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公带我走时,我才十九岁。”
外婆是妻的外婆。记得她每次给我们讲她自己的身世,总是这样开头。
外公是骑着一匹快马回到老家的。外婆后来的回忆里,这一段特别清晰。她说那天她正在门口纺线,一个英武的军人骑着白马威风凛凛地奔了过来。她正准备回避,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跳下马来,向她问询村庄上一个人的名字,她羞答答地说:“他是我表舅,你是谁呀?”军人惊讶地打量着她,突然欣喜地叫道:“你是兰子呀?我是表哥,不认识啦?”
外公那时刚从黄埔军校毕业,年轻英俊。许多城市小姐都倾心于他,但他却不为所动,想找个家乡的女子为妻。那个夏天,他回家探亲,一进村,就被眼前的外婆所吸引。外婆那时穿一身自家织的粗布衣裳,拖一根乌黑的大辫子,辫根上扎着二寸长的红头绳,显得分外清秀。后来,外公在家乡与外婆成了亲,又扶她骑上了那匹白马,让她坐在他的身后。白马去了许多城市,外婆成了外公的小脚太太。
外公戎马倥偬之余,最大的嗜好就是打麻将。一打起来,三天三夜可以不下牌桌。外公的一些牌友之妻忍受不了,前来大吵大闹,外婆总是好言相劝;而外婆不仅不吵不闹,还将鸡汤煨好,送到外公的牌桌前,然后不发一言,陪坐通宵。要是碰上外公手气不好时,外婆还将自己的私房钱或者首饰拿出来资助外公。外公深感妻子贤惠,又想到她独守空房的寂寞,便下了决心戒赌,从此不再上牌桌。
其时,外婆已经结婚三年,却没有孩子。外婆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便劝外公纳妾,外公不听。外婆终日不安,长吁短叹,找自己的好朋友商量。一天,果然有个热心的朋友带着一位美丽的小姐来了。外婆大喜,盛情款待。外公回家,一见那位陌生小姐,就知道了妻子的心意。外公装着一无所知,却对外婆愈发温柔备至。那位小姐见他们夫妻相亲相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就悄悄离开了。外婆深知外公对自己的情意,从此不再提纳妾之事,夫妻更加恩爱。也许是外婆的举动感动了上苍,没有多久,她就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孩;几年后,又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五口之家,和美融融,享尽天伦之乐。
然而人世间祸福难定。外公正值盛年,却忽然得了肺病,久治不愈,撒手人寰。外婆抚棺入土,悲痛欲绝。她想: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一子二女年纪幼小,这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其实,外婆当时风韵犹存,军中士官又都知道外婆贤惠,暗中爱慕她的人不少,可外婆却不为所动,说什么“好女不嫁二夫”。尔后,便是烽烟乱世,流离失所。外婆隐姓埋名,去一家大户人家帮佣,含辛茹苦,养育儿女成人。外婆本是穷苦人家出身,还了本性,她倒不以为苦。解放前夕,外公的一个副官念着旧情,在江南的小城找到了外婆,要带她去海峡那边,被外婆婉言谢绝了。其实,外婆是离不开外公——外公的坟墓在这里,外婆就永远不会离开。
外婆身为女人,却对女儿苛刻,对儿子十分宽容。儿女渐渐长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魁梧英俊的儿子爱上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寡妇还有一大堆孩子。这桩婚姻遭到两个女儿的强烈反对,却得到外婆的默许;然而大女儿的几次好姻缘,却均被外婆无端搅散,差点被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大女儿由此对外婆生出怨怼,人到中年得了重病,临终前也不愿意见外婆一面。外婆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后来一反常态,对几个孙女、外孙女特别疼爱。
外婆一直到老,仍然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平常时,她喜欢一人独坐,如老僧入定。她还爱与人提起往事,但几乎每件事都与外公有关。说起外公的陈年旧事,她如数家珍。后来,外婆生了一场大病,卧床多天不起,神智也很模糊。家中已经开始准备后事,外婆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而且思路变得特别清晰。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骑着一匹白马来,要带她走,外公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外婆叹着气说:“你还这么年轻,可我已经老了,配不上你了。你走吧!”外公于是就骑马走了,一直走到云彩里不见了。外婆病愈后依然端坐冥想,但再也不提外公。
外婆是我们来南方的那年去世的。妻没有来得及参加外婆的葬礼,难受了许久。
那一年,外婆正好九十岁。
作者简介
凤群,广东五邑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高等院校电影电视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江门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在《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过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及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