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的那一首,康定情歌

2012-04-29 16:52小醉
南风 2012年7期
关键词:蓝田康定香蕉

小醉

有的相爱,在特定环境下,真的不用男婚女嫁。

即使没能做蓝田的新娘,可在我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和花和月,我与蓝田,长少年。

1

你留意过城市的人行道没有?我不是说人行道的宽度和旁侧的树种,而是中间由十条竖纹拼凑的桔黄小道,如果你像我一样削瘦刚好并肩而行。闻言,你会笑,平白无故,凭什么并肩而行?

我知不管你是路人甲或乙,如果没有关联你一定对我毫无兴趣。可我很想认识你,因为,我需要你替我寻找一个人。你会说,行人多了去,凭什么帮你?

那么,做个交换好不好?

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时间不长,你靠在人行道一侧的法国梧桐抽支烟,时间就够了。

至于我与你交换什么,很简单,请留意过往路人中有没有一个大男孩?削瘦,大眼睛,穿天蓝格子衬衣。你不要说这样的男孩比比皆是,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有不同之处,只要肯耐心分辨,就一定会发现他。

恐怕你还要问,自己看一眼不就行了,整这么麻烦?

我也不想打扰你,但我说,你能随意在人行道穿梭,而我只能走在桔黄小道,你会明白吗?

亲爱的路人甲或乙,我是盲女。如此讲,慈悲的你定会同情心大起,说许多安慰的话。谢了,此时已无需用言语表达什么,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唱首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对,《康定情歌》。你只管唱,请允许我掏出口袋的小酒瓶,喝上一口。这样,故事就能开场。

2

我叫小暖,成长在单亲家庭。

妈妈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十分严厉。我打小就不敢与她亲近,因为她对我一直冷冰冰没有笑脸。我常年自己睡一个房间,陪伴我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浣熊。

睡不着,我就会猜测,横在我和妈妈中间的是什么?

是否爸爸的无情抛弃伤害她,让她把满腔怒气记在我账上?抑或,我身份暧昧,让她无法释放母爱?答案徒劳无功,因为我并不敢质问妈妈。光阴与困惑一起催我长大,身体袅袅婷婷,言行举止羞涩矜持,我知,自己长大了。

只是,总有一缕飘渺的孤单,昼与夜,线团一样在我内心不停地纠缠。让我感觉自己像困住的小兽,怎样都找不到通往快乐的出口。

我家住在明珠府邸,面临碧波荡漾的龙源湖,风景优美。

我告诉好朋友水玉觉得闷,她建议去龙源湖玩遥控舰艇,或者,去楼下花园跟园艺师傅浇花剪草。如此一说,我登时觉得一片光明,困难迎刃而解。

可事实上,说来花团锦簇的事,做来却索然无味。

直到那天放学回家,电梯维修,我步行经过302室,一位大眼睛的男孩靠在门上唱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我奇怪他会唱这样的情歌,于是停下。

“嗨,小暖,等你好久了!”正值初春,燕子在楼道叽叽喳喳地喧哗。我打量他,眉目俊朗嘴角含笑。“你谁呀?”我冷冷地问。

他伸展双手跳过来,掌心密密麻麻写着:我是蓝田;我爸是你妈的中学同桌;我去过你家你不在;今年开始我家就在你楼下;你妈同意我们来往;我爸是五十弦的大厨;我愿和你一起玩。

字迹工整,手指纤长。

忽然想起这些天晚饭,妈妈拎回家的麒麟鲳鱼,炸蛎黄,火龙西米蒸丸,都是五十弦的招牌菜。“你为什么唱这首歌?”“别的歌凄惨软绵,没劲。”他笑了。“幼稚!”我说完也笑了。其实我很喜欢这首《康定情歌》,觉得这歌将世上爱情演绎得热烈奔放,荡气回肠,使人对爱情心生向往。

“喂,你爸会做拔丝香蕉吗?”我问。他一听哈哈大笑,弯腰做出邀请的姿势。“干嘛?”我不解。他说你不是想吃拔丝香蕉吗,我做给你。

蓝田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他系好围裙麻利地剥香蕉裹鸡蛋,打开火熬制白糖。我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过和我年纪相仿厨艺却如此老练,特别是他将香喷喷的拔丝香蕉摆在桌上,我惊叹不已。

我飞快地吃完一盘拔丝香蕉。

蓝田坐对面静静看我举筷,咀嚼,吞咽。“校长是不是不让你吃甜食?”我摇头,“她不会做饭而已!”落日余晖从玻璃窗折射在我和蓝田中间,熠熠闪光。我掏出宝珠笔在自己掌心写道:小暖;漂亮女生;喜甜食;愿和你一块玩。

3

蓝田老爸有点胖。

但脾气极好,常带蓝田上我家来。妈妈负责检查我们的作业,我和蓝田窝在沙发打游戏,他爸在厨房做饭。开饭时,蓝田笑嘻嘻报菜名:柠檬麒麟虾,菊煎丸子,莲花煨蹄,川贝炖豆腐。妈妈轻声说老蓝,不用这么麻烦,家常便饭就好了。

吃完饭,我和蓝田跑到天台看流星。

他把一条腿悬在护栏外面说,小暖,我爸上中学就喜欢你妈,可惜她看不上他。我踢蓝田一脚,他身子剧烈晃动,吓得我赶紧扯住他胳膊。“小暖,我爸在五十弦有股份,他现在能不能配上校长?”

我叹口气。

早就瞧出一向严厉冷漠的妈妈对老蓝颇有好感,这让我暗生嫉妒。我甚至想阻止他上我们家,可一想到这样做就不能再和蓝田玩,我泄气了。

一颗流星迅疾滑向天际。

蓝田赶紧合掌闭目,念念有词。我心里一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永远别让妈妈得偿所愿!

偶尔,妈妈带我和蓝田去五十弦。

老蓝并非像蓝田描述的那样在厨房汗流浃背,他衣冠楚楚在包房等我们。康定情歌在房间流淌,妈妈眼底闪烁一种温情。于是,我格外难受,坐立不安。蓝田看出端倪,问我是不是闷?我点头,他就带我回家。

我们在龙源湖玩遥控舰艇,看着水花四溅,我突然蹲下哭。

蓝田扔掉遥控器用袖子替我擦眼泪,小暖,是不是想吃拔丝香蕉?我一把推倒他,哭着跑回家。哭半天,蓝田打来电话,小暖,下来吃拔丝香蕉。我下楼,他系花围裙在家门口迎候,一见他,我忍不住破涕为笑。

我们端盘子坐在飘台,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小暖,校长是不是对你不好?没有的事;你是不是怕她嫁给我爸?不怕;那你哭什么?要你管;我知道你哭什么!你哭校长不知道你喜欢拔丝香蕉,而你吃拔丝香蕉是因为觉得生活不够甜!

心事被看穿,我不由狠狠掐蓝田的胳膊。

他求饶,帮我戴好歪掉的发卡,突然说:“小暖,你是不是想谈恋爱了?”啐他一口,不再搭理他。

妈妈半夜才回家,我侧耳聆听轻盈的脚步,涌起一股恼恨。她许多年都不曾如此欢欣,如今不加掩饰的幸福一下将脆弱的我击垮。共同生活这么久,我竟抵不上一个外人的威力,我为自己在她心中轻如羽毛的分量耿耿于怀。

搂抱大浣熊,辗转难眠。

蓝田说得没错,我一直难过妈妈的漠然,她不知我爱吃拔丝香蕉是觉得日子不够甜,需要借助食物来填补孤单与苦涩。我一直渴望被娇宠被关注,而这一切,却只有蓝田给予我。

康定情歌在夜色中骤然响起,蓝田的影子在脑海清晰浮现。

想起那个莽撞少年,我红了脸。

4

路人甲或乙,我闻到你香烟的味道,微辣中掺杂黑巧克力的香醇。不要说描述得不够专业,这种烟,蓝田也常抽。

那年,我和他在本市读高三。

老蓝不再上我家做饭,因为我告诉蓝田不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蓝田不让他爸上我家,晚饭恢复过去的简单,酸枣仁粥,桂花梨丝,麻油榨菜。我和妈妈默默吃饭,谁也不说话。

如果她肯开口和我商量老蓝的事,我一定不计前嫌。可她一如往年的缄默冷淡,吃完饭就去睡了。我静坐,看橘红灯光中落寞的四把椅子,一种忿恨在内心山呼海啸。为什么,血缘母女却咫尺天涯;为什么,我用心良苦地靠近总会触上冰山?

经年累月积淀的不甘与愤懑悄然爆发,炸得一颗期待的心满目疮痍,灰烬落地生根,统统长成了恨!

一日,妈妈打电话说不回家吃住,学校有应酬。

夕阳中,我握着话筒默默站立,一直到夜幕笼罩房间。去酒柜拿妈妈存的白酒,坐在飘台慢慢喝。蓝田推门而入,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龙眼肉长寿面。“小暖,生日快乐!”酒瓶啪嗒落地,浓烈的酒香四溢开来。

蓝田把卫生打扫干净,背起醉醺醺的我去天台观赏星空。

我蜷在蓝田温暖的怀抱,看他唇间一明一灭。“给我一口。”我要求。他低头盯住我,猛然把香烟丢下护栏,一张脸覆盖过来。

我嘴里全是酒的味道,而蓝田,疯狂搅动的舌头除去微辣还有黑巧克力的醇香。夜空晴朗,星光照耀蓝田棱角分明的脸熠熠生辉,他眼里全是柔情,水一样软,蜜一样甜。“小暖,小可怜。”蓝田呢喃。

我把淌满泪水的脸贴在蓝田嘭嘭跳跃的胸膛,听真挚美妙的誓言在夜风中砰然开花,一朵一朵,让我荒芜的心田一瞬间花团锦簇。

从此,我和蓝田开始正式恋爱。

我们在学校成双成对出入,回到家,不见面就通电话。水玉警告我收敛,她说学校明令禁止谈恋爱,别往枪口上撞。

我学给蓝田听,他肆无忌惮地笑,说他不怕。

晚自习放学,蓝田背着我回家,小巷昏黄的路灯将我俩的影子拖得无限长。我轻声哼唱康定情歌,蓝田霸道地说,小暖,我爸娶不上校长,我却一定要娶到你!这是我最满意的结局,我不由闭上眼在蓝田背上幸福地摇来晃去。

有一天老蓝敲门,我妈不在家。

他局促地坐在沙发,双手绞来绞去。“小暖,你妈让我告诉你,我们打算春节结婚!”老蓝揭破谜底。“没有名分的交往给她工作带来不必要的影响,小暖,你可以给我提任何条件!”老蓝态度诚恳。我嘘口气,请他回去,这事让妈妈亲自和我讲。

第二天,晚餐很丰盛。

李连贵熏肉,梅花鹿血糕,茯苓包子,海参饼。妈妈开瓶红酒说,小暖,你也喝一点。我扯过饼干盒倒出威化饼,一块接一块咀嚼。“有人检举你和蓝田谈恋爱,有没有?”她不提老蓝,矛头却指向我。

我抬头盯住她,觉得虚伪。

是,我俩是在谈恋爱,要开除吗!我咄咄逼人。妈妈脸色阴沉,端着酒杯强压怒火,“怎么,说不得你吗!”我用力握住威化饼,“问题是你把蓝田招来的,不是吗!”一句未毕,一杯红酒兜头浇来。

啪,妈妈奋力摔碎酒杯,指着门口冲我怒吼:滚!

5

我抽纸巾擦一把脸,摔门而去。

想都没想,买票去了康定。

关机三日。

第四天特别地想蓝田,强烈地想,就开机。

蓝田的电话马上打进来,问我在哪里?

我已站在康定的七色海一侧,凝望犹如镜子般平静透亮的湖面流泪。“乖,校长说她那晚喝醉才失控的。乖,先回家,剩下的事我来解决。”蓝田嗓子嘶哑。

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高山白雪,也倒映出我单薄的影子。

我一点点告诉蓝田,这些年我的生活就像一张风干的树叶,脉络清晰却毫无生机。缺失一个正常温暖的家,没有疼惜我的人,我觉得百无聊赖不想再继续活下去。

“你敢!”蓝田歇斯底里地吼叫。

他说你不知我喜欢你爱你吗,你舍得抛弃我吗!小暖,我为什么会做拔丝香蕉?是因为我妈病死后我爸费尽心机想和校长重续前缘,他常常忽略我。我也曾整晚睡不着,也曾偷偷哭泣。有一次照菜谱学做拔丝香蕉,吃完觉得心里甜了,就一直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心里的苦。

蓝田恶狠狠的声音突然变柔软,“小暖,遇到你,我的心不用吃拔丝香蕉都是甜的,你真美,和你相爱真好。乖,世上的父母或许会自私,但爱情一定不会!知道吗,与你白头偕老是我对流星许的愿望。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坐在波光粼粼的七色海前,紧紧抱住电话。

两日后,蓝田来接我回家。

我们在康定景区的杜鹃峡中紧紧相拥。

溪涧飞珠溅玉,溪岸林木葱郁,蓝田采摘大如海碗的红色杜鹃插在我的发卡,不停吻我流泪的眼睛。他说乖,我已在学校附近租好公寓,我们同居吧!

杜鹃峡真美。

各色杜鹃这里一团那厢一簇,似珊瑚赛过珍珠。我蜷在蓝田怀里听他深情哼唱《康定情歌》,心里一点点回暖。

我还是太小,想不开时一心求死,但凡一点温暖就能拉我上岸,更何况,救命稻草是蓝田。他许诺回去我们就同居,这是一份充满神秘与蛊惑的力量,让我心如鹿撞,盼望不已。蓝田久久地凝视我,眸子里流光溢彩。“不要脸!”我小声骂他。他一头栽下来,长睫毛在我脸颊不停地刷来刷去。

我终于破涕为笑,柔声叫,蓝田。

我们欢欢喜喜相伴回家。

飞机掠过云层,“嗨,落地有惊喜。”蓝田神秘地说。我提高警惕,你搞什么花样?他不肯说。“你不会让校长接机吧!”我说完想站起身。蓝田按住我的肩,在我脸上轻啄了一下,乖,绝不会让你半点不开心!

飞机落地,城市的午夜灯火璀璨。

我们牵手走到停车场,蓝田掀开一辆蒙着的汽车,我惊呆了。

鲜艳的红玫瑰沿车身围绕一圈,在车前端簇成一颗巨大的红心。芳香弥漫,蓝田单膝跪地。才看清躺在他掌心的铂金戒指,镶嵌一颗小钻在夜色中不停闪烁。星光疏朗,蓝田仰起脸,一字一句:小暖,未来叵测,请早早嫁我!

只此一句,我已是热泪奔涌。

我笑着把双手统统伸过去,任他摆布。蓝田依次吻过我的十指,把戒指戴好。“上车吧,我的新娘!”他打开车门,把我抱进车厢。

恍如梦中。

车子驶上高速,《康定情歌》在车厢流淌。蓝田兴奋不已,不停凑过来吻我,逮住眼睛就吻眼睛,碰上鼻子就吻鼻子。我莫名地慌乱,难道真要同居?

“蓝田,行吗?”我喃喃地问。他大笑说,小可怜,你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吗!我羞红脸,用力捶打他。他快乐极了,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伸进我的后背。一股异样的感觉电流般击垮我,我登时全身软绵绵无力反抗。

蓝田把嘴唇覆盖上来,堵住我未能及时说出的话。

6

路人甲或乙,是你在提问吗?

问我在车上是不是想对蓝田说,我爱你。

不是,我只想告诫他车在高速公路行驶,注意安全。

不过现在说出来,已太晚了。

那一晚和蓝田在车厢温存缠绵,突听天塌地陷的一声轰响,汽车迅猛旋转,剧烈碰撞,我都来不及恐惧和尖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眼前一团漆黑。

我一时回不过神,伸手想摸大浣熊。“别动!”声音陌生。“我在哪里?”我颤声问。“医院。”答复没有温度。大脑电光一闪,我双手搅在一起,真的多出一枚戒指,原来我不在家里也非做噩梦。“蓝田!”我尖叫,翻身而起。

有人死死按住我,警示冷静。

突然醒悟,伸手在眼上一抓,竟蒙着厚厚的纱布。我奋力想扯掉这些阻碍看见蓝田,却被人捉住手脚。“他当场死亡,你不用再叫了!”冷冰无情的宣告犹如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心脏,我全身抽搐,昏死过去。

过了两天,妈妈才到病房来。

她说车祸现场惨烈,汽车翻滚下高速公路撞在废弃的桥墩,裸露的钢丝彻底刺坏我的双眼。我问蓝田呢?“小暖,蓝田不在了,这两天我们在料理他的事。”妈妈悲伤不已。我拼命摇头,不可能,蓝田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

外伤痊愈,妈妈接我回家。

老蓝做好晚餐,春笋烧蘑菇,首乌鳝丝,翡翠红螺,决明子粥。我听他报完菜谱,只问一句,蓝田呢?

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感觉到一种伤悲。妈妈打破僵局,却讲起我的身世。她说当年老蓝苦追她,她不屑一顾。嫁给心仪的男子,却不料他不但背叛还把一个孩子抱回家,她真想掐死那个孩子,负心男子却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死了,我再无法得知你的出处。小暖,原谅我这些年的冷漠,我实在跨不过心里的这道坎!”真相让我始料未及,全身发冷。我没哭,只是觉得无边无际的悲凉。

亲爱的路人甲和乙,这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三年来,我一次自杀的念头都没涌现,因为我根本不信蓝田会死,我决意要找到他,验证他平安无事。

三年中,我学会自己上下楼,学会去商场买东西,学会凭感觉做拔丝香蕉。端着烫手的盘子坐在暖洋洋的飘台,我反复对自己说:小暖,蓝田一定没死!非我偏执,我确实能感到蓝田存在的某种气息。

都说瞎子的听觉嗅觉格外灵敏,我真在空气中闻到过蓝田独一无二的味道。尽管只是倏忽一闪,还是被我捕捉到蛛丝马迹。我告诉老蓝绝不会纠缠蓝田,我只要确定他还活着。老蓝幽幽一叹,孩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何苦骗你?

眼前的黑暗无边无际。

我不允许自己消极懈怠,每天摸索着穿戴整齐去人行道走路。我假设蓝田是嫌我成为废人才不肯见我,我必须证明给他看,失去眼睛一样活得很好。

不要问有没有摔跤,不要问会不会撞墙。亲爱的路人甲或乙,这些小磨难对一个大难不死的人不算什么,因为,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做。

这件事就是,寻找蓝田,听见蓝田,触摸蓝田。

三年里看不见草长莺飞,但我听得见花开花落。瞎子的世界虽然黑暗,但依然有花香鸟语,春暖秋寒。

找到蓝田的强烈意愿促使我能够生活自理,对蓝田的甜蜜怀念让我毫无怨言。既然我的出生是错误的开始,那么后来种种,岂是我能掌控和左右。我故意忽略所有的前尘往事,只在乎当下,有事可做,有梦可依,有人可寻。

三年,一千天,我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盲人道独自走,已空走了千遭万遭。

并不见蓝田出现,尘世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于是,我只能求助路人甲乙丙丁,帮我分辨出蓝田的身影?

7

第四年的日历刚刚掀开。

我听见妈妈在厨房煎炒烹炸。

摸索着播放音乐,今天我过生日,老蓝也来庆祝。

我明确告诉老蓝,他和妈妈的婚事我无异议,不是因为需要他们照顾才降低姿态,是我终于明白相爱要及时。

纱窗开着,初春的空气清冽芳香,我突然嗅到一丝久违的气息。

我侧耳,歌声掩映下房间有极其微弱的脚步走动,应该是赤足且蹑手蹑脚。我一颗心狂跳,拼命压制才没喊出来。

菜上齐了,老蓝和我碰杯,祝我生日快乐。

我伸手正前方,触摸到一盘热腾腾的拔丝香蕉。“蓝田。”我迅疾脱离椅子,在房间发疯地捕捉。椅子倒了,杯子掉了,妈妈给我养的导盲犬被我一脚踢翻,呜呜叫着。“小暖,你别这样,我们告诉你实情。”妈妈拦腰抱住我,哀求。

老蓝咳嗽半天,说车祸中蓝田只是皮外伤,如今他读了大学,交了女朋友,过几天就要结婚。“他刚才是不是来过?”我绝望地求证。“他不敢面对你。小暖,放过他吧!”老蓝泣不成声。

我缓缓瘫坐地上,死死捂住双眼。

原来蓝田真的没死,读大学谈恋爱,还要结婚。命运真残酷,都不肯让我看一眼这几年来他变了没有?眉目是否依旧清俊,唇角的笑意还在不在?

妾发初覆额,折花马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和蓝田在纯真年代清澈地相亲,在情窦初开的花季热烈地相爱。而且,临别的爱情盛宴被他布置得那般美轮美奂,足以让我死而无憾。

几年来,我的世界再无黑与白的对比,缺失昼与夜的交替,时时刻刻都是一场梦。我能坚持活下来,就是觉得身在梦境,随时都能梦醒。而梦醒时分,蓝田一定笑吟吟出现,背我上天台看流星;抱我忘情亲吻;会笑着跑进厨房,做一份甜蜜的拔丝香蕉;会遵守承诺带我去公寓,我们同居。

爱情于最美戛然而止,我如何甘心?

老天不负有心人,几年后竟找到了蓝田,这对我是意外之喜,也让我忐忑不安。穿戴整齐出门,在桔黄小道走来走去。

梦境一般的世界,暖的是阳光,凉的是春风。

我的心,开始一点点感觉到疼,从我的十根脚趾慢慢升腾上来,赛烈酒如浓雾,狠狠涌进三寸胸膛。一寸是想念,一寸是迷惘,剩余的一寸,是相忘!

蓝田,我变成一位盲女,连你都不肯牵我的手与我相伴下去,这世上,我还能依附与谁?

8

妈妈终于同意我参加蓝田的婚礼。

我去商场买旗袍,选那种带流苏的紫缎。导购把我在镜前三百六十度旋转,笑着说,你真美!

我知。

因为几年来我对自己的漂亮不曾有半点松懈,在家练瑜伽,去大街走路,敷面膜,涂唇膏,和美丽有关的任何步骤我都不马虎。我虽看不见,但世界是明亮的,众目睽睽,我必须保持漂亮。也是因为,我肯定蓝田还活在世上。

老蓝说新娘是水玉,她家也住明珠府邸,过去常找蓝田一起玩。

没出事前水玉常和我念叨蓝田,自从我瞎了眼睛,她极少找我。偶尔,我在楼下和园艺师傅学习剪草浇花,她路过,会停留片刻。“小暖,你的鞋子湿了。”她提醒。我握住大剪刀,“水玉,有空去家里坐坐吧!”

邀请是诚挚的,但她一直没有出现。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在忙着和蓝田谈恋爱。我丝毫不怨恨她,既然蓝田都能狠心离开我,还有谁,会忠贞不渝?

我给水玉买一串水晶链子,给蓝田买一只手表。不管怎样,祝福总要当面送给他们,做完这一切,我就去康定了。

瞒着妈妈,我已和康定药池沸泉的管理人员联系,去做沸泉的按摩师。几年来,我偷偷在城东一家盲人按摩院学习,并拿到毕业证书。我已不恼恨妈妈这些年的冷漠疏离,她能收养我已是恩惠,只是此后,我不想再做她的负累。

闹钟响了,我洗漱换衣下楼。

婚礼在五十弦的宴会大厅举办,妈妈早早就去了。

我算好了时辰,此时他们已交换过戒指喝过交杯酒,大局已定,任何波澜不会再起。我执意参加婚礼只想让蓝田端详光鲜亮丽的我,听他轻轻叫一声,小暖。这一声呼唤,我等待太久。

婚礼进行曲在大厅飘荡。

我循声而入。

“小暖。”是水玉的声音,甜蜜中掩藏一丝不安。“新婚快乐!”我由衷地说,并把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过去。水玉飞快跑来,轻轻拥抱我,谢谢你,小暖。

我握住另一只盒子站在原地,缄默地等待。

“小暖,高兴你来!”熟悉久违的声音终于响起,犹如春雷一般在我脑海炸响。我身子一晃,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是你吗,蓝田!”我轻声问。“是我。”我仔细倾听声音的源头,他应该在一米开外。

数年不见,难道这就是我们如今的距离?

心里缝合伤疤的丝线一瞬间被呼地扯开,细细密密的疼一路泛滥开来。我克制住汹涌的眼泪,强装欢喜:蓝田,新婚快乐!他沉默十秒,轻轻笑了,“小暖,坐下吃酒席吧,每张桌上都有一道拔丝香蕉。”我一听也笑了,难为五十弦的大厨肯做这样的低档菜品。这时老蓝走过来,热情邀我入席。

大厅的客人早已入座,我听得见酒杯清脆的叮当。

但我站立没动。

我在等,等蓝田走过来,亲手接住我送的礼物。

几年黑暗教会我面对喜忧参半的现实,说服我接受铁定不改的安排,此时此刻,我早已懂得妥协和认命。但我还是想,亲自把手表给蓝田戴上,再轻轻抱一抱他。

如果他看得见我的模样和神情,就一定会懂,懂我的心意。

“你穿旗袍的样子真美。”蓝田夸赞。我放心了,原来他没有瞎。“小暖,入席吧!”蓝田发出邀请。我仔细分辨他的具体位置,听声音他该在我左侧一米范围内。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欢快的康定情歌在大厅响起,一时间笑语欢声。

我闭合双目,略微沉吟,倾力前扑。

仿佛看见如金子般波光粼粼闪耀的七色海,湖水清澈透明,有俊朗少年在对岸冲我微笑。他就是记忆中的蓝田,疼我宠我,丰盈了我光明的前半生。今日此刻,我只想在远行临别之际,跳进他的怀抱。

“小暖。”蓝田一声惊呼迎上来。

温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春风般笼罩我。

他来我往的碰撞中,蓝田倒在地上,我倒在他身上。

猛地觉出异样,他竟眼睁睁看我摔倒扶不住。我不由伸出手,摸到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接下来,触摸到他的胸膛。我的双手稍作停留,延伸两侧。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触摸到。我再次摸索,还是什么都没有。

“蓝田,你的双臂呢?”我颤声问。

“小可怜,它们留在高速下守护你的双眼呢!”倒在地上的蓝田语调诙谐,长睫毛在我的手臂下扫来扫去。我屏住呼吸,因为任何轻微的震动都会让我即刻晕厥。

9

亲爱的路人甲和乙,我嗅出你的香烟已燃尽,丢了吧!

我的故事已讲完,而此刻,我们是站在康定的大街上,迎着海洋季风说话。

那日我参加完蓝田的婚礼,悄然去了机场。

婚礼上水玉说蓝田会用双脚做许多事,她选择和他结婚出自爱情并非怜悯,我相信。就像我相信自己不再怨恨妈妈和命运一样,经历过挫折打击,长大成熟的我终于懂得世事人心。

沸泉距离七色海三公里。

我上班一年,生活稳定,心情平静。

也常常会想起蓝田,想他倒在五十弦的大厅还在豪气冲天地对我笑,“小暖,我会用双脚做拔丝香蕉,哪天,你尝尝!”大厅里,人声鼎沸,我紧紧抱住削瘦的蓝田,说不出一句话。

眼前的黑暗无边无际。

我的怀里只有铁骨铮铮的蓝田,原来他与我一样,大难不死,活而坚强。蓝田一直在笑,说几年来无数次看见我摔倒,看见我咬牙爬起来接着前行。“小暖,好样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他用牙齿轻轻咬住我的手臂。

我摸索着把手表和戒指装进他口袋,用力拍打。

原来真相是这么一回事,我不停地在寻找他,而他,也一直在身边不离不弃地看着我。看着我,就是一种不辜负了。我抱紧蓝田,笑着说命运真好,用我们想不到的方式留我们在繁华尘世,只要知晓你还在,我就不肯死。

蓝田极轻一叹,小暖,我这样做,你懂得!

我懂得,蓝田是怕自己成为我的负累,才一直不肯现身。他是担心来日方长,彼此会因为心疼和照顾不周,委屈了一份大难不死的爱情。

我摸摸他的脸,替他擦去眼泪。“蓝田,我一定会自食其力,还要活到白发苍苍。很高兴再一次拥抱你,能确定彼此安然无恙,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蓝田无声,只是牙齿狠狠用力,我觉到了疼,从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底。但我忍住没哭,微笑起身,去吃酒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吃拔丝香蕉,我决定再不吃了。

不是吃够吃厌了,而是每吃一次就会心疼一次,因为蓝田那句,小暖,我会用双脚做拔丝香蕉,哪天,你尝尝。我看不见蓝田几年中艰辛的努力,我一点都帮不到他。所以,我心甘情愿让水玉嫁给他。

有的相爱,在特定环境下,真的不用男婚女嫁。即使没能做蓝田的新娘,可在我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和花和月,我与蓝田,长少年。

路人甲或乙,你怎么又点燃一支香烟?

不用劝说什么,我或许比你更珍惜生命。人生无法保证一帆风顺,再遇到任何麻烦我都不言放弃。因为,我被蓝田爱过。爱过才知,哪怕黑暗也是好的,因为美妙记忆在黑暗中依旧五彩斑斓,活色生香。

之所以请你帮忙,是担心有一天蓝田来康定,错过见我。

如果你听完我们的故事,就会帮我留意到他,削瘦,大眼睛,穿天蓝格子衬衣,断臂。如果看见他,请你一定带他来沸泉,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度,让我们相见。

我保证自己依然会很美,长发飘逸,眉目含笑。

而蓝田,经过岁月和水玉的锤炼,会变成何种模样?

请你不要告诉我答案,我清楚这样的相见一定会有但无确切期限,也就是说,我必须认真欢喜地活着每一天,等待机缘巧合,你遇上他并带他来,让我将心爱的蓝田,听一听,仔细触摸。

那时,不管光阴流逝多少年,我一定再度拥抱蓝田,仔仔细细唱一首康定情歌给他听。就像第一次相见的初春,放学的我路过他家门口,年少的他靠在门上轻轻唱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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