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智
尼泊尔,清朝时因其主体民族而称之廓尔喀(Gorkha),亦称巴勒布。廓尔喀地寡人稠、民风彪悍;西藏地广人稀、爱好和平;十八、十九世纪间,廓尔喀完成国家统一,积极向外扩张,但南方受制于英属东印度公司,只得向北发展;廓尔喀曾为西藏铸造银币,获利丰厚,对西藏三次用兵,屡屡得手,赢得了许多特权。
自乾隆至民国年初,百多年来,驻藏大臣、达赖、班禅和西藏僧俗文武官员,与廓尔喀王之间的文书不断,驿使往来频繁,这些文书,有汉文的、有藏文的、也有廓尔喀文的,特色鲜明,反映了大清与属国廓尔喀的政治关系,除登位、莅新、请安、朝贡、赏赐等礼节性交往外,还有大量的通信是涉及政治、军事、宗教、社会、经济等事务的,秘藏于官方档案,特别是中国西藏档案管理较严,国人无从窥见,知之甚稀,研究甚鲜。
直到七十年代中,才有少量西藏与廓尔喀的官方文书,从尼泊尔王室档案中流出。传说一位尼泊尔王室成员嗜赌致贫,藉其身份从档案取得文书,秘密出售图利,展转流传海外,一说是因王室档案馆火灾而流出;这些历史文件和封套,既有邮政史意义,还有历史价值,散失在外,十分可惜,希望有心人能予系统搜集和整理。谨初步介绍个人与名家所藏,陈一得之见,以期抛砖引玉。
廓尔喀三次入侵西藏
1788年(乾隆53年),廓尔喀入侵后藏、锡金,是为第一次藏廓战争,西藏定约求和;但西藏没有如约交付贿金,1791年(乾隆56年),廓尔喀军队又再入侵,洗劫扎什伦布寺,是为第二次藏廓战争,西藏噶厦政府向清廷求援,乾隆帝派福康安率大军入藏,次年,逐出侵略者,并直取廓尔喀首府,廓尔喀投诚内附,成为大清藩属。
战后,清廷1793年订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对西藏政治、军事、边防、外交、金融各事作出详细规定,明确驻藏大臣职权。《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限制对外通信:“廓尔喀、布鲁克巴、哲孟雄、宗木等外番部落,如有禀商地方事件,俱由驻藏大臣主持。其与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通问布施书信,俱报明驻藏大臣,译出查验,并代为酌定回书,方可发给。至噶布伦等,不得与外地人番私行发信”。虽然如此,只是减少了,并未禁绝,达赖、摄政、噶伦等,与廓尔喀还时有通信,大概都是由驻藏大臣“酌定回书”的吧,而这时期班禅、萨迦却鲜有对外通信。
1855年(咸丰5年),廓尔喀军队再次入侵西藏,占领了廓藏边境的口岸小镇樟木、聂拉木和济陇(今称吉隆),是为第三次藏廓战争。1856年,藏廓签定和约,廓方退出侵占之地,但取得治外法权。
驻藏大臣致廓尔喀王文书
由于驻藏大臣衙门与廓尔喀的交涉繁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详细规定了:“驻藏大臣衙门向例设有唐古忒通事译字二名,今增设廓尔喀通事译字二名,共四名,每名每日给支口粮银六分四厘三丝九毫。另派唐古忒番民三四名,令其学习廓尔喀番语字迹,以备将来充补。廓尔喀在藏学习汉字学生四名,每人每月支给口粮银五两,由商上发给。”资料见嘉庆年间驻藏大臣松筠所著《卫藏通志卷12条例》。
图1是1800年驻藏大臣致廓尔喀王之封套,是廓尔喀内附以后留存下来比较早期的信件,封套用土纸,墨书廓尔喀文,上钤驻藏大臣朱砂关防一,与《西藏历史档案荟粹》所用之关防相符。其风格体例,可谓汉廓合壁。驻藏大臣致廓尔喀王之封套,与寻常公文封套大不相同,有几个重要特点:一、由于廓尔喀位列外藩,西藏驿路可送达,是少有的跨国驿道邮件;二、封套、内函均用外文(廓尔喀文),也许是驿站邮件的孤例;三、用大清皇帝年号纪年;四、收件后均有廓尔喀官员记录尼历收件时间和事由,故收发时间都很明确。收藏界习称之“安班封(Amban cover)”, 从少量带有原信的封套,亦可从中窥见当年日常交涉的一鳞半爪。
图2是1821年驻藏大臣致廓尔喀王之封套和内函,内容是祈愿两国长久和平与合作;图3是1869年发出之件,其收发地址可意译为:
中国大皇帝钦差驻藏大臣恩大人
致廓尔喀果敢王
同治八年四月十八日
纪年用农历,即1869年5月,敬语却是尼泊尔式的,中国皇帝前面加上了5个Sri(尊敬的),廓尔喀王也平等地用了5个Sri,驻藏大臣仅有3个Sri,等级森严。恩麟,上年秋被任命为驻藏大臣,刚到达拉萨上任。此函送达加得满都后,王室官员在封背用尼泊尔历注明收文时间,并撮要内容:“新任驻藏大臣到任照会”。
图4是咸丰七年(1857年)驻藏大臣致廓尔喀王函。清例在岁末年初封印期間,预先在公文封套上盖上大印备用,加钤“预印空白”;驻藏大臣依例在后藏巡查时,亦有使用“预印空白”信封。
驻藏大臣致廓尔喀官方文书,大多致“统领兵马果敢王衔”,原来并不是给廓尔喀王,而是比王更有权势的世袭首相的;乾隆用兵廓尔喀后,廓尔喀称臣入贡,当时所封的王,其实是大权在握的首相,而不是权势旁落的王室,故用“统领兵马果敢王衔”,其“衔”字,可圈可点。从附图廓尔喀王的顶载和首相的顶载相比,可见红顶双眼花翎是赐给了首相而非王族。廓尔喀首相直到民国初年尚沿用此衔,以示其非一面倒向英印。廓尔喀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直到1950年代王室推翻首相世袭、重掌政权才结束。
1883年攘夺巴勒布商民财物事件
驻藏大臣致廓尔喀王公文,时有涉及历史事件者,如图5是1884年4月3日驻藏大臣致廓尔喀国王的官方文书,译文:
中国大皇帝钦差驻藏大臣色大人
帮办大臣崇大人
致廓尔格果敢王Prithivi Bir Bikram Sumshere Juby Bahadur Shah
光绪十年三月八日拉萨发
尼历1941年Baisakh月14日星期四
敬语是尼泊尔式的,中国皇帝前面加上了5个Sri(尊敬的),廓尔喀王也平等地用了5个Sri,驻藏大臣仅有3个Sri。封背注明内容撮要:“经书面约定,被侵犯的财物须退还,要在廓尔喀、汉、藏贵族官员面前交割妥当。”
当年的驻藏大臣是色楞额,帮办大臣崇纲。此信所涉及的,是上年(1883年)初的一件案子,《西藏宗教源流考》载:“因攒招各处喇嘛麋集,与巴勒布商人购物起衅,将该商八十三家全行劫毁。廓尔喀国索偿损失银三十八万两,并集兵边境意图挟制。经驻藏大臣色楞额奏派汉藏委员前往开导,晓以恩威,始允减为十八万三千两有奇,除唐古忒商上捐筹及清出货物抵价外,尚不敷银六万七千余两,奉旨由四川拨给。”
事件起因很简单,根据尼方资料,是有几个藏族妇女,到一廓尔喀商店购买饰物,廓商怀疑藏妇偷了珊瑚项链,追打藏妇,引发起周围藏族僧俗的愤怒,而平日廓商持仗贸易特权,盛气凌人,新仇加上旧恨,一发不可收拾;一晚之间,拉萨城内所有廓商全被洗劫一空,损失惨重。事后,廓尔喀指责西藏政府在幕后蓄意制造事端,威胁出兵。
此案引起清廷十分重视,光绪十年三月初七日,皇帝谕军机大臣等:“前据色楞额、崇纲奏:‘前藏喇嘛滋事,攘夺巴勒布商民财物,派员前往济咙边界查明办理。当经谕令色楞额等督饬各员妥办。兹据丁宝桢奏:‘此案尚未了结,请派大员前往办理等语。廓番在藏贸易有年,此次被喇嘛攘夺财物,取怨邻封,更恐激而生变。著派道员丁士彬克日驰赴前藏,查明实在情形,由丁宝桢酌核办理。巴勒布抢动巨款,若不予以赔偿,番众必不甘服。然如该督所请明降谕旨赏给廓番银两,亦与政体有碍。总之,此事必须速结,著该督酌办。并著色楞额等勒令铁棒喇嘛将为首滋事之犯交出,从严惩办,以申国法而服番情。“丁宝桢时任四川总督。这道上谕与驻藏大臣致廓尔喀国王文书相隔仅一天,无疑所涉同一事。
此案至年中方了结,六月初四日,皇帝谕军机大臣等:“巴楞额等奏巴勒布商民被动一案,现经断结书立条约,照录呈览一摺。据称:‘巴勒布所失财物议定偿款十八万三千四百余两,该商上认筹及达赖报捐银共十万四千两,其余不敷之数,除折抵货物外,藏中无力再筹,恳恩尝给由四川先行筹拨银八万两解藏等语。此案关系中外大局,既经汉番委员断结,所有偿款不敷之项,自应早日清完。即著丁宝桢迅速筹垫银八万两解藏应用。仍懔遵迭次谕旨,令藏中分年归还,以清款项。所请赏给(西藏)银两之处,实非政体,著毋庸议。”
藏廓驿道与济陇支线
清朝在西藏常驻有数千兵丁,保证驿道畅通,是重要任务之一,主要驿站驻扎汉兵,称为“官塘”,次要驿站由藏民支乌拉差役,是为“土塘”。藏廓之间的官方文书,有驰驿之权,驿道由拉萨经日喀则,从日喀则起途经:扎什伦布、什穆阑、萨伽、哥克阿尔、定日、拉兰拉、聂拉木、利斯赤盘隆、噶多曼都(加德满都),走向与今中尼公路相若,是藏廓之间的干道。传世公文封套,有批注由台站、便差、专差等几种投递方式,只有重要文件,才由专差送达,可见藏廓沿途台站,也和主要驿道一样,设有驿差,大概在西藏的路段,由藏人支差,在廓尔喀的,由廓人支差。至今,聂拉木县境内的樟木口岸,还是中尼国际邮件的交换站。
驻藏大臣致函廓尔喀王,也偶有用汉式公文封套的,如图6是光绪34年(1908年)的封套,正面书“儌喻廓尔喀国王”,是下行公文的语气,并用廓尔喀文加注收信人官衔,背面是预印的“钦差驻藏大臣衙门封”, 钤驻藏大臣朱砂关防三,另一关防骑缝,似原有粘贴物。
西藏满汉文武官员,除驻藏大臣等外,据民间所藏实物,可见与廓尔喀王通信的,还有以下官员,谨记其在公文封套上所书官衔或所钤关防:
· “后藏军粮府衙门”
· 汉、藏文“后藏管理粮务关防”
· 汉文“驻防定日守备钤记”
· 汉文“驻防定日把总钤记”
民信不得用驿,所以在西藏境内廓尔喀商人之函件,或互相托带,或交脚夫传递。西藏境内驿站管理不若内地严格,故亦有私人交驿站递传的。
济陇(今称结隆),是边境之小镇,是藏廓通商口岸之一,汉方驻有贸易官员,衙门名唐廓盐米开市后藏军粮府。廓方亦驻有官员,甚至拥有治外法权,管理当地的廓尔喀侨民。济陇驿道,不见于官书,但双方往来交涉文书较多,谨介绍两件,均为汉式公文封套,大抵所商为地方事宜,而当地无廓尔喀通事译字,故用汉文。
图7是光绪23年(1897年)“唐廓盐米开市后藏军粮府胡”致“廓尔喀总噶箕果敢王衔”之公文,由济陇发出,封套印汉文,钤汉藏文“后藏管理粮务关防”三方,另有廓尔喀文,应为出境外交廓尔喀信差递送之便。
图8是光绪22年(1896年)致廓尔喀国王之公文,钤汉藏文“后藏管理粮务关防”,从济陇交驿递送,出境后,在Rasuwa交尼泊尔邮政,贴邮票五枚(均脱落),经Trisuli中转,到达加德满都。大清驿站与国外邮政联合投递的信函十分罕见,驿站与尼泊尔邮政之混合封至今仅见三件,本件是品相最佳的。
图9是后藏军粮府衙门致廓尔喀国王的信,外带礼物,没有用公文封套而用红条封,没有钤盖官印,可能是专差递送的,封背有存档记录,尚未译出,不然当可知其年代和事由,官方酬酢用红条封甚稀,此封保存完好,显得十分大度。
从济陇寄出公文封套,佐证了济陇驿道的存在,补充了官书之不足。十九世纪末,亚东口岸开通以后,由于距离拉萨较近,渐渐成为西藏与印度次大陆最重要的口岸,1962年以后亚东口岸关闭,中尼公路开通,樟木口岸又成为西藏与印度次大陆最重要的口岸,如今,连接加德满都的公路已修通,吉隆口岸可望成为对印度次大陆又一重要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