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黄金牙站在镇子里的一条公路边。
他看见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地抱着孩子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孩子——你没有什么事情吧?孩子——孩子你不要吓唬我!黄金牙的前面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路,男人抱着孩子沿着这条路从东往西跑,东边是一个十字路口,西边是一座镇子医院。黄金牙不知不觉地往路边倒退两步,让抱着孩子的男人从面前跑过去。黄金牙认出来,这个男人是赵家岗的赵大志。黄金牙还看见赵大志怀里抱着的孩子脸上擦破几处皮,鼻子里有一丝殷殷红红的血流出来。黏黏稠稠的血,一滴一滴落地上。黄金牙站着没有动,目送着赵大志抱着孩子没命地往镇子医院跑过去、跑过去。
日子刚出正月进二月,晌午过后的镇子上空空荡荡的,很难见着一些路人。赵大志抱着孩子跑过来就跑过来,没见几个路人上前问一问因由;赵大志抱着孩子跑过去就跑过去,没见几个路人跟着看一看热闹。天空阴沉沉的,镇子灰蒙蒙的。黄金牙抬眼往东边瞧一瞧,瞧不清十字路口的景况;抬眼往西边瞧一瞧,也瞧不清镇子医院里的景况。
就是这时候,黄金牙的左眼皮猛然一下跳起来。欢快而疾速。黄金牙能听见上下眼皮碰撞的“啪啪”响声。俗话说右眼跳挨(挨打),左眼跳财(发财)。黄金牙没把眼前发生的事跟自己联系起来,更没想到自己会发一笔财。“啪啪啪——”左眼皮一阵接着一阵跳。黄金牙知道这么一句俗话,却不大相信这么一句俗话。
黄金牙骂眼跳,你他妹子的说我发谁家的财,年前年后这些天,一件活也没有找上门,我都快饿死啦!
黄金牙骂人跟别人不一样,不骂“他妈的”,不骂“他姥姥的”,专骂“他妹子的”。
黄金牙继续骂眼跳,你他妹子的没看见我站在这里都喝好多天西北风了,你说谁个找上我的门?
黄金牙站在镇子的公路上,不是闲溜达,不是看景致,也不是找闲事,是等活,是做买卖,是挣钱,是过日子。黄金牙是个依靠替别人做事生活的人,年前年后没一件活找上门,也就没挣着一分钱,哪有多少老本吃,眼见着口袋空出来了,黄金牙惊慌起来,家里待不住,整天待在镇子里的这条主要公路边。这里的人多,这里的事多,相对这里的机遇就多,黄金牙指望尽快地遇见一件找上门的活,挣一笔钱,缓解一下手里的窘困,缓解一下心里的恐慌。一连好多天过去,这里的人多不与他相干,这里的事多不与他相干,还是没有一件挣钱的买卖等上手。
“啪啪啪——”左眼皮不识趣地依旧跳动着,黄金牙使劲地闭上左眼说,你他妹子的,我看你还跳!
黄金牙的左眼皮受到压迫跳不动,不跳了。
突然黄金牙站着的地方热闹起来了。
从西北赵家岗的村路上跑来一群村人,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叫黄银月,是赵大志的老婆。黄银月一边跑一边哭,我的孩子呀——你怎么会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呀——也不知道摔个怎么样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怎么过呀——
黄金牙知道赵大志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从脚踏车上摔下来的。赵大志与黄银月是半路夫妻。这个孩子不是赵大志的,是黄银月跟从前的男人生下来的。
黄银月的头发披散着,衣褂斜扭着,两腿软拉着,左右两个女人搀扶着。
不大一小會,从东北黄家岗的村路上跑来一群村人,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是黄银月的娘。这个女人一边跑一边哭,我的外孙呀,你怎么会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呀,别人从脚踏车上摔下来不妨事,你怎么一摔就摔死掉了呀——
黄金牙心里“咯噔”一响,知道赵大志怀里抱着的孩子摔死了。黄金牙家也住黄家岗,认识这个跑过来的女人。黄金牙想上前搭一句话,女人疯掉一般从面前直直地跑过去。
女人一身劲,把跟着的家人甩老远。
又过不大一小会,从东南张家岗的村路上跑来一群村人,领头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她是黄银月以前的婆婆。这个女人一边跑一边哭,我的孙子呀,是黄银月跟她的野男人有意害死你呀,她俩害死你就没有碍手碍脚的了,过日子就利亮了!
这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光亮亮的菜刀。
这里的人家稠密,喜欢叫着××岗,一个个村子偎在镇子周围,近的不足两里地,远的不过五里地。四周村人到镇上,脚步紧一点,顿把饭工夫就到了。黄金牙脚下站着的地方虽说不算镇子的正中心,却是四周村人进出镇子的必经之路,前后左右哪一条不起眼的弯曲小路都连接着一个远处的村子。一前一后这么三群村人从眼前跑去镇子医院,黄金牙还是稳稳当当地站着不动弹,把一双眼睛睁得开开的,使劲地盯着西南方向的一条村路,等候着从这个方向也跑过来一群村人。换句话说,其他方向都有村人跑过来,黄金牙觉得这个方向也应该有村人跑过来。至于这个方向跑过来的村人算是赵大志或黄银月的什么亲戚,黄金牙就说不清楚了。
一条空空荡荡的村路一直是空空荡荡的。倒是从镇子医院的方向走过来三个毛蛋孩子,朝着这条空空荡荡的村路走过来。三个毛蛋孩子的岁数都不超过二十岁,面相长得差不多,瞥一眼就知道是一个村子的,是一个家门的。三个毛蛋孩子从黄金牙身边经过时相互说着话。
小个头的一个孩子说,这家孩子死得亏,竹竿挂一下摔下来就摔死掉了。
胖一点高一点的一个孩子说,拖拉机拐弯一甩的劲头多大呀,甩你身上怕是你也活不了。
小个头的孩子问胖一点高一点的孩子,你看清那辆拖拉机是谁家的?
胖一点高一点的孩子回答说,我能认出来。
第三个孩子说,能认出来也不要胡嘴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黄金牙听明白,黄银月孩子的死是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
竹竿挂孩子——拖拉机拉竹竿——拖拉机是谁家的?
三个毛蛋孩子一前一中一后从黄金牙面前走过,朝着西南一条空空荡荡的村路走过去。小个头的孩子走后面,胖一点高一点的孩子走中间,第三个说话的孩子走前面。
事情至此,黄金牙还是没把眼前发生的事跟自己的生意联系起来。黄金牙压迫着的左眼皮一松开,又一阵“啪啪啪”地跳起来,更加快速,更加张狂。黄金牙抬起右手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打在自己的左眼皮上。
黄金牙骂眼跳,你他妹子的,他个死孩子跟我有什么关联?就算交通事故赔偿十万块钱,会有我一分钱?
黄金牙这句话没骂完,自己就把自己骂醒悟了。黄金牙的两条腿朝着西南方向的一条空空荡荡的村路狂奔起来。他要追赶上前面的三个毛蛋孩子。道理很简单,这三个毛蛋孩子是这起交通事故的目击证人。黄金牙从中牵线找到三个毛蛋孩子做证人,赵大志家会一点好处不给吗?
一条空空荡荡的村路上,黄金牙没命地一直跑呀跑呀跑。黄金牙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跟自己说,没有活找上门,我要自己去找活。
说不清楚黄金牙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说他忙,他整天东溜西逛的没一件正经事做。说他闲,他整天跑东跑西的一刻不闲着。东庄里的东家,有个孩子想去县城念高中,找不着门路。黄金牙说我带着孩子去。这件事,黄金牙一跑能跑好多天。西庄里的西家,有个媳妇生病住进县医院,需要开刀,想找一个好医生。黄金牙说,这事好办,我去找。一件“好办”的事,黄金牙一趟一趟地能跑好多趟。
黄大牙帮村人做事是有偿的,一次性开口要多少钱。黄金牙不种地,不做生意,一日三餐,油盐花销,全指靠帮助村人做事情。反过头来说,四邻村人也需要黄金牙这种人,经常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需要黄金牙帮助做。比如说,县公路局修一条公路不声不响地占掉你家的一绺庄稼地,你家不想要钱,认就认了;你不认,又不知去找谁,就找黄金牙。黄金牙找回钱,你俩按成分。又比如,一块地里种上油菜,光开花,不结籽,你想找卖假种子的人赔偿,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说理,还去找黄金牙。诸如此类,等等等等。黄金牙经历丰富,历任生产小队的小队长、生产大队的副大队长、村委会主任、牛行中间人、人口贩子。做生产队小队长的时候,当过县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做生产大队副大队长的时候,娶上个女知青做老婆。做村委会主任的时候,去广州、深圳、香港、澳门考察过。做牛行中间人的时候,得手发过一笔小财。做人口贩子的时候,失手蹲过一年班房。可以说,没有黄金牙没做过的事,没有黄金牙不敢做的事。正是黄金牙见多识广,有这么丰富的人生经历,那一年从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上落选退下来,才顺理成章地干起这种事。黄金牙操持的这份新职业,绝不属于过去的三百六十行。县里的各个部门,黄金牙跑得比镇里的镇长勤,四邻村里的村人认识的也比镇里的镇长全。黄金牙操持的这份新职业,村民需要,村民愿意,不犯国法,不违村规,村里管不着,镇里管不着,县里也管不着。
黄金牙从事这种职业一转眼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原先找上门的活忙不尽,现在一年比一年活少。原先找上门的活像一团团麻丝子,一团没解开,一团又塞手上。现在找上门的活像是天上下的毛毛雨,眼睛看着一丝丝不少,接在手上的没几滴。原先过年过不安,现在年前年后闲在家里没一件活找上门。日子过得快,世道变化得更快。日子过得快,一天一天从眼前往下过,能够看得见;世道变化快,眼睛看不透,心里想不明白。是四周村人要办的事少了?不是,只能说四周村人要办的事愈来愈多。是四周村人办事花钱少了?不是,只能说四周村人办事花钱愈来愈多。是自己办事认识的人层次低了?是自己办事的办法少了?黄金牙不明白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
这一天,黄金牙没有追赶上前面的三个毛蛋孩子。
他往前猛跑十几丈远停下来,不去追赶了。这条村路只连接一个村子——马家岗。三个毛蛋孩子显然是马家岗的。黄金牙要是真想找的话,什么时辰去都能把三个毛蛋孩子找出来。現在的问题,一是赵大志家有没有去县交警大队报案,二是赵大志家有没有找着其他目击证人。要是赵大志家没报案,或者赵大志家有其他目击证人,黄金牙这么去找三个毛蛋孩子都是不适合的。从三个毛蛋孩子方面来说,黄金牙眼下就匆匆忙忙地跑去找着他们,该说些什么话,又能说些什么话呢?以往都是事家把活送上门,黄金牙权衡一遍,能做,伸手接过来做一做,得一份好处钱;不能做,两只手摇摆着往外推,什么损失也没有。现在黄金牙出面自己找活,那也得掌握时机与火候呀。黄金牙站半路想清楚这些事理,一步一步往回走。
黄金牙依旧回到原先的位置。这里能看见县交警大队来勘察事故现场。哪知道等候到挨傍晚也没到一个交通警察。从表面上来看,黄金牙等着一个空,实际上却是等着一个实,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一个踏踏实实的实。县交警大队没有来警察,说明赵大志家没有报案。赵大志家没有报案,说明案子摆在那里没人去动。
第四天挨傍晚,黄金牙在孩子的坟上见着了黄银月。
二
这个摔死的孩子名字叫黄旺。
前两年赵大志在外面打工认识一个也是打工的女人。两人结婚不到一年,女人就看上另一个有钱男人,撇下赵大志跑掉了。黄银月原先的男人名叫张大手,一直在外地盖大楼。张大手手大,天生就是拿瓦刀的材料。可张大手却长着一双小脚,一下没站稳当,从半空里掉下来,摔死了。赵大志跑掉老婆,黄银月死掉男人,两人经中间人一撮合,去年秋天做起了半路夫妻。城市是两人共同的伤心地,赵大志不愿外出打工,黄银月也不想让赵大志外出打工。黄银月说,我俩就在家种二亩地,哪里也不去。赵大志说,好!二亩地,一半种粮食留着吃,一半种青菜卖钱。
二亩地就分出一亩地种白菜。
孩子原名叫张旺,黄银月改嫁后,儿子改姓黄,不姓赵。赵大志不在意,说姓黄姓赵我都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黄旺四五岁,似懂事非懂事,原本与亲生父亲张大手见面少,印象模糊,情感不深,现在换一个新大(爸),就像换一件新衣服,很快“爸爸长、爸爸短”就与赵大志亲热了。白天大人忙在白菜地里,黄旺自顾自地玩。原本不是一家人,很快过成一家人。日子“哗啦、哗啦”风吹树叶一般快速地往后翻动着。
腊月天,一亩白菜长成棵。赵大志头一趟去县城卖白菜的路上就摔了一跤,把一只右脚脖子扭折了。村庄距离县城二十里地。赵大志使用的工具是一辆加重脚踏车。脚踏车后货架两边捆绑着两只荆条筐,白菜装足实少说也百把斤。清早路面薄薄地铺着一层霜冻,脚踏车一打滑,赵大志别着右脚脖子摔地上。摔跤地点就在县城里,赵大志坚持卖一会白菜,右脚脖子疼得吃不住,去医院一拍片子,骨头裂开一道缝隙。赵大志右脚脖子打上石膏回来家,不能再去卖白菜。黄银月又要照顾男人,又要照顾孩子,也抽不出时间卖白菜,只得雇人雇车,把一亩白菜拉县城草草处理掉。除去赵大志的医药费,卖一亩白菜没剩几个钱。前一个男人死了两年,后一个男人又这样,黄银月心里想想就惊慌,背人处流淌不少眼泪。眼泪一干,还是要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黄银月拿出家里积蓄,赶集买回四头猪秧子,两条牛犊子。猪秧子喂大能卖钱。牛犊子喂大也能卖钱。
黄银月暗暗地跟命运较着劲,说我就不信日子过不下去呢。
年后天,黄银月陪着赵大志去县城医院,去掉右脚脖子上的石膏。医生说赵大志右脚脖子需要一个阶段恢复才能吃重干活。医生又说赵大志不能天天在家待着不动,需要经常活动活动,锻炼锻炼。赵大志怎么活动、怎么锻炼呢?赵大志说,我骑脚踏车去镇子上溜一溜,逛一逛。黄银月说,你右脚脖子不能吃劲,还能骑脚踏车?赵大志说,我右脚担一点劲,左脚用力一样骑。赵大志骑上脚踏车在院子里转几圈。赵大志前面骑,黄旺后面撵。黄银月阴沉好多天的脸终于露出笑色。院子里一吵一闹,四头小猪在猪圈里“哼唧哼唧”直叫唤。两条小牛在牛棚里也“扑通扑通”直踢腾。赵大志把脚踏车停下来,跟黄银月说,看看怎么样,相信我能去镇子了吧?
黄旺也想跟着赵大志一起去镇子。
黄银月说,你们爷俩一起去吧!
就这么前后不到半个小时黄旺就没了,支撑黄银月的天空就塌下来。
出事的经过很简单。赵大志骑着一辆脚踏车,带黄旺一起去镇子上玩。路经镇子上的十字路口,赵大志觉着车子一晃悠,身后车座上的黄旺“妈呀”大喊一声。赵大志头脑闪开一条缝隙,灌进一股凉风,就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赵大志两手急忙刹住车闸,回头一看,黄旺脸朝下趴地上,沉沉静静的,一动不动。赵大志扔下脚踏车,跑过去,大声喊叫开,黄旺!黄旺!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看不出黄旺伤在哪里,也看不出黄旺伤得怎么样。黄旺脸上擦破几块皮,鼻子里有血流出来。出事地点就在镇医院附近。赵大志抱起黄旺没命地往医院跑呀跑、跑呀跑、跑呀跑。
镇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忙活一阵子,停下来,说怕是伤在头脑里,不照(行)了。
按照当地风俗,孩子夭折,当天死当天埋,不过夜。天色将黑的时辰,黄旺连着一副小棺材一起被抬出家门。村西有一片乱坟地,一些不明正路的村人死后一律埋在那里,夭折的孩子也一律埋在那里。不用说黄银月受到的打击最大,一天來,一会清醒,一会昏迷。清醒的时候哭,昏迷的时候也哭,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哭黑了天空。棺材装着黄旺被抬出家门,黄银月不哭了,两眼干涩地看着一口没来得及上漆的白茬子棺材,愈来愈淡,愈来愈暗地融进一片夜色里,像天空落下的细雨无声无息地渗进夜色里。
黄银月躺在床上,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哭不闹也不睡觉。黄银月两眼始终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屋顶不放松。夜间的屋顶一片漆黑,黄银月却能感到屋顶一点一点往下压。白天的屋顶一片明亮,黄银月仍旧能够感到屋顶一点一点往下压。生活就像一篮子鸡蛋,一下摔散在硬地上,蛋清蛋黄流一地,黄银月真是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往下过。
第三天,赵大志起床早,一种负罪的心理沉压着,不敢多说一句话。赵大志手拿一把扫帚,瘸腿一拐一拐的,把屋里屋外“哗啦哗啦”打扫一遍。赵大志手端脸盆,瘸腿一拐一拐的,把屋里屋外“哗啦哗啦”掸一层清水,压一压飞扬的灰尘,压一压突如其来的晦气。而后,赵大志走进牛圈牵出两条牛犊子。赵大志跟黄银月说,我去赶集。黄银月触电似的“骨碌”爬起床,问赵大志,你赶集牵着两条牛犊子干什么?赵大志说,我把两条牛犊子卖掉。黄银月还是问赵大志,你卖牛犊子干什么?赵大志说,昨天棺材是赊人家的,帮忙的人去饭馆吃饭也是赊人家的,卖牛犊子还账。黄银月不愿卖牛犊子,牛犊子曾经是她过好日子的梦想。黄银月说,棺材钱我出,吃饭钱我出。
张大手出公伤事故死,建筑单位赔偿不足两万块。殡葬张大手前后花去几千块钱,黄银月留下一万整一把存进镇子的银行,留着黄旺长大上学用。眼下黄旺一死,这一万块钱还留着干什么呢?赵大志不愿花这笔钱,说这是张大手的性命钱。我一分钱都不能花,花一分钱我良心都不安。黄银月说,卖掉两条牛犊子,赶明儿指望什么过日子?赵大志说,过几天我就出门打工。黄银月说,你右脚脖子没有好利索,怎么能出门?赵大志说,这个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黄银月看见了两人中间出现的一条大裂缝。黄银月说,你去哪里我管不着,我是哪里都不去,就在家喂四头猪,就在家种两亩地。
赵大志赶集把两条牛犊子卖掉了。
第四天下午,赵大志收拾好铺盖卷,准备隔天一大早就出家门去打工。黄银月阻拦不住,也没有理由阻拦。黄银月觉得一颗心阴沉得能够拧出苦水,堵塞得透不出一丝光亮。挨傍晚的时候,黄银月去黄旺坟上哭一哭,想把心里的苦水拧出来,光亮透出来。在黄旺的坟上,黄银月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猛然地,黄银月心想是赵大志,心想赵大志临离开家门来黄旺坟上看一看,哪知走近一看是黄金牙。按照辈分,黄金牙比黄银月长两辈,黄银月喊黄金牙大爹(这里人家把爷爷喊着爹爹)。看样子,黄金牙已经等候一小会了。看样子,黄金牙等候在这里是有事。
黄银月说,是我大爹呀,找我有事?
黄金牙说,我早两天就想来,又怕你听不进我说的话。
黄银月问,什么话,你说吧。
黄金牙说,你家怎么不报案呢?
黄银月心里一惊,似有预感地问,报什么案?
黄金牙说,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家去县交警大队报案一处理,不抵命,起码赔三五万块钱吧。
黄银月从黄金牙嘴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只是不大明白。
黄银月赶紧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赵大志骑车带着黄旺摔下来,我报案去告谁?
黄金牙两眼“嚓啦”闪开一道亮光,知道赵大志糊里糊涂不知道孩子的死是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
黄金牙心里激动,脸上却很平静地说,你不知道?你家孩子是别人家的拖拉机挂下来摔死的。
黄银月紧着一口气问,谁?哪个村子的哪一家?你说的是实话?
黄金牙说,现在你问我这些话,我也不好说。我只能跟你说,有一辆拖拉机一拐弯,车上拉着的竹竿一甩头,正好打在你家孩子的头上,要不是被竹竿打着头,孩子从脚踏车上摔下来怎么会一下就死了呢?
猛然间,黄银月头脑“嗡嗡嗡”地叫起来。
这几天,黄银月心想孩子死就死了,从来没想过问一问赵大志,孩子是怎么摔死的。
黄金牙说,报案不报案是一件大事,你回家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真想报案我帮你去找县交警大队,我帮你去找瞧见拖拉机挂人的证人。
黄金牙大包大揽地说,县交警大队里的人我熟识,看见拖拉机挂人的证人是哪个村子的,我也查听清楚了。
黄金牙还说,你家要去报案的话,明天早上去我家,我在家候着你。
黄金牙就是这么一个人,该说的话说完,一磨屁股就离开。
黄银月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黄旺的坟堆上。
事情重大,转折突然。黄银月一时半会的决断不下。黄银月坐在黄旺的坟上,左思右想好多遍,仍旧不能决断该不该报案。不报案,黄旺若是真被别人家的拖拉机挂死的,不闻不问,不了了之,不是太冤屈了吗?黄银月心不甘,也心不安呀。去报案,黄银月害怕牵扯着一桩无休无止的案子,一桩无法了断的案子。黄银月更是害怕牵扯着赵大志,毕竟是赵大志带着黄旺去镇子出的事。案子一报,赵大志现在就不能外出打工。夜静了,夜深了,黄银月失魂落魄地走进家。没有决断的事,黄银月就牙齿咬紧,一个字不往赵大志耳朵里吐露。
这一夜,黄银月还是一夜没合眼,两眼大睁着,直直地盯着屋顶不放松。
鸡叫了,天亮了。赵大志很早起来床,想去赶早班车。黄银月也“呼啦”一声爬起床。黄银月跟赵大志说,你走之前,我想问清楚几句话。黄银月的脸色阴沉沉的。赵大志预感到了什么,两腿紧绷着,一动不动地盯瞧着黄银月。
黄银月问,黄旺是怎么从车上摔下来的?
赵大志像是触了电,原本就是一块流血的伤疤,现在黄银月正拿着棍子往上戳。
赵大志摇一摇头说,我没看见。
黄银月问,黄旺摔下的时候,有没有一辆拉着竹竿的拖拉机从身边开过去?
赵大志还是摇摇头说,我没看见。
黄银月的声音猛然大起来说,你没看见,有人看见了,看见黄旺是被一辆拖拉机上的竹竿挂着头,才掉下来摔死的。
赵大志呆愣住。赵大志拼命地把记忆往那天的路上拉,拼命去想那一天那一刻发生的事。无奈,头脑里一团乱麻,什么也理不清楚。
黄银月说,我想了一整夜,就這么撒手不管不问,我的良心不安,你的良心也不安。
黄银月“呜呜呜”地哭起来说,说来说去,黄旺毕竟是一条生命呀。
黄银月快速地洗好脸,梳好头,穿好衣服,跟赵大志说,你留在家里暂时不能外出打工,我去县交警大队报案,把黄旺的死因查清楚。黄银月没有多说一句话,“哐、当”很响地打开房门,“哐、当”很响地打开院门,走出去。
三
这天,黄金牙没有带着黄银月一起去县交警大队报案。
黄金牙跟黄银月说,这是人命关天的案子,说一声报案就报案,哪有这么容易的。我先去县交警大队找熟人查听查听这件案子怎么报合适,我回头再去别的村子见一见三个证人,仔细问一问这件事。我俩明天一早去县交警大队也不算迟。没见着县交警大队的交警,没见着马家岗村的三个毛蛋孩子,黄金牙心里也是没有底,哪能现在领着黄银月去报案?黄银月心一沉,问黄金牙,案子要是报不上呢?黄金牙话语很肯定地说,案子肯定能报上,莫说县交警大队里我有熟人,就是一个熟人不认识,案子还是能报的。县交警大队就像是过去的县衙门。县衙门是干什么的?还不就是百姓伸冤的地方吗。黄银月说,我是说那三个证人要是不愿意作证呢?没有证人,拿不出证据,你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白搭。黄银月头脑很清醒,一说说到问题的关节处。黄金牙话语有点含糊地说,证人作证还是愿意的,这就要看我找到他们是一种什么具体情况了。
黄金牙知道黄银月一大早会找上门,早已穿戴整齐在家里等候着黄银月。
黄银月头脑里塞上一团麻,慌乱得很,一时间想问清楚许多话,可又不知道从哪里理出头。
黄银月问黄金牙,我大爹,我还是想知道拖拉机是哪个村子的,证人又是哪个村子的。
黄金牙说,我现在急着去县城,候我回头告诉你。
黄金牙走出门,黄银月跟出门。黄金牙前面走,黄银月后面跟。黄金牙走得快,黄银月跟得快。黄金牙停下脚步说,你不要老是跟着我,挨傍晚你来我家候回话。黄银月问黄金牙,我大爹,你看钱的事,我该给你多少钱?黄金牙说,钱的事好说好说,我帮你办这事还能光是为着钱?说起来,你大(爸)活着的时候,我俩还不是一般交情呢。大(爸)活着的时候,黄银月没听说他俩有个什么交情呀?黄银月顾不得这么多,两腿一软,跪下身子,“咚、咚、咚”,连着磕三个响头说,我大爹,这件事全仰仗你了。
黄金牙不住在黄家岗,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长大成人,该成家的成家,该嫁人的嫁人,两年前老婆一死,一个人干脆搬镇子上住。为个什么呢?还不是想着四周村人有活找上门便当一些,还不是想着办事上县城便当一些。
前面不远处是车站,黄金牙上车去县城,黄银月呆呆愣愣地站在镇子的路边上不知道该做什么。从镇子往东北走三里路是黄家岗。黄银月父亲死得早,两个哥哥在外地打工,两个嫂子带着孩子留在家里。这些年,黄银月的母亲与两个嫂子的关系一直僵持着,平常里黄银月很少回娘家。现在黄旺死了,黄银月的母亲也跟着脱掉半条命。心里想着回娘家看一看,想想又不好去。从镇子往东南四里地是张家岗。大前天,黄旺奶奶手里提着一把菜刀来镇子医院,菜刀没砍着赵大志,黄旺奶奶一家人还是把赵大志不轻不重地打一顿。黄银月想去跟黄旺奶奶说一说报案的事。可眼下还无头无绪的,去一趟也是白去,什么也说不清。一股风踅过来,黄银月噙着的泪水像溃堤的洪水,“哗啦”一声流出来。
黄银月一转身,回黄金牙家门槛坐下身,哪里不去,就候着黄金牙。
连续几夜没睡觉,黄银月坐在黄金牙家的门槛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睡到晌午,黄银月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一看房门依旧紧锁着,看一看天色正晌午。黄银月头一耷,眼一闭,“呼呼呼”接着睡起来。黄金牙伸手一揽案子,黄银月跟其他村民一样,就觉得有了指望,有了依靠,心里一松缓,就能睡出一个长长的圆整觉了。黄银月做了一个梦,梦见黄旺。黄旺一脸伤痕,一脸鲜血,蹲在一口水塘旁边洗伤口,洗鲜血。黄银月大叫一声,孩子你怎么啦?黄银月跑过去,一把拉黄旺没拉住,黄旺挣脱开像是一只充足气的气球,飘飘荡荡地往半天空里升。黄银月没有办法,伸手抓,抓不住,蹦起来,够不着。黄旺愈飘愈高,愈飘愈远。黄银月连声大叫,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黄银月醒过来,一直哭,一直哭。黄银月说黄旺,妈妈知道你死得冤枉。
这天上午,黄金牙先去马家岗找三个毛蛋孩子,后去县城找县交警大队。
黄金牙走进马家岗,村头遇见一位豁牙老太太。黄金牙问,这位大姐,我想找马家岗的三个毛蛋孩子,不知道是你们村子谁家的。豁牙老太太问,你说他们叫个什么名字呀?三个毛蛋孩子的真实名字,黄金牙一个也不知道。一路上,黄金牙把三个毛蛋孩子的外号都起出来。黄金牙说,一个孩子瘦瘦条条的不爱说话,像是三个孩子的头,我想他的外号就叫马头;一个孩子小个头,摇头摆尾的,像是一条马尾巴,我想他的外号就叫马尾;另一个孩子高高的,壮壮实实的,像是一副马腰,我想他的外号就叫马腰。豁牙老太太笑着说,你这位大哥怪会说话的,我们马家岗是有这么三个毛蛋孩子,他们是马前进家一门子的。黄金牙问,我看他们长相差不多,是兄弟三人?豁牙老太太摇头说,是堂兄弟。
豁牙老太太指着前面的一个高大门楼说,你就去那家找。
黄金牙往村子里走。
豁牙老太太追着问,他们三个抓了你家的鸡,还是偷了你家的狗?
黄金牙说,我找他们有其他事。
豁牙老太太站住脚,盯着黄金牙的背影,自言自语说,我看不会是一件好事。
大门关着,黄金牙猛拍一阵子,外号叫马尾的毛蛋孩子一摇一摆地跑过来开门。马尾见着黄金牙很惊奇地问,怎么会是你?黄金牙不说话,一直往屋里去。马尾一蹦三跳的比黄金牙进屋快,喊叫说黄家岗的黄金牙找来了。在方圆左右的村子里,黄金牙的知名度很高,豁牙老太太不认识,三个毛蛋孩子能认识。堂屋里,三个毛蛋孩子伙同一个女孩子“哗哩哗啦”地打麻将。女孩子脸上抹粉,嘴上抽烟,一看就知道在城里浪荡过不少年。
马头问黄金牙,你来干什么?
黄金牙眼睛瞅着女孩子说,我只跟你们三个毛蛋孩子说话。
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黄金牙,一脸疑问,狠狠地吸一口烟问马腰,他是什么人?
马腰不说黄金牙是什么人,却让女孩子出去,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家。
女孩子嘴里徐徐地吐著蓝烟,一浪一浪地扭出大门。
马头又问黄金牙,你来干什么?
黄金牙眼睛瞅着半开的大门说,我不喜欢敞着大门说话。
马尾一摇一摆地跑过去关大门,马腰制止说,不用关门,我看黄金牙能够说出什么值钱的话!
黄金牙说,你莫说,我还就是送钱来的,就怕你们三个毛蛋孩子不想要。
……
黄金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跟三个毛蛋孩子把要说的话说完,才转过头去县交警大队。半年没去,县交警大队大变样,一是办公的平房更换成一座新大楼,二是分管的交警也做调整。原先分管的两个交警,一个姓武,一个姓陆。现在姓武的交警没动,姓陆的交警调换成一个姓祁的交警。武交警外号叫黑脸,脸真黑,黑得像非洲人。黄金牙说,半年没来变化这么大,要是一年不来,武交警还不就当大队长啦。县交警大队,大队长官最大。武交警显然不喜欢听黄金牙说这种话,一张黑脸黑着说,我出去有点事,你有什么事跟祁交警说吧。祁交警年岁小,跟武交警搭班子,武交警是小队长。祁交警说,武队长你走你的。黄金牙布满一脸笑说,哟哟哟,你还真当上队长了呢。武交警小声说,你瞎嚷嚷什么呀,我只是个小队长。黄金牙说,什么大队长小队长的,在你们交警队还不就是队长说话算数。
黄金牙就是这么一个人,去县城各个部门办事,你说他不懂,多少懂一点;你说他懂,他说起话来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上下对不准一条线。黄金牙这么做,少部分是无意的,大部分是有意的。
武交警说出去有事,是真的要走。
黄金牙说,你快去快回,晌午我请你俩去饭店喝一杯。
武交警指着墙壁上的一个镜框说,上面有“五条禁令”,晌午敢去喝酒吗?
黄金牙说,那我去买一条好烟?
武交警说,这么做是行贿受贿知道吗?
黄金牙糊涂了,相隔半年,武交警就不是从前的武交警啦?半年前,武交警还是一个喜欢喝两杯酒、喜欢收条把条烟的人呀!
祁交警不管黄金牙真糊涂假糊涂,按照交通法规把话讲得更原则,说鉴于当时未能及时报案,事故现场证据消失,无法实地勘察,根据交通法规相关条款规定,需要你们把当时目击证人的相关证明材料拿来,我们才能立案。立案后,我们才能做调查、认定、处理工作。
黄金牙嘴上连声说,好好好,我明白啦,我这就去找目击证人写证明材料。
黄金牙两只脚离开县交警大队,没有往家跑,而是找一家饭馆坐下来自言自语地说,你们不喝酒我喝。
暮色四合的时候,黄金牙打着饭嗝酒嗝才回头。黄银月看见黄金牙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心里一喜,急忙问,我大爹,案子能报啦?证人找着啦?黄金牙“嗝、嗝、嗝”连着嗝出一大串酒嗝饭嗝说,候我进屋喘一喘气,喝一口水,慢慢说给你听。这么一个大半天黄金牙就一直待在县城里,晌午喝一顿酒,酒后泡一次澡,澡后又接着喝一顿酒。年前年后好多天里,黄金牙数这一天过得最逍遥、最自在。黄金牙坐着,黄银月站着。黄金牙喝水,黄银月瞧着。黄金牙说黄银月,你坐呀。黄银月说,我不坐。黄金牙说黄银月,你喝水。黄银月说,我不喝。黄金牙一赶气喝进肚子两杯水,说话了。黄银月两耳张多大,两眼睁多大,浑身紧张得一颤一颤地抖。黄金牙说,早上我去县交警大队顺当得很,一找就找见一个我的老熟人。这个熟人说,这种人命关天的案子怎么不赶快报呀?说按照交通法规,一条人命少者三万五万,多者七万八万都是可能的。黄银月两眼“嗤啦、嗤啦”闪几道亮光。黄银月感觉自己悬吊着的一颗心正一点一点往下落,一点一点往下松。
黄金牙接着说话,我去过县交警大队,拐回头就去村里找证人。三个证人同住一个村子,一个住村东头,一个住村西头,一个住村中间。村东的证人不在家,村西的证人也是不在家,我心想坏事了,村中的证人要是也不在家,我不是白跑一趟吗?黄银月稳落的一颗心“呼噜噜”地提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黄银月急忙问,村中的证人可在家?黄金牙说,村中的证人倒是在家里,可他妹子的说没有看见拖拉机挂着人。黄银月眼睛睁多大地问,那怎么办?黄金牙说,怎么办?我等!我等其他两个证人回头才说话。黄银月问,两个证人去了哪里?黄金牙说,听人说一起上县城闲逛去了。黄金牙停止说话,转眼看一看黄银月,问,你冷呀?我怎么看你浑身“哗啦、哗啦”一阵阵地直哆嗦。黄银月说,我这是害怕证人找不着,案子报不上。黄金牙说,跑掉和尚,跑不掉庙。我哪里不去,就坐在他们家门口等,还能等不着吗?
黄银月紧着的一口气松下来。
黄金牙说,我还是长话短说吧。
黄银月说,那你快点说。
黄金牙说,两个证人一拖拖到下午才回头。愿不愿意作证,说是要在一块商议商议。商议的结果,三个人愿意作证,可得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你有没有想到我不知道,我可是没有想到。
黄银月说,他们是不是想要钱?
黄金牙一拍大腿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一猜就猜出来了,我是想半天也没想着钱的事。
黄银月问,多少钱?
黄金牙不忙着说钱数,说三个证人跟我说道理。说他们出面做证人,耽搁时间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一方面是怕得罪人,对方不是一般的人,是个有钱有势的人。我仔细想一想他们说的也在道理上。
黄银月最关心的是钱数,不是道理。
黄银月还是问,他们到底想要多少钱?
黄金牙开始往钱上说。
黄金牙故意慢腾腾地说,三个证人说,我们出面作证,县交警大队处理个五万六万的,我们分一半不算多吧?
黄银月听见这么多钱数,吓一大跳。
黄金牙“呸”一声,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说他们想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啦?我跟他们一压再压,三人最后说少于一万就不愿作证了。
黄金牙总算把钱数说出来。黄银月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黄金牙说,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万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你回家想一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想报案,明天早上你带着一万块钱,我俩一块去县交警大队报案,我俩一块去找证人。
黄银月说,我还是想问一问证人是哪个村子的,拖拉机是哪个村子的,我想把这两样情况问清楚,回家好跟赵大志商量事。
黄金牙说,没去县交警大队报案之前,我不能乱说话。我早早说出口,万一出纰漏,我是要承担责任的。
四
一整天赵大志待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赵大志的右脚脖子原本就没好透彻,这些天连着劳累奔波,肿胀开来,疼痛开来。赵大志一个人在家里,蹦不能蹦,叫不能叫。肿胀的右腿就像扔进水塘浸泡十年八年的一截柳树木桩,看不见脚拐骨,也看不见膝盖骨。伸出手指轻轻一按,起一个浅窝。伸出手指使劲一按,起一个深窝。深窝,不容易消失。浅窝也不容易消失。赵大志坐在一只高板凳上,把右腿担在桌子上。赵大志想这么不动弹,看肿胀可能消下去。赵大志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两眼不盯房梁,盯着一片白墙。赵大志两眼盯墙的目的不是盯墙,是想事,一直回想着骑车带黄旺摔下的事。只是头脑里一片模糊,像是那一天的那一刻并没有经历过。不管黄旺是不是拖拉机挂着摔下来的,自己都是有责任的。赵大志也希望黄银月能把案子报上去,能把黄旺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
一天说长就长,说短就短,一晃悠快过去。天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赵大志眼里的一片白墙活起来,飘飘悠悠的似一张纸,离自己愈来愈远,又像是离自己愈来愈近。这种时候,黄银月也似一张纸从门外无声无息地、轻飘飘地飘进屋,赵大志转眼看见黄银月吓出一大惊。赵大志问,案子报上啦?黄银月摇摇头。赵大志问,案子没报上?黄银月摇摇头。黄银月声音虚飘着说,我没去县城。赵大志说,那你整整一天都去哪里了?黄银月说,我去找黄金牙了。
黄金牙是什么样的人,赵大志知道。这几天,赵大志就没少见着黄金牙在村前村后乱转悠,只是没想到他原来一直打着黄旺的主意。
赵大志问,拖拉机挂人是黄金牙跟你说的?黄银月点点头。赵大志问,你想让黄金牙帮忙报案子?黄银月点点头。赵大志问,你能相信黄金牙这种人?黄银月说,我不相信黄金牙,黄旺的案子就报不上。赵大志问,拖拉机是哪个村子的,证人又是哪个村子的?黄银月摇头说,没见着钱,黄金牙不会跟我说出来。赵大志问,要多少钱?黄银月说,黄金牙说三个证人开口要一万块。赵大志身子一震问,你给?黄银月十分干脆地说,给!我把张大手留下来的那一万块钱拿出来。赵大志说,那钱你能用?黄银月说,钱不给他们,案子报不上。
隔天上午,赵大志陪着黄银月一起找黄金牙报案。赵大志说,我去见一见黄金牙,我去见一见交警,要不你一个人带着一万块钱去我不放心。
赵大志右脚肿得走不动路。一早上,黄银月去镇上喊来一辆拉人的三轮汽车,载上赵大志一起回镇子,直接停在黄金牙家门口。黄金牙与昨天一样,穿戴整齐等候着黄银月。黄金牙知道黄银月肯定会找上门,没想到赵大志会瘸着腿跟过来。黄金牙两眼盯着赵大志的一条瘸腿,先发制人地说,你是不是对我办事不放心?赵大志说,黄旺是我骑车带着出事的,我不去县交警大队,有些话黄银月说不清楚,你也说不清楚。赵大志说话在理上,黄金牙有口难辩。黄金牙说,黄银月姓什么,我姓什么?一笔难写两个黄。再说了,黄银月大(爸)活着的时候,我俩那可是割头不悔的生死交情。一句话,我帮别人家是办一分钱事,拿一分钱好处,办两分钱事,拿两分钱好处。我帮你们家做这件事,还能为着钱?黄银月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大爹你做这件事完全是为我们家。
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一百一张的票子也是一大沓子。黄银月两手空空,赵大志两手空空,黄金牙没看见两人有带钱的迹象。黄金牙说,我说了不说钱,还是得说钱,一万块钱不带着,就是找见证人,人家不见钱,也不会作证。黄银月说,钱在赵大志身上呢。赵大志解开裤带,露出一个布袋子。赵大志解开布袋子,果真露出一沓一百的钞票。前些年好多外出的农民工都有这么一个布袋子。布袋子装钱,坐车不怕别人掏,路上保险得很。赵大志在外面打工,跟着别人也学会这一招。赵大志问黄金牙,我大爹,你要不要数一数?黄金牙说,我嫌你裤裆里的钱臊。黄银月说,我俩刚从镇上银行提出来的,保准一分不会差。黄金牙放心了,顺手把喝茶的不锈钢茶杯装进一只人造革包里,说我们走吧。
一只粗大的不锈钢茶杯,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这么两样子东西是黄金牙外出办事的必备行头。
三人一起坐车、坐车、坐车,转三趟车来到县交警大队。
黄金牙今天的行程路线与昨天反向,先去县交警大队,后去马家岗。黄金牙了解黄银月两口子的心里,不带他俩去县交警大队把话说清楚,你休想把赵大志裤裆里的一万块钱掏出来。赵大志腿瘸,不能走路,先坐三轮车去镇子汽车站,换上大客车到县城,再坐三轮车去县交警大队。一连转三趟车,黄金牙领着赵大志、黄银月专门找见负责处理交通事故的黑脸交警。黄金牙已知道他升小队长,就得喊武队长。黄金牙说,武队长,我把孙女、孙女婿带来了。黑脸交警说,我知道你家的亲戚多,哪次带来的人不是七大姑八大姨的。黄金牙说,这回是真的,我姓黄,她姓黄,同住黄家岗。黑脸交警说,大概情况昨天祁交警都跟我汇报了,让你回头把目击证人的证明材料写来,我们就给你立案,怎么今天空着手来了?黄金牙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他俩要來见一见武队长才放心。黑脸交警转脸跟赵大志、黄银月解释说,鉴于当时未能及时报案,事故现场证据消失,无法实地勘察,根据交通法规相关条款规定,需要你们把当时目击证人的相关证明材料拿来,我们才能立案。立案后,我们才能做调查、认定、处理工作。
黄金牙听见武队长说的这番话跟昨天祁交警说的一个字不差。今天这间办公室里就黑脸交警一个人。
黑脸交警嘴里说出的不少陌生名词,赵大志、黄银月听不懂。有一点,两个人却听懂了——那就是当时没报案,现在报案处理起来很麻烦。黄银月问黑脸交警,你说打赢这场官司有几成把握?黑脸交警说,没有立案,没有取证,没有调查,最终的结果谁也不好说。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会依照交通法规,认真处理这起案子的。黄金牙说,武队长办案,你们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他是全县有名的好交警,党和人民值得信赖的好交警。黑脸交警不喜欢黄金牙说这套话,皱一皱眉头说,你们还是赶紧去找目击证人写证明材料吧。
赵大志看一看黄银月。黄银月看一看赵大志。两人一对眼色还是决定花一万块钱去找目击证人,报这个案子。
三人从县城返回坐的还是早上的那辆大客车。淮河一溜十八岗,依着淮河堤坝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排列开。客车行使到马家岗的位置,黄金牙喊司机停下车。黄金牙眼睛使劲地盯着赵大志的右脚说,从这里去村庄找人少说得走五里地,你走得动走不动?半路上花钱找不着三轮汽车,赵大志走不进村子,也得把钱留下来。赵大志解下一万块钱,沉甸甸地交给黄银月。黄银月愣一愣,把一万块钱交给黄金牙。黄金牙轻松地一顺手把一万块钱塞进人造革包里。
赵大志问黄金牙,现在该能说出证人是哪个村子里的吧?
马家岗就在不远处隐约可见。赵大志像是问出一句最没用处的废话。
黄金牙轻微微地笑一笑说,三个毛蛋孩子都是马家岗的。
赵大志又问,那辆拖拉机是哪村哪家的?
黄金牙吸溜吸溜嘴说,三个毛蛋孩子没有说,我是真不知道。
黄金牙领着黄银月不进村子,直直地朝村头的麦场上走去。马家岗后面连接着孙家岗,黄银月心想证人是孙家岗的。黄银月糊涂着头脑问黄金牙,我大爹,我们不去马家岗?黄金牙不说话,直直地走向麦场上。麦场上零星地堆放着麦秸草。马头一伸头从一个麦秸垛背后走出来。马头一脸恶相,言语凶巴巴地问黄金牙,不是说好你一个人来的,怎么还带着一个人?
黄金牙不气恼,一脸讨好地说,人家是孩子的娘,不看一看证人,怎么给钱呢?
马头看一看黄银月,问黄金牙,你钱带来了吗?
黄金牙“啪啪”地拍一拍黑色人造革皮包说,不带钱怎么能来找你们做证人呢?
马头觉得黄金牙说话在理上,不再说话。
黄金牙问,另外两个毛蛋孩子呢?让他们快点来。
马头手指塞进嘴里,很响地吹出一声口哨。果真从一左一右的麦秸垛后面分别走出两个孩子。一个瘦一点、矮一点的是马尾。一个胖一点、高一点的是马腰。马尾围绕着黄金牙、黄银月转一圈,问马头,他带钱来了?马头不说话。黄金牙还是“啪、啪”地拍一拍黑色人造革皮包说,带着呢!马腰站着不动弹,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黄银月,像是怀疑着是不是摔死孩子他娘。黄金牙有备而来,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一张纸上写好字,递给马头,说你们看看没有问题,就把字签上吧。黄金牙从前替村人去县交警大队办理过交通事故,知道办理的程序,知道证明材料怎么写。马头不看,递给马尾。马尾不看,递给马腰。马腰不看,又递给马头。马头匆匆忙忙扫几眼,征求其他两人意见,说签上吧?马尾说,签,早签早了。马头转眼看马腰。马腰说,你俩签,我就签。马头先签字,马尾中间签,马腰最后签。马腰签一半字,停下来,问黄金牙,不会还有其他的事吧?黄金牙赶紧说,你们签上名字,就算做了证明,县交警大队就能认账。马腰签过字,这张纸又递回马头手上。马头“哗啦、哗啦”摇动这张纸说,黄金牙,你把拿钱来吧,这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黄银月像是害怕皮包里的钱会突然飞掉似的,一把抓住黄金牙手里的皮包。
黄银月说,我大爹,我想问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黄金牙害怕黃银月临时生出其他变故,紧紧地护着皮包说,你说,什么、什么话?
黄银月担心地说,这么小的三个毛蛋孩子做出的证明能算数吗?
黄金牙心里轻松下来说,按照国家的宪法规定,超过十八周岁,就有法律上的作证权利。
黄金牙转脸问三个毛蛋孩子,你们有没有超过十八周岁?三个毛蛋孩子点点头,都说超过了。
黄金牙拉开黄银月抓住皮包的手说,你站在这里莫动,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三个毛蛋孩子跟着黄金牙隐蔽到前面的麦秸垛后面。黄银月心里明白,他们这是去分钱。三个毛蛋孩子有一份不说,黄金牙更是有一份。黄金牙不分钱,不会这么起劲地跑来跑去的。黄金牙不分钱,他吃什么喝什么?黄银月两眼呆愣愣地看着前面的麦秸垛,两脚不由自主地朝着麦秸垛慢慢地走过去,那样子像是不舍得一撒手一万块钱就这么没了。黄银月听见几个人的说话声。
黄金牙问,这下你们该说拖拉机是谁家的吧?
一个孩子说,我们没看清楚是谁家的拖拉机。
另一个孩子说,就是看清楚我们也不能乱说话。
第三个孩子说,交警一查就查出来了。
几个人站在麦秸垛那边说话,黄银月站在麦秸垛这边不动。原本就不是十分有把握的一件事,现在黄银月的心里晃晃悠悠的似乎一点根底都没有了。
五
三天后,黑脸交警来到黄银月家,开始着手调查黄旺的案子。
黄金牙领着黄银月返回县交警大队立上案子,办完手续,黄金牙重点交代黄银月两件事。一是对谁都不能说出花钱买证明材料的事。什么一个理由呢?黄金牙说按照国家法律,花钱买证据不算数。二是你回家跟赵大志把话说清楚,千万不能说没看见拖拉机挂着黄旺,千万不能说没看见黄旺摔下来。黄金牙说,赵大志要是都说没看见,光是证人说看见了,怕是交警也不会相信。黄银月点头说,我大爹,我知道。黄金牙说,你两口子这几天在家候着,武交警去你家调查这件案子,肯定要先从我家经过,让我带着他们一起去,到时该说些什么话,不该说些什么话,你俩看我的眼色就是了。黄银月点头说,我大爹,我知道。黄金牙说,那我俩回家吧?黄银月说,我大爹,我知道。黄金牙说,你不要什么都说我知道。黄银月说,我大爹,我知道。
哪知道警车迈过黄金牙的门槛,直接开过来停在黄银月的家门口。黄银月看见黑脸交警带着另一名年轻交警从车上下来,没见着黄金牙,心里“扑通”一惊慌。黄银月问,你们没从我大爹家经过?祁交警说,谁是你大爹?黄银月说,黄金牙。黑脸交警说,我们去他家干什么?
两个交警重点调查事故的前后经过。黑脸交警负责问话,祁交警负责记录,赵大志负责回话。黄银月站一旁,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黑脸交警摊开一张地图,上面画着镇子上的十字路口,还有连着十字路口的四乡八村的村路。出家门,一条路通往镇子上。这条路上的事,赵大志说得很清楚。事故的地点在镇子的十字路口,赵大志说不清楚的就是这么一段子。赵大志是个老实人,心里一虚,说话慌张,一小会工夫冒出一头汗,一张嘴哆嗦着,路左路右都说不清楚了。黑脸交警说,你不用紧张,好好地回忆回忆。祁交警说,照你这么一说,你走的是一条违章路线,交通事故的责任也主要在你自己。赵大志愈来愈紧张,原本就是一件模糊的事情,一哆嗦一颤抖,说出来更加模糊。黄银月一旁插不上嘴干着急。黑脸交警收起地图。祁交警停止记录。黑脸交警说,这样子吧,你跟我们去十字路口实地说吧。黄银月说,我也跟着去。黑脸交警、祁交警走出门外。赵大志跟黄银月说,我腿疼,就不去了吧。黄银月不说话,两手一使劲,搀扶起赵大志。黄银月没想到赵大志是一个这么胆小怕事的男人。
赵大志坐在警车上,头上冒虚汗,脸色煞拉白。
黑脸交警、祁交警开车路过十字路口,没有把车停下来。祁交警开车,黑脸交警坐旁边。黄银月两口子坐后排。祁交警、黑脸交警两个人叽咕几句话,直接把车开进镇医院。黄银月问,你们不是说要去十字路口吗?祁交警回头看一眼赵大志说,现在去那里没有必要了。赵大志头上的汗水“哗啦”落一层。黑脸交警说,我们现在一块先去见一见救治黄旺的医生。黄银月心里又是一沉,不知两个交警想见医生的真正目的。医院里找见救治黄旺的医生。还是黑脸交警问话,祁交警记录。黑脸交警问黄旺的伤势,身上有什么伤,头上有什么伤。医生说,脸上有轻微擦伤,身上没见着外伤,头上也没见着有明显外伤。黑脸交警问医生,你看黄旺的死因是什么?医生说,我们救治十分钟左右,孩子呼吸就停止了。镇医院的条件差,仪器缺乏,具体死因,我也不好多说。
病历就一张纸,祁交警按着上面,抄写需要的内容。
黄银月得着空闲,一转脸朝着黄金牙家跑过去。黄金牙不相信,疑惑着说,我跟武交警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怎么会这样呢?半年前,黄金牙还领着村人找武交警办过事,两人称兄道弟的像是比亲兄弟还要亲。黄银月说,他们两人现在正在镇子的医院里。黄金牙一片慌张,说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黑脸交警、祁交警已经坐在车上,准备回县城。黄金牙说,武队长,我在家里泡好茶候着你们呢。黑脸交警说,我们回交警大队还有其他急事。黄金牙说,快晌午了,还回去?祁交警不喜欢黄金牙,说我们这是执行任务,不是闲溜大街,能随便去你家?黄金牙 “嘿嘿”一笑,一脸尴尬。黑脸交警说,明天上午我们去马家岗调查证人,你最好提前跟他们打一声招呼,三个证人一个都不能少来。黄金牙一愣神,紧接着说,好,好,好。
黄金牙回家就往马家岗打电话找三个证人。黄金牙家安装的有电话,按下电话的免提键,电话里说话,黄银月、赵大志站一旁能听见。黄金牙知道三个毛蛋孩子不是好缠的,知道交警去调查他们三个人不是空口说一句话的事。黄金牙当着黄银月、赵大志面打电话,就是防着三个孩子提出什么意外的要求。接电话的是马头。黄金牙直接把电话打马头家。马头大声质问黄金牙,不是说好的,我们签过字就没事了吗,交警怎么会找上门?黄金牙说,这是一回事,证明材料上你们三个人签上名字,人家交警大队肯定是要核实清楚嘛。马头说,这事我们不管,除非你再给钱。黄金牙迟疑起来说,钱不是给过你们了吗?马头说,舍不得给钱,我们三个人明天一个都不在家,就是在家我们什么也不会说。黄金牙问,你看要多少钱?马头说,一人一千,一共三千块錢。黄金牙说,这么多钱,我总得跟孩子的家人商议商议吧?马头说,商议不商议是你们的事,我们只认钱,不认人。
黄金牙把三千块钱的事交给赵大志、黄银月两口子去商议。
黄金牙说,你看看这世道都变成一个什么样子了,办事离开一个钱字不能办,办事离开一个钱字不说话。
黄银月看着赵大志,赵大志看着黄银月。
赵大志说,家里没有三千块钱,我回村里借。
六
下午,黄银月突然决定去马家岗单独见一见三个证人。
立案前后,黄银月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真想说出什么地方不对劲,黄银月又说不清。两个交警来家里调查,去镇里医院调查,还要去马家岗找三个证人调查。这么反复折腾,黄银月都怀疑黄旺是不是真的被拖拉机挂着摔下来的。黄银月把疑问向赵大志说出来,赵大志也不好做判断。赵大志说,反正我没看见,我回想这么多天还是什么都回想不起来。黄银月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三个毛蛋孩子做证人,一看就像三个小痞子。他们说话连我都不相信,莫说交警了。赵大志安慰黄银月说,按照道理说黄金牙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乱拿人命关天的事瞎胡闹,也不敢乱拿国家法律瞎胡闹。
黄银月说,我想去单独见一见三个毛蛋孩子,把话问清楚。
黄银月找见的还是那家高大的院门,院子大门还是紧紧地关着,黄银月猛拍响一阵子大门,还是马尾过来开门。三个毛蛋孩子还是同一个女孩子一起打麻将。
女孩子说,前几天一个老头找上门,今天一个女人找上门,你们三个人搞的什么鬼名堂?
马腰还是让女孩子出去,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家去。
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黄银月,一脸疑问,狠狠地吸两口烟,屁股一扭一扭地摇出门。
马头问,你来干什么?
马尾问,是不是送钱来了?
黄银月空着两手,一点送钱的迹象也没有。
马腰问,电话里该说的话不是跟黄金牙说清楚了嘛,你空着两手来干什么?
黄银月说,我想问清楚一件事,你们三人是不是真的看见拖拉机挂着我家孩子了?
马腰不说话。
马头说,这还能有假,我们三人一起去镇子上遇见的。
马尾说,是假的我们敢做证明人?
黄银月问,那你们跟我说一说,是哪个村子哪家的拖拉机挂着我家孩子的?
马头说,这话我们不能说。
马腰说,你想知道,候交警查出来你去问交警。
马尾说,我们不能说,是害怕你去闹人家。
马腰踢一脚马尾说,你不觉得你说话太多了吗?
马头说,你回去跟黄金牙说清楚,明早规规矩矩把三千块钱带来,我们是见钱说话,见钱办事,要不我们见着交警什么也不会说。
黄银月哭起来,说你们三个小兄弟行行好吧,帮帮忙吧,我家男人右脚脖子骨折,我家孩子摔死,前几天我给了你们一万块钱,现在又问我要三千,你们说说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呀?
三个毛蛋孩子一起惊奇地看着黄银月。
马头问,你真给黄金牙一万块钱?
黄银月流着眼泪点头说,那是我前一个男人死了,建筑队赔偿的钱。
马头说,我们三个人一人只拿你家的一千块钱。
马尾说,黄金牙一个人独吞七千块钱,真是心太黑了。
马腰又踢马尾一脚说,你就不能不说话?
马头说,你去四周村子打听打听,别人做一回证人,少说也得一个三千五千的,我们做一回证人只要一千块钱算少的了。
四周村人去县城作证人,确实好多人都是要钱的,不管是去县交警大队,还是去县法院。黄银月能想着黄金牙会得其中的一份钱,只是没想着心会这么黑。
黄银月回头直接去找黄金牙。
三个毛蛋孩子早已把电话打进黄金牙家里,黄金牙正气哼哼地坐在家里等候着黄银月。黄银月一句话没有问出口,黄金牙却“咕咕噜噜”先说话。
黄金牙说,从今天起,从现在起,你家的这个案子我就不管了。我看着与你大(爸)多年交情的份上,帮助你家问一问这件事,没想会落出一身的不是。
黄银月一时半刻的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黄银月说,我想找三个毛蛋孩子把话问清楚,我是担心三个毛蛋孩子没有看见拖拉机挂着黄旺,我是担心这个案子是假的。
黄金牙说,我黄金牙胆子再大,也不敢违反国法,去造一个假案子,你说说我是活够了,还是不想要命了?
黄银月说,我一把交给你一万块钱,那三个毛蛋孩子怎么会说一个人只拿着一千块钱呢?
黄金牙说,你看看你说话露馅了吧,说来说去,你去马家岗是为查我的账。
黄银月一张脸红起来,反倒像是一个理亏的人。
黄金牙说,三个证人我一人给一千块钱不假。我去县城找熟人该得给人家两条烟吧?晌午该得管人家一顿饭吧?烟,不能是孬烟,一条得几百块;酒菜不能差,两顿饭一共得多少钱,你算算。再说,县交警大队的交警就是这么好搬动的?
黄银月一惊,心想莫不是黑脸交警也收钱?
黄金牙说,这话我为什么没有向你明说呢?你想想,县里熟人跟三个证人不一样,证人拿一点钱别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县里熟人都是国家干部,国家执法人员,收别人钱就是行贿受贿,就是犯法,说出去是要出大事的。
黄银月连连点头说,我大爹,这话你早说开,我不就早明白了。
黄金牙说,不是我不想把话说开,而是有些话我不能说开。现今社会复杂着呢,哪有人不见钱就办事的,哪有人办事不要钱的?
黄银月说,我大爹,我误会你了。
黄金牙很大度地摇摆摇摆手说,我实话告诉你,一万块钱早花光了,我还倒贴去县城的车票钱呢。
黄银月不会相信黄金牙没得着好处,更是不会相信黄金牙倒贴车票钱。黄银月回家跟赵大志仔细算一笔账,想看一看黄金牙到底从中捞到多少好处钱。
三个证人花去三千,这是一笔死账。一万块钱减去三千,剩七千。其他的都是活账。两顿饭,一顿饭钱打一千,一共两千块钱。七千块钱再减去两千,剩下五千块钱。烟按两千块钱算账,五千块钱还剩下三千块钱。黑脸交警、年轻交警一个人一千块钱打不住,一个人两千块钱,剩下来的三千块钱就要冒一千块钱。冒出来的这一千块钱,黄金牙能够倒贴吗?
黄银月、赵大志回过头来重新算。
赵大志说,两顿饭一千块钱足够了。
黄银月说,买烟顶多一千块钱。
赵大志说,这么一算黄金牙落下一千块钱。
黄银月说,跟一个毛蛋孩子证人一般多,黄金牙没有这么傻。
两口子算来算去,算出的还是一笔糊涂账。
赵大志劝说黄银月,管他钱怎么花的呢,反正拿出手的一万块钱一分钱不会回头来。
黄银月说,我担心花钱办不成事,到头来不是人财两空吗?
隔天一早,赵大志留在家里,黄银月跟黄金牙一起去马家岗。三个毛蛋孩子还是在村头的麦场上等候着,他们不愿惊动村里人,更不愿让村委会知道这件事。
马头说,交警要是让村委会知道,我们就不做证人。
黄金牙大包大揽地说,这个条件好满足,我去淮河大堤上的村路口候着,跟武交警说一说。
馬头又提出一个条件,说这次钱要事先给。
三千块钱带在黄银月身上。黄金牙看看黄银月,黄银月看看黄金牙。
黄金牙说黄银月,给他们吧,早给是给,晚给也是给。
黄银月把钱掏出来递给黄金牙,黄金牙不接。黄金牙说,你直接给他们,我不粘一分钱。
黄金牙说这话是一副受冤枉、受委屈的样子。
黄银月把三千块钱递给马头,马头不接。马尾上前一步接过钱。黄银月觉得手里一轻,心里一慌。三千块钱是包在一张报纸里的,马尾散开来一张一张地数。马腰喜欢抬腿踢人,又踢一脚马尾说,数什么数,你还嫌这事张扬得不够吗?
黄金牙去前面路口等着交警。三个毛蛋孩子手里拿着钱,又隐蔽到麦秸垛后面分钱去了。黄银月不用躲躲藏藏的,站在一片空落落的麦场上,打量着马家岗。天已经是农历二月的中间,太阳一天比着一天明亮,庄稼一天比着一天旺绿。村庄里的行人稀少,四周庄稼地里干活的村人也稀少。眼下,每个村庄里的情况大致都差不多,青年人、中年人,能打工的都外出打工。留下孩子在村学校上学,留下老人在家里看家。这般,一座一座的村庄空下来,一天一天的,村里见不着几个喘气的人。黄银月的一颗心也像眼前的马家岗,空空落落的,不知道黄旺的案子能够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不知道与赵大志今后的日子应该怎么去过。大约半个时辰过后,黄金牙领着警车直接开进麦场。黄银月空空落落的一颗心猛然一下宽慰许多。
问话就在警车里,先问马头,中间问马尾,最后问马腰。与在黄银月家一个样,黑脸交警负责问话,祁交警负责记录。问话不回避黄银月。黄金牙躲开远远的,黄银月却一直站在车门旁边听着。
三个毛蛋孩子说出的事情经过大差不差的。
黑脸交警问,说一说那天看见交通事故的前后情况。三个毛蛋孩子分别回答说,那一天,我们三人闲着没有事干,一起去镇子上玩,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正巧看见拖拉机上的竹竿挂着一个孩子,从脚踏车后座上摔下来。当时里,骑车的男人还不知道,继续往前骑。我们喊,孩子摔下来了,孩子摔下来了!骑车男人不知听见没听见,停下,一下惊慌开来,抱起孩子就往镇子医院跑。
黑脸交警问,具体地说一说脚踏车是怎么走的路线,拖拉机又是怎么走的路线。
三个毛蛋孩子分别回答说,脚踏车从西往东经过十字路口,预备往南去;拖拉机从西往东经过十字路口,预备往北去。脚踏车速度慢,拖拉机速度快。拖拉机从脚踏车后面超上来的时候,从南往北经过一辆大货车,拖拉机躲避大货车猛然往左手打方向,竹竿梢头一甩,正好挂着孩子,孩子摔地上了。
黑脸交警问,当时拖拉机司机看见竹竿挂着孩子没有?
三个毛蛋孩子分别回答说,可能没看见,拖拉机一加油门,冒一股黑烟往北边跑掉了。
黑脸交警问,没有别的了?
三个毛蛋孩子分别回答说,没有了。
年轻交警递过记录,说看一遍记录,同意就签上名字。
问过马头话,马头签上字,从车里出来。马头出来的时候,是一头一身汗。
问过马尾话,马尾签上字,从车里出来,也是一头一身汗。
问过马腰话,马腰签字的手一个劲地抖、抖、抖。抖得厉害,手里的一支笔稳落不到纸面上。
黑脸交警看出马腰不正常,说国家法律你也是知道的,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马腰一张脸煞白,承认说,我没看见拖拉机挂着孩子,当时我在路旁的一棵树后面尿尿,我听见他俩喊叫“孩子摔下来了”,一回头,拖拉机已经拐过十字路口往北边跑。不过我还是能看清肇事的拖拉机是张家岗张宝财家的。
黑脸交警问,你怎么能够断定这辆拖拉机就是张家岗张宝财家的?
马腰说,张宝财家的四轮拖拉机跟别人家的不一样,车头焊着一个铁皮罩子,漆着大红漆,像是一只大红蜻蜓头。
黑脸交警察问,你能确定?
马腰点头说,我能确定。
张宝财算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领着一帮瓦工替村人盖房子。瓦房、平房、楼房,一干十几年,口袋挣不少钱。这年头,钱与权容易相勾搭,容易连得紧。去年秋天,县政协换届张宝财当上县政协委员。去年冬天,村委会换届张宝财当上张家岗的村委会主任。年前年后,张宝财没少上县里的电视,成为县里的红人。听电视上说,张宝财还是县民营企业家联合会的副会长。依照张宝财现有的身份,去县城拉竹竿,当然不会自己开着四轮拖拉机,肯定是雇佣别人去。黄银月倒是经常能看见张宝财开着一辆白色的汽车在四邻八村乱转悠。张宝财去四邻八村的人家是查看工程进展情况,与四邻八村的村人商谈工程价钱。三个毛蛋孩子咬紧口,一直不敢明说肇事的拖拉机是张宝财的,是怕得罪张宝财。马腰最后说出这件事,是想将功赎罪,洗刷做伪证的罪过。
年轻交警把记录递给马腰,说你看一遍,没意见就签上名字。
马腰麻利地签上名字。
马腰下车的时候,黄银月还是很感激地看了马腰一眼。从马腰嘴里,黄银月知道了最想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肇事的拖拉机是张宝财家的。
黑脸交警、祁交警问清话,开着警车走了。三个毛蛋孩子说清话,拔腿跑掉了。黄金牙与黄银月也一齐往回走。
黄银月说,我大爹,我知道挂着黄旺的拖拉机是张家岗张宝财家的了。
黄金牙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黄银月撒谎说,黑脸交警说的。
黄金牙说,这么快他们就已经查出来了?
两人走一段路,黄金牙像是跟黄银月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话,怪不得三个毛蛋孩子不敢说呢。
看来黄金牙也是才知道肇事的拖拉机是张家岗张宝财家的。
七
连续三天,黄银月、赵大志一直在门口观察着有没有警车开过来,想知道交警什么时候去调查张宝财。黄旺的案子进行到这一步,调查张宝财,或者说调查张宝财进展得怎么样是关键。
按照黄银月的推断,黑脸交警开着警车来找张宝财必须经过这么两条路线,一条是直接到张家岗,去张宝财家找张宝财;另一条来赵家岗,在施工场地上找张宝财。张宝财的瓦工队这些天一直在赵家岗的村北头盖房子。黄银月家住赵家岗村南头,从东南镇子的方向过来一条路,在家门前几百米处岔开两条路,一条往西去张家岗,另一条过来进赵家岗。也就是说,黑脸交警找张宝财不管开车走哪一条路线,黄银月站在家门口都能看清楚。从马家岗回头的隔天早上,黄银月就甩开家务事,一直站在家门前盯着这么两条路。警车好认,白蓝相间,车顶上还安装一排奇怪的灯。黄银月心想,只要警车开过来,就休想逃脱我的眼睛。黄银月站在家门前像是一只摇头虫,一小会摇头朝西看,一小会摇头朝东看。
赵大志一个大男人家做不好家务活。
赵大志跟黄银月说,我在门口盯瞧着警车,你来做家务活。
黄银月明确地跟赵大志說,你盯瞧着我不放心,警车开得那么快,愣一愣神,眨一眨眼,就过去了。
赵大志说,我烧饭不会烧,喂猪不会喂,我还是下地干活去吧。
黄银月说,你的腿能下地?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歇着吧。
赵大志说,菜地里要间苗,庄稼地要锄草。
黄银月说,不在乎这三五天。
赵大志说,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透彻雨,我想把催苗的化肥撒进麦地里。
黄银月说,等下一场雨再撒不迟。
赵大志能做的事在地里,家里的事做不好。
赵大志说,反正我也没事做,陪你一起盯瞧着门前的两条路。
赵大志一条腿瘸,不能站,搬一只板凳坐在家门口。黄银月站着。赵大志坐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人饿一整天,猪饿一整天。太阳落山,暮色渐浓,黄银月的一双眼睛疲惫了,僵硬了,模糊了,心想警车不会再来了,才罢休。黄银月进家门忙着弄猪食,把四条小猪的叫声压下去,再忙着烧饭填肚子。赵大志填饱肚子往床上一躺,睡起来。黄银月走出家门,去找集上家畜行里的中间人。这人不住集上,家住赵家岗村西头。黄银月想让这人帮忙卖掉四头猪秧子。四头猪秧子没人经管,这些天一个劲地往瘦里长,往小里长。黄银月想着再不卖,恐怕过些日子想卖也卖不掉。赵大志不同意卖猪秧子。赵大志说,这也卖,那也卖,赶明儿指望什么过日子?黄银月说,黄旺的案子没个完结,我俩想过日子能过安?赵大志“咯噔”一声,没了话。自从黄旺死后,家里的大事小事就由着黄银月一个人说话算数。赵大志整天一副伏罪心理,只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一天一天的日子能过去就马马虎虎过去算了。
中间人倒是很热心,说黄银月,你在家忙你的事,我把猪秧子带集上替你卖掉就是了。
中间人这么热情是为了从中间赚钱,黄银月不能去集上卖猪秧子,只能由中间人说话算。
买猪秧子的时候,也是经过中间人的手,价钱、斤两还记得清。
黄银月说,不赔钱就好。
中间人说,能赚钱更好。
当晚,中间人就把四头猪秧子弄过去。黄银月、赵大志两口子这一天的日子也就在四头猪秧子的一阵阵哼叫声中结束了。
黄银月一颗过日子的心愈来愈谈了,这日子也就愈过愈散了。
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十点半钟的样子,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才从镇子方向开过来。
这天九点钟左右,黄银月先是看见张宝财开着汽车过来。张宝财的瓦工队在赵家岗北头干着活。平常里,张宝财从张家岗过来不需要经过黄银月家门前的这条路。一辆汽车是白色的,低矮宽大,像是带着四只轮子的躺椅子,张宝财坐在上面跑东跑西的能看出很舒服。张宝财一溜白色奔过来,黄银月惊得往半空里猛一跳,眼睛眨几眨像是不相信。往常里,张宝财开汽车喜欢在四邻村子里横冲直闯,今天的速度慢。接近黄银月的时候,张宝财故意把车子停一停。张宝财摇下玻璃窗,伸头看着黄银月,黄银月也看着张宝财。黄银月斜靠在大门的门框上,两条腿一抖一抖地往下软。张宝财的车子猛然冒一股蓝烟溜掉了。
黄银月跑屋里喊赵大志,快来了,警车快来了。
赵大志问,你怎么知道的?
黄银月说,我看见了张宝财,张宝财也看见了我,我感觉张宝财已经知道这件事。
赵大志点头说,张宝财知道这件事,差不多警车快来了。
黄银月、赵大志站在门口等候个把时辰,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总算从遥远处出现。警车在前面的岔路口一拐弯,直接朝赵家岗开过来。警车速度很快,接近黄银月家门口的时候没有把速度慢下来,而是卷扬起一股灰尘,往村子北面跑过去。黄银月追赶着警车猛跑、猛跑。警车在远处停下来,黄银月也停下来。一股灰尘消散开,黄银月看见张宝财站路旁等候着。
这辆警车黄银月见过几次,看来黑脸交警、祁交警两个人真的是来调查张宝财的。
黄银月仍旧站在家门口,等候着警车回头。
晌午村人吃饭了,还没见着警车回头。黄银月往村子北面去查看,早不见警车的影子。
黄银月说,警车从北路回去了。
赵大志说,从北路回县城远,不可能。
黄银月说,八成张宝财领着警车去北边的镇子吃饭、喝酒去了。
这一点黄银月想到了,赵大志没想到。
北边的镇子比南边的镇子大,比南边的镇子繁华。那里吃的、喝的、玩的比县城都气派。
一瞬间,黄银月整个人像是掉进冰窟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黄银月没顾得吃晌午饭就去找黄金牙说这件事。
黄银月不去找黄金牙说这件事,跟谁去说呢?黄金牙不在家。黄银月下午一连去两趟,黄金牙都是不在家。黄银月第三趟去找黄金牙是挨傍晚,一候候到天黑八九点,黄金牙才摇摇晃晃踏进门。黄金牙回头是一脸酒气、一嘴饱嗝、一身疲惫,关键是手里的人造革皮包沉甸甸的,看樣子是忙着其他人家的事。
黄银月说,我大爹,今天上午交警去赵家岗北头找张宝财了。
黄金牙一副明晓的样子说,那是应该的,交警不去找张宝财,还能张宝财反过头来去找交警吗?
黄银月说,我只看见警车去,没看见警车回,八成是张宝财领着警车去北边的镇子上吃饭喝酒去了。
黄金牙一惊讶,惊讶眼前的这个女人总能看透别人看不透的事。
黄银月问,我大爹,你看我俩明早要不要去县城问一问这件事?
黄金牙迟疑迟疑说,不能太性子急,过几天去问也不迟。处理案子,要调查,要取证,研究来研究去的,哪有那么简单呀。
看样子黄金牙现在手上办着其他事,眼前腾不出空闲。
黄银月问,我大爹,你说哪一天去?
黄金牙说,哪天去我喊你。
结果没用黄金牙领着黄银月去县城,武交警、祁交警开着车找上门。
这是交警找过张宝财的第四天下午,警车直接开到黄银月家。武交警说,我们调查过张宝财,也找见开拖拉机拉竹竿的司机。具体的调查情况,我们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出来。今天来,我们是向你说明另一件事。有人反映三个证人是你们花钱收买的,上午我们去马家岗找三个证人,他们也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按照法律规定,证人作证,是义务的,不能收钱,你们也不能花钱收买证人。
黄银月低下头,像是一个做贼的人当场被别人抓住手脖子。
黄银月说,证人作证,是义务,不能收钱,这我不知道,四周村人都这样,做什么样的证都收钱。不见钱,不说话;不见钱,不办事。说起来我们给的钱还算少的呢。
武交警说,具体你给证人多少钱,这不是交通法规管辖的范围。我们只是跟你说,这样的证据我们不好采用,就是采用了,对方也会不服气。
武交警、祁交警两人来一趟的目的是让黄银月重新找证人,补充证据,要不他们不好认定,不好处理。
祁交警始终一句话不说,冷静得像是一个木头人。
赵大志也始终不说一句话,像是武交警说着一件跟他毫不相干的事。
警车回头走的还是往北的一条路线。黄银月紧撵几步,呆呆愣愣地站在路中间。黄银月没有看见张宝财,不知道张宝财是不是在更远处,或者在北边的镇子上等候着警车。
八
赵大志说,人海茫茫,你去哪里重新找证人?
黄银月说,找不着也得找。
赵大志说,看来交警与张宝财已经相互勾结上,这个官司你能打得赢?
黄银月说,打不赢也得打。
赵大志说,看来这个官司一时半会结不了。
赵大志一连说两句“看来”,就是两句泄气话。黄银月认认真真地把赵大志上下打量一番,说看来你想外出打工,你走吧。
赵大志右脚脖子消肿不少。这几天,赵大志一瘸一拐地天天出家门,一呆呆半天,一呆呆一天。赵大志说是去下地,谁知到底做些什么活。黄银月能够感到赵大志的心早已扑棱棱离开家,离开自己愈来愈远了。
赵大志松出一口气说,案子进行到眼下,我在家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黄银月说,我一个人在家打官司,我一个人重新找证人。
黄银月还是去找黄金牙。
黄金牙家门外候着一个外村人。这人说他已经找黄金牙两三趟了,都没找见。这人说,黄金牙年前帮他家去县城打一桩官司,花去不少钱,还没一点头绪呢。黄银月问这人具体是一桩什么样的官司。这人说去年春天,我花万把块钱从县农业局下属的种子站买回一头老母猪。老母猪怎么会卖这么贵呢?说是荷兰进口的品种猪,下崽快,下崽多,猪秧子贵,一年收回成本,还能尽赚万把块。买这头老母猪的时候,还与种子站签定合同,说猪秧子他们负责收买回去,卖给大型养猪场。黄银月说,猪秧子种子站不愿收买了?这人说,这样的话我家还有猪秧子呢。这头老母猪喂大半年,肚子瘪瘪的不发情,哪里会有猪秧子?黄银月问,种子站怎么说?他们说,种猪是省里推广下来的,他们负责问省里。黄银月问,省里怎么說?他们答复说,省里说种猪是国家推广下来的,省里负责去北京问。黄银月问,北京怎么说?这人说,谁知道去没去北京呀,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晃半年过去,一点音信没有。黄银月说,那你再等等。这人说,等不起呀,这头老母猪壮得像头牛,喂一天饲料就得十来块钱。
天黑了,黄金牙没有回来。外村人回去,黄银月继续等。
半夜了,黄金牙还是没有回来。黄银月明白,黄金牙这是有意躲避了。看来黄金牙已经知道重新找证人的事,是想撒手不管这件案子了。黄银月心里一黑,黑得比眼前漆黑的夜还要黑。
隔天早,黄银月起床,赵大志也起床。黄银月说,我去马家岗找证人。赵大志收拾包袱说,我今天外出去打工。黄银月说,我不阻拦你,我阻拦你没道理。黄银月走出家门的时候,脸上流满一片明汪汪的眼泪。
黄银月哭自己怎么会找着赵大志这样的男人。
黄银月去找三个毛蛋孩子是想问一问那天十字路口的详细情况。除去三个毛蛋孩子,当时的十字路口肯定还会有其他的目击证人。从现在起,黄银月的任务就是要把其他的目击证人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在马家岗,黄银月找见马头、马尾的时候,两人正“霍霍霍”地一人磨着一把刀。黄银月见着吓一跳,问你俩这是干什么?马尾说,杀人。黄银月问,杀谁?马头说,杀黄金牙。
马头停下磨刀,掀开衣服露出脊梁,上面紫一块青一块是挨打的印记。
马尾停下磨刀,掀开衣服露出肚子,上面紫一块青一块是挨打的印记。
黄银月问,是黄金牙打的?
马尾气愤地说,是张宝财派人打的。
马头谨慎地说,这只是我俩的猜测。
两个毛蛋孩子说,昨天上午交警找我们问收没收你家的钱,我俩就觉得奇怪,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会是谁说出去的?当时,我们就跟黄金牙打电话,让他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们,说他这种吃里扒外的人,我们不想再见着。后来我俩去镇子上玩,刚出村子就被别人盯梢上。到镇子上我俩稀里糊涂就被几个人打一顿。几个人打过我俩,还警告说做人做事要留后路,不该说的话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你说说,这几个人能是谁指派的?肯定是张宝财。我俩去镇子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让我俩拿证据,证明是张宝财派人打的。我俩找谁要证据?我俩现在不要证据,我俩要杀人。
黄银月没有看见马腰,问,你们三个人没有一起去镇子?马尾说,没有,人家带着小女人早跑啦。黄银月知道,马腰的小女人就是那天打麻将抽烟的浪骚女人。马头说我们三个人,数那家伙最聪明,那天交警在麦场上问过话,第二天一早就外出打工了。黄银月问,张宝财派人打你俩,你俩应该杀张宝财。马头说,是不是张宝财指使的人,我们没有证据。马尾说,我俩拿你家的钱,肯定是黄金牙跟张宝财说的。马头说,这我们有证据。马尾说,前两天有人看见黄金牙与张宝财一起在北边的镇子上喝酒。
两个毛蛋孩子继续“霍霍霍”地磨刀。
黄银月没能得到其他目击证人的一丝消息,却觉得眼前的事情愈来愈乱了。
黄银月从马家岗回镇子上,一转脸去了镇子的十字路口。黄银月这是头一次来到出事地点。远远地,黄银月看见赵大志背着铺盖行李经过十字路口向车站走去。黄银月张嘴想喊赵大志等一等,张几下却没有喊出声。赵大志摇晃着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黄银月往前猛然跑几步,停下来,孤零零地一个人正好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忽然,一阵旋风刮过来,路面干枯的树叶旋转着飞升起来。黄银月想起那天坐在黄金牙家门槛上做着的一个梦,知道这是黄旺不愿消散的冤魂。黄银月说,孩子呀,妈妈一定要为你洗刷冤屈。
黄银月头脑空落落的,心里空落落的,两只脚一沉一沉地往家回。黄银月知道等候她的也一样是空落落的家,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黄金牙会在家门口等着她。
黄金牙说,我俩现在去县法院。
黄银月问,我俩去县法院做什么?
黄金牙说,告张宝财,他能跟武交警、祁交警穿一条连裆裤子,还能跟县法院里的人穿一条连裆裤子?县法院打不赢官司,去市法院打,我就不信张宝财能一手遮住天!
黄银月听明白,黄金牙想把案子转交县法院。去县法院打官司需要请律师,需要更多的钱,这也是黄银月知道的。
黄银月说,王大手留下的一万块钱花掉了,家里喂的两头牛犊子、四头猪秧子卖的钱花掉了,我家里拿不出一分钱打官司。
黄金牙说,请律师的钱我出,打官司的钱我出,不用你出一分钱。
黄银月不相信黄金牙,问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黄金牙说,你现在跟我去县城,你什么也莫问。
九
前几天,张宝财确实喊黄金牙去北边的镇子喝过一顿酒。
张宝财派人上门喊黄金牙,自己在饭店里等候着。黄金牙不害怕张宝财,去县交警大队报案是黄银月家的事,怎么处理交通肇事是交警的事,说来说去自己不就是个中间牵线人吗?黄金牙反倒心里一片乐滋滋的。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这是黄金牙从事这一行当的一个基本原则。“吃过原告,吃被告”,从“原告”这边得一份好处,再从“被告”那边得一份好处,这也是黄金牙巴不得的一件事情。说到底,黄金牙还只是一个中间牵线人,不是官不是长,小事替村人跑一跑、办一办,要是遇见这样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最终怎么处理跟自己一点相干都没有。再说张宝财这么一个大头大脸的人物请黄金牙喝酒,就不只是喝酒的小事情。方圆几里地的村人要是知道了,找上门的活还会少?
张宝财这是替黄金牙做宣传、做广告。
张宝财安排的饭店不算好,酒菜也一般,黄金牙吃着菜、喝着酒,心里十分地受用,十分地满足。张宝财不多说一句话,更是不往事故上说一个字。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张宝财不说,黄金牙也不说。吃菜就是吃菜,喝酒就是喝酒,像是跟拖拉机肇事一点相干都没有。一顿酒快收场,张宝财拿出四条烟。烟是好烟,大中华烟,一条大中华烟几百块钱,四条大中华烟值多少钱?黄金牙嘴里打着酒嗝,心里一拐弯就能把钱数算出来。这么贵重的一份礼物黄金牙接在手上有些迟迟疑疑的。
张宝财笑一笑说,我请武交警、祁交警两人喝酒也是在这里,酒后也是一个人四条大中华烟。
张宝财请武交警、祁交警会吃这么孬的菜,会喝这么孬的酒?黄金牙有点不相信,可拿手上的四条大中华烟却是实实在在的,沉沉甸甸的。有些话,张宝财不说,黄金牙却不能不说。
黄金牙说,黄银月算是我一个家门的孙女,她找上我家的门,我带她去县交警大队报案也是一件推不开的事。
张宝财宽宏大量地说,乡里乡亲的,帮一帮忙是应该的。
黄金牙说,再说怎么处理这起交通事故有武交警、祁交警两人呢,他们会按照交通法规办事的。
张宝财说,你说这话算是一個明白人,按照交通法规,我的人要是真交通肇事了,该怎么处理一定要严肃处理,多一点钱,少一点钱,我不会在乎的。反过头来说,我的人要是没有交通肇事,任谁也不能讹去我口袋里的一分钱。
黄金牙打着酒嗝往家走,怎么都觉得这顿酒喝着堵得慌,可又说不出不畅快在哪个地方。就是没想着事情会出在四条大中华烟上面。
黄金牙喝酒、喝茶,不抽烟,时常替村人办事得着烟,就去镇子上的商店处理掉,换成钱。莫看镇子偏僻,不富裕,一些场面上的人在场面上拿出的烟却都是大中华的。商店里收下黄金牙的四条大中华烟不愁卖不掉,只会赚更多的差价钱。黄金牙也不吃亏,四条烟商店老板给了近二千块钱,一百块钱一张的钞票,合一块也是厚厚的一沓子。黄金牙没想到四条大中华烟会是假烟。隔一天,商店老板把四条大中华烟中的两条卖出门,人家拆开一条一抽是假烟,回头找商店老板。商店老板气鼓鼓地找上黄金牙的门说,各种假烟我见过不少,这种假烟我还是头一回见。外观上看不出烟假在哪里,拆开一看,一根根烟没有一点点烟丝,全是海绵过滤嘴。在四条大中华烟的盒子上,商店老板让黄金牙自己做的有记号。商店老板做不了手脚,做手脚的只能是张宝财。
张宝财这是有意出黄金牙的难堪。
也就是这一刻,黄金牙决定要好好地跟张宝财打这场官司,县交警大队打不赢,去县法院打,县法院打不赢,去市中级法院打。黄金牙打这场官司从表面上看是帮助黄银月,实际上是为自己。找上门的活愈来愈少,武交警前后半年的态度变化,黄银月的不信任,张宝财的有意耍弄——这些都是促使黄金牙下决心要打这场官司的因由。黄金牙说不清打赢这场官司自己能得到什么,或者打输这场官司自己能失去什么。黄金牙却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替村人做事了。黄金牙的两个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南方打工,各自成家准备在那边长期住下去。黄金牙想把黄银月的这桩官司了结掉,就去南方找儿子、找闺女,在那边重新找活路,重新过日子。
接下来的好多天,黄金牙领着黄银月去过好几趟县法院。请律师的钱是黄金牙从口袋里掏的,去县法院打官司的路费钱也是黄金牙从口袋里掏的。看着成百上千的钱从口袋里往外掏,黄银月相信了黄金牙。
黄银月问,我大爹,你这么做是图什么呀?
黄金牙说,我早跟你说过,你大(爸)活着的时候,我跟他不是一般的交情,他不在了,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你的难心还不就是我的难心。
黄银月说,要是官司打赢了,你花好多钱,我付你好多钱;要是官司打输了,你花好多钱,我认账,还不起,我欠得起。
黄金牙说,现在只想着打官司,不说钱。
黄银月大(爸)活着的时候,外号叫黄老蔫。那一年,县电信局架电线,一根电线杆栽在他家的地中间。说来也巧了,黄老蔫家的一块地紧挨着陈家岗,县电信局架电线去陈家岗,就这么一根电线杆栽在黄家岗人家的地里,电信局赔钱赔给陈家岗,漏下黄老蔫没赔一分钱。黄老蔫看见电线杆心里生闷气,去找村委会干部。村委会干部说这不关村委会的事,要找你直接去找县电信局。黄金牙知道这件事,跟黄老蔫说,我去县电信局替你找。就在前一个月,村委会换届,黄金牙从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上被换下来。黄老蔫不愿让黄金牙出面过问这件事,说村委会选举的时候,我没投你的票。黄金牙说,你没投我的票,说明我在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上没干好。县里人我比你熟,我去跑一跑、问一问,这是两码事。一根电线杆,县电信局赔给陈家岗的人家是三百块钱,黄金牙去也是要回三百块钱。黄老蔫把三百块钱接手上,死活要塞给黄金牙一百块钱做酬谢。黄金牙不要,黄老蔫把三百块钱一起扔在黄金牙脚下。黄老蔫说,你要是不要这一百块钱,我一分钱不愿得。黄老蔫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不愿轻易担人情。黄金牙收下一百块钱说,就算是我去县电信局的跑路费,就算是我去县电信局的吃喝花销钱。从这件事过后,黄金牙替村人跑腿办事,就收钱了。村人能理解,黄金牙原先是村委会主任,替村人办事不收钱是应该的,现在不是村委会主任,替村人办事收钱也是应该的。先是黄家岗本村村人找黄金牙办事,后来四周村人也找黄金牙办事。黄金牙这么一做做过近十年,心里一直清晰地记得黄老蔫的这件事。要说黄金牙与黄老蔫有交情,这就是交情。
黄金牙做这个行当,始于黄老蔫,终于黄银月,也算是一种巧合吧。
春天一步步往深里走,天气一天天暖,太阳一天天亮。
县法院明天开庭,传票下在黄银月家里。黄银月把传票拿手上,匆匆忙忙地去镇子上找黄金牙。黄金牙好像早已知道县法院开庭的时间,一直站在镇子的公路边上等候着黄银月。黄银月两腿发软,与黄金牙相距不远的一段路程,走呀走呀好像怎么都走不到。黄金牙迎过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黄银月两眼低垂地说,我不想去县法院。黄银月不想去县法院,就是不想打官司。黄银月说,我家的孩子死掉,我家的男人跑掉,我大爹你说说,就算我打赢这场官司还有什么意思呢?黄金牙迟疑一下说,你就当成是帮我打官司。黄银月抬起头,两眼空洞洞地望着黄金牙,不明白他说出来的这句话。
黄金牙说,这些年我帮村人办事,有办成的,也有没办成的,不管办成没办成我都要收村人的一份好处。我不收村人的一份好处,你说我指望什么吃喝呢?你说我指望什么活着呢?这样一来,为了这么一份好处,就免不了说一些违心话,做一些违心事。起初这样做我还有些不习惯,常常半夜醒过来,自个打自个的脸,自个骂自个不是东西。你说,人一说违心话,这人心还是人心吗?你说,人一做违心事,这人还是人吗?后来我就慢慢地习以为常了,好像去办任何一件事,不说违心话就办不成,不做违心事就办不成。这一次我就是要敞敞亮亮地去打这场官司,打赢打不赢,不光是为了你,不光是为了我,还有一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也是想要做到的,就是从今往后不管我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都要先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心安。
黄银月说,我大爹,你说的话,有些我听明白了,那就是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不管说什么话,都不能光想着自个。
县法院开庭在下午,上午就去县城,时间充裕得很。黄金牙和黄银月慢慢地往镇子的车站去,慢慢地接近黄旺出事的十字路口。一件事就在这里发生了,一个人就在这里出现了。这个人是张家岗的张稀毛。张稀毛就是开张宝财家四轮拖拉机的肇事司机。张稀毛一个人低着头,双膝跪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手上烧着几张黄表纸,一边烧一边说:
——黄旺呀,我就是那个挂死你的肇事司机。
——黄旺呀,我今天就去投案自首。
——黄旺呀,其实我也是目击证人,我从倒车镜里看到竹竿挂着你了。
——黄旺呀,你不要夜夜纠缠我不松手呀,你让我睡一个安稳觉吧。
黄金牙呆愣愣地远远站住。
黄银月呆愣愣地远远站住。
黄金牙和黄银月同时清晰地看见,一个孩子的影子随着黄表纸的蓝烟飘浮起来,一直升至半天空里,再渐渐地消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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