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何
对昙花,我已耗费了不少文字。1988年,我写了一篇散文《旧影花痕》,算是初恋,也算是怀旧,因为那是由一张外祖父当年在故乡旧园所摄的黑白照片而来的感受。1989年,再写了一篇《夜晚盛开的九朵昙花》。我原以为这花是从故乡带回,后来姨妈回国,证实其是她从花市所购,倒坏了一个妙想。不过,昙花开得已极盛了,以至到1991年,我又写了一首题为《昙花,昙花》的诗歌,而稍后的中篇小说《花丛中的朱熹》也以写此花作结。从散文、诗歌到小说,我写昙花,几乎所有文体都涉及了,所以用“耗费”这个词是恰当的。这也说明我的墨水一再染指这尤物的纯洁,有些过分了。因此,当一朵昙花再度开放之际,我倒有了些踌躇。
现在是夏夜,晚上十点半。它的香味是刹那间出现的,很快就消失了,好像蜻蜓点水,那点涟漪立即散漫开去,却不能瞒过我敏感的嗅觉。走出客厅时,我便对母亲说:“昙花开了。”中午时分我就已看见四个花蕾,所以虽然现在对到底开了几朵没有把握,但至少能够肯定有一朵。这仿佛已成了这些年来我所掌握的一个秘密。到了阳台,果然只得一朵——显然是嫌光之物,所以要向外,似乎那里更黑暗一些,更能藏匿它赤条条的娇嫩的身段,不欲让人看见它的羞处似的。我还是拧转花盆,让它向着客厅的灯光,搬来一张椅子坐下,这样我就可以清晰地审看它,和它交谈了。我极力想搜寻些句子来描述它,形容它,把它往诗意的高处提拔——像往年那样,非要把文字的浓墨泼到它那些洁白的瓣上去不可。可怎么竟有了些尴尬呢?是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文字,还是已感觉到它传递过来的厌倦呢?
过去,我是喜爱亲近它的:拿鼻子嗅,拿手摩挲,还泡上茶,但不敢吸烟,唯恐搅扰它的清芬。有一次,我甚至搬了音响设备出阳台,还放了一张古琴曲,来配它的形、色、味,同时幻想有一束月光正照拂在花上。这种种隆重的举止,在旧文中已有详细的记录了。这么说,我一直在抬举它,它应该感激我、亲近我、引我为知己才是!怎么却似乎突然有一种生疏之感横亘在我与它之间,令我拘束起来,令它也拘束起来了呢?眼看着它,渐渐有些怯,感觉它也像是有些怯。我可以稍稍扭转我的头,向着别处缓一缓;它却不能,只好继续暴露在灯光之下,微微地抖着身子。这身子是五十余个粉白的瓣片:底部较为细小,向外散开;而靠近中心的则紧凑而肥厚,愈聚愈密的样子,似乎想要捂却无法捂住那最娇羞的部位。那根从中心伸出的粉绒绒的蕊刚好伸到瓣口,仿佛它才是整朵昙花的芬芳的源泉,也是想要抵挡人类的眼目却又不能违抗黑夜之力的一个焦点。那些瓣片——我可以将之想象为一只只素洁的小手或一袭袭轻纱——原本是紧拢着的,后来即使是打开了,也还有些瑟缩、畏惧。这是因我观看而摆出的一种不自然的表情么?也许,我原本就不应该观看,更不应该书写?
这些年,我实是对写作有了倦意,在弃笔与执笔之间犹豫着。想当初种种举止,实是对文字有一种期待,甚至说奢望的。举止愈隆重,文字愈奢华,愈把一切秘密以审美的名义暴露于众目之下,与其说是在揄扬昙花,不如说在借机揄扬自己。该用的言辞都用尽了,昙花也在一篇篇旧文中由阳台、由一个角落走向前台、走向公众,这岂不是经过我的手把它从处子变为了一个交际花么?人人皆可以透过我的文字窥视它,看它的羞处,嗅它的清芬,甚至用手、用一切想象挤着涌向它,进入它的肉体。以至人们最终沉浸在快感中,忘了我的存在;以至我最终感到了厌倦,而不是荣耀。
是这个原因,让它也厌倦了么?看着它,我得不到答案。我把花盆重新拧转,向着它渴求的黑暗。这样,我只能看见它模糊的背面。它的腰肢抖了抖,终于静了下来。黑夜对于它的身段是无所谓“暴露”“不暴露”的,黑夜甚至还是它借以遮掩身体的一块幕布。这个过程终于被还原了,不再是一个观看、一个被看。我得到了提示:以后只能这样随意地瞥它一眼,不动手甚至不动心,以至有时嗅其香而不觉。在那个还原了的时间和空间里,它不觉羞地张开自己的瓣口,释放自己的香气——也许不能说是香气,只能说是气味,这是黑夜缓慢推进时与它相配合的一种真正的默契;我倒应该在当中知趣地退却,也就是说,知道自己的猥琐、自己的渺小、自己的不自然、自己的造作、自己过往舞文弄墨时对它的亵渎,让它回到它本来的恋床上去。黑夜最深时,它也开到最盛。过去,我甚至会借此作一种高潮的意淫,不过现在我知道,那是它与黑夜之间的事了。它静默的狂喜,要用清晨光明来临之前自我的萎谢来表达。我想,只有这时,我才适合动用我的手,把它的残骸从叶片上摘下来。
我以为这也是它默许我为它做的唯一的工作。它承诺继续生存于我的花盆中、我的阳台上,是要我保证:我谈及它的文字将到此为止。它交给了我一个责任,那就是天亮后,在别人对它投以注视之前,将它埋葬。
作者简介
商河,本名吕明,曾为广东省青年文学院专业作家、广东文学院专业作家,有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曾获《人民文学》“小说新人奖”、广东省首届“秦牧散文奖”、广东省作协“新人新作奖”、《台湾时报》“文学短篇佳作奖”及江门市“优秀文艺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