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语贤
在山东省淄博市北部,有一块“风水宝地”,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长河中,犹如烂泥中一朵安静的莲花。而这群山深处,有一群听天由命的农民,上演了一段悲壮的故事。
中国北方群山深处的村庄会是什么模样?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凤凰镇,一个凤凰山脚下的典型传统北方乡镇。在这片封闭落后的土地上,南金、北金、中金三个村庄,在过去长达二十年的时间中,俨然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富庶王国——不仅建起了两个规模庞大的企业集团,走出了两位“山东十大百亿富豪”,也彻底颠覆了农民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而打开财富之门的密码,便在于地下那铁含量高达60%的铁矿。
只是,资源是一把双刃剑。人类对于资源的态度,决定他们能从资源中获得多少回报。当有一天,天崩地裂之声在“三金”村的地下轰然响过,三个失去了铁矿的村庄,将分别面临怎样的命运?
挖掘传说中的金矿
王德强站在村口的十字路口处,眯着眼睛望着灰蒙的天空,身畔连通三村、坑坑洼洼的老沥青路上,装满铁矿石、铁精粉或钢筋、化工原料的货车排着长队,在空气中经年弥漫的刺鼻焦昧中闷声向南驶去,荡起的灰尘足以遮掉半个天空。
作为土生土长的中金村人,王德强经历了三个村庄全部的兴盛与迷惘。
王德强向《商界》记者讲述着三金村的古老传说:相传明朝洪武年间,山西一潘姓人家举家迁至此地,立村者望望烈日,掐指一算——此地藏有金矿!于是,命三个儿子由南至北依次圈地定居,“南金村”、“中金村”、“北金村”由此而来。
几百年过去,后人发现,先辈的卜算并不灵验,即使在改革开放的1990年代,这里仍不过是贫穷落后的农村,王德强也不过是众多外出打工的货运司机中的一员。没有人想过未来该如何脱贫,也没人知道传说中的宝藏埋在何处,摆在“王德强们”眼前的路,除了种地和外出打工,再无选择。
直到有一天,“山东金岭矿业在北边山下发现了高含量的铁矿!”消息陡然打破了村庄的保守和宁静。
那时,“三金村”的绝大部分村民与王德强一样,并没有将这个国有矿业企业的勘探成果与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
王德强回忆,尽管今天的南金村与北金村富甲一方,然而当年,最先捕捉到命运密码的,反而是他们被夹在中间的中金村人。
受“v”字形地势影响,一到雨季,中金村便被雨水淹没。与其他两个村子的村民相比,只能“听天由命”的中金村人更迫切地需要找到新的财富来源。于是,当一批批勘测队和矿工在山脚搭起了帐篷,中金村几个有经济头脑的村民,立即买来挂车,搞起了运输。王德强没有钱,却靠着驾驶技术,在拜把兄弟的引荐下,迷迷糊糊地成了中金村第一名货运司机。
之后,村民眼睁睁地看着王德强高傲地坐在驾驶楼里,开着装满铁矿石的大挂车,去了远方。
远方是哪?也许只有王德强知道。至今,他对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1992年,他拉着一车矿石,按着纸片上的地址,走了一天两夜,才到达西安,待车子停稳,他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临别,客户给了他2000元辛苦费。
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回村之后,王德强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成了村里的能人。
在那个信息闭塞的时空里,王德强的“致富奇迹”经过层层加工,在三个村庄疯传,强烈刺激着贫困而渴望财富的村民的神经。当传说中的地下金矿终于向三个村庄打开大门,无数人眼红着,躁动着,向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挥起欲望的铁锹。
世外的铁矿王国
三金村依托的不是体制,而是天然资源的优势,对于自然资源的利用,早期总是处于自发而低效的状态,分散的个体劳动力,很难打开通往地下宝藏的黄土与岩层。
1992年,时任南金村村支部书记的段连文首先醒悟过来,连忙向上级申请采矿权,一年后,第一批铁矿石破土而出;北金村村支部书记王德洋一上任,就立马召集了一群羡妒的村民,筹资组建了北金铁矿,直追南金的后尘。
十余年后,这两个首先吃螃蟹的人,先后于2010和2011年跻身“山东十大百亿富豪”行列。
自此,南金村与北金村走上了中国农村经济中典型的村企合一之路。疯狂的地下掘金给村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利润,也让原以耕种为主的农民终于尝到了挖矿的甜头。不少外出务工的农民被留守的家人怂恿后,先后回到了家乡。
同一片土地上,两个背景相同、市场重叠、实力相当的企业,对原料铁矿石和其他各种生产资料展开了激烈争夺。在铁矿石产销链条中重要的运输环节上,那是王德强最幸福的日子。这时,有人劝他不如跑点业务单干,并用事实依据向王德强证明了形势一片大好:一个五大三粗的临朐人,在南金村开羊肉汤馆不到三年,就买了一辆二十多万元的轿车。可王德强思前想后,始终觉得“单干”要投资并担风险,还是开车靠谱。之后,他开着挂车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每年都“很有风度”地赚回五六万元。
铁矿石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在南金村与北金村的竞夺中,对铁矿石的占有量无疑是最重要的焦点,而夹在南金村与北金村之间的中金村,便成为双方眼中最大的“肥肉”。
在南金村与北金村的公关之下,布局阶段处于落后地位的中金村,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盈利模式一卖地。
王德强甚至已经记不清,村里的第一块土地是什么时候、卖给了哪方,但他却清楚地记得,“第一块土地的售价为360万元”。1998年,中金村新的村支书边心广上任后,中金村的卖地“产业”进入了最疯狂的年代,八年中,近千亩土地和地下的铁矿石一起,被租赁给南金和北金开采经营。
那些从地下百米深处被开采出的铁矿,最初被运往外地的钢铁厂、冶炼厂销售,一大批的车队、运输公司迅速在当地出现;有了一定的资金积累,南金村、北金村便开始在当地建起钢铁厂、焦化厂生产线,展开配套生产加工;再向产业链下游深挖,便有了发电厂、化工厂、机械厂;服务于这些产业,众多的矿石中介、铁矿石加工厂、机械设备销售公司、物流公司、贸易公司相继出现
围绕着企业的商务需求和上万名员工的衣食住行,相应的商业服务业态的出现也在彻底改变着“三金村”的社会形态。
每一次回乡,王德强都能感受到脚下这块古老土地的飞速变化:大片的土地变成了工厂或住宅区,农民撂下锄头走进了车间;外来农民工、业务员、小老板也逐渐多了起来,公路两旁一下子涌现出几百家商店、饭店、旅馆、超市等,还有六家银行、邮局……
古老而封闭的凤凰山脚下,一个与世隔绝的铁矿王国诞生了。
1999年和2001年,南金村与北金村分别成立了“山东南金集团有限公司”和“山东北金集团有限公司”,成为地方经济支柱之一;而中金村的土地上,则靠南金与北金的开发,建起了采矿厂,村民也通过成为矿工有了更多的收入。
记者向南金和北金集团内部员工调查得知,早在2000年前后,企业的普通员工就能拿到2000元的工资。而另外一些细节或许
也可以证实着这个铁矿王国的繁盛:在淄博随便坐上一辆出租车,说去“三金村”,司机都熟练地知道行驶路线,当地甚至流传着“南金北金,给临淄脸上贴金”的俗谚。
在南金村与北金村的财富传奇中,王德强当初那令人艳羡的2000元的故事逐渐被铁矿王国所遗忘。如果没有2006年初冬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三金村”或许至今仍波澜不惊。
山摇地动
2006年11月6日,王德强至今仍分外清楚地记得这个一生都忘不了的日子。
这天傍晚,王德强正在吃饭,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门窗随之发出恐怖的颤抖声,整个村庄都在震动中摇晃。
王德强撂下饭碗就跑了出去。在离家不到500米的地方,他和几个村民发现了一个足以吞噬几户人家的大坑。他蹲在坑边看了许久,又飞速和几个村民跑回了村子。惊慌失措的农民开始奔走相告,“村庄下沉了”,恐惧一下子随着黑暗吞没了全村。
在对自然之力的恐怖与束手无策中,另一重潜藏多年的矛盾终于被激烈地搬上台面:中金村卖了上千亩土地,为什么没有一个村民收到过一分钱?
王德强说,我们无法和地球说理,却可以找村里“讨个公道”。第二天,在他的鼓动下,300多位村民打着“还我家园”的白色条幅,散发着《告全体村民书》的传单,把村委会围得水泄不通,要求村支部书记边心广“下课”。
至今,王德强仍保存着一张完整的传单,记者看到上面写道:
南金集团在我村居住区不足百米深的地下疯狂开采十三年,将整个村庄地下全部财富掠夺一空,后又不经回填、回采矿柱,导致地面房屋塌陷。中金村委不顾村民死活,将南金十多年来拨给中金村民的补偿款侵吞挥霍……我们不要钱不要物,只要我们美好的家园,将边心广赶下台……
中共山东省委高度重视此次事件,立即派来专家对中金村地质进行调查,结果证明中金村土地确实存在下沉、断裂情况,因此许诺要给村民在未被开采的土地上建新楼,同时,撤销了边心广的职务,准备开始新的选举,还专门成立了换届选举委员会,以确保选举公开、公正、真实有效,但就在选举当天,“选举委员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建筑公司的老板于同建“用200元/票,花了近20万元”,成为新任村支书,不少村民证实,自己收到了“于书记”拉选票的200元。
于书记当即作出承诺:一定会尽快建好居民楼、尽快搬迁,有一户住不上楼他绝不上楼。然而王德强却觉得不靠谱,“一个花钱买官的建筑老板能拯救中金村?”
改变的不仅是经济
事实似乎在证实着王德强的猜测。于同建上任后不久,村里又有350多亩土地被南金收入囊中,村北几块地则归了北金村。
然而,一位曾在中金村委工作过的村民却从另一个角度向记者解读着中金村当时的困境:几年中,中金村大部分的土地被租赁给南金、北金建矿开采,耕地面积已经非常有限,而卖地是“一锤子买卖”,失去了资源优势,中金村的经济命脉已经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居民楼建设,解决村民的住房问题,依然只能靠卖地解决资金缺口。排除人为因素外,当年赖以发展的出租资源,以外来投资建设的发展模式,经过地质灾害的催化,终于形成了恶性循环。
中金村的遭遇似乎给南金村和北金村敲响了警钟,早期的粗放式开采必然留下诸多隐患,更重要的是,铁矿石总有—天将消耗殆尽。
建立在不可再生资源基础上的企业,可持续发展之路在哪里?
北金集团似乎在这场灾难之前便有了深刻意识。因而,从2003年起,北金集团开始了全国性的找矿之路,先后在贵州、内蒙古及山东临沂等地成立了矿业公司,而南金集团则重点寻找境外铁矿资源,自2008年起,先后在菲律宾、秘鲁等国家购买、开发了矿山。
于书记上任两年后,中金村第一批居民楼便建好了。“抓阉中奖”的人噼里啪啦地放完鞭炮,欢天喜地地搬了家。王德强没在“中奖”行列,他在名单上看到了于同建及其兄弟三人的名字,其他住上二楼或三楼“好房子”的也都是村里的“实力派”。
王德强有些憋屈,他被安排到了六楼,今年年底才能搬家,“老房子作价7万元,扣除15%的评估费,自己又添了2万多元,买到了一套90m2的房子,上边给了1万元拆迁补助。”不过,当他得知,拆迁房屋的评估费用一般为2.5%时,顿时哑然。
2012年春节过后,由于“曾经带头闹事”,一纸解聘公告,王德强被工作了十几年的运输公司开除了,急火攻心,他突然倒在了床上。
村民们议论纷纷,老王不开车了,是不是得了癌症?有可能,他舍不得买水喝!
记者从中金村村民口中得知,这些年来,中金村每年都有十几个村民死于癌症,人们不假思索地把灾难归罪于周围化工厂和焦化厂的四季不断排放出的废气。一天,一个走乡串巷、胡子拉碴的瞎子来到了村里,在人堆里坐了下来,摇着铃铛,鼓捣了半天,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地下水有问题!从那之后,绝大部分家庭都开始买水喝,“1块钱25公斤”。
在淄博市里工作的儿子回来看王德强,父子二人嘘寒问暖了一番,便陷入了沉默。吃过晚饭,儿子终于开口说,女朋友家里让他在市里买套房子,还缺10多万元的首付。
王德强没有回答,一个人盯着房顶蜘蛛网似的裂缝,一声不吭地躺到了天明。第二天,他慢腾腾地从床板下掏出几张存折,塞进了儿子的口袋。
儿子走了,但他并不知道,这是王德强的全部积蓄。
喝了几天中药,王德强顽强地站了起来,出门寻找生计。
村里不少房子都倒塌了,有的只剩半面墙,露着青砖;唯一还保持着热闹的公路两旁,一如既往地聚集着近千个小商贩的货摊,向西一直延伸到大半个村庄里头;卖鞋的商贩用扩音器播放的“骗人广告”和尘土一样扑面而来,生活回到了真实,铁矿王国仍在,只是早已与中金村无关。
王德强在集市上买了两条鲤鱼,朝拜把兄弟的新家走去。刚敲开门,兄弟媳妇脸都绿了,“大哥……等你病好了……再来。”他憋了一肚子气,扭头就走了。
几天后,王德强在一家小货运部找到了一份短途运输工作,在重新握住方向盘的那一刻,那些“最好的日子”突然从记忆中扑面而来……
采访后记:
2011年,于同建被免职,新一任村干部刘玉桐上任后,推出了两项举措:村民每月可以领到165元生活补贴,65岁以上的可以到老年公寓安享晚年。
这无疑是好事,然而对于失去了资源又面临地质灾害的中金村,如何保障这些民生政策的长期落实?当记者在新建好的中金村委采访期间,问及诸如“中金村为何没有像其他两个村庄一样致富”、“未来又靠什么发展”等问题时,在座的四人,均以沉默回避。
如果中金村的问题仍有村委会的人为因素,那么看似成功的南金村和北金村面临的却是更深层的风险。依靠向外找矿,南金集团和北金集团固然避免了暂时的资源枯竭,但即使将找矿的脚步扩大到全球,铁矿等不可再生资源依然有采尽的一天。
如同粗放的资源利用模式必然遭到自然的报复,传统的以资源换效益的模式也必然终有一天走到无从回头的绝境。
资源型企业如何找到真正的可持续发展道路?人类怎样实现对自然资源最合理的利用?需要思考的或许远不仅是三金村,也不仅是某个企业或商人。
编辑李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