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绝恋

谢素军

一

石板桥热凉东风，半踩栅栏踏青松。少女牵衣扯肠断，黑木松子定情中。

斜依依，路短短，一颦一笑话江南。沉醉不知何处去，但觉玉肌小蛮腰。

三少爷填这首词的时候，莫小丫就端坐在阁楼的另一角，静静地摆弄她那双纤纤素手，而三少爷此刻正一字一句地把这首《鹧鸪天》念出来，目不斜视、满含感情，分明隐藏着对一个少女的丝丝柔情。莫小丫听到这位自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少爷竟填出如此深情的一阙词，不由得回头甜甜一笑。三少爷看在眼里，但却把头转向另一方。

三少爷称为少爷，却仅仅是将军当初在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小孩，所以他并非真正的少爷；莫小丫虽为丫鬟之丫，却绝非他人的侍女，而是将军最珍爱的掌上明珠。所以三少爷自卑，地位的悬殊无法让他自由地表达自己的一番深情，将军自小抚养他，又教他四书五经，自己又怎么可以做对不起将军的事情。可莫小丫却从来不在乎，和三少爷青梅竹马培养出来的感情又怎会因世俗的眼光而改变，所以她看着三少爷的眼神，绝没有丝毫大小姐的脾气。

莫小丫自小就在柳叶阁学习歌舞之艺，柳叶阁是天下最有名的才女圣地，而此阁的主人更是天下第一美女柳如是，莫小丫十岁的时候，便由将军亲自送来拜师学艺。

柳叶阁的女孩都这样，四肢修长，身材窈窕，柳叶眉，樱桃嘴，一张瓜子脸上挂着矜持的表情，但却掩饰不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莫小丫就那么长袖一舞，轻移莲步，飞蝶翩翩，就连柳如是也感叹她天生就是一个舞动灵魂的女孩。莫小丫不止一次，挺着小小的胸脯，仰起尖尖的下巴对三少爷说，这叫霓裳羽衣舞。霓裳羽衣你懂吗？莫小丫踮起脚尖轻轻转了一圈儿，细纱般的裙子顿时飘了起来，飘在空中，飘到了三少爷的心底。那时候，三少爷比莫小丫还矮一截，只能抬着头看这位骄傲的大小姐。

三少爷好强似地说，当然懂。莫小丫便拿出手绢抿嘴笑，她说，你不懂，我们的三少爷虽有着貌胜潘安的潜质，但少了一点风度。不过呢，风度这个东西也是可以培养的。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极了刁蛮的公主，只要你陪我去柳叶阁，自然就有了。

也就在那一天，莫小丫赶走了那些跟班似的丫鬟，走在柳叶阁的路上，身边只有三少爷一人。三少爷趴在柳叶阁的围墙上，静静地观看里面的莫小丫，这已成了习惯，甚至有一天发现不去看一眼都觉得浑身不自在。通常，莫小丫进入阁楼以后，三少爷就开始绕到后院，奋力爬上围墙。围墙很高，但他却能如痴如醉地在上面坐个半天，不管刮风下雨，从未改变。一开始，柳叶阁的小姐们看他是个半大的小孩，也不在乎他瞪着大眼睛往里瞧，有时甚至听莫小丫在里面大声喊道，三少爷，好看吗？如是他便身子一斜，重重地摔在地上。有了这样的教训之后，三少爷便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骑在墙头看风景了，不是因为怕摔下来，而是莫小丫悄悄告诉他，柳叶阁的小姐们都说三少爷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莫小丫说这话时，是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的，也就在刹那，三少爷发现自己比莫小丫整整高了一个头，当年跟屁虫似的调皮小孩已经成为仪表堂堂的翩翩少年。

没人的时候，三少爷会挺起胸膛俯视着眼前的莫小丫，煞有介事地说小女孩要听大哥哥的话。可是，莫小丫打击他说，我的三少爷，你长得这么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跟爹爹去边疆打仗定是块好材料！可是，她又说，两军交战凶险至极，没有一点磨练又怎么可以驰骋沙场呢？不如先给本小姐做保镖吧，给你一次绝好的锻炼机会。三少爷微微一笑，莫小姐什么时候给大哥哥跳支舞，大哥哥就心甘情愿做一个护花使者。

莫小丫便跺了跺脚，举起那对小拳头使劲在三少爷胸前捶打，真讨厌，连你也这么讨厌！嘴上虽然在生气，但脸上却红红地挤出一对小酒窝。三少爷便抓住她两只小手，说莫小丫不尊敬兄长，该打。莫小丫要挣脱，却只是徒劳地扭动了一下便屈服了。

那一次，两颗心都蹦蹦地跳了半天。

莫小丫没有专门为三少爷跳一支舞，或许，她想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滿足他的梦想。

但三少爷还是做了她的保镖。因为他发现，虽然不如柳如是那么妖娆多姿、也不如董小宛那么才艺超群，但京城那些豪门公子却像苍蝇一般，天天拿着礼物候在街头，他们提着金丝雀，挂着大钱袋，看到莫小丫一过来，便围了上去说，莫小姐，小生在牡丹楼摆了个小小酒席，还请莫小姐赏脸一去；莫小姐，秦淮河的美只有在晚上才看得真切，如不嫌弃，本公子今晚包了一条金龙船，还请小姐一起游玩畅谈……

莫小丫站在三少爷面前跺脚，说，真讨厌，讨厌死了。样子不像生气，倒像娇嗔。女孩子嘛，那么多大家公子来追求，当然是有点沾沾自喜了，更何况那些公子哥儿都是王公大臣家的少爷，真正的少爷。但莫小丫还是打心底拒绝了那些死缠烂打的浪蜂狂蝶，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一时的花言巧语，又怎么比得上青梅竹马的片片深情。

可三少爷开玩笑说，这种万千公子围绕莫大小姐的场面，是何等壮观，又是何等悲壮，从一个侧面讲，那足以说明一点，我们的大小姐是漂亮无比的。古代有个叫罗敷的美女，一出场，“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那样的惊艳是每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但比起今日莫大小姐一笑震京城的故事，实在是大逊其色呀！

说是这么说，可三少爷还是不允许那些公子哥儿拦截莫小丫。所以，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护花使者。

莫小丫得寸进尺，说一个人骑着马太危险，要是摔下来可就再也不能跳霓裳羽衣舞了；又说马步不稳，这样颠簸会抖乱她的发型，所以在街上，三少爷得亲自在一旁牵着缰绳，慢慢地陪着小姐东瞧西逛，等走到郊外，莫小丫就会说，看你这么辛苦地保护我，肯定很累，你也上马吧，坐我后面。

如是，三少爷便被拉上了马，两只手尴尬得不知放在哪里了。莫小丫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笨蛋，便“驾”的一声策马扬鞭，骏马飞驰而去。三少爷吓得紧紧地抱住莫小丫的腰。

二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三少爷和莫小丫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莫小丫在三少爷的房里发现一封未写完的信，上面隽秀的笔迹尚未干枯。莫小丫拿起来一字一句地念：紫色兰花，软枝羞赧，苍穹云卷风淡。曲径偏坡，窥小乔伸懒。恐惊意，假借绿茵滴露沾衣，慌把闲书长签遮眼。玉璧蛮腰，总平生稀见。

恍惚间，犹记美人倦；指触处，落得步跄连。忆昔琼玉之吻，慨叹玉难再。纵消然、沉迷后花园；北门开，已是瑶台畔。欲举步、半分痛楚，主仆情人恋。

莫小丫念到主仆两个字时，心里不由“咯噔”一沉，她从未把三少爷看作外人，就算将军自己也早已把他当义子看待，可他却在这么深情的词章里表现了自卑的心里，或许是还年轻，所以心中始终有种距离感。莫小丫正想着如何消除他的顾虑，三少爷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一把夺过莫小丫手中的信，说，写着玩的。

莫小丫顿时明白，她微微一笑说，找你有事呢。

那个夏天的晚上，天气格外热。莫小丫拉着三少爷来到后花园，她说，皇太后生日，举国齐乐，柳叶阁也要在秦淮河畔举行声势浩大的歌舞盛宴，届时连皇上都会出来观看，如果自己能上台就好了，只要皇上一点头，那可就闻名天下了。三少爷知道，小丫本来就是柳叶阁的佼佼者，一场独舞《霓裳羽衣》总是赢得满场喝彩，就连柳如是和董小宛都自叹不已，如果有机会上台，那定成为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可三少爷不高兴了，莫小丫曾说过，她的舞只跳给一个人看。

昏暗的后花园，只有他们两个人。莫小丫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三少爷，然后轻轻扑在他的胸前。莫小丫说，如果真闻名天下了，我就能进皇宫，爹爹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可三少爷一把抓住她的腰，说去吧去吧，等闻名天下后进了皇宫，不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可以做皇上的妃子，到时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不受你虐待了。莫小非使劲在他肩膀咬了一口，幽怨地骂道，你舍得吗？本小姐不在，量你也受不了。

三少爷当然受不了，侯门一入深似海，如果小丫真的进了皇宫，那自己的爱情就意味着彻底的毁灭，如果上天硬要这么安排，他宁愿带着莫小丫远走他乡，否则他会比死还难受。

但莫小丫却还是抱着她的霓裳梦，希望有一天能像柳如是那样万人敬佩。可严重的是，她在后花园的那一咬，彻底让一个男孩情窦大开。三少爷看她跳舞看了很多年，但在那个夏天，感觉不一样了，他看见了那套霓裳羽衣飘起来时凸凹有致的身体。曾几何时，莫小丫有了小巧饱满的胸脯，纤细柔软的腰肢，像一颗成熟的葡萄，水灵光亮，娇艳欲滴。这个发现让三少爷面红耳赤。他开始像个偷香窃玉的小贼，偷偷捕捉莫小丫的气息，她身上胭脂的味道，花香的味道，汗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粘在三少爷心里，是种挥之不去的青春回味。

有了这种心理的三少爷，便打算来一次公子哥儿的轻狂。他把手中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在古玩店给莫小丫买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银钗。莫小丫并不缺金少银，将军府有的是金银首饰，她全不放在眼里，但是当三少爷把那根银钗轻轻插到她的发髻里时，她轻轻闭上眼睛，高高翘起的睫毛下分明流下一滴眼泪，她呜咽着说，只有你对我最好。

三少爷情不自禁低下头，吻了莫小丫。最后说，皇宫尔虞我诈，我不准你去。

三

八省会考的成绩已在皇榜上公之于众，三少爷竟然喜作探花郎，但皇上钦点三少爷并赐予荆州知府一职时，他却婉言谢绝了。荆州乃兵家要地，皇上派三少爷前去任职，那是故意给机会磨练。近几十年来，凡在荆州任职的官员大都得到迁升，荆州知府一职更多培养宰相人才。但是三少爷却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为了能与莫小丫厮守。他刮着她尖尖的鼻子，说，在下为小姐放弃了大好前程，不知小姐如何报答我？莫小丫红着脸说，以身相许，你敢要吗？

三少爷还真不敢，男女授受不亲可以因为青梅竹马的爱情而丢在一边，但涉及一个女孩贞操的事却万万不敢乱来。所以两个人都坐在阁楼里，三少爷填了这首《鹧鸪天》后，然后说，小丫，这是特意为你而作的。小丫不再摆弄那双纤纤素手，回过头说，过几天就是举国齐乐的庆典之日，我真的要上台了，柳叶阁的朋友都为我祝贺了。

三少爷的心一沉，终究是要登上戏台了，自己爱的女人给别人跳舞，实在很不是滋味，可皇上要看，皇上的旨意谁能违背。

私底下三少爷去了一趟庙堂，他问知晓万事的老先生，莫小丫的登台是祸是福。老先生只是摇了摇纸扇，哈哈一笑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三少爷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很多人说，秦淮河，夜景是最迷人的部分。那灯火辉映的河面，让万千游客流连忘返。秦淮河是纤柔的。秦淮八艳的影迹天下闻名，三少爷又怎能不去一游，更何况今晚的河畔，莫小丫要上台一舞。

当今皇上正坐在戏台正前方，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身后的后宫佳丽光彩照人，围着皇上万般妖娆。但熙熙攘攘的噪杂声在一瞬间突然停顿，世间彷佛一下沉静下来，随着一声曲响，莫小丫出台了。

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彈吹声逦迤。三少爷沉醉了，皇上沉醉了，整个秦淮河沉醉了。当莫小丫轻轻作了一个万福之后便要转身而去，皇上叫住了她。皇上说，举国齐乐，佳人轻舞，为了体现朕的一颗赤诚爱民之心，朕特作诗一首，与民同乐：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

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秦淮河震动，一片掌声之后，皇上继续说，所谓与民齐乐，大家有兴致的也可以登台一赋，朕重重有赏。

万籁俱寂，要想在短暂的时间内作一首符合霓裳羽衣舞且不失体面的诗绝非易事，坐中不乏才俊佳人，但都不敢轻易登台。坐在皇上身边的九公主，更是伸长脖子看着一曲好戏的上台。

妙伎游金谷，佳人满石城。霞衣席上转，花岫雪前朝。

仪凤谐清曲，回鸾应雅声。非君一愿重，谁赏素腰轻。

三少爷一时兴起，朗声登台，但他却不是为了博得万人喝彩，亦非为了皇上赏赐，而是为了与莫小丫站在一起。他想让莫小丫知道，无论何时，他都希望两人站在一起。

秦淮河畔的吟诗作对并不只有三少爷和莫小丫关注，还有两个人在心里打着算盘：一个是当今皇上，一个是九公主。

就在三少爷拉着莫小丫的手，说要去和将军摊牌的时候，将军却亲自敲开了女儿的房门。将军说，太后下了旨，说非常喜欢莫小丫的霓裳羽衣舞，从今后，莫小丫每逢单日去陪太后，皇上还特意在皇宫赐了一处别院给莫小丫。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将军是喜气洋洋地来看女儿，但一旁的三少爷却心如火焚，已经坐立不安，待到将军离开，立马问小丫怎么办，说这分明是皇上希望小丫进宫，太后年纪这么大，根本不会喜欢什么羽衣舞。

但小丫说，其实也没什么，隔天来陪自己的三少爷，更增两人感情，所谓小别胜新婚。能进皇宫跳舞这是一种荣耀，她说绝不会背叛自己的爱情。

四

莫小丫有着出入皇宫的特权，她的舞姿也瞬间名满天下，名声甚至要超过柳如是和董小宛。但出了名的人，无论是京城巨贾还是秦淮名姬，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忙，莫小丫一旦忙起来，明明说是隔天回来，明明说会飞鸽传说，但三少爷却十天半月见不着她，也收不到来自皇宫的飞信。就算偶尔回到将军府，她总是三言两语就进了自己的闺房，说，好累，过会儿再去找你。结果，十之八九，是不会来找他。三少爷感觉莫小丫离自己越来越远。

有次，三少爷在秦淮河游玩，看到莫小丫跟一个男人站在一艘大船上，他分明看到，那个男人正是皇上，而莫小丫正亲密地站在一旁。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但传到三少爷这里，却是万分的刺耳。

三少爷找到莫小丫，说为什么要这样背叛。但莫小丫的泪便一对一对往下滚，我也是没办法嘛！你不知道，我在皇宫多累多委屈。莫小丫一哭，他就心软了，仔细看看，发现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看来皇宫虽是锦衣玉食，但莫小丫却并不快乐。三少爷把她揽在怀里，动情地说，咱们离开这里，一起下江南，我养着你。莫小丫哭得稀里哗啦，说，等跟皇上说清楚，就跟你走，我给你生一大堆孩子。想到一大堆孩子吵吵闹闹的情景，莫小丫忍不住又笑了。那是个春天的午后，在暖暖的阳光下，又哭又笑的莫小丫，纯真可爱得像个天使。

但等莫小丫从皇宫出来后，却变卦了。

她说，她舍不得爹爹，她不能抛弃养育自己的父亲。她还说，你也是爹爹一手抚养长大的，我们不能这么不孝。

莫小丫说的有道理，所以三少爷妥协了，但他分明感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等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莫小丫和皇上出去游玩后，三少爷终于明白了一切。莫小丫是拿着孝字来欺骗他，即便不能离开父亲，但她至少可以放弃皇宫吧。所以有几次，三少爷想把话挑明，可一见面，她就扑到三少爷怀里，眼泪婆娑，就算铁石心肠得化成绕指柔，他哪有力量再说“分手”两个字。所以，最后的晚餐总是演变成一场柔情的夜宴。

那天，九公主来到将军府，高贵的公主竟然亲自给三少爷斟酒，还含情脉脉地说，三少爷一表人才，定是很看不起我们这些生在皇宫的姑娘了。这分明是挑逗，是最明显不过的暗示。也就在那天晚上，将军过来传达九公主的意思，意思很明显，如果三少爷能做驸马，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三少爷终于决定跟莫小丫分手，不是因为对一个公主的爱，而是因为对一段往事的恨。

也在那天，莫小丫兴冲冲地冲进三少爷的房间，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他说，我也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莫小丫说，你先说。三少爷让莫小丫先说。她便开始撒娇，非要他先说不可。沉默了很久，三少爷艰涩地说，我們分手吧，我爱上了九公主。其实，他撒了谎，那不是爱，是报复。

本以为莫小丫会又打又骂，可她强忍着回过头，冲了出去，冲进了皇宫，再也没有回头。

五

莫小丫那纤纤素手总会让三少爷情不自禁，所以九公主最先出动的，也是那双美轮美奂的手。与莫小丫一样，九公主也和其他女孩不同——女孩一般都是用眉目传情的，或者用风流袅娜的细腰，或者用春风荡漾的胸。九公主却不。同样都是征服，但九公主以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九公主在骨子里，当然认为自己是端庄的女孩。再说，九公主的美，也是美在那双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几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长，十指如葱，在指间，微微地还有美人靥。这多少有些奇怪的，九公主本是消瘦的女孩子，偏偏长了一双丰腴的手。这是矛盾。然而九公主还有意加剧了这矛盾。她虽在皇宫，却从来是素面朝天的，可以说，铅华不施，但偏爱在手上下工夫。她用蜂蜜、黄瓜和鸡蛋清做成护手膏，敷在手上，然后用蜡油封手，再裹上一层皇宫特有的护料。要说，九公主本是娇生惯养，但在对待手的态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态。秋冬季节天气干燥，晚上她会细心地用兰花精涂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过夜。早晨醒来后，她的手真是娇嫩呀！仿佛初开的玉兰花瓣一样。她手的姿态总是参差的——也不是参差成京剧里的那种兰花指，那种样子太造作了，像戏子了，她不喜欢。她的手是更生动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在三少爷面前，她的手真如流风回雪，无人不为之倾倒。但三少爷却毫不动容，即便她再三佻薄，他还是那冷冰冰的样子。

因为他的心死了，是在莫小丫被封为妃子那天死的。

所以，三少爷过起白开水一样乏味的生活。夜深人静，总会想起莫小丫，想起那个春天的午后，她在他怀里又哭又笑地说，说要给他生一大堆孩子。现在，却成了别人的妃子，而自己身边，却是那个没有丝毫感情基础的九公主。

说实话，九公主并不坏，能够和九公主在一起，应该是很多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事，但三少爷的心里，自从有了莫小丫，却再也容不下别人，这能怪谁。

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最深最深的皇宫。莫小丫做了妃子后，一连数年都很少回家，听说甚得皇上宠爱，所以三少爷也并没有太多担心，只要自己爱的人幸福，其他的又何必在乎。他想，他应该试着去爱九公主，无论如何，他知道九公主对他是一往情深。

相逢已是十年后，莫小丫回家探亲，将军府到处张灯结彩，人还未到，整个府邸已是一片热闹非凡。将军亲自出门十里外迎接。莫小丫在家的日子并不多，但在这不多的日子里，她却辗转周折邀请三少爷出去一游。

秦淮河畔，莫妃是一个人来的。三少爷身边也没有九公主。莫小丫依然身材婀娜，面若桃花，而三少爷，却在莫小丫成为妃子那晚突然变成一头白发。莫小丫眼神有些婆娑。三少爷有些茫然，虽是夏夜，却感觉丝丝凄凉。

莫小丫平静地冲他微笑，全然不提当年爱恨，只感谢他多年的照顾。她不愧为一国之妃，心胸竟然如此宽容，但她越宽容，三少爷便觉得越惭愧，终归是他先提出的分手。时过境迁，也没有话说，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莫小丫抓住他的酒杯，说，我陪你一起醉吧。

然后两个人就都醉了。莫小丫迷迷糊糊地说，你可知道，当我向皇上辞别的时候，皇上竟然拿我爹作威胁。每次陪同皇上出游，我是多么痛苦和无奈。我想告诉你，但又怕你担心。那晚，我终于鼓足勇气要和你坦白一切，但你却要和我分手。莫小丫举起酒杯，抓住已经不醒人事的三少爷的手，说，九公主是个好女孩，她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

莫小丫说这番话时，没有哭，但是眼睛湿漉漉的。她从头上取下那支银钗，放在三少爷的手心，然后走到秦淮河畔，轻起细步，舞动身姿，一步一摇，跳起了那支霓裳羽衣舞。东风吹起莫小丫的长发，露出了她那张动人的脸，那张脸分明在笑，笑得那么甜美，笑得那么动人，只是那动人的脸颊上却泪如泉涌，每一滴都被风吹走，吹进一旁的秦淮河。没有音乐，观众也只有一个，但唯一的观众却已经醉进梦乡。他——三少爷一直梦想着深爱的小丫为自己跳一支舞，但当莫小丫把感情彻底融入舞姿的时候，他却没能看得见。也许，他再也没机会再看了。也许，他每天都在看，在梦里静静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