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鸡蛋的奔跑者

2012-04-29 09:10马耳
长江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魔术师鸡蛋老师

马耳

张悦然,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2008年开始出版由她主编的文学主题书《鲤》系列。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文字,是中国兼具广泛影响力和文学界认可的青年作家。

承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世界上最怪异的景象:他的茅草小屋一半在燃烧,一半已经被冻结。他家门前的小河声势汹涌地向山上流去,把家门口的那座小桥冲得无影无踪,破碎的冰凌卷夹着失事船只的碎片和垃圾滚滚而上,时常地还可以看见一条大鱼泛着白眼的闪光——洄游的季节尚未来到,它们一定很不情愿被河水卷回它们的出生之地。所有的树木都被连根拔了起来,但看上去仍像是活着,只是上下颠倒了一下,变得树梢在下,树根在上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小屋确实是起火了,他冒着危险冲进去,抢了几样东西出来,着火的那一半就轰地一声坍倒在地,另一半完全被封冻在冰块中,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对他毫无益处,因为他手无寸铁,又冷又饿,根本不可能砸破厚厚的冰层拿到屋里的东西。天色阴暗,日头偏西,没有吃的,又没有火柴,在这寒冷的高山上就意味着死亡,他必须赶快下山去寻找一个栖身之处。

小桥被冲走了,平常下山的道路也就被切断了,他只得沿着河岸向河的下游走去。水流的方向已经改变,他也分不清他正在去的方向到底是下游还是上游,好在山的上下位置还没有颠倒过来,然而也说不定,假如他能飞上天空去看一看的话,整座大山说不定也像那些树木一样头脚颠倒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只能靠着自己的感觉,蹒跚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他来到山下时,已是第二天凌晨,树林里仍然一片昏暗,气温比山上高了许多,他又累又饿,困乏不堪,拿了一包衣物垫在地上,很快就昏昏睡去。在睡梦中,他听见了翅膀扑扇的声音,有几丝冰凉的风从他脸上掠过,他睡得不是很安稳,有一次还听见了肚子里饥肠的鸣声,但他并没有醒来。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时间应该是正午,因为他看见有一缕阳光透过高高的树梢之间的缝隙,近乎垂直地照在他脸上。他躺在地上,接受着这阳光的照耀,直到它好像对他失去了兴趣,缓缓地转移到他耳边的草地上。

他把两只手垫在身下,使出剩余的一点力气,像台千斤顶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身体支起来。很快,他就惊讶得差点叫喊起来——在他的周围,茂密阴郁的树林里,有无数只鸡蛋,颜色和个头比一般的鸡蛋要白要大,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林间草地上,像是夜晚天空里的群星。

他看着这些天外来客似的鸡蛋,思考了有十几秒钟,接着就扑到这些鸡蛋上面,吸吮它们的汁液,像饿狗似地贪婪、急切、无休无止。

最后吃饱时,他的肚皮像个皮球一样鼓胀,里面盛满了蛋汁,仿佛他本身也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鸡蛋,只要有一只母鸡坐在他身上,用不了多久就能孵化出一只小鸡来。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口袋,在树林间搜寻,看到中意的就拣起来放进口袋,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大口袋鸡蛋,足够他吃上好几天的了。

他走出山林,来到平地上,顺着一条泥土马路前进,马路的左边就是倾斜向上的山坡,被密密麻麻的树林覆盖着,右边是一条河流,也许就是山上的那条小河,只是水流要平缓得多。

他发觉身后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这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很可能是个在山脚玩耍的小孩,或是某个下班回家的伐木工人,他背着满满一袋蛋,回头望望,想上去跟他搭话,但那人很快就不见了。

几分钟后,第二个人影出现了,发生的情形和刚才一模一样:一颗脑袋从一棵树后生长出来,朝着他诡谲地看一眼,等他扭过头去看时,那颗脑袋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也许就是刚才那个人,这么幼稚,大概不是疯子就是白痴。”他想着。

第三个人影出现时,他停下来,捡起一块石头,朝人影出现的地方扔去,石头呼呼响着飞向一棵小树,把小树喀嚓一声拦腰砸断。这证明树后并没有人,或者那人早就飞也似的离开小树,跑到树林里去了。

“下一回要砸他个头破血流。”承想着。

人影再次出现时,他猛然转身,握着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石头,要向那人掷去,但却愣了一下——树干背后冒出来的是两个脑袋,他不知道应该砸哪个——一愣过后,两个人影就闪电般跑开,躲进路边的树林中去了。

渐渐地,人影越来越频繁,数量也越来越多了。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不是一个两个疯子白痴,这是一群有组织的人,他们的出现,肯定和他背着的那袋蛋有很大的关系。他已经放弃了用石块击退他们的想法,只是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偶尔也突然转一下身,用手中的石头吓唬一下他们。

现在,人影们已经不再像开始时那样躲躲闪闪,他们结成了团伙,缩手缩脚地跟在承的后面,不过和承还是相隔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似乎承手中的石块对他们来说是一件致命的武器。

承快步向前走着,他变得有些焦急,这些人让他十分担忧。如果是一个两个,他可以很有把握地把他们击退,只要捡上几块石头,把他们砸得头破血流,狼狈而逃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他们是一大群,这使得他手中的石块形同虚设,如果他用石块向他们扔去,或许能砸退一个两个,其他人却会一拥而上,趁着他手无寸铁的当儿,你拉我拽地把他背上的蛋抢个精光。现在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脚上了,只要他走得够快,他就能在精疲力竭之前到达安全地带,他们是万万不敢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地带公开抢劫的。然而看起来他们的脚力和他一样的强健,甚至比他还要好些,因为他们空手而行,身上没有背着重物,虽然他们和他离着一大段距离,然而他敢肯定,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的首领只需吹一声口哨,他们就会风驰电掣般地追赶上来,一瞬间就会把他的蛋抢走然后逃之夭夭。

他急步走着,速度已经到了体力所允许的极限,后面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的追逐者们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这似乎是一场有趣的追逐游戏,他们很乐意进行,因为他们的脚步声轻快而活潑,甚至有时还可以听见轻轻的说笑声,也许有某个禁令在限制他们,不让他们大声说笑,不然的话,他们早就会在承的身后大笑不止了,指着他狼狈的身影骂脏话,朝着他扔泥巴,吐口水……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承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们的脚拇指已经快要粘着他的脚后跟了,他们扬起脑袋,用轻浮的眼光迎接他焦急的眼神。

承的焦急到了极点,他走啊,走啊,一双脚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有风声在他耳边呼呼响起来,他的长发飘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起风了。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双脚像风轮般在大地上滚动,原来他已经奔跑起来了。

他像风一样地奔跑着,他觉得很后悔,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奔跑呢?也许那样他早就甩掉他们了。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这只不过是妄想——他们奔跑的速度也许没有他快,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们仍然像刚才步行时那样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前后不过一米左右的距离,奔跑不过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全感,伴随而来却是必不可少的损失——他听到了背上口袋中蛋壳的碎裂声,后背上黏糊糊的一片潮湿,他不知道蛋碎了多少,只感到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看到前面一个急拐弯时,心里冒出了一个计划,他骤然加快速度,拉大距离跑过拐角后,就猛然一窜,跳回那片树林之中。

身后的人影消失了,他的心里稍稍有些宽慰,但是这儿并非久留之地,他必须马上找到一个藏身之处或另一条马路。那群人影跑过拐角发现他消失之后,一定也会窜入树林寻找。那时,逃跑将会变得更加困难。

他在幽暗的树林里艰难地前进,在他身后的远方传来一些模糊破碎的声音,这来自于那些人影,他们并没有放弃对他的追寻,好在从这些嘈杂混乱的声音来判断,他们离他还很远。

当承来到另一条马路上时,他看见了一幢房子。这幢房子很小,看上去像是马路边的一座公共厕所,但它只有一个入口,入口门框上方有一个黑色剪影,从左边看过去,它是一个男人头像,从右边看过去,它又是一个女人头像。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厕所,他并不认为这座厕所能给他提供一个安全的隐蔽处,但这起码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全感,他希望在继续逃亡前品味一下这难得的安全感,就像一个死刑犯在临死前要求抽最后一支烟。

他走进厕所,厕所里很干净,里面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似乎它是被建筑在一朵巨大的鲜花之上的。他把身体靠在休息室的凳子上,刚想惬意地伸展开酸痛的四肢,却听见一声沉重的喘息声,吓得他魂不附体,从凳子上驚跳起来,浑身战栗地看着四周。

这时,一扇通往里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满脸威严的中年男人从门里走出来,他似乎已经等候承多时了,径直向承走去,猝不及防间,就把承放在地上的口袋拎起来,打开口袋,看了看里面,拿出一只鸡蛋,放在手上仔细地看,说:“这不是一般的鸡蛋,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么紧张的原因吧。”他看了看那些破碎的蛋,说:“可惜了,鸡蛋一旦碎了,价值也就等于零了。与其说我们要的是蛋,倒不如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蛋壳,蛋壳内的东西平淡无奇,蛋壳本身却令人惊奇。蛋壳其实就决定了这个鸡蛋本身,看吧,这一团黄黄的液体,它跟鼻涕没什么两样,但是假如我们把它放进恐龙蛋壳内,它孵化出来的就是恐龙,放在鸡蛋壳内,它孵化出来的就是小鸡,如果没有任何蛋壳愿意让它安身的话,那么它就是一团鼻涕,一团谁也不会理睬的鼻涕,千人踩,万人踏,最后化为尘土,带着病菌四处飞扬,连最下贱的乞丐都对它避之不及。”

说着,在承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拿起两只鸡蛋,一左一右放在承手上,剩下的则连袋子一起扔在地上,全都碎了。

承一时懵了,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张开大嘴,呼呼地喘着气,像是一个失火的煤气罐,怒火很快就会从他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等所有的孔道里喷射出来。

男人毫不介意承的神情,伸出自己的两只大手温柔而有力地握住承的手和两只鸡蛋,说:“有什么样的东西能胜过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呢?你知道吗?我呆在这个厕所里已经很久,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观察那些拾蛋者。他们有不同的性别,不同的相貌,不同的性格,有的贪婪无比,背着一大袋的鸡蛋疯狂地奔跑,有的小心翼翼,拎着一小包鸡蛋小跑前进,有的漫不经心,把鸡蛋草草地放在裤袋里飞奔而去,有的故作聪明,把鸡蛋藏在竹竿或拐杖里缓缓前行。他们全都失败了,因为他们都没有领悟鸡蛋也有生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而我也只是在昨天才悟到这个道理,豁然开朗的,所以,今天你碰上了我,实在要算你的运气。现在,你快走吧,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男人最后握了握承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承就发现自己来到了外面。在远处,马路的尽头,人影正潮水般涌现,他们看见承的身影,全都像闻见猎物血腥味的猎狗,狂喊乱叫着向他跑来。

承手中紧握着两只鸡蛋,抡开两条长腿,飞快地奔跑起来,风在他的耳边呼呼怪叫,拉扯着他的头发,不久就变得无声无息,因为他已经超越风,把它连同那些人影一起远远地抛到身后去了。他穿越了高山、河流、大海,来到一个小村庄,这里他停留下来,给自己搭起一座小茅草房,住了进去。

他为鸡蛋做了一个窝,给它们盖上厚厚的经过加热的棉被。现在,他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两只鸡蛋里了,他要把它们孵化出来,一只小公鸡和一只小母鸡,两只鸡长大了,生蛋孵出许多小鸡,然后小鸡长大生出更多的鸡蛋……

晚上,承醒过来,听见一阵时断时续的“咯,咯”声,不久就消失了,他在黑暗中呆坐了一会儿,才又一次听见它。他起身下床,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四处摸索,胳膊不时地碰倒这件或那件东西,“咯,咯”声就会消停一阵,然后又重新响起。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并没有结果,这时他想起了鸡蛋,走到蛋窝前,揭开上面的棉被,一团桔红色的光辉,照亮了整个房间。是鸡蛋!他的心里一阵惊喜,俯下身子盯着两个闪闪发光的鸡蛋,在那里面,已经全然可以看见两个小小的黑影了。他伸出手,如同抚着心爱的女人一般轻抚着鸡蛋。这时,鸡蛋颤抖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咯,咯”声,承的心也随之颤抖起来,他侧耳倾听,如醉如痴。

村子像块没长好的伤疤,令人失望。一切都乱了套,这个村子也不例外,颠倒的东西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树木的树冠对自己的新职责既无法胜任又无法理解,只凭着模糊的使命感奋力支撑起整棵树木的重量,最终精疲力竭,在某个夜晚或清晨颓然倒地,挣扎着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气息。只有极少数的灌木学会了用树冠生存,它们的枝叶本来就强健而有力,树干和树根细瘦弱小,颠倒一下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房屋的情况则各有不同,大部分平顶房都很成功地适应了新状况,只要把地板换成屋顶,门窗改造一下,家具重新布置一番,就是一幢很不错的住宅了。尖顶房和瓦房则大都倾倒在地,全身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废墟,住户们变得一贫如洗,只能搭起帐篷或茅草房聊以度日。河水日夜不息,逆流而上,把肥美的大鱼从下游带回上游,许多大鱼因为躯体过于庞大,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搁浅在岸边,成为穷人们的美食,给这些倾家荡产的人们带来了生存的狂喜,他们虽然身无分文,但却常常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虽然有智慧的长者说这样的好日子不会维持长久,但是谁也不把他们的话当真——他们没有预言到最近的种种巨变,威信已经大不如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屑于听从他们的劝阻,甚至有传闻说有个村子煮吃了一个长者用来驱邪。

潮水般涌出来的各种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很多人得了气喘症,他们整夜整夜地咳嗽,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专门做恶梦。傍晚,常常会有些身体在马路上倒下,第二天早晨被扫进垃圾堆,仍然睁着眼睛,直到垃圾工点燃垃圾,火越燃越大,眼睛“噗”地一声爆炸,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家人人自危,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晚上睡觉时总梦见巨石压身,醒来才发现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他们常常聚在一起互诉烦恼,最后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烦恼。

承木然地听着这些骇人的传闻。他很少跟人说话,也不懂巴结,只是喜欢坐在村里打谷场上一帮闲人身旁听他们发表演说。闲人们站在打谷场上,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对着想像中的听众挥手致意。有时候劲头上来,三四个闲人同时站在一个石台上,口若悬河说个不停,他们的声音互相碰撞,溅出火花,不一会儿,他们就撕打起来,一个闲人抱住另一个闲人的大腿,另一个闲人又抱住第三个闲人的脑袋,几个人犬牙交错地滚在一地,伸出一嘴的尖牙狠命地想把它咬进对方的肉里去,站在一旁的承看得目瞪口呆。

幸运的是,村子里的村民们的心地还算善良,对承这个外来户,他们并没有过多的排斥,只是偶尔晚上会飞来几块石头,落在承的茅草屋上,在屋顶开出一两个天窗,吹进一些有益健康的晚间凉风。人们所说的传闻,也并没有在村子里出现,村民们住的都是平顶房,并没有在灾难中受到多大的损失,富人仍然是富人,穷人也穷得很舒坦,女孩子用不着去卖淫,男孩子也用不着去抢劫杀人。唯一的烦恼就是大家都在变年轻,像那些回到源头的大鱼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年轻,这种情况在想象中美妙异常,一旦成为现实,却让人高兴不起来,有些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已经回到娘胎里去了,做父母的悲痛万分,别的父母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手中的婴儿一天天变小。尤为讨厌的是各人年轻的速度并不相同,有些做父亲的在几个月内就年轻了二十多岁,结果爱上了自己的儿媳,和儿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有些身强力壮的男女没过半年就返老还童,和自己年幼的儿女們一起蹦蹦跳跳不知羞耻地缠着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要吃要喝。

承也在变年轻,只是速度比较正常,半年下来也就年轻了半岁,用不着过分担心。他担心的是他的鸡蛋,它们正在逐渐变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为乌有,他曾想过把它们吃掉,却一直没能下手——他在它们上面下的赌注太大,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冬天快到时,村里人都患上了心脏乱跳的怪病,承也一样,不久来了一个江湖郎中,打着华佗再世的名号,给每个人都换了一个心脏,之后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心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突突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膛,让人喘不过气来,同时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一天到晚,承都浑浑噩噩,不知所终,除了孵蛋和上打谷场,他没有别的事可做。终于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件值得一做的事,决定立刻开始实行——他就想把村庄仔细地游览一遍。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承离开他的茅草小屋,向村子里走去。他荡着手,漫不经心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近了那个村子。村子笼罩在一片白色浓雾中,一条青石小径蛇一般蜿蜒伸向村庄深处,承轻轻地走上去,听到身下的脚步声月光般清冷,两边的房屋苔藓累累,颜色晦暗,屋主倚在房门口,冷冷地看着承,即使没有人倚在屋门口,漆黑的门洞里似乎也有几道冷冷的目光在照射着他。过了一个空荡荡的像是集市的广场之后,承停了下来——前面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座破旧的小屋,青石小径也逐渐变细,直至消失——他不知是该继续走下去还是应该原路返回。他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房屋都门窗紧闭,仿佛住户早已预料到他的难题,全都隐退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面去了。他在广场上呆了一会儿,直到一阵风吹来,轻轻地托起他的衣袖,像一个小孩在恳求着他什么,他忽然有了信心,甩开步伐,沿着青石小径继续向前走去。青石小径很快变成了一条泥土小路,穿越所剩不多的几座房屋,就开始蜿蜒曲折地向一座山上延伸。他被小路牵引着向山上攀登,冬天已经到了,山下一片荒凉,这儿却还是一派盛夏景象,绿叶葱葱,花草繁茂,气温明显比下面高了许多,他脱了外衣,抱在手上,在草木之间穿行,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芳香,鸟叫虫鸣充塞于耳,都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像铃铛一样优美,却没有铃铛那么刺耳,他走着走着,猛然之间突然发现他已经到了山顶,小路在此戛然而止,前头只剩一片茂密幽深的杂草。他转过身来,俯视山脚,看着底下的村庄一团灰暗,和清新明丽的山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站立着,等待着,知道有什么东西即将来临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真的来了,像是一阵温暖而和煦的倦意,惹得他不禁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顿觉身轻如羽,一阵轻风拂来,他衣袖飘鼓,眼睛却像被雪盖住,清凉一瞬,睁开来一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纯净无比,镀上了一层水一般透明的外壳,他仿佛掉进了一个时间沉淀器里,借着时间的巨眼看见了常人平时难以发现的景象:村里房屋的石块已经开始风化,苔藓像水母一般吞噬一切,村民们的大脑悄然石化,树木正在枯萎燃烧,从前所见的向年轻倒退的迹象都不过是一种假象,一切其实都在加速衰老,这个事实像一块锐石直刺大脑——房屋、树木、大鱼、男女老少,都在以一种反向的方式走向衰老,用不了多久,房屋就会变成矿石,树木返土归真,大鱼化为游虫,人民湮灭无踪。当所有生命全都返回母腹中时,世界不就完全衰老了么?

冬天还没到的时候,村上早早就传出了消息:魔术师要来了。村里人茶余饭后街谈巷议时,不时就会从嘴里蹦出这个名称。听着人们反反复复再三再四地说起这个人物,承忍不住问了声:“魔术师是谁?”那人就瞪了他一眼,怪声怪气地说:“魔术师就是魔术师。”承就不说话了,但此后心里多了块石头。

第一场雪过后,剩余的灌木没能抵挡住积雪的压力,趴倒在地。小孩子们打雪仗,雪球击穿承的茅屋,从这边飞到那边,然后又被另一边的小孩扔回来,再次穿越茅屋,承扑在蛋窝上,护着鸡蛋。魔术师终于来了,小孩们吐出绿色的口痰,消失得无影无踪,承顺着一点点绿色的口痰来到村口,看见所有人早已聚集在那儿了。魔术师是个老头,满脸的皱纹像劈开的木柴,灰黄色的胡须里满是污垢,他站在一棵覆满黑雪的倾倒的枯树下,树上起了火,黑雪却没有融化,而是黏糊糊的一条条倒挂在树上。表演开始了,魔术师用手在胡须里一捋,滚下一颗鸡蛋大的珍珠,被斜刺里飞来的一只乌鸦一口吞掉,正想飞走,就中了一支金漆白翎箭,掉在地上变成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几个小孩跑上去捉住,鲤鱼又变成了一只黑猫,一跃跃出手心,却被另一个小孩猛然一扑,扑了个正着。那小孩喜得合不拢嘴,黑猫却在他手上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横鼻子竖眼,长得跟他一模一样,齿此牙咧嘴地冲着他吐出一口腥臭的绿色口痰,吓得他一撒手扔开,那孩子怪叫一声就掉进雪地里不见了……

魔术表演结束后,魔术师开始挨家挨户上门讨钱,有钱的给点碎金散银,来年定然金玉满堂五谷丰登,没钱的就给点零星小币,也可保个消灾纳财平安无事。户主给了钱之后,全家老小就跟在魔术师身后到别家看热闹,这样一户一户过去,最后等到了承的小茅草房门前时,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承站在矮小的茅草屋前,心里一阵接一阵地发慌,村民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层接一层地涌上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新来的邻居会怎样施舍。

魔术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嶙峋而多节,颜色发暗,掌心里条纹密布,深如刀刻,最前端两只手指头像昆虫的两只触角一样晃动着,看得他头皮发麻。

“给点钱吧。”魔术师说,从瞳仁里看着承。

承想回答,但是嘴却被什么封堵住了,魔术师的掌心像一张铺天大网将他的视野包围,他的目光沉陷在那些暗褐色的沟纹中不能自拔,他的脸抽搐着,近乎一个即将崩溃的大坝。

人群中搅动起了一股股不耐烦的骚动,许多人的鼻子已经闻到了一场灾祸的味道。

承的脸上的抽搐不停地增大,在即将崩溃之时演变成了一句话:“我没有钱。”

“他有两个鸡蛋!”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群中高叫起来。

这是那些小孩们中的一个,他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承的秘密。

人们的耳朵陡然耸立,眼里冒出了亮光,只消再有一丝火星,亮光就会变成火焰。

“那就给两个鸡蛋吧。”魔术师伸着手轻声说道,像是在哀求。

“我不能给你。”承的抽搐突然停止了,他脸色发青,双手抱在胸前,全身发着抖——此刻,那两个鸡蛋就藏在他厚厚的棉衣里面。

“给他!杂种……”骤然暴发的呼喊像浪潮一样反扑过来,承被淹没在底下,像条落水狗一样瑟瑟发抖。

“带他到河流去!”一个粗野的喉咙高喊起来,很快就得到了众人的响应,“河流”的呼喊顿时响成一片。

魔术师却是一脸的平静,他的手仍然伸着,瘦弱而无声。然而承仿佛已经感觉到这只手穿越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脏在用力挤压,一股剧痛正在他的血液中迅速地蔓延。

当人群的呐喊达到顶点时,魔术师举起手来,缓缓地越过众人的头顶,最后停止在空中:“到河流去吧。”

那一群人便在欢呼声中簇拥着魔术师和承,浩浩荡荡地朝村里走去,踏上青石小径,穿过阴郁的屋群,越过广场,然后走上泥土小路。承记起来这正是他上次走的那条路线,但是他在那次旅途中并没有看见什么河流,所以他跌跌撞撞地被人们拖着朝前走,心里却满是疑惑。

事情很快变得明了,走上山路时,他们将身一转,踏上了一条通往另外一个方向的小径。魔术师走在前头,承和众人紧随其后,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刚才的狂热劲荡然无存,他们的脸全都变成了木板般平滑的一块,上面空白无物,他们的步伐整齐而单调,仿佛一群上了发条的玩具,他们的指头深深地嵌进承的肉体里面,痛得他几乎昏迷,但是他们绝不肯松手,因为没有一个人低下头来观察承的神色,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致朝前,望着遥远而深不可测的前方。

他们渐渐进入了一片黑色的岩石的世界,无数巨大的黑色岩石耸立在陡峭的山坡上,其间有轰隆隆的水声若隐若现。石头静默,如黑色巨人般屹立四周,石纹斑驳,好像巨人身上生长着的无数只眼睛,水声在石头之间回绕,近在耳边却远在天边,鼻子似乎早已嗅到了河流咄咄逼人的腥臭,眼睛看见的却仍然只是一片虚空,抬头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层白色迷雾,浓浓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仿佛整个空气就是一条漫塞于一切空隙之间的河流。

转过一座高大的黑色石壁,河流便赫然在目。它咆哮着,滚滚向上奔流不息,一直到达虚无缥缈的天际,像是有一头发狂的野兽,在河水中四处翻滚,挤出无数浑浊的泡沫,又张牙舞爪,怒气冲冲地驱赶着河水,用它沉重的鼻息和巨大的吼声,把这些原本桀骜不驯的河水像温顺的羊群一样赶上天去。所有人都被这河流的惊人声势吓得手足无措,他们从前只是带着旁观者的心态无动于衷地听着种种有关这条河的威势的传说,现在一旦身临其境,置身于这头怪兽的咆哮的巨口旁边,无不股栗如筛,面无人色。

只有承和魔术师丝毫不为所动。承的全身都已被恐惧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迷茫的白霧,耳边则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喧嚣,那不是一头怪兽,而是无数头怪兽,全都围聚在他身边贪婪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因此河中的那头怪兽对他来说自然也就无足轻重了。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全然融化,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只有胸口那一处暖暖的还在,让他感觉到心脏仍然在跳动,而那两只鸡蛋,也正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同微微地震动,对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人们全都远远地退到石壁脚下,只剩下承和魔术师站在河岸边,河的全体在他们面前展现得一览无余:一个个漩涡在河面漂流回转,把一切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物体、物质乃至物质微粒吸入它们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心。一朵朵浪花翻腾着,泛着泡沫和水汽,睁着血红的眼睛狂怒地向他们冲来,在即将把他们吞没前的一刹那被河岸边的岩石击得粉碎。与此同时,人们脚下站立着赖以支撑的整个大地却在颤抖不已,仿佛对浪花的阻击已经过多地耗费了它的生命力,只消再来几朵大浪,就会粉身碎骨,让泡沫泛滥的河流爬满它支离破碎的身体。

“伸出手来吧。”承听见他脑后魔术师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这一个问题火石般击在他心里。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伸向这个素不相识的魔术师——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向他使坏,抓住他信任的手掌,却就势扭断他脆弱的手腕呢?

他迟疑不决,被这突如其来的犹豫弄得心烦意乱。河中的浪花一朵朵地向他冲来,在被岩石击碎的那一刹高高涌起,仿佛一条毒蛇向他吐出的一条长长的蛇信。他似乎在水中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他自己的脸,纵横交错地被割裂成了许多碎片,偶尔还能勉强聚合成形,更多的时候却是被浪花冲击得四分五裂,像打碎的水银般四散流去。

魔术师却在此刻突然跳上来,恶狠狠地对他喊道:“难道你不曾握过一双叛逆者的手吗?”

承的犹豫顿时被这一声喊击得粉碎,他闭上眼睛,伸出手去,握住了一双向他伸出的手。

这双手冰凉彻骨,似乎听得见冷气在骨头里啾啾作响。承浑身一颤,寒气便趁虚而入,从那双手进入他的手一直钻进他的心脏的最里层,他感觉一瞬间全身都冻成了霜柱,还没来得及发抖,突然就有人从身后一推,将他推下岸去。承大叫一声,跌入了万丈波涛。

他深陷于河水之中……一会儿浮起,一会儿沉下,一会儿逆流而上,一会儿顺流而下,一会儿卷入无底漩涡,一会儿穿越惊涛骇浪……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水,一阵阵一团团一股股向他涌来,把他的周身拥塞得丝隙不留,从耳朵鼻孔和嘴巴里向他涌入,他觉得那仿佛不是水,而是无数只手,从上到下紧紧捂住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他叫喊,挣扎,却都无济于事,每挣扎一下都会有更多的水涌进他的身体里去,像刀子和针头一样直刺疼痛的中心,他的身体像一个气球一样胀大了,无数只手从外面和里面同时撑挤着这只气球,它们笑着,笑声清晰可闻……

他听见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跳跃,往复往来喋喋不休,仿佛一群小孩在嘲笑一个滑稽的乞丐,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头顶上一片青白的天空,和天空周围婆娑舞动的树叶,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探出头来,时隐时现,慢慢地,他的感觉像一张迅速蔓延的网一般在他的身体里逐渐苏醒过来,这才发现他的四肢酸痛而肿胀,一阵阵疼痛引起的痉挛间歇性地涌过他全身,而身下的衣服潮湿而泥泞,令他的皮肤感到窒息难忍。

他站了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河边的一块坡地上,河水潺潺,他却不在其中,他望着河水,有些不知所措。除了几处无关大碍的划伤外,他的身体完整无缺,活动自如,一摸胸口,两个鸡蛋也鼓鼓地还在,这更让他恍如隔世,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他在犹豫中呆滞了一会儿,随后迈着蹒跚的脚步向斜坡上走去。很快,他就发现,这里竟然是他原先居住的山林,在这里,一切都在恢复从前的状态,河水重又向山下流去,鱼儿纷纷踏上归途,倒置的树木重新立正,冰雪已经开始融化。

他回到从前的小屋,冰块已经融化,显露出尚未毁坏的一半。他的希望重新被点燃起来,取回一些树枝和干草,将小屋修缮一新,虽然面积比原来小了一半,但也足够他一人居住了。他从怀中取出鸡蛋,用干草做了一个窝,把鸡蛋放进干草之中,这样,一切都和从前变得一模一样了。

很多天里,他都一动不动地守候在蛋窝边,希望能重新听见清脆的“咯,咯”声,然而除了寂静之外,他什么也没听见。寂静在屋里不可遏抑地增长起来,他在屋里呆的时间越久,寂静的身形就越发长大,直至最后长成一团无形的气体,鼓鼓囊囊地充斥了整个屋子,他吃饭闻着的是它,做梦闻着的是它,呼吸闻着的是它,即便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满屋子回荡着的声音也满是寂静。

他沉沉地陷入了一个睡眠,在睡眠里,他站起身来,披上衣服,走出门外,来到星光满野的露天,他沿着一条道路走着,两边的高树在道路上投下一块块黑色巨石,他穿过这些黑色巨石直往前走,发现这是一条熟悉的路,再多的石块也无法迷惑他的视线,他走着,走着,走过了一堆堆枯叶堆成的小山,小山上站着许多异形的人状物体,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口里发出一些喃喃的声音,他听了许久,才听出那不是在怜悯他,而是在怜悯另外某一个人。他的脚步就在声音激起的回波里飘浮前行,他听得出来他仍旧行走在路上,但路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先前的那条崎岖不平被高树和枯叶拥护着的小路,而成了一條平坦的毫无遮挡的大路,他想他是来到了平地上,月光平缓地向四面流去,如覆地的牛奶般洁白而闪亮,他觉察到终点已经临近,所有的感觉都变得更加真实,加快的脚步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一点点地吞噬着眼前白色锦缎似的大道。

他看到大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幢小小的房子,这就是他的终点,这是一幢上下颠倒的房子,这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世界,他以为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却没想到它仍然存在。这幢房子让他回想起了从前那个世界里的另一幢房子,他还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那幢房子的一些碎片,却无法拼成一幅完整的图形,河水已经毁坏了他的记忆。

这房子不但上下颠倒,还有一条裂缝,从上到下贯穿全体,像一只裂开的鸡蛋,随时都可能一分为二,但它看上去比鸡蛋还要脆弱,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他费劲地打开悬在半空中的房门,踮着脚尖把脑袋伸进门楣。他听见房间里有一个声音,像是一个人微弱的呻吟声。他扭头朝上望去,就看见天花板上(即颠倒之前的地板)悬着一个男人,他被挤压在一堆零乱的板凳和天花板之间,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承盯着男人的脸注视了一阵子,他的脸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脸。

“老师。”承突然喊了一声。

承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喊出这个称呼,它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像是上天预定好的称呼。男人的脸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脸,也许在他未曾丧失记忆之前,他就是他的老师。

他爬进屋子,想把老师解救出来。凳子零乱而又稳固地架成了一个三角,把老师死死地卡在里面,房子在他脚下吱嘎作响,随时都可能倒塌,他必须小心地把老师从三角中拔出,而又不弄倒那堆板凳。

一个小时后,当他成功地把老师从房子里背出来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他背着老师从来路返回。没走多远,身后“哗”的一声,像是一盆水落在地上。他转过身去,看见那座房子慢慢地瘫软下来,化作一堆瓦砾,笼罩在一团白色的烟尘之中。

他背着老师回到小屋,把他安置在床上。从此,他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老师和鸡蛋一样成了他照料的对像。河水的响声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消隐,记忆一点一点地复苏,老师的形象也在他的头脑中慢慢完整起来,一条飞速移动着的闪光的道路把那位满脸威严的中年男子,和眼前的老师联系起来,并最终合二为一。

老师的脸色红润多了,但是仅此而已,他并没有苏醒过来,重新睁开眼睛。孵蛋的进展也不顺利,承每天都要放一些干草在火上烘烤,把这些散发着热气的干草盖在鸡蛋上,从早到晚,反复轮回,但鸡蛋仍然纹丝不动,再没有从前的光辉和响声。

也许是某个环节出了毛病。他想。他不知道毛病到底出在哪儿,没有任何人能给他提出建议,老师的眼睛总是闭着,他只能坐在黑暗里默默地沉思。

很久后的一天,他走进小屋,手中握着一把刚刚烤热的干草。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承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发现老师已经醒了,坐在床上,用他的眼睛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威严,而是多了一份慈祥。

“你以为它是鸡蛋,它就会是鸡蛋吗?让它去吧,如果它会孵化,它自然就会孵化的,如果它不孵化,那么再暖和的干草也无济于事。”

说完话后,老师又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承就停了下来,不再放上加热的干草。他把更多的精力用来照料老师,老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是还不能下地,他的腿受了重伤,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

很多个日子流水般逝去,老师却不为所动,像一座雕像般坐在床上,他的眼睛很少睁开,一旦睁开了,就会发出一团微弱的光,把房间照得若明若暗。承坐在一个明暗不定的角落里,从远处看着老师。他在地上打了一个铺盖,却很少上去睡觉,而是坐在角落里,自然而然就睡着了。在那些睡眠里,河水常常回到他的身边,温柔的或者残暴的,把他托在水面上,卷入漩涡中,用不同颜色和不同口气的浪花舔着他的脸蛋,使他的脸上呈现出不同的神情,平静安详的或是抽搐痉挛的。他感觉到,河水是在用不同的语气向他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只是他无法用同样的表情来迎接它们,他永远也无法做到那样。他的耳边响着河水的声音,一边传来老师的喃喃自语:“fenghuang……”

一天晚上,在一个睡眠中,河水仍在哗哗流淌的时候,承感到了一丝不安,河水改变了往常的色彩,仿佛河水中多了一个明亮的光线来源,不停地发出闪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缓缓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这个光亮来源于他的小屋,而不是在河水之中。他以为那是老师的眼睛,但却不是,这个光亮要比老师的眼睛明亮鲜艳得多,它在不停地放射出桔红色的光辉。他站起来,朝着光亮走去,怀着一颗跳动的心,揭开了覆盖在蛋窝上的棉布盖子,两个黑褐色的小脑袋从盖子底下探出来,“唧唧”的叫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一团鲜亮的桔红光辉也在同时一跃而出。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两只雏鸟,在喜悦中忘记了一切。很久之后,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转身朝向木床。

“老师,蛋孵出来了!”他说。

但是床上一片空空,他的话音无人响应,一头撞在了漆黑的墙壁上。

老师再也没有回来。

承一心一意照料雏鸟。它们一天天长大,从满身毛茸茸的绒羽之中,长出了一片片坚韧的羽毛,又从坚韧的羽毛里,生长出一根根漆黑的粗壮的尾羽。

他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鸟儿,从它们硕大的体形看来,它们不属于任何一种家禽,而从它们笨拙可笑的步态来看,它们又和野外生长的轻捷灵巧的野鸟毫无共同之处。它们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但是对一切又充满了兴趣,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能引来它们好奇的注视和叮啄,不久就变得伤痕累累,它们的嘴喙像是用上好的熟铁做成的,闪亮而坚硬,没用几天就把承辛辛苦苦用棕榈树叶做成的墙壁啄得千疮百孔,每到晚上起风的时候,从无数个孔洞灌进来的风,在狭小的屋子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在黑暗中横冲直撞,像是一群饿狼聚在一起齐声嚎叫,承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又冷又怕,两只笨鸟却高兴万分,乘着狂乱的风在屋子里四处乱飞,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发出“啪啪”的撞击声,间或还发出“嘎嘎”的怪叫声和风的嚎叫声一起互相应和。

三个月后,它们的体躯已经完全长成,毛色油光亮滑,尾羽五彩缤纷,看去像两只漂亮的孔雀,但它們的笨拙和鲁莽劲儿没有丝毫的消减。它们在屋外承用来晾晒生肉的铁架上找到了新的乐趣,它们用双脚抓住铁杆,绕着铁杆飞速地转圈,像是两只在风中转动的纸风车,带着嗖嗖的旋响,发出嘎嘎的怪叫。

承呆在屋里修补破损的地方。他堵好墙上的破洞,修好啄坏的家具,之后就呆立在屋中,觉得无事可做。鸟儿在屋外玩得高兴,他不想走到外边去,破坏它们的兴致,它们变得越来越难以管束了。他久久地注视着屋内,想找一件能做的事,但他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脱下鞋子,慢慢地爬到床上,坐在了上面。他已经很久没有坐在床上了,老师离开之后,他仍然睡在铺盖里,似乎这样就能让老师再回到他身边。

他慢慢爬上床,盘腿坐在床上,就像老师做的那样,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河水的模样,耳边响起了河水的声音。河水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在河水之外,他看见了一条白色的路,漫漫伸向远方,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发出了两个音节:“fenghuang……”

他慢慢地爬下床,走出小屋,来到院子里。阳光照在他脸上,暖暖地让他睁开了眼,两个音节从他的口中滑出来,坠在地上:“fenghuang……”

“fenghuang,fenghuang,fenghuang.”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壮而庞大,像一块巨石从山崖上滚落,砸碎了漫山遍野的静默。两只鸟儿戛然而止,从铁杆上扑通落下,抬起脑袋,迷惑而惊讶地看着勃然大怒的主人。

承就用这两个音节给两只鸟儿取了名字,一只叫“凤”,另一只叫“凰”。这个办法很有效果,从这之后,两只鸟儿仍然莽撞愚钝,但只要一听到承叫它们的名字,它们就会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承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关心它们,它们已经长成,用不着他的关照,他常常倚在小屋门口,看着它们在烧满晚霞的天空里飞,它们飞来又飞去,看上去像两块破布,被风吹着刮在空中,老半天也下不来。

他一眼不眨地看,一看就到天黑,凤和凰都飞累了,意兴阑珊地回屋休息,他也才走进屋里,坐在床上,闭上眼睛。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了那条白色的路,漫漫无涯地向前面延伸,平坦的路面仿佛一只宽大的手掌,温暖地在眼前飘动着向他招手,尽管路的两侧就是无边的黄沙,凛厉的风像警笛一样尖锐,他还是感到了路的温暖与柔和。每过一天,他都能感到路的变化,它在生长,长得更宽大,更温柔,似乎路的下面就是河水,平静的无风无浪的河水,他再也没有见到河水,它已经被白色的路所取代。

他在黑暗中已经好几次踏上那条白净的道路,像学步的婴儿一样在一尘不染的路面上留下轻轻的脚印,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朝着路的尽头走去,但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就变得犹豫不决。

他等待着。一天,晚霞完全烧尽的时候,他开始再次在黑暗中行走,跟在凤与凰的后面,它们在前方的天空中不紧不慢,懒懒散散地飞行,拍打翅膀的声音沉闷地回响在大地上方。他跟在它们后面小跑着,想追上它们。他的躯干空瘪无物,有一些浆液在里头晃动,发出咣咣的轻响,除此之外,就是满腔的奔跑的冲动,把所有的空余都填满了,这个冲动把他的双脚变成了一部奔跑的机器,他在这部机器的驱使下飞快地奔跑着,追赶着飞逝前行的凤与凰。

“你们要到哪里去啊?”

他在半路停了下来,朝着凤和凰喊道。

凤与凰没有回答,或者它们回答了,但那只是一阵无人能懂的鸟儿的怪叫,他不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

他只有跟着它们继续向前。现在,他已经来到了白色的路上,这其实只是一条普通的路,和别的路没有什么区别。他走在路上,望着前面的凤与凰,它们越飞越远,他向身后望去,小屋也在离他越来越远,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应该向前还是向后。

他们一直走了一天。第二天傍晚,凤和凰才停下来,降落在地上休息。承在夜色里慢慢地走上来,他一到休息地就瘫坐下来,像是雨天的一堆烂泥,喘息不止。

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是如此,他不得不不停地行走,凤和凰在前面飞行,它们的飞行凌乱无序,像被狂风吹刮着的两片树叶,谁也不知道它们会飞到哪里去,但是无论怎么飞,它们却又从来不会离开那条白色的道路——从近处看,它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白色道路,平坦的路面上铺着白色的细沙,使它在阳光下显出一片耀眼的银色。向远处看去,它却更像是一条翻涌起伏的河流,随着地势的变化而不停地波动。他常常走着走着就迷惑起来:那些不停变幻的山,崇高而庞大,昨天还只须抬头便可见顶,今天却得高高地仰起脑袋,山的形状也从一座座柔美的乳房状山峰,变成了一排排锯齿形的石裂。还有那些山脚下,山腰中,山顶上一个随处可见的黑色石洞,全都张了大口,隐隐透出吞人食肉的凛凛之气。但等到第二天早晨他带着疲惫的神情从满是恶梦的睡眠中醒来时,它们又全都变成了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的紫红色石柱。他惶惑地看着这多变的形体,不知它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他向身后望去,看见的只是一片空白,小屋早已无影无踪,连带其他的一切,也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河流、山峰、道路、湖泊,全都没有了。他仿佛是站立在一个悬崖的边上,每向前走一步,就会有一寸土地在他身后坠入无底的深渊,他只能向前,不停地行走。他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那条白色的路,它在不停地生长着,像他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不停地变大、变宽,变得更加柔软,不停地伸向远方,他怀疑这不是一条路,它更像一条河流,咆哮着将一切席卷而去,世间的一切都依它而生存,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它的道具。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经过一个村庄或集镇,这时他会停下来,把凤和凰唤下,领着它们走入最热闹的人群之中。这两只与众不同的鸟儿总能立即引来人们惊异的目光,他们把它们团团围在中央,呆望着这两只硕大的鸟儿,对着它们五彩的羽毛和高傲的步态啧啧称奇,投下大大小小的钱币和精美的食品。不久,承就带着沉重的钱袋和满满的食物上路了,另一块土地很快在他身后坠入深崖,连同那座古老的村镇和好奇的人们。他在装钱的口袋底下开了一个小洞,以便每走一步就能有一个钱币坠下深崖,它们撞击着崖壁飞落而下,在深谷里发出辽远而深厚的响声。

承站在墙角边,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地倾听。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从房子里传出来。在漫长的旅程之后,他来到了这一块坚实的土地上,深崖的蔓延在这里戛然而止。在远处,可以看见蔚蓝色的海洋,一条巨大的河流汹涌着,滔滔不绝地流向海洋,土地被夹挤在海洋和河流中间,成为一块蓝白镶边的三角洲,那座巨大的椭圆形的黄色建筑就坐落在河流与海洋夹角的顶端,像是一粒被人遗落在世界末端的巨大的鸡蛋。

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这座醒目的建筑,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他几乎已经丧失了再次看见人烟的信心。土地不停地沉陷,他不可能走回头路,前面似乎又看不到希望,就在这个沮丧的时刻,他看见了那座建筑物椭圆形的穹顶,然后是河流,最后就是海洋。

现在,他站在建筑物跟前,心里为着那个声音惊诧不已,他清楚地记着那个声音,消失了很久,现在却又出现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竖着耳朵仔细地倾听,听的时间越长,心里越发确信无疑:那一定是他的声音,不会有错的。

他开始焦急地绕着建筑物行走,希望能找到一个入口,但这建筑物的外墙竟和蛋壳一模一样,细致光滑,天衣无缝。他走了好几圈,一无所获。

他继续着他徒劳的寻找,直到浑身湿透,气喘吁吁,他疲惫不堪地把手撑在墙壁上,只听得“吱嘎”一声响,墙开了,一团雪亮的白光从建筑物里倾泻而出,罩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几乎盲目。他眨着眼睛,用了很久才适应过来,看见建筑物里其实是个宽大的会场,一排排座位上坐满了观众,正在聆听一位中年男子的演讲。

真的是老师!他的猜测没有错,他的头脑猛然膨大了,化成了一团轻云,他的身体也变得像树叶一样轻飘,只消一阵轻风就能把他吹上天空。他轻轻地走进会场,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他激动的心情却无法平息,全身都在发抖,连带着整排座位都颤抖起来。

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前的讲桌上放着一篮鸡蛋,身后的黑板上写着一行大字:《关于鸡蛋的一个美妙图景》。承注视着老师,对他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太激动了,他已经完全被自己头脑中的幻影包围住了:鸡蛋、凤凰、魔术师、小孩、大鱼、火焰、河流、道路……

他沉浸在回忆和幻想之中。过了很久,他打了一个颤栗,睁开眼睛,发现演讲已经结束,老师不见了踪影,听众们正在陆陆续续地退场。他这才如梦初醒,拨开人群,向会场外跑去。

他跑到会场外面,建筑物前的空地上有很多人,或站或坐,都在休息,但是沒有老师,他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再次开始围绕着建筑物寻找起来。他很激动,刚才的激动现在仍然没有消退,他一边寻找着老师,一边仍在激动不已,那些形体仍在他眼前旋转,成为一个难解的幻觉,他感到了一股急切的冲动,他要马上找到老师,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把这个幻觉给他造成的困惑解释清楚。

他不知道他沿着建筑物走了多少圈。到最后,他恍然觉得不是他在行走,而是建筑物在围绕着他旋转了。这幢黄色的卵圆形建筑,如一枚巨大的鸡蛋,缓缓地在他周身滚动。它确实长得和鸡蛋一模一样,而他也直觉性地认定它本来就是生长而成的,有哪一双巧手能造出这样一堵天衣无缝平滑无疵的墙壁来呢?他现在并没有在行走,而是站立在一个圆圈中间静止不动,看着一枚巨大的鸡蛋围绕着他缓慢地转动,这仿佛是一个古怪而漫长的仪式,从前他所做的,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这个仪式做准备。

他走了很久,终于再也走不动,停了下来。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房子,看上去像间厕所,他感到了膀胱的鼓胀,走了进去。

他的尿液像是一道溪流,汩汩流淌了很久。最后一滴尿液落下时,他听见了它发出的声音,大而响亮,带着一股警示的意味。他结束起身,回头看去,看见一汪黄色液体,缓缓地流向一个低矮的出口。

他盯着那个出口看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听见一个细微的呼吸声,他静默了一会儿,听出声音就来自于房间之内。希望在他心里重新燃烧起来,他在这里开始搜索,每一个角落,每个房间,但是也没有。

承从小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回头看了看,觉得它一点也不像一间厕所。他看见不远处有许多人站在一块树荫下乘凉,是那些听众们,他走了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等着老师出来。

他觉得他的脖子上有些凉意,仿佛秋季在一瞬间就来临了,有几片树叶掉落下来,有一片砸在他的肩膀上,依依不舍地滑下他的身体,但他对此并不在意,他只把目光焦急地凝视着那座小房子。“这是夏天,人们都在乘凉。”他想,不由得看了看身边的人们,他们都是一些普通的人,没有任何醒目的特征,仿佛他们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次乘凉而存在的,醒目的外貌特征对他们毫无意义。他听到他们发出一些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也只是一些机械的语音颤动,并不包含丝毫的内涵和情感。

他回过神来,重新把目光集中在小房子上面,不再去想别的事。过了很久,老师才出现在小房子门口,他站在门口,全神贯注地侧着脑袋,仿佛在思考什么。

一个颤栗滚过承的身体。他激动得微微发抖,向老师走去,他的脑子里此时仍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他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但他仍然坚定不移地向老师走去。

很多人,出现在地平线上,缓缓地向老师移动。承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他们长得都很模糊,和在树下乘凉的听众们一样,他们的脸部只是一片空白,好像他们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在很早之前就消散在空气中了。

承猜想他们也是来向老师请教问题的。他加快速度向老师走去,想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向老师提问,他的视线在人群与老师之间转换,他在思考那个问题,他应该向老师提一个什么问题呢?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见那群人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在小跑,他们的身形变得奇特地瘦长,脸部完全变成了黑色,他们的神态预示着什么,这个预示与问题无关。最后,他们纷纷从腰间拔出了一根根长形的棍棒或刀具,飞快地向老师跑去。

“老师,快跑。”承叫了一声,他撒开了两腿,飞速地向老师奔去。

老师开始迟钝地跑,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他仍然沉浸在思考中,他的步伐缓慢而滞重,只在经过一段长长的加速度之后,他才真正开始了奔跑。

承闪电似的奔跑,他觉得他的身体比轻纱还轻,他超过了一个个人影,把呼呼的风声抛在后面。他奔跑着,穿越了一片片山川、河流,野花飘香的休耕地、焦土犹存的古战场,他从一座座倒在地上的巨大的雕像身边一掠而过,从许多有着红的黑的脸膛的尸体中间穿越,他觉得他跑得越来越快,脚下的大地正在剧烈地缩小,变成了一颗溜圆的小球,承载着他风驰电擎地冲向一个白雾袅袅的幽深的山谷。

慢慢地,他追上了老师,抓住了老师一只手,这只手干枯细瘦,像是一根存放了多年的木柴。他一边继续跑着,一边握着这只手,触摸到掌心的纹路,像雕刻一般的深厚而清晰。一团麻辣辣的热量通过他的指尖传入他的身体,像千万根钢针般刺入他的心脏。他渐渐地觉得全身无比的虚空,又热又痒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他的身体越变越轻,他的视觉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它在自己的身体内转移,从眼睛向下游移,通过一条闪耀着桔黄色光芒的温暖通道,他的视觉慢慢离开了眼睛,进入口腔、咽喉、食道、胃肠……那条桔黄色通道贯穿始终,像是一座透明的玻璃电梯,载着他的视觉徐徐穿越他的身体,他看着自己体内种种千奇百怪的器官,但他却不觉得惊奇,也许惊奇早已悄悄脱离了他的躯体,像女子身上喷洒的香水一样在稀薄的大气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一切坚硬之物都溶于大气。”不是吗?他现在也开始溶于大气了。最后,在脚后跟的一个细小的出口处,他的视觉溜出了他的身体,像一团氢气般飘上了天空。在那里,它第一次完整地看見了这具它寄生于其中的躯体,它想不到竟然它是那样的一个古怪的形体,弱不禁风,却趾高气扬。它继续向高处飘去,这时,它听见了一声啸响,从远处呼啸而来,迅速逼近,它一下子就感到了其中潜伏着的巨大危险,但那具躯体却仍然呆在原地无动于衷。它想着急,却全无反应,它这才明白,所有的感觉都已经脱离了那具躯体,独立于躯体之外,四散而去。现在,它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没有知觉,没有气息,伴随着所有的尘埃一齐旋转,飞速驶向一个黑色的狭窄洞口。他的视觉仍在上升,与躯体越离越远,它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洞口,想要看清它到底通向一个怎么样的去处,却突然觉着了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四周的物质全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块巨大的黑色陨石从他的视觉身旁擦肩而过,疾星闪电般扑向他的躯体,在他的躯体被陨石击碎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也被骤然撕裂,散作尘埃,发出无数声破碎的惊叫,向着无知无觉的黑暗中心坠去……

他看见眼前白光一闪,老师只轻轻喊了一声,就倒了下来,他也紧跟着跌倒在地,他们仰面倒在地上,全身焦黑,奄奄一息。他们躺在悬崖边的一片空地上,他们听见一个声音,扑通扑通的,从大地的深处传来,仿佛是大地的心跳,它正在越变越弱。看着天,老师说:“天破了,世界是一个大鸡蛋。”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承也看见了天空,它是一片纯净的蔚蓝,在无边的蔚蓝色中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白色裂口,一个沉重的声音正沿着这道裂口慢慢地跨越天空,他想起了他脖子上的那阵凉意。

雷雨来了。

他终于想起了他的问题:

一切的一切,是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衰老?又于什么时候结束呢?

但他已再没有力气把这个问题说出来,一层黑幕蒙上了他的眼皮。他觉得他在沉坠下去,不停地沉坠下去。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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