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明
这是进入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
时令刚进入腊月几天。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儿。这话一点不假,这不,大前天村里二绵他爸就被冻死了!据说是在十里外姚村的碾道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说起来二绵爸失踪已半个多月了。前些天,二绵拿着村里的介绍信,去县广播站请人给播出了一寻父启事。转眼一个礼拜过去了,传来的却是令他万没想到的父亲冻死异乡的噩耗。
二绵含悲忍痛送走了亡父,家中只剩下他和老娘艰难的度日,眼瞧着见底的粮仓,屈指算着一天天逼近的年关,愁得哀声叹气。于是,二绵一咬牙,娘俩只好勒紧腰带,每天仅吃两顿饭,靠糊弄肚皮打发这难捱的时光。
由于家里穷,二绵近三十岁的人了,尚未找上媳妇。可眼下这种难以温保,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况,也实乃无心顾忌了。
这日下午,蹲在街中心北墙根晒太阳的母亲,回家后突然对他说,村里要安排民兵护村,晚上管饭一顿,且在年三十每人还会分到十斤面粉。尤其这十斤面粉对母亲的诱惑力委实太大了。为此,母亲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平素少见的微笑。
少时,等二绵兴冲冲地找到民兵方连长之时,得到的却是名额已满的回答。民兵连长冷冰冰的一句话,粉碎了二绵的幻想!然而,二绵沉默片刻之后并不心甘,而是站在那里,边诉说家中的窘境,边苦苦哀求,就差没给他下跪了。末了,方连长只好说:“这样吧,过几日,等海支书从县上回来,研究一下再说吧。”无奈,二绵只好袖手,灰溜溜地去了。
方连长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留一平头,尤其淡淡的大刀眉下的一双大眼,骨碌碌地闪动着,仿佛一天到晚从来没有消停过。据说,他是海支书一手提拔起来的接班人。这事几乎村人皆知。惟其如此,海支书最器重的人自然是方连长了。今年夏天刚刚入了党的他,据说明年海支书就要提拔他当副支书哩!真乃年轻有为!委实让二绵钦慕不已!
要是等海支书回家,岂不黄花菜都凉了?二绵心里打着谱:这俗话说县官还不如现管,要不想法给方连长送礼去?送啥呢?任凭二绵想疼了脑袋也无济于事。
一天、两天,转眼三天过去了,二绵每天早上都到方连长家走上一遭,可令他失望的是,方连长只是脸一绷,说等海支书回来后再说。并安慰道:“这事得慢慢等才行。”饱汉不知饿汉子饥。二绵本想说出这句话,可话到嗓子眼里后,又咽了回去。
腊月十二这天,二绵起了个绝早。踏着公鸡嘹亮的节奏,他推开门,抬首望了一眼天,见满天的星斗,还在朝他眨巴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他苦笑一下,折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得正欢,他委实没有多少力气了。少时,当他看到昨日娘切好的那碗疙瘩咸菜条之时,禁不住两眼发亮,便三下五除二地从碗中抓起一把,大嚼大咽起来。于是乎,不到二分钟,大半碗咸菜已被他彻底消灭,而后草草地洗了把脸,袖着手朝街上走去。朦胧之中,但见从街北头,慢慢晃过来一个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待走近了才看清轮廓,原来是有人推了一车秫秸。这小推车上装的秫秸比推车之人还高出许多,人埋没在秫秸中间,从后面看,像一只硕大的蠕动的虫子,且根本看不清道路,好在那人仿佛对路况非常熟悉,兼之其娴熟的驾车技术,使得他就像一位游泳高手,虽说波浪起伏,但仍旧四平八稳的样子。
“喂,借个光,推这么些秫秸做啥去?”二绵强打精神问。
“是二绵吧。不瞒你说,卖给大队养蚕用的。”那人回答。二绵从话音里听出,乃是村北头的良中伯。良中伯有个儿子叫良田,是二绵要好的同学,故闲来无事的他,时常去他家串门。于是,二绵旋即紧跟良中伯几步,仿佛十分关心的样子,说:“良伯,您老慢点,一车咋推这么多呢?小心累着。”
“是这样的,大队呢,只限每户一车,俺只好装‘泰山车了,要不,俺们这年,可咋过呀?哎!”良中伯实话实说。二绵“啊啊”地应着,只恨自家没有秫秸可卖!今天,二绵家的米缸已彻底见底了!再要想不出办法,明天就要断粮!咋办?二绵想至此,便急得双眼直冒火!蓦地,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其脑海里闪现:索性去县城找海支书去!当这念头冒出来时,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记忆里的县城他仅去过两次,一次是五年前父亲在世之时,卖猪崽领他去的。另一次是,前年送公粮队上派他去的。总之,县城对他而言是较生疏的。再者,他们村离县城三十余里,要是步行的话,起码得三个来小时,就凭自己这营养不良的身体,也委实没那能耐。骑车去吧,还得借。对了,良田家倒是有一辆老“国防”,我何不借来一骑。想至此,他兴奋得双目放光,仿佛车子已经到手似的。
不愧是老同学!良田不仅将车借给了他,而且见他气喘吁吁,弱不禁风的样子,还给了他半块地瓜面窝头儿。于是,十分钟后,他便骑车飞驰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了。几经打听,他终于找到了县礼堂。他在门口呆愣了片刻,刚想推车进去,却被一位戴红袖章的中年人拦住:“站住,小子干啥的?”
“俺找人呗。”二绵回答。
“找什么人?”
“找俺村的支书海亮呗。”
“小子,什么海亮、江亮的,滚!滚到门外去。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门卫铁着脸,拍着腰上的家伙,口气严厉而冷酷。这委实让二绵无可适从。无奈。只好折身而去,蹲在大门口慢慢等候。
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多,二绵总算没有白等。二绵站在众干部的人流中,像一块浮萍,东倒西歪。末了,他双目一亮,总算看到了海支书的影子,“海支书!”他边喊着,边扒开人流,不顾一切地、急急地奔了过去。“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倒在海支书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海支书见状,便弓身将其拉了起来,凑到他耳边道:“兄弟,这说话不便,走,先跟我去招待所,咱吃了饭慢慢谈好吧?”
“唉,俺懂。”二绵闻听,此事好像有门,禁不住喜上眉梢,遂跟随着海支书去了。
饭后,海支书将他领进了下榻的卧室,看了一下表,对他道:“我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有啥事就直说吧。”于是,二绵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将家中窘况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末了,直奔主题:请海支书开恩,答应他在村中干巡逻员。
海支书闻听,道:“你家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不过,据我所知,眼下村里同你家一样的困难户也确实不少的,恐怕,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很难照顾周全呀。”
二绵闻听此言,心里一沉,“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海支书的面前声泪俱下的道:“海支书!俺的亲大哥,兄弟求求你开开恩,救救俺娘俩吧。俺饿死不要紧,只是可怜俺老娘,抚养俺长大成人,俺怎忍心,眼巴巴看着她饿死在床呀!苍天呀,求求你睁大眼,看俺一眼,救救俺们吧!”二绵言罢,大放悲声,众人探头探脑的往这观瞧。
“好了,别再哭了!这样做影响很不好!这不等于往咱村脸上抹黑吗?”海支书有些愠怒的样子,思忖片刻又道:“这样吧。等过两天,我回村后与各位对接一下再说吧。好了,快到开会时间了,快起来吧,别丢人现眼的了。”海支书言罢,上前拉了他一把,将一毛巾塞到其手中。于是,几分钟后,两人出了房间。海支书拍了一下他的肩,道:“我对你家的情况深表同情,兄弟你就先回吧,放心,我会为你争取的,好吧?”
“那二绵先谢过大哥了!”言罢二绵又要跪倒叩谢。海支书上前制止,说:“好了,兄弟的情我领了,上路吧。我没时间陪你了,再见!”二绵呆望着海支书远去的背影,心里总算有了点希望。
二绵回到村里时,已经下午三点半了。他径直骑着车,来到了村北头良田家的门口,见门是虚掩的,便推车走了进去,抬头一看,见良中伯正站在屋门口,用心地点着一把钞票。
“大伯俺送车来了,良田在家吗?”二绵盯着其手中的钞票,双目一亮,抬眼朝房内望去。
“他挑水去了。一会儿就回。”良中伯回答,又不放心似的将手中的钞票清点了一遍,口中喃喃道:“一十二块两角整。”而后,折身回房,先是将抽屉拉出放一边,而后弓着腰,从桌子底部取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打开……此时,良田挑着水走了进来,二绵忙迎上去。替他将两桶水一一倒入水缸中。
“咋样?这回海支书开恩了吧?”良田盯着对方的眼睛。
二绵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道:“这事还没定下呢。他说等回村对接一下后会为俺争取的,让俺……”
“说得都是些糊弄百姓的屁话,你这次又被他老小子给耍了。这个海亮,我早就看他老小子不是个东西。”良田愤愤不平的样子。
二绵听到此一股无名之火在心中潜滋暗长,禁不住暗咬牙关!良田见状又道:“二绵,说千道万,你就是太过老实了。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一点不假,要叫我的话,我早就同他海亮动真的了!”
“嘘!我的小祖宗,别胡说八道了。这次要不是俺豁出老脸为你争取。人家海支书和方连长能给咱面子,你能当上这巡逻队员?咱别吃着奶骂娘,不识好歹了。”良中伯长叹一声。
二绵怕娘惦记,便匆匆去了。二绵边走边想:想我二绵眼看就年过而立了,在这世上活这一回,也实在太过窝囊了!想这当官的也太霸道了。索性改日见机行事,大不了,豁上俺这百十来斤,给他老小子来点硬的。咱也潇洒一回试试。想至此,他的心里充实了不少,腰板挺直了,仿佛整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两天后的下午,海支书被公社的吉普车送到了村中。在村口等了大半天的二绵总算有了盼头儿,于是,晚饭过后,他便急急地叩开了海支书的门。
海支书见他竟提着“十根红萝卜”(空手)进的门,不耐烦地道:“你的事,我还未同各位负责同志协商呢。你先回家等着吧。啊!”
“甭了!海支书,今个你不想让俺娘俩活,反正俺咋着也是个死,倒不如,俺就先找着垫背的,捎着过去作伴吧。”言罢,猛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旋即在海支书面前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令毫无戒备的他浑身一抖,双目圆瞪,嘴唇泛白,瞬间便瘫在椅子上,额头上立马渗出豆大的汗珠,三魂出窍的样子。整个人也成了哑巴,只剩下颤抖的份了。他一旁的老婆,也早被吓得目瞪口呆,僵在那里,像母猪筛糠。少时,海支书总算咬咬牙镇静了一些,慢悠悠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道:“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动这个?你家的情况我心知肚明。兄弟,既然你真的等不及了,咱就急事急办。我马上写张条子,你拿着直接找方连长上班去吧。”言罢,打开日记本,三下五除二地写毕,撕下,递到二绵手中。二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收起匕首,扬长而去。
“兄弟,慢走!”海支书来到门前,手扶门把,恶狠狠地望着二绵的身影被夜幕吞噬,从牙缝中挤出两句:“好小子,胆敢跟老子玩这一套,你还嫩点!”而后“嘭”地甩上了房门。
就这样,当天晚上,二绵就被方连长编进了村里的巡逻队,上了第一个班。
再说海支书,此次二绵的举止气得他心底里发冷发颤,直到午夜还在床上“烙饼”。也难怪,海支书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似乎头一回受这么大的窝囊气!好歹熬到了翌日晨,海支书便急急地叩开了方连长家的门。方连长不敢怠慢,慌忙披衣出门迎接。二人寒暄着来到房里,方连长的老婆正在给上幼儿园的儿子做饭,见支书光临,两人一对眼,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立马绽开了一朵花:“海支书早!嘻嘻。”“咱都早。”海支书见状,心里滋生出一股温柔,遂笑得有牙没眼,似乎昨夜的不快也被这笑声融化了。
少时,海支书耐着性子,听了方连长的工作汇报,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感言,后用他那双锐利的透着几份温柔的眼睛,迅速瞥一眼连长的老婆,连长老婆的眼睛也在不时地寻求着什么,偶尔两人的眼睛相碰,便露出会心的笑容,那笑容包含着什么,或者预示着什么,也许只有他们的心里最清楚,总之那笑容是甜甜的,从心窝子里流淌出来的。然而,方连长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俨然一根顶梁之木!
此时,方连长凑到海支书的耳边道:“没想到二绵这小子,倒是挺灵通的,你刚一到家,他小子就……”
“可别再提他小子!”海支书立马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立马布满了阴云。方连长老婆见状忙咳嗽了一声,给方连长使眼色。
海支书长叹了一声,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们聊着,我去看看儿子。”方连长老婆是个机灵人。
“嗯。”海支书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闷哼,强压怒火,将嘴凑到方连长的耳边,两人嘀咕了片刻……
原来,巡逻民兵们分两拨,一拨负责头半夜;另一拨负责下半夜;隔天晚上一倒班;且每拨值完勤后,便回家睡觉。然而眼下方连长却命令:从今天晚上起,民兵自带被褥,即使不值勤,也要睡在大队部,说什么有备无患,执行上级的指示精神。
方连长的话就是军令,犹如圣旨,谁敢违抗。于是民兵们只好颇不情愿地背着铺盖过来值勤。那些个没有铺盖的,方连长只好让他们两人睡一铺,甚至有的竟三人睡一铺。这三九天,室内又没生炉火,哪受的了?为此,民兵们苦不堪言,只是为了一顿饱饭和十斤白面,豁出去,忍受着煎熬。
一夜无事。第二天晚上,吃早饭的光景,良中伯突然慌慌张张地来到大队办公室,哭丧着脸对方连长道:“报告,昨晚,俺家失盗了。”
“被盗什么东西?”方连长双目瞪得像鸡蛋。
“东西,倒是没少。只是,那天俺卖秫秸所得的十二元两角钱,一分没剩,全……全没了!”良中伯捶胸顿足,声泪俱下,“这让俺爷俩这年可咋过呀?老天无眼呀,让俺可咋活呀?”
“现场可保护好了?”方连长问。
“这个,俺家良田也懂点,还好,他没让俺乱动。”
“嗯,这就好,好!”方连长不无得意的样子。
“还好呢,大侄子,你这么大个人咋说话不中听,这大过年的,你打算让俺们爷俩喝西北风去呀!真是的!”良中伯有些愠怒了。
“中伯,您老消消火,不必难过,怪大侄子不会说话还不成嘛。走,跟我去办公室坐坐,暖和暖和。”方连长言罢,拉着他的胳膊进了大队办公室。办公室里温暖如春,良中伯仔细一看,原来他小子竟用着两个电炉子!“快请坐,别客气。”方连长忙把良中伯让到正坐上,并恭恭敬敬地为他点上烟。而后,自己也点上一支,猛地喷出一条烟柱,眼珠一转,晃着二郎腿道:“看情况,很有可能是本村人作案,否则,咋会这么摸底?”
良中伯道:“俺也是往这寻思。昨晚上,半夜那会儿,俺还回去看了一趟家。唉,该当破这个财呀。”
“昨晚你老不在家,干啥去了?”方连长一脸的严肃。
“不瞒你说。”良中伯道:“咱海支书的三叔,不是在队上干饲养员嘛。说是感冒了,让俺过去替他两天。听队长说,还是海支书亲自点名让俺干的呢。”良中伯不无自豪的样子。
“噢,我明白了。”方连长作恍然状。而后,双目一亮,仿佛发现什么似的道:“中伯,你家平时都是同本村谁家有来往?”
良中伯听罢眉头紧锁,思忖片刻道:“当然,街坊邻居的倒是少不了来往。不过凭俺这些年来的了解,俺敢断定:决不会是他们干的。”良中伯一脸的自信。而后,又怕方连长不信,补充道:“再说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俺决不会同他们来往的。”
“唉,你家大兄弟良田,是否和本村的同学常来常往?”方连长用欣赏的目光望着良中伯的脸。
良中伯沉思片刻,蓦地,他的眉头一展,仿佛悟出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嗨,俺想起来了。”
“你想起啥了?”方连长突然警惕起来,用近乎敌视的目光,迅速扫了两眼对方。
良中伯见方连长一反常态的样子,心里顿时打了个问号。可他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好接着刚才对方的话茬道:“我想起了本村……”
“本村什么人?”方连长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是田儿的一个同学呗。”
“噢。”方连长如释重负似的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口气严肃地问:“这人到底是谁?”
“是……”良中伯刚一开口,又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随便说出一个年轻人的名字,有些欠妥,弄不好会害人家一辈子的。想至此,只好和颜悦色地道:“反正他小子就咱村这么几个同学,不必都点出他们的名字吧。”
然而,出乎良中伯意外的是,方连长一双锐利的鹰隼样的目光,却瞄准了他;瞄准了这一难得的,令其觊觎已久的突破口!这一举动令良中伯心里一惊,感到了随之而来的一丝丝压力。为此,他预感到了自己这次是搪塞不过去了。唉,只怪自己多嘴多舌。良中伯想至此,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
“中伯,我和海支书对你家可是不薄呀。还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方连长道。
“这个,都在俺心里装着呢,俺知足,感恩图报哩。”良中伯一脸的感激。
“中伯,只要你说出良田哪位同学是你家的常客,说不准,你的钱马上就能追回来呢。”方连长用怂恿的目光盯着他道:“不必有什么顾虑。你放心,党和政府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当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中伯,要相信党和政府才行。否则,要是都像你这样吞吞吐吐,云里雾里的,还怎么能够破案?中伯,实话告诉你,若是知情不报,包庇罪犯,或者放跑了罪犯,也是犯法的,你懂吗?”
“大侄子教训的是,俺不该隐瞒,知情不报。”良中伯哭丧着脸,抖动着身子道。
“唉,这就对了。认识到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方连长眉开眼笑的样子,顺手递给他一根烟,接着道:“中伯,说说具体情况吧。良田到底和咱村他的哪位同学经常来往呢?”
此刻,心里发慌的良中伯索性心一横,说:“好吧,那俺就说出来,不过,咱可事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俺说归说,但根本不可能是人家作的案,你也别去瞎怀疑人。俺只是实话实说就是了!”
“快说吧,哪来这么多事呢?”方连长吐掉烟蒂,有些不耐烦。
“说起来,咱村和俺家良田要好的同学也没几个。去了邻居家的海平,也就是我叔伯二哥家的儿子良优。再就是村南头杨富贵家的儿子杨二绵了。”
“谁?二绵!这几天,我看他小子就别扭,莫非真的是他小子不成?”
方连长双目一亮,煞有介事地催促道:“快说说他小子的详细情况。”
“前些天,他爹死得惨,唉,都是些可怜人家呀。”良中伯摸了一把老泪纵横的脸,突然一拍脑门,作恍然状,“想起来了,那天好像是腊月十二,俺就是那天卖的那车秫秸。”言罢,眉头紧锁,作沉思状,沉思片刻又突然抬起头道:“唉,俺记起来了。那天下午俺正站在房门口点钱呢,正巧被前来送洋车子的二绵看到了!”
“好好!妙啊!”方连长听到此,是兴奋,是激动,禁不住拍案而起,啧啧称道。而后在室内边踱着步,边道:“快说快说,后来呢,嘿嘿,瓮里跑不了这只瘸鳖。”言罢,一拉窗,猛地将口中的烟蒂吐了出去。“大侄子,你,你先别激动,俺说过,这事也不可能是人家干的。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良中伯见状一脸的不快。
于是,方连长只好又递上烟,笑嘻嘻地随和着道:“就是,就是嘛。”言罢,刚要转身点烟,良中伯却自己点上了,遂慢悠悠地喷出一口道:“俺知道的大致就是这些了,麻烦大侄子给俺查一查啊。再说上头俺也没啥关系什么的,就指望大侄子你了。大伯这年能不能顺顺当当地过去,就全靠大侄子帮忙了。”良中伯言罢朝方连长一点头,倒背着手朝门外走去。方连长上前紧追几步道:“唉,中伯,后来的事呢,这个二绵,后来……”
“后来,后来的事鬼知道!”良中伯扔下话已经走远了。
方连长讨了个没趣,呆呆地站在那里,挠着头皮,眉头略蹙。片刻后,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遂披上大衣,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朝海支书家走去……
于是,当天上午,方连长在两个持枪民兵的协助下,将二绵五花大绑地“请”到了大队办公室,“跪下,放老实点。”两民兵将二绵强行按倒在地。
“杨二绵,知道今天为啥将你请到这吗?说!”方连长翘着二郎腿,突然一拍桌子叱道:“坦白从宽!否则我让你下大狱!”
二绵头一昂道:“俺走得正,行得端,你们这是侵犯人权!你们私设公堂,俺要去法院控告你们!”
“哎,吃了辣椒不觉辣,偷了人家的钱,你小子倒有理了!不给你点厉害瞧瞧,量你小子不知生姜是辣的,给我打!”方连长怒喝一声,于是两民兵上前按住二绵的肩头就是一顿老拳。而后,方连长上前,一挥手,又扇了二绵两个响亮的耳光,猛地伸手抓住其胸衣,双目瞪圆,恶狠狠地道:“杨二绵,再不给我老老实实地坦白交待,你信不信,老子命人活剥了你的皮,晒干了当鼓敲。”
“你们这群恶棍,你让我坦白什么?俺要去控告你们!”二绵头一昂,眼一瞪,紧咬牙关,坚强不屈的样子。
“好!我就不相信,撬不开你这张狗嘴。你小子可是铁打的,今天惹得老子性起,就试试。来人,给我拉上梁头,吊起来打,放心,打死我负责!只要给他小子留口气就行!嘿嘿!”方连长双手叉着腰,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傍晚,方连长命人将二绵押到派出所时,二绵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浑身的棉衣全部被他们打烂了,裸露出白白的棉絮,朦胧的灯光下,犹如一朵朵绽开的洁白奇葩;裤脚内不时往外嘀嗒着鲜血,扭曲的面部伤痕累累。然而,令人惊诧的是,他的两只眼睛却是分外的有神,整个面部表情,犹如一尊被人故意扭曲的雕像!
少时,方连长报了案后,值班的高个民警立马将案情汇报了派出所汪所长。汪所长听说窃贼已被捉,且送到派出所之时,高兴得乐出声来:“这就好办了!这样吧,先把人犯关押起来,明早审案。”
高个民警说:“可是,据该村的方连长说,他们已将人犯审过了。说这家伙的嘴是属老鸹的,特硬,实在撬不开呀。不过方连长说,犯罪现场保护得好,据他推测,盗贼的赃款,八成就藏匿在家中。因此,方连长怕夜长梦多,所以……”
“好吧。我马上命李副所长领你们过去。”
“好好!”高个民警放下话筒后,笑容可掬地陪方连长聊起了天。方连长说,“待会儿李副所长来了我请客。”于是,二人聊得更欢了……
待他们酒足饭饱后,方连长领着李副所长一行到达作案现场之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李副所长手握三节手电,摇摇晃晃地勘察完了现场,发现除去墙根下留有两个较清晰的脚印之外,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少时,待李副所长命矮个警察拍了照,制作了石膏脚印模型之后,伸了个懒腰,刚要开拔,方连长突然打着手电,幽灵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递上烟,陪着笑脸,提醒说:“据我掌握的情况,那个二绵可是嫌疑最大,只要把他小子弄过来对一下脚印,不就真相大白了。再者说,盗贼的家中还没有搜查呢。”
“嗯,好吧。”李副所长喷着满嘴的酒气道:“两位兄弟,听见了没有,就按方连长说的去办吧,不过,不要磨噌,快去快回。”
“是。”两警察答应一声后,便发动摩托车。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把二绵带到了现场。
“快,把他小子弄下来,验脚模。”李副所长不耐烦的样子。
“报告!”矮个警察道:“他小子身上有伤,实在行动不便。”
“那咋办?”李副所长紧蹙双眉若有所思。方连长嘿嘿一笑道:“扒下他小子的鞋,拿过来一对不就得了。”
“对!你们两个可都听好了!”李副所长一挥手道。
“是!”二位异口同声,瞬间便将二绵的两只鞋取了过来,呈在李副所长的面前。
“愣着干嘛,马上试试呗。”李副所长一瞪眼。于是,两个警察便各自拿着一只鞋,向石膏模型上扣去,但见不大不小,正与模型相吻合。
“好好,这真是时辰一到一切都报。”李副所长眉开眼笑地振臂宣布:“此案告破,水落石出!”而后,又伸了个懒腰。然而,方连长只是附和着笑了两声,遂又给李所长递上烟,点燃,“李所长,下一步,我建议马上搜查盗贼的家,只要咱们再把赃款搜出来,就办成铁案了。”
“高,方连长,真不愧为海支书的接班人,办起事来,滴水不漏,为兄佩服。”李副所长翘起了大拇指。
于是,不多时,在方连长的带领下,李副所长袖子一挽,便命手下冲进了二绵家的天井。方连长见状,手一摆,兀自进房将二绵的老娘领了出来。可怜二绵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道:“天地良心,我养的儿子我知道,二绵绝对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一定冤枉他了,是不是啊?”二绵的母亲前脚刚迈出房门,李副所长就命人冲进了二绵的卧房,一阵的翻箱倒柜,而后又搜查了其母亲的住房,然而遗憾的是,待搜了多遍,也未找到什么赃款,末了,仅在其母亲的枕下搜到了一角三分钱,于是李副所长立马命他们收了起来。
“方连长,我们走了!”李副所长铁青着脸,坐到了车上,有些扫兴的样子。
“慢,急啥?也许,好戏还在后头哩。”方连长沉稳地道,遂慢悠悠地踱着四方步来到其寨门口的木桩前,边用手电照看着,边得意洋洋地道:“瞧这木桩,破烂不堪的,幸许里面还抱老鸹吧。”
说着,竟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木桩的中心腐洞里,先是从里面掏出些干黄的稻草,而后竟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青色的小布包,打开一看,但见里面藏的竟是人民币!于是,方连长将其恭恭敬敬地呈到李副所长面前。李副所长见状哈哈大笑,遂接过钱来一清点,正好是十二元两角整。赃款到手,证据确凿,案件终于彻底告破!李副所长喜出望外,禁不住下车,拍着方连长的肩道:“我真是佩服你了!明个,我索性向上级递个申请,特把你调到我们派出所,给我当个助手得了!我所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李副所长满脸生花,上前一拽方连长的胳膊道:“走!兄弟今晚,特请你撮上一顿,咱们庆贺一下,喝他个小辫朝天,怎么样?哈哈哈!”于是,方连长被连拉带拽地上了摩托车,呼啸而去……
翌晨,当李副所长命人打开看守所的门之时,一下子惊呆了,但见二绵两腿伸直,倚着墙角坐在地板上,成了一尊雕像!
二绵去了,永远的去了!然而,良中伯家却交上了好运。他家的钱失而复得一事,在十里八乡炒得沸沸扬扬。于是不久,良田就顺利地找上了媳妇,顺利地成了家,告别了光棍生涯。
虽说如此,但二绵的死,却最终成了良中伯的一块心病。
白发人送黑发人!二绵娘送走了二绵,好在被其一母同胞的妹妹接回家,渐渐地亲情犹如一双温暖的巨手,抚平了二绵娘心灵上的创伤。二绵娘在妹妹家,一待就是六年。
1977年,拨乱反正,国家的前途命运终于又掌握在了人民手中。然而,此时的二绵娘已是年逾花甲之人了。二绵娘的侄媳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见时机成熟,主动代笔,连夜写了诉状,交给了二绵娘,并怂恿她将方连长和该乡派出所一同告上了法庭……
据说,正当法庭苦于证据不足,去村里调查取证之时,是二绵最要好的同学良田主动出面为他做的证。良田说:“那天晚上,不知何时,停了电,于是平时开着电炉子,在办公室值班的方连长只好过来盖上我的被子取暖。凌晨两点钟,我借着朦胧的月光,亲眼看见方连长穿着二绵的鞋子出外待了多时。我当时寻思,他小子一定是内急了,因此,也没在意。至于我为啥看到了嘛,因为我们俩睡在一起,那晚上气温太低,我冻得实在没有睡着。我早就怀疑方连长这狗日的王八羔子是三十天不出小鸡——坏蛋一个。”
良田怒不可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