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我没有准备回乡,从《手机报》获知,近几日将是出城高峰期。我由此联想到高速公路,进而联想到了昨年的今天。
昨年的清明,正是春光灿烂,我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关于春的诗词,分享杜牧之的《清明》。雨纷纷,欲断魂,孩子们入情入境。分享完毕,我要求孩子们模仿《清明》的手法,结合现实生活写一首现代七绝。为了启发孩子们的想象力,我率先即兴赋诗一首:“清明时节暖洋洋,高速路上行车忙。试问哪家哭丧有?都把祭祀当排场。”吟毕,望向窗外:暖暖春光,菜花正铺满远山的路……孩子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旁听的孩子们的家长非常满意,我也兴致昂扬。
那是我去年最穷的一段日子,我利用周末,在外面学校上写作课。现在回想起来,我突然为吟出那首诗而感到有些后悔——那都是些即将小升初、拟冲刺名校的孩子,尽管我自认为“创作”的那诗还颇有韵味,但我只是蹈袭前人,急于让孩子们应试,对清明的诠释却是那么的浅薄而消极。我本想对比突出古人在清明时的真切悲痛,但给那么年少的孩子讲那么现实的诗句,不免过分了些。
后天便该是清明了,我越发感到躁动与不安。以前当战士时,我最怕的节日是春节和中秋。那个时候,我往往会选择在节日时站哨,因为只有站哨,我才可以在守护驻地的团圆与欢快的同时,感到一份只属于自我的孤独与温和、悠远与宁静;那时,我便会带着淡淡的哀愁,想念远在家乡的父母与女友。那样的感受,伴随我上了军校、当了排长,再恋爱、然后结了婚……好长一段日子里,我对春节和中秋的感受越来越淡;再后来,每逢这两个节日,还多了些不可回避的应酬。而清明于我,一直有些遥远,这可能跟家乡的偏远以及部队的管理有关。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正式在清明当天回家乡给祖先上过坟。
去年的“十一”,幺爸的肺癌到了晚期,他的养子又因贩毒被关进了看守所,身为我们这辈的长男,我有义务要回去。在我的带头下,亲戚们纷纷响应。我骗幺爸说他的养子二娃不久就会出来;我还对幺爸说,坚持就是胜利,信心创造奇迹。我像在给面临任务的战士作动员。在我们的打气下,幺爸乐呵呵地说:“是人都终有一死嘛!生命对谁都是公平的。”我们离开家乡后一个月,幺爸最终还是走了。在他弥留的日子里,是我父亲里里外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父亲是长兄,长兄如父。父亲是一个执著而憨厚的人,从来都不会因为别人的态度改变自己的做法。幺爸命悬一线时,人情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其对健康的威胁,甚至远远大过了癌症本身。因为癌症,幺爸家里已经被掏空了,周边的亲戚也都躲得远远的;而他远在深圳的亲生女儿仅回来过一趟,扔下微不足道的一点钱就走了。唯有父亲,自始至终都和我幺妈一起,每天给幺爸买氧、换氧、喂饭。听说,每天夜里,总能听到一声声“哥哥啊——!”,之后便是一阵阵呼吸堵塞的声音,让人从骨子里揪心。直到料理完幺爸的后事,父亲才算真正归了家。母亲没少为这事抱怨,说就连和幺爸同父同母的几兄妹都没怎么行动,和幺爸只是同父异母的父亲又何必那么上心。
这又让我想到了读初中时,父亲照顾病危的外婆,也是那样没日没夜的看护。父亲这辈子不在乎别人回报,总是默默地付出,并且在付出中收获着心的快乐。在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可以推演的印象,或许那就是爷爷的影子。
父亲做过医生,当过会计。记得我上小学时,父亲健壮而威严,时常坐在药房的诊断桌旁,仔细地看医学书。父亲坐得笔直,穿着也非常讲究:上着扎腰的白确良衬衣,下穿天蓝色裤子,还戴着一块醒目而时尚的“上海牌”手表。他的身边,放着个印有红十字的、牛皮制的、方方正正的行医箱。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赤脚医生。那个时候,没有行医手续,也没有挂靠的单位,当医生全凭邻里乡亲的信任和师傅手把手的教授。
我家那时比较富裕,在村里,是第一批住上四排三间带转阁砖瓦房的。我和妹妹经常从父亲诊断桌的抽屉里偷钱,拿去买花生糖和一起玩的小朋友们吃,因此没少挨过母亲的打;但由于读书成绩不错,挨打时又往往有父亲在一边护着,所以我们有着一般村里孩子没有的优越感。后来,我从村小到了乡小,父亲为我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飞鸽”伴随了我青春期的萌动。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时我会趁父母不在家,偷看父亲的药书——那上面有女性生殖器的图画。在浪漫中、朦胧中、梦幻中,我顺利地进入了省重点中学,妹妹也快小学毕业了。
到了我念高三的时候——也就是1993年——父亲惊喜地告诉我,他当村会计了。然而,父亲的惊喜没有感染到我。那天,父亲照例用蛇皮口袋装了些米、面、蛋、油给我送来,为我冲刺高考补充营养。他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在企求和等待我对他的回应,希望回应中有肯定;然而,我却只心情复杂地希望父亲快走。我长大了,变虚荣了,担心父亲损我的面子。从高二开始,我就时常觉得父亲无能——他总是眼巴巴地望我,望得我发软。我当时讲哥们儿义气,喜欢打架,热衷于谈恋爱,觉得父亲懦弱、没脾气、不修边幅,与城里成功人士的形象格格不入。我最受不了父亲用眼巴巴的神情打探我的心事。恋爱的挫折、小小社会的“风云”和高考的压力,让我躲避不及。再后来,妹妹上了初中;我入伍的时候,妹妹考上了中师;我服役三年后考上军校时,妹妹便参加工作了。妹妹跟我一样,在成长时期都觉得父亲太过软弱。父亲一直扮演着慈父的角色,母亲的强悍让他在我们面前时常失去应有的威严。
对父亲印象的改变,是近几年的事,也许也是我成家了的缘故。父亲是镇里资历最老的村干部。整整二十年了,他一直是优秀党员、优秀基层干部,每届干部选举他都以压倒性票数胜出。老家堂屋的墙面上,最早贴得满满的是我的奖状,后来是妹妹的奖状,再后来一直都是父亲的奖状。多年来,镇党委多次要他当书记,他总推说性格不适合——这的确也是他自己的心声。父亲的医术也越来越好,要看几个村甚至其他乡的病,乡里不管老老少少都认可他。唯一不足的是,在我和妹妹读书、创业的过程中,对比社会经济的进步,父亲的经济条件的确是落后了。看到父亲年轻时的成功,看到父亲供我们成长后的衰老,再看到如今父亲见到我们一家团团圆圆时的喜悦,我深深感到父亲的不易。我敬佩父亲开展工作时的精神。那是一种真正为民服务的精神。听说,父亲想辞去工作很难,镇里的领导和乡亲们都舍不得他。这也是我无法独断地把父母接进城的难处。
父亲没有干部的架子,也没有医生的斯文。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生性善良的农民。记得我们还小的时候,寒冬腊月,雪花飞舞,一个叫花子被邻家凶猛的狗扑倒在水沟里,鲜血直流。父亲闻讯过去,把狗撵开,把叫花子从水沟里拉起来,扶进我们家里,给他包扎,还给他饭吃。还有一次,一只老鼠受伤了,背部感染,化了脓,伤口还爬满了蛆。父亲看到了,也依然给老鼠医治——消毒、上药、包扎,做得一丝不苟。这虽然都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是反常的事,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今年春节,当我带着妻子和孩子回老家上坟时,发现家背后的山头里,又多了几处新坟。父亲指着告诉我:“那是张德贵的。那是王牛牛的。那是幺爸的……”张德贵是父亲的小学同学,而张德贵的儿子跟我也是小学同学,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我见过甚至在前几年还亲近过的。从祖辈到现在,村里人几乎都是在这儿埋下的。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埋着的,最初是传说中的某某祖辈,接着是老人以及寻短见或难产的年轻人,再接着就是高我们一辈或平辈的熟人了。我领着城里长大的娇气妻子,领着嘻嘻哈哈的孩子,和父亲拜过了一座又一座坟。孩子不懂事,先是要把她的头按下去磕;后来她觉得好玩,见大人磕头她也磕。纸钱燃得很旺,孩子见火就磕头。父亲一边领着我寻找坟头,一边饶有兴致又意味深长地说:“在生人吃土,死了土吃人。张德贵也是一个体面的人。”
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广阔,可每一次回去我总感到空间是那么窄小。家乡的一草一木,好像已经成了童年时代的一幅缩影,需要进去时,你必须得收拾好心情。以前,我怕涂抹掉那些宝贵的记忆,怕自己世故而现实的一切会打扰那里的一派宁静,总不愿轻易回乡。
而今年春节,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我在老家呆了五天。一间农村小青瓦房,然后是父母、妻子、孩子、鸡、狗、猪。春节联欢晚会只是个摆设,因为母亲习惯于边切猪草边看电视。错过了节目她也不急,因为她知道春晚总是要重播的。为了不影响母亲的心情,除夕夜,全家选择了边切猪草、边烫脚、边看春晚的过年方式。妻子感到非常不适;可孩子觉得新鲜,又有了从未有过的欢快与兴奋。此后几日里,山、河、庙宇,以及面色渐衰但依稀熟识的乡邻,构成了有着特殊意义的春节。孩子回到成都后,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猪叫、数数和朝拜。她会学着猪“哼哼”着以示亲切地叫,因为数小猪而学会了从一数到十,还会对着火作揖、磕头、作虔诚状。
夜已深了,书房里显得很宁静,孩子躺在妻子的臂弯里,发出细微的鼾声。我仿佛正驾着车带着妻子、孩子和孩子的外婆,在城市闪烁的霓虹灯里快速穿梭。经过天府广场时,孩子老远就望着挥着手的塑像,自然地叫一声“毛爷爷”,再习惯性地欢呼,跳呀跳呀的,显得格外活泼。车里放着孩子特别喜欢的儿歌,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一上车,就放起那些欢快的曲子,随后在前排妻子的辅助下,跳起优美的舞蹈,唱起童真的歌。坐在后排的岳母则寸步不离,随着孩子的舞蹈与歌曲,给她以同步的掌声和节奏的鼓励。每每这时,我都会在原本狭小的车厢中,备感幸福与满足,同时,心中悄悄涌出一种责任感。今夜,我不能回老家了,但父亲想必已把祭祀祖坟的东西准备好了。远方山头,是父亲笨拙的身影。亮堂堂的香火燃起,映照着他虔诚的鞠躬、作揖、磕头。于是,一丝愧疚在心中淡淡升起。如果说春节是团圆,中秋是思念,那清明便是爱的传承、责任的继往开来。
此时,我仿佛在公路上风驰电掣,孩子下意识地把我拽得更紧了。音乐在孩子似懂非懂的调弄下,特别响亮悦耳。
作者简介
四海,本名张世海,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少校警衔,现为武警警官学院教研部军事理论教研室教员,发表小说、散文等近三十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