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市民和公民替代了顺民和暴民,才能真正告别革命,才能真正打破治乱交替、精英更迭的魔咒
前一段时间重温了姜文导演的大作《让子弹飞》。本质上,《让子弹飞》是《鬼子来了》的续篇,在商业大片和喜剧元素包裹下的还是对中国社会和国民性格的反思和批判,包含了历史、命运、革命、英雄……鹅城,浓缩了中国的历史和命运,让我们来解读一下《让子弹飞》这部折射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政治寓言。
黄四郎,象征着中国历来的精英阶层,这个名字本身就是隐喻。“黄”,黄世仁,传统的地主士绅阶级;“四”,四大家族,近代的官僚资产阶级。在没有宪政和法治的社会环境下,精英阶层垄断了社会一切资源,官商勾结,权钱交易,一手遮天,巧取豪夺,形成了权贵与资本结盟的权贵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m)。并且通过家族的形式繁衍“富二代”、“官二代”,进行权力和财富的传承,固化社会结构,成就了黄氏五代家业,他们是鹅城真正的统治者。
先秦时孟子就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政权更迭,悉出其手,或是其密室策划,或是折冲樽俎,除非真正的社会革命。但革命回归常态之后,依旧是精英统治,乃是人类不可避免的规律。政治社会学家罗伯特·米歇尔斯提出著名的“寡头统治铁律”,任何组织最终都不可避免少数精英统治的结局。
鹅城百姓,中国草根阶层的缩影,代表中国社会的普罗大众。中国本质上还是群氓社会,满城尽是阿Q儿。几千年的专制和宰割,把中国百姓治成了一盘散沙,他们摆脱不掉的宿命就是在“顺民”和“暴民”间游弋。面对强权的凌辱和不公,他们自私、麻木、势利,明哲保身,忍辱偷生,缺乏真正的信仰和勇气,永远站在多数人和胜利者一方,永远不敢独立地思考和决断。
武举人,这个流氓无产者的角色意味深长。这种特殊的“破落户”阶层,志大才疏,不事生产。承平时,为当权者帮闲,为虎作伥;当革命到来时,嗅觉异常灵敏,“春江水暖鸭先知”,历次运动无不扮演积极角色。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深刻揭示:“流氓无产阶级是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里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在中国,要发动群众,非先从流氓无产者入手不可,他们实际上是造反的骨干,历史上也往往为雄主所倚重。
张牧之及麻匪兄弟,体制外的造反力量,是鹅城旧体制的革命者。问题是,革命之后呢?姜文安排了一个诗意的结局:组织解散,英雄落寞,自我放逐,浪迹江湖。张牧之拒绝成为新的黄四郎,选择了做切·格瓦拉一样的革命骑士。然而历史的逻辑往往是冷酷的,就像黄四郎对张牧之所说的,“你来取代我”,而且一个新的霸主必须比前任更为暴虐,才能重新将“暴民”驯化为“顺民”。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影片最后的伏笔,预示着造反成功之后革命队伍必将发生分化,新一代革命者厌倦暴力、杀戮和无休止的动荡,尝试回归家庭,回归日常生活,正如我们看到的,个体的人性虽然饱受压制,但最终依然顽强的复苏。老三娶了花姐,坐上马拉的列车(象征传统和现代间转型的中国),一路欢笑奔向上海浦东。
上海,中国现代化的渊薮,浦东,改革开放的窗口,昭示着一个市场经济主导的市民社会,一个宪政法治主导的公民社会。唯有市民和公民替代了顺民和暴民,才能真正告别革命,才能真正打破治乱交替、精英更迭的魔咒。中国现代化的道路就是这辆列车的起始和终点:鹅城——浦东。
马特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