雅眼睛一亮,说谢谢叔叔,便抱着那小狗去了。

老唐受宠若惊,说武局长呀,你这么做我实在领受不起啊!武成功说世上自有公理在,你不必多说;武小军太不像话,我又把他送戒毒所了,这个孽子……武成功缩着脑壳,潸然然泪下。

其实那也不能算作一件小事。小雅一个同学举家去省城,临行前将一只可爱的小银狮托小雅带管。这只小白狗一尺来长,胖墩墩的,跑动起来一乍长的长毛贴着地皮,像是一只滚来滚去的雪球。小雅爱极了它,一有空闲就逗它玩。照说穷人的孩子是没有闲奢资格的,而一个十二岁孩童的天性使她把一只不属于自己的狗当成了贫贱生活中至高的乐趣。可是有一天下午,武小军从外面回来,蹴在门房前逗狗。武小军的脸像用黄泥抹了一遍,连眼神都是黄的,那是吸毒者的代表色。小雅不待见武小军,就将小狗抱回房间,又重重关了门,武小军的脸当下扭歪了,他甚也没说,返身出了大门。不多会儿,他又回来了。小雅正在房间写作业,这期间有人进来取报纸,没带门,小狗就跑出去在大门边溜达。武小军一把捉住小狗,从兜里掏出一串预先准备好的鞭炮,用胶带纸缠在尾巴上,迅速点燃。鞭炮炸响了,小白狗先是一蹦,接着惨嚎着狂奔起来,拖一路电闪雷鸣风烟滚滚。小白狗一定是被炸昏了头,一会儿撞向墙壁,一会儿回头咬那响着的鞭炮,自是炸得焦头烂额满地翻滚。武小军手舞足蹈,笑得声嘶力竭,像一个平地里冒出来的鬼。小雅和老唐发现时已经晚了,只能眼巴巴等着鞭炮燃尽。

小雅是第一时间把小狗从烟雾里抱起来的,此时的小白狮像一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足球,白一块黑一块。可是小白狮猛蹿出去了,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胡乱冲撞,尖细的嚎叫像是电锯卡在木节上,听得人头发麻心打颤。小白狮疯了,是被一个两条腿的疯子弄疯的。小雅早哭成了泪人儿,两只小手使劲抓着胸前的衣服,眼睛里哀绝和仇恨像一枚枚毒针,刺向不可知的目标。老唐软弱的心遭遇了一次大震惊,他不敢相信,一个吸毒者居然能成残暴毒辣到如此地步。

小雅闹嚷着要武小军赔狗,老唐一把将她拽进放门,说省点事吧,他爸是公安局长,忍着!

武成功说老唐兄弟,我虽然是个公安局长,人前人五人六,可人后是不伦不类。其实,我做人太失败,比你都不如啊!

一个硬如钢铁的公安局长把话说到这份上,足见他内心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越。

武成功离开的时候,满院月光撒了一层银粉,他走得很松散,高大的身躯也很松散,像一个放大了的稻草人。

第二年刚开春,武小军猝死于戒毒所,尸检结果为:毒品致突发性心衰!此后,武成功再也没有踏进幸福小区一步,谷草也很少回来。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撂荒了。

二号楼B单元402的王莲娜,是小区里最富有的女人,老公就是名满全县的商界巨子曾有才。他在北边开有两个煤矿三口油井,据说已拥有了数亿资产。这个人几乎从不回家,老唐来小区三年了多了只见过一回,还是一次特殊的见面。那是去年暮秋的一个清晨,老唐刚打扫完院子在房间洗漱,一个人从门里挤进来,叫一声唐师傅,声音像从倒扣着的瓮里传出来。他抬起头,只见这个人身材很矮很宽,层峦叠嶂的。头很大脖子很短,像肩膀上扛一只倭瓜。脸也很宽很肥,眼睛鼻子嘴巴却很小,还直往一堆挤,整个看上去很诡异,也很滑稽。老唐说你找谁?来人说找你。老唐说我不认识你。来人说我认识你,你是咱们小区的好门卫,人人都在夸你呢,我岂敢不认识?老唐说你是?我是二号楼B单元402的曾有才。老唐明白了,原来面前站着的居然是声名赫赫的曾有才,连忙让座。曾有才说没工夫坐,忙呀,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这不,今天去省城办事,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给你安顿个事。老唐说都进小区了也不回家看看?曾有才说不了,车还等在外面呢。老唐说那你什么事就说吧。曾有才说尽管咱俩是初次见面,但我私底下对你做过一些了解,都说你是一个尽职守则乐于助人的好门卫,既是好门卫,给人帮点小忙的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老唐说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能帮的忙我一定帮。曾有才说是这,你都看到了,我很忙,一年四季回不了家,我老婆王莲娜一个人孤居着,我很不放心啊!说着将手里拎着的一包东西搁桌上,是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曾有才说,我要请你帮的忙是,早早晚晚的,替我盯着点儿,看她都和什么人来往,最好登记清楚。老唐明白过来了,原来他要收买自己当密探,监视和盯梢王莲娜,这也太卑鄙了吧?可他不能这样说话,他说这事我办不了,你把东西拿走吧。曾有才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坐在沙发上,匆匆挤出门走了。

东西老唐一直留着,而曾有才交办的事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但是出于好奇,老唐还是比较注意王莲娜的。

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呢?说实话从身材到容貌都堪称“俏丽,”“俏丽”这词儿就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如果把曾有才和王莲娜放一堆比,鲜花是怎样插在牛粪上你一看便知。真是造化弄人,把人都弄得五迷三道了。王莲娜原是文化系统干部,工作舒适也体面,因姿容出众,追她的小伙子可以拉满一个火车皮,可谁也不入她的法眼。人都纳闷时,曾有才一脚踢开结发妻子,和王莲娜携手婚姻殿堂,年龄悬殊十五岁。这桩婚姻曾在当时的小城引发强烈反响,主要是骂声载道。婚后,王莲娜立即辞掉公职,随曾有才远赴陕北。可是两年以后,她开着宝马回住到幸福小区,孤居起来了。而曾有才一年一年不回来,好像把她遗忘了,这实在是一个迷!

王莲娜很少出门,很少和人搭腔,也不见有什么朋友走动,常年一个人独来独往,像一个幽灵。在外人看来,这个女人是生活在云端里的,连名字都那么欧化,偶尔面对她的风姿绰约和冰冷孤傲,会使人想起俄罗斯宽阔的原野,想起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想起安娜·卡列尼娜。然而明摆着,这个雍荣华贵的超级富婆过的是堕入冷宫的惨淡生活。

有一天,王莲娜来门房取杂志,她常年订阅《读者》《家庭》。取过杂志她说唐师傅,我家上水管渗水,您可不可以帮我修一下?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撩过心头。老唐知道她是一个孤居女人,自己又是离过婚的男人,本来就不方便,何况曾有才还做过那样的交待。正举棋不定着,王莲娜催促说,唐师傅,走吧,就几分钟,不误你的事。几乎不容拒绝,老唐跟她去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呢?五星级酒店总统的套房,紫禁城里皇室的宫殿,像又不像。到底像什么,老唐想不来,老唐只觉得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房。有钱人真不得了啊!

其实卫生间的上水管并没有渗水,王莲娜找他来是有话要说。

王莲娜甩掉外套,露出烟色羊绒衫,那衣衫很薄很紧身,领口还开得很低,露一截长长的莲藕似的脖项。她在他对面忙活着沏茶、递烟、递水果,举手投足间,那圆实的臀、高挺的乳就在眼前晃动,弄得他心里怪不得劲儿。她给他递茶时,中间隔着一米二见方的大茶几,那双手平举着,身体自然前倾,他便无可逃避地看见了两只雪乳夹出来的深深的乳沟,眼睛立马像挨了蜂蜇,忙把目光收回来盯着对面的墙,墙上是一个装在镜框里的外国洋妞,金发碧眼,神态安详。接茶在手时,为掩饰慌乱,他说这幅画真好看,王莲娜说那是世界名画蒙娜丽莎,仿制品,虽是纺制的也还形神兼似,透一股巫气。他说怪道这么好看。王莲娜的眼神有些游离,有些期期艾艾,她说唐师傅,我观察你好久了,觉得你是个好人,今儿请你来是要问点事。他说随便问,只要我知道。王莲娜说曾有才是不是给你安顿过一件事?他的心顿时毛了,不知如何回答。王莲娜说曾有才在电话上是这么说的,他说你收了他的东西,答应做他的眼线,替他监视我,答应凡来找我的男人你都要登记清楚,供他回来查证,有这回事么?老唐心里蹿起了火,觉得曾有才太小人太下作,一厢情愿捉弄人,也不知咋在社会上混的,简直岂有此理,便把真实情况告诉了王莲娜,毕了仍愤愤不平,说曾有才也太小瞧我老唐了,我是一个硬硬正正的人,不是流氓、瘪三!王莲娜眼睛一亮,说这就对了,我没看错你!老唐说可我不明白,他作为丈夫怎能这样待妻子?王莲娜惨然一笑,说曾有才就是一个魔鬼,变态狂,他怀疑我跟他的副总关系不正常,就一脚踢开我;他自己在外包养的情妇不下一百个,对我却是百般控制、百般折磨,简直太残忍了……算了,你可以走了……唔,对了,曾有才安顿你的事你要有自己的主意。烂事,全他娘的烂事,这伙有钱人过得甚日子呀!老唐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这样说:放心吧!

此后,太不出门的王莲娜频繁地外出,有时好多天不见人影,偶尔夜半归来,老唐起身开门,她会很歉疚地说,这么晚了打扰您,真不好意思。老唐心说你总算活了,你无论在外面干什么,总比窝在家里当僵尸强。

这年年底,曾有才回来了,先一头扎进门房找老唐。没什么客套话,见面就问安顿的事办得咋样?老唐当然没好气。老唐说我好像没答应过你什么吧,东西原封未动,你现在拿走。他把那包烟酒拎出来放在曾有才面前。曾有才面部肥肉顿时跳荡起来,眼睛里窜动着愤怒的火苗,他说我高看你了,像你这种人,只能当门卫,只配受穷。老唐知道这叫欺人太甚却不敢还嘴。曾有才扭头就走,老唐忙拎起桌上的烟酒撵出去。老唐说把东西拿走,曾有才说扔了吧,头也不回。老唐顺手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当天夜里三点来钟,大门响得惊天动地,老唐急忙赶出去,只见摇拽大门的曾有才像一只咆哮的熊。老唐明知故问:谁呀,咋回事,不是你家门不知道心疼是吧?曾有才说开门开门开门,老子要出去。老唐没再跟他废话,打开门,目送那个低矮宽厚的影子在过街天桥上晃荡、远去。

重又关掉大门。老唐心想这算哪门子事呀,快两年没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像死了娘老子似的半夜开拨,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原本就是赶回来找事的。这么想着,老唐不由将目光投向二号楼B单元402,只见客厅的灯亮着,奶油色辉光照亮了夜的一隅。夜很静,402也很静,王莲娜这阵儿干什么呢?

老唐第二次醒来是凌晨五点。是被吵醒的。院子里闹闹嚷嚷,窗户上亮亮堂堂,还以为东方红太阳升呢。可是他马上就觉出了异常,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他穿起衣服冲出门去,只见二号楼B单元402正在愤怒燃烧,黑烟和着烈焰蹿向薄暗的夜空,像一群大蟒小蟒纠结着跳舞。老唐慌了,他知道王莲娜还在屋子里,便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救人,却被老尹拖住了。老尹说算了吧,上去过几拨人,连门也打不开,等消防车吧,电话打过多次,可能快到了。

消防队倒是赶到了,却由于过街天桥的阻隔,消防车无法进入,战士们只能手工操作。而有钱人家的保险门也太过结实,保险门被切开的时候,火已呈颓势。

南方大老板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火灾,想到留一条消防通道,这是一大败笔。

这场大火的最后结果是,上午十一点,老唐看见公安局的法医手上拎一只米色装尸袋,那里面装着炭化浓缩了的王莲娜,轻飘飘的。

这个美丽女人死得十分惨烈,给人留下了说不尽的悬疑。老唐知道一些情况,也只是冰山一角。老尹说公安局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一号楼A单元301的袁方直,大约四十七八,一直任县上的工业局长,是个热点人物。人都说无论能力还是实力,他都是副县长的不二人选。老唐刚进小区的时候,袁方直才四十出头,那时候就传说他要当副县长,可是传了这么多年一直未动,也不知为什么。在老唐看来,袁方直属于比较正派也比较有能力有才华的官员。他中等身材,偏瘦,个头不高但很挺拔,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风风火火的。而老唐却透过他那强势的壳,窥见了疲惫、忧郁、孤独、脆弱那些东西。

准确说是听到了那些东西。

袁方直的三口之家顶顶好。他自己是大权在握的局长,爱人是中学的高级教师,儿子正在省城名校上大学。这样的家庭即使在强者如云的幸福小区也属重量级。然而家庭归家庭事业归事业,对袁方直来说,家庭原本就该是那个样,他更看重的是事业。而事业又是什么?肯定就是打拼多年付出很多却无法实现的副县长梦。老唐就这么认为。相对普通人拥有那么幸福的家庭把人都幸福死了,干嘛为一个副县长弄得人常年心情不爽,那也不值啊!老唐是这样想的。

多年来,袁方直的心情确实一直不爽,这从他那时不时就响彻小区夜空的萨克斯曲调就能听出来。袁方直十岁师从县剧团的萨克斯手,加之天资聪颖,把个洋玩意操练得像模像样,这是他性情中阳春白雪的一面。可是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呢?通常是有月光的夜晚,十点钟,他只要在家,萨克斯就响起来了,那调子缠绵悱恻,由远及近,由低及高,如泣如诉,如唤如梦,是那种温馨和伤感相互纠结的况味,抒情极了。可是在老唐听来,那分明就是挽歌,因为那每一个音符都往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撞,使人想起许多年的不幸。不是么?满院子飞翔的月光都凝固着、沉重着,心情也只能是皱巴巴地舒展不开。

时日久了,老唐终于弄明白袁方直一直吹奏的曲子叫《回家》,很著名的。可是他为什么只吹这一个曲子?他想让什么回家?分明是自己把自己给弄丢了,肉身的他在呼唤心灵的他回家,肯定是的。把官当得这样郁闷又是何苦呢?

最近一个时期,人们又热议袁方直当副县长的事了,说这次是市里某主要领导点的将,已是铁板上钉钉,没跑。老唐甚至碰见有人当面直呼“袁县长”了。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凌晨两点,大门被敲响,老唐打开门,见是一身酒气的袁方直,脚下飘得厉害。老唐要送他回去,他却说我能在你这儿坐坐么?小雅在外上大学,门房就老唐一个人,坐到天亮也没问题。老唐便把他搀进去。日光灯下的袁方直头发蓬乱,脸色惨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老唐的心不由缩成一团。

突然,极其突然,袁方直可嗓子嚎叫:流氓!混蛋!尖细的声音萨克斯一样穿透着夜空。老唐轻声问他:袁局长,出啥事了?袁方直眼里漫起了水,剧烈起伏的胸腔里不知拥堵了多少压抑和愤怒。老唐说袁局长你要冷静,无论遇到甚事都要想开才是。刚才的嚎叫大约把一口闷气嚎出去了,情绪稳定了许多,他说:官场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全是虚伪、阴谋、暗算,整天像踩着薄冰行走,好累啊!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好,像你老唐这么活着就很好,起码实在;我多想重头再来,做一个普通人,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去南方一个寺院,在一方石碑上读到了一首小诗:一颗红果面面青,半夜下雨满天星,三个和尚四边坐,不声不响念真经。一切可能都存在着,但一切都是假的,有意思,有意思透了!

袁方直说完这些话,起身走了,留给老唐的是一团沉甸甸的谜。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有消息传来:袁方直在办公室服毒了,人已送往殡仪馆!老唐一尻子瘫在沙发上,软得起不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还在这个房间和他说话,今儿就去了另一个地方,这到底是为甚?

事后听人说,上帝和袁方直开了一个昂贵的玩笑:他的副县长就要批下来的时候,有人给市纪委寄了份检举材料,反映他有经济问题,到手的副县长又黄了。

黄就黄吧,有什么大不了的,用一条命拼一个副县长,代价岂止昂贵,简直就是国际级笑料。

来幸福小区十年,老唐身边发生了许多不幸。武成功、王莲娜、袁方直,他们的遭遇振聋发聩,属大不幸。还有猫叫春狗连蛋那种小不幸几乎天天发生,老唐早已司空见惯,不值一提。但是老唐因了幸福小区里发生的不幸,常常就想起豆花、李谋子,琢磨自己那点不幸还能否算作不幸。

豆花做事很绝,绝杀!

老唐离开豆花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大约三点来钟,青天大日头的,他回了趟家。选择这个时间段回家是小雅去了学校,有些话得避开孩子。家是他每月一百二十元租来的一间民房,没有暗锁,老远就能知道人在不在。因为锁扣锁子是挂在外面的,如果只有锁扣没有锁子,说明屋里肯定有人。那天,门外没有挂锁子,可是他推门时从里面插着,没推开,心想豆花许是闷在屋里休息哩,便不轻不重敲门。敲了十多下没敲出反应,而豆花明明就在里面。他躁了,改敲为拍,宽大的手掌把门快拍散架了,左邻右舍都伸出头朝他观探。他本意是找豆花商量事的,没带什么情绪,可是连门都进不了那情绪就自作主张冒出来了。

门到底还是打开了,老唐挺身进去却是目瞪口呆。李谋子居然端端坐在他家的破沙发上,头低着,脸像刚刚挨过耳光,红得通透。豆花上身只穿件粉红汗夹,是那种紧身的连肚脐眼也遮不住的样式,头发有点乱,但脸上是坦然的眼神是平静的。床上有点乱,床前还扔几团卫生纸,这情形使人怵目惊心。

照说老唐会歇斯底里,会以命相搏,但他没有。他只不过是走近李谋子,倾全身之力甩了他一耳光,眼见着鼻血都淋出来了。李谋子动也没动,继续等待耳光,老唐却罢手了。老唐说,李谋子,你该不会说你是来找领带的吧?李谋子没吭气。豆花说岂止是找领带,哼!真不要脸呀!老唐回转身,左右开弓,甩了豆花两耳光,她居然不卑不亢,很有大义凛然的风范。老唐说你们这对狗男女,把事做到这份上还知道什么叫廉耻么?李谋子似乎是稳住阵脚了,唏溜着鼻涕眨巴着眼睛说,老同学,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社会已变得没什么规矩了,这事根本就算不得事,你唐明如果有本事,也可以十个八个地找,豆花保准不怨你……住口!老唐说我日你娘你简直就是畜牲,滚出去,立马滚出去!李谋子不滚,他说老同学你先消消气,听我说几句,其实这事也不能怪豆花,她是一个正常女人,有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她爱什么样的男人,完全取决于这个男人是强者还是弱者……我杀了你这个王八蛋!老唐着实是气疯了,他反身从案头抓起一把菜刀,扑向李谋子。豆花吓坏了,从后面抱住老唐,声音都吓跑了调:谋子,快,快跑!李谋子唰地蹿出门去,撒丫子猛逃,老唐照背影投出刀去,可惜没砍中。李谋子逃远了豆花才松开手。老唐像着了火的老鼠,团团乱转,转着转着窝在地上吐了一瘫黄水。

豆花说,到了这份上,离吧!

老唐说,离吧!

老唐回家的目的并非捉奸,而是找豆花商量第二个方案的,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可笑啊!

豆花说十二年了,就这么个破家,所有东西都归你。

老唐说东不东西无所谓,关键是小雅跟谁。

豆花说当然归你,你有工资,我分文收入没有。

老唐说离了以后你去哪里,跟李谋子么?人家有王玉翠呢。

豆花说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老唐说总该有个去处吧,难道早就谋划好落脚地了?

豆花说我说过了,不用你操心。

老唐说那是,说说吧,咋离?

豆花说协议离,协议我都写好了。

她从床铺下面抽出一页纸递给老唐,说好好看看,没意见就把字签上。

这确实是一份早就拟好的离婚协议,说明豆花做这打算很有些时日了。

协议很简单,实质性内容只有两条:1.女儿小雅归男方抚养,女方因无业不承担生活费。2、无财产分割,所有东西归男方。

老唐说好赖是个家,想拿什么随便拿,剩下的归我。

豆花说没什么值得拿的。

老唐说是呀,你如果趁这个家就不会往这一步走了。

豆花说看好了么?没意见就签字吧。

老唐二话没说,签了字。豆花随后也签了字。

如今办离婚就像娃娃逗鸡儿那么随便。在老唐的印象中,离婚是件挺严肃的事,起码还有个调解过程,动不动拖你一年半载。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和豆花去的时候,人家绷着脸,跟你说不上十句话,用不了半小时就办妥了。

从民政局向出走的时候,豆花说唐明,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笨了,养不住女人。

老唐说没办法,天生的。

豆花说往后你得多少学点生存本领,不然小雅遭罪。

老唐说猪往前拱,鸡向后刨,各有各的活法,饿不死。

豆花说我现在没能力,等将来混好了,会管小雅的。

老唐说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豆花说好些事我对不起你,你可别恨我。

老唐说恨你顶球的用,我光想着难受小雅咋长大。

豆花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道早变了,你也得变一变。

老唐说这话怕是李谋子说给你的吧?

豆花说现在还这样说话,很无聊。唔,对了,我透给你一个消息,水泥厂要被一个南方大老板收购,现有职工可能集体下岗,你得早做准备。

老唐吃了一惊。关系到生存问题他当然害怕。他想问消息可靠吗?又觉得多余,因为豆花的消息来源是李谋子,而李谋子是销售科长,和白厂长又走得那么近,真实性还是有的。他娘的,离婚了再来个下岗,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豆花说谋定而后动,你一定得趁早。

老唐说跟上李谋子还学了不少词,一套一套的。

豆花说我是好心。

老唐说够了!

离婚以后,豆花不知了去向。老唐差点内出血,幸亏有吴麻子在关键时刻给他讲小猴子的故事。

老唐这一刀挨得很重,因为他苦心经营了十二年的家裂出一个大豁口。可是他挺住了。他从不与人诉说他的遭遇,他不想成为那只不幸的小猴子。

小雅是无辜的,无辜得让老唐无法面对。小雅问他我妈呢?他谎说你妈外出打工去了。吴麻子说你妈去深圳了,可能很长时间回不来。

他们面对一双纤尘不染的眼睛说假话,心都起褶了。小雅先是信的,还埋怨她妈走时没跟她打招呼。大约一个礼拜以后,正在上学的小雅赶到锅炉房问老唐:我妈呢?老唐说不是给你说过打工去了么?小雅的小脸憋得彤红,眼泪滚豆子似的,她说:骗子,学校那么多人都说你和我妈离婚了你还骗我,我要我妈,我要我妈……老唐的伤口被撕裂了,他再也压不住澎涌的哀痛,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闷哭一气。这时候,吴麻子说:小雅,叔给你说实话,你爸你妈确实离婚了,你妈嫌你爸太穷,去外面找幸福去了。小雅说:不会,我妈不会扔下我不管,我要我妈!我要我妈!吴麻子狠了狠心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妈要你的话就带上你一块儿找幸福去了。吴麻子是专门这样说的,他要彻底断了小雅的念想,安下心来接受这个事实,而对于一个九岁小女孩,砍断她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实在残忍,简直罪过,可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呢?果然,小雅停止了哭闹,仰起泪痕未干的小脸问吴麻子:你说的是真话吗?我妈真的不要我了吗?吴麻子说真的,我一点没骗你。小雅耷着眼皮私语:我妈不要我了!我妈不要我了!太狠心了!吴麻子背转身迈出门去,假装擤鼻涕,其实是放飞眼泪。这事真的叫人伤怀啊!老唐给小雅揩着眼泪,说别怕,要坚强,你妈走了还有我,还有家,还有吴叔叔,我们的日子会过下去的。小雅倔强地点点头,但内心的伤痛使眼神有些无助和慌悚。

吴麻子有时会带回一些消息,说有人在县城的好心情休闲广场碰见过豆花,那娘们儿不知使了什么高级化妆品,皮肤白嫩得能掐出水,从头到脚都是崭新包装,比以前年轻十岁,像重生了一回。有人说在省城的沃尔玛超市门前看见了豆花,她正在打开一辆红色小轿车的门,俨然一副城市阔太太作派……老唐对这些破事不感兴趣,离都离了,她就是当了皇上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也纳闷,李谋子仍在厂里上班,豆花怎么一个人在省城?难道李谋子在省城购置了房产,把豆花养起来了?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

两个月以后,李谋子要跟王玉翠离婚,王玉翠不肯。这只水缸人长得笨心眼一点不笨,李谋子和豆花的关系她早就了如指掌,起先小闹过两回,李谋子就拿她生不出孩子做借口,拿离婚要挟。生不出孩子是实情,王玉翠一直理亏。而李谋子钱那么多,也舍得让她花,一旦离开这棵大树她会活不下去的。基于这样的原因,王玉翠便放纵了李谋子,只要你不抛弃我,爱咋整咋整,我才懒得过问。可是这次李谋子铁心要离,王玉翠找来了所有能说上话的亲戚朋友当说客,她甚至当那么多人面给李谋子下跪,而李谋子毫不退让,回答他们的只有一句话——不离婚,毋宁死!所有人都明白李谋子离婚是要跟豆花结婚,都在心里燃着怒火,尤其王玉翠娘家人,恨不能逮住那骚货,把她折成零件。可是豆花远远地躲着,鬼影没有一个。一口恶气出不来,王玉翠的大哥王玉柱便纠集了本家亲疏远近十多个兄弟,拥上厂部办公楼,把李谋子堵在办公室,拳脚棍棒齐上,眨眼间李谋子就软瘫了,要不是保卫科迅速介入,小命都保不住。李谋子伤得不轻,头上缝了十针嘴角逢了三针,还有一根肋骨断了,这样一来便住进了医院。事情到了这份上,王玉翠先是傻眼,接着绝望,因为她想挽回李谋子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便在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把自己肥壮的身体挂上了厂部办公楼后面的单杠,人们发现时,尸体早已僵硬,像凝固的水泥。唉,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件事对老唐震动很大:一个人渣毁了两个家,还出了人命,这算不算邪恶对善良的强奸?肯定算!他们之间的种种龌龊确凿地证明:在物质欲望面前,人伦纲常是豆腐,一碰就烂。

这世道变化太快,比婊子解裤带都快!吴麻子进门先甩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老唐觉得怪哇哇的,心里拧了那么一下。离婚后的老唐除过上班很少出门,外面的消息全靠吴麻子向回带。老唐没回应,等着下文,而吴麻子却甚也不说了。老唐望定吴麻子,见那灰突突的脸上爬满沮丧,便断定发生了某种重要事情。

老唐说,说吧,什么事?吴麻子不语。老唐说咱麻子哥向来都是硬火人,什么事能难住你呀。吴麻子终于开口了,声音很疲软,他说:下岗的文件正式传达了!老唐一听就傻,太残酷了,第一刀伤口还没来得及好利索,第二刀又砍来了,一个人的霉运居然可以这样重复。十二年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和水泥厂捆绑在一起,衰也好荣也罢,早已形成了一种习惯和模式,可是命运的巨手只轻轻一点,一切都删减为零了,原来生命迈进的每一步都是可以瞬间删除的,这个命运真他娘的涮人没商量。

吴麻子说豆花不是提前给你打过招呼么?那可是官方消息,有很大真实性,我想你早该有精神准备了。老唐说有是有,可再怎么准备也还是服不住,毕竟是夺饭碗的事啊!吴麻子说开罢会后,我最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你老弟,你刚被豆花抛弃接着又被厂子抛弃,受伤太重,想着都心寒;不过还好,我们都不算老,这只饭碗没了另找一只就是了,世上有那么多路,仔细找找,总有一条能走通。老唐说我也就是挨刀子的命,多一刀少一刀无所谓。吴麻子说不要悲观,上回你一个人挨刀,这回是五百多人陪你一起挨刀,大家彼此彼此。

话是这么说的,可老唐还是感觉自己像行走在一片茫茫沼泽中,四周黑云底坠,雨雪纷飞,他一步没走好,陷进去了。他挣扎呼号,却越陷越深,手边没有可以抓住的稻草,也没有伸向他的一只大手……

吴麻子对于老唐,既是稻草也是那只大手。

按政策规定,老唐和吴麻子分别从厂财务领取了三万元,这三万元就是他们后半生的养命钱。

吴麻子是塬上人,家里有苹果园,他说他要把这三万元全投资进去,将来靠果园过活。老唐却惨了,他是川道人,属于自己的土地先被水泥厂征收,现在又回到了南方大老板囊中,他手上除了三万元什么也没有,拖着个小雅奔哪里走?

危难关口,吴麻子挺身而出。他挖掘了自己有限的人际资源,最后求了与自己同村的正在上任的房管局吴局长。吴局长极富同情心,一个电话就给老唐找到了第二只饭碗:幸福小区门卫,月资七百元。

这是一份稳定性很强的工作,工资还可以,老唐激动得差点给吴麻子磕头。

上帝是公平的,他关闭了你一扇门后,又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记不清这话是谁说的,老唐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英明正确的话。是啊,人生厄运有一千种,而希望却有一万种。

老唐离开水泥厂那天,心情很不错。厂部门前那尊冠名“腾飞”的标志性雕塑,是青钢架子上站一只跃跃欲飞的鹰的造型,现在看上去,那分明是一只鸡。

把自己的不幸与发生在幸福小区里的大不幸比较,老唐就有了幸福感。

当年那两刀挨得很重啊,可他挺住了。小雅说“活着就是胜利!”小雅说这是一位大人物在生命艰危期说过的一句至理名言,这个大人物的名字好像只有两个字,中国的,可惜没记住。但这句话他记住了,他觉得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是啊,当年我挨了两刀,光心里的血就流了好些年,可我活着,活着才能拥有和享受后来的幸福。如果死了,幸福在招手的时候都找不见你的踪影。像袁方直,明明白白一个人居然不明白“活着就是胜利”,匆匆忙忙找死,留给世人的只是一声叹息罢了。他死了太阳照样升起,活着的人照样活着,他的灵魂如果能在世间某一个角落驻留,定然会看到这样的事实:他儿子赴德国一所著名大学攻读博士,他老婆晋升副校长之后,找了一个刚从部队转业的师职干部做伴侣。啧啧,你说这袁方直怎么搞的呀,假如能抛开一切虚妄,忍得一时之痛,先保证活着,即使在溶溶月色下继续《回家》,让萨克斯将你的烦忧传遍万水千山那又何妨?底线是不死,不死就有幸福君临的可能。可是你死了,只想逃避明天,却放弃了长长的一生,幸福当然就和你绝缘了。这个袁方直,多年的局长算是白当了。

不过老唐又这样想,武成功、王莲娜、袁方直,他们都是人物,一个赛一个聪明,又什么都不缺,所以那么不幸,说明什么都缺。而他们到底缺什么呢?老唐想不来。但他却据此得出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相对幸福,权和钱基本说明不了问题!

就说李谋子吧,钱多不多?多,多得可以为所欲为,逼死自己的老婆拆散别人的家庭,他那么穷凶极欲不择手段地猎取,目的仍是奔幸福去的,而结局又是什么?

水泥厂被收购,李谋子也下岗了。王玉翠死后,她娘家人一直寻仇,李谋子和豆花做贼似的匆匆结婚不久,就一起南下深圳创业去了。其实他原本在省城购置了一处房产,装修一新,还买了辆丰田小轿车,准备落脚下来做生意,和豆花共享幸福生活。但他做梦也没想到,王玉翠的大哥王玉柱会领一帮人撵到省城找上门来,人家已经跟踪多日了。进门先砸,把个新崭崭的家砸得体无完肤。毕了,王玉柱当着李谋子和豆花的面,将老二掏出来,瞄准两只玻璃杯一阵怒射,波澜壮阔的,眨眼间,玻璃杯盛满了橙色液体,泛着白沫,像蓝带啤酒。王玉柱是一个典型的乡间生猛汉子,那手段李谋子早领教过了,所以王玉柱向玻璃杯里尿的时候,他也尿了,浅灰色裤子上印满世界地图,脚下流淌着黄河长江。王玉柱见状笑了,像面对一摊粪便。王玉柱说就你这怂相,也配是个男人?也配寻花问柳?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浪费粮食进化不全,科学家不敢研究,放动物园不知往哪只笼子里搁的杂种。你们这对狗男女,欠我王家一条命,爷恨不得将你们碎尸万段。但是,打两个杂种爷又怕脏了手,怎么办呢?爷几百里路上赶来,很不容易,不给点惩罚说不过去。这样吧,那两缸子尿你俩喝下去,杂种嘛,只配喝尿。

李谋子和豆花还有些躲闪,王玉柱就从腰间拔出刀来,“彭”地扎在面前的木地板上,说乖乖喝,省得爷动手。不容抗拒,两人端起杯子就喝。那不是啤酒,是尿,那腥咸臊臭的味道还是生命中的第一次体验。关键是奇耻大辱之感使两个人喝罢后都吐得浩浩荡荡哭得七颠八倒。王玉柱未等他俩哭消停就领上人走了。

这次变故之后,李谋子卖了房子车子,和豆花一起去深圳闯荡。都说那里到处是黄金,似乎是只要肯弯腰,天天都能赚得钵满盆溢。去了以后才知道,像他们那种没文化层次的人,只能在那个花花世界的边角地带上混,只能摆地摊贩一些鱼虾蔬菜水果,收入寥寥,颜面扫地,像从天堂堕入了地狱。玩过大钱的李谋子不甘落魄,与两个南方佬合伙倒了回钢材,投进去三十万,结果被人家骗得血本无归,差点上吊。更要命的是,他在水泥厂的案子犯了。起因是他在当销售科长期间,给关中一个水泥库赊销了一千吨水泥,欠款二十万。他已经下岗了,认为水泥厂乱得不能再乱,什么都是算不清的糊涂账,那个住厂“清欠小组”只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便仗着人熟关系硬,假借清欠小组的名义,将那二十万索回装进自己腰包一走了之。他太小瞧清欠小组了,那个临时组织是县上派下来的,代表县委、县政府履行职责,清欠工作十分精细,查明那笔款子的去向后,立即立案、定性。李谋子,在深圳落了网。据他交待,他和白厂长每年都掌控两千吨水泥的黑指标,全部以远远低于出厂价的价格,悄悄卖给私人。单此一宗,五六年下来,两人都有二百多万入项。厂子将被收购前夕,厂库房存有三百吨钢材,也被他们悄悄卖掉,钱私分掉了。他的问题很多,案子的最后判决是:李谋子以贪污行贿罪被判刑二十年,白厂长以贪污受贿罪被判刑十五年,非法所得全部没收。

李谋子落这样的下场实属必然,而豆花呢?她当初奋不顾身地抛夫弃女,是奔幸福去的。而眼下,幸福舍她而去,她只落得一个举目无亲孤其无助,在江湖上随波逐流的女混混,怪谁呢?

哎呀,幸福是什么?说来说去,幸福就是老唐啊!

老唐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可他对生活只有追求没有苛求。譬如,离婚的时候他只有三十五岁,相对一般人,抛开孤单不说,単生理上就熬不住,可是他熬住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小雅。吃过一回亏,痛定思痛,他绝不容许有人插进来搅扰或改变自己的生活,影响小雅的成长。小雅是他唯一的牵绊,在他的心目中,小雅永远那么聪明懂事善解人意,永远那么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她是他的太阳,他的月亮,他活着或死去的全部内容。为了小雅,十年光棍熬出一个金刚不坏之身;为了小雅,三万元养命钱自拿到手就存入银行分文未动。那是小雅的学费小雅的前途穷死饿死也不能动。每月一千元工资,父女俩的衣食住行只花六百,余下的四百一定得存上。为了节省,他只抽一元钱的烟喝两元钱的酒。菜米油盐拣最便宜的买;三两年不添置一件衣服、一双鞋;街上那么多馆子他没进过一次……对小雅就放开多了,女孩子嘛,吃穿用度上还是要有点讲究的,起码不能太寒酸。小雅的四季衣物,一定得保证浑全光鲜,一周至少吃一次肉,蛋奶水果隔三差五也买一些,这些东西他轻易不吃,他吃一口小雅就少吃一口,舍不得。他知道小雅上大学要花很多钱,自己别的本事没有,只能把一切都放在“省”字下面周旋。这个强制性攒钱方式很管用,赶小雅上高三时,小钱已经集成堆,供小雅读大学不成问题。

小雅很争气。这孩子自小就没让人操过多少心。落生在这样的家庭,贫贱日子本来就过惯了,失去母爱之后便越发地懂事,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该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她学习格外用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各类奖状、荣誉证书,摞了满当当一抽斗,用一位语文老师的话说:唐小雅同学是一眼幽谷清泉,不含杂质,玲珑剔透,永远都在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喷涌着向上的力量!这话很受用,听得老唐眉开眼笑的。

高考那年,小雅锋芒初试,一举考取省重点“理工大学”。当时,光幸福小区就有九个考生,一路考下来,只有小雅一人考取一本名校,一人考取二本,两人考取三本,三人考取专科,两人落榜。寒门里飞出金凤凰,堪称壮举,足令世人刮目。老唐自豪得不得了,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一个电话将吴麻子约下来,在门房整了六七个菜,很奢侈地买了两瓶“墨西凤”,两盒“玉溪”烟,一起分享幸福。

吴麻子在不顾一切地老去,才五十出头,脸像一只脱了水的茄子,皱巴巴的,没点光泽,头发也白了,脊背也有弧度了,由此看,苹果园里的苦还是很折磨人的。他是老唐的恩人,当年的老唐那样破落,如果不是他伸手拉一把,老唐和小雅只怕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吴麻子精神很好,酒量也不错,席间大发感慨:老唐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算熬出头了。如今谁幸福?你老唐幸福,咱们的小雅幸福,我吴麻子更为你们幸福啊!豆花那娘们儿眼光太短心太狠,她甩了你们就是甩了幸福,也就没有资格享受眼前的幸福了,她现在是个甚?两手空空的混混,上帝多么公正啊!

小雅突然目透忧郁,她说那个女人够可怜的,现在也不知流落何方,落脚何处?

吴麻子说咱们今儿高兴,别提她。

小雅仿佛背负某种沉重的压力,长叹一声说: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啊!

老唐心里泛起一股冰水,打了个寒战。

小雅去省城名校上大学去了,老唐那长满荒草的心田骤然鲜花盛放春色满园。

夹着尾巴低声下气了十多年,眼中世界一直那么沉郁、灰色,突然有一天,头顶上的天空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心情像一片宽阔的草原,白云悠悠,碧草青青,牛羊静静徜徉,骏马得得奔驰。啧啧,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美好,幸福死了!

幸福小区里那些有权的人有钱的人,也不过如此。他们活得太复杂太苦累,权和钱成了悬在头顶的刀子,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刀子就落下来了。我老唐没权没钱,可我活得简单、明白:一切为了小雅!而小雅已经是名校里的一员,由此可以预见到将来的更大的幸福,还要怎么呢?人活精神,小雅让他活得无比精神。

中秋节快到了,几天以前,正上大二的小雅从省城打来电话,说今年国庆节中秋节双节重合,学校放三天假,她回家过节。老唐高兴得不得了,提前做好了过节的各种准备。能在中秋佳节父女团圆共赏明月,那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呢!

可是中秋节当天上午九时许,小雅打来电话,急慌慌的:学校有了新的安排,我回不来了,您一个人好好过节吧!未等老唐说上一句话,电话就断了。一个人孤伶伶冷戚戚的,这节也过不出味呀!老唐的心情忧郁了不少。

过罢节,老唐多次给小雅打电话,可小雅的手机一直关着,老唐便急得火烧火燎上蹿下跳了。他不能不急,平白无故关机,肯定是有问题的。

打不通小雅,老唐就翻找出小雅留下的班主任的电话号码,一拨就通。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四平八稳的,她说小雅随学校的一个社会调查团赴山区搞调研去了,那地方山大沟深,没有信号云云。

从理论上说,老唐信了,可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便一直给小雅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彻天狗咬尾巴似的团团转,七八天以后仍无消息,他决定去省城一探究竟。

还未来得及动身,两个中午汉子走进门房,自我介绍说是受学校委托,专程前来告知唐小雅同学的有关情况。两个人一个是教育处的,一个是保卫处的。

老唐很敏感,敏感得浑身稀软。教育处的说唐小雅是年级最好的学生,品行和学业都是数一数二……保卫处的说,唐小雅同学中秋节返家时,在汽车站碰上了母亲黄豆花,就前去相认,可黄豆花拔腿就逃,喊叫说“我不认识你”,小雅不肯放过,奋起直追,结果在车站附近一条背巷子里,被人从后脑勺拍了一砖,当即昏迷。黄豆花见状,忙把小雅送到医院急救,同时拨打报警电话投案自首。案情是这样的:黄豆花的丈夫李谋子被抓后,在深圳混不下去了就回到省城,很快堕入一个贩毒团伙,碰见小雅那天,她身上携带着毒品,正准备在车站趁乱交易,冷不防被小雅认出,只能扭头就逃。而小雅在茫茫人海中好不容易找见了自己的母亲,岂能罢休。黄豆花在前面逃,小雅在后面追,暗中策应的同伙误以为小雅是公安,就在背后把小雅砸倒了,伤势比较严重……

老唐没听完,“哇”地吐了口血,从桌边嗤溜下去。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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