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嫂之剧场版

鲁橹

她用她表演的角色的殉情方式，杀死了自己和她心爱的人。

一

我和玉卿嫂真有缘，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很喜欢她。

那是我接的第一部电视剧。之前我拍过广告，上过综艺节目，倒是想拍电视剧，但是没人找我。有一天，我妈眉开眼笑对我说：“你不是想演电视剧么？好了，张叔叔找你演一个角色，我答应了。”这也让我眉开眼笑。在我许多同学眼中，又拍广告又上节目还拍电视剧的人，是好牛×的人。

张叔叔是个厉害角色。听说他拍的每部电视剧，都将男女主角捧红了。我妈给我在学校请好假，送我进张叔叔的剧组前，特煽情地掉了几滴泪。她跟张叔叔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张叔叔好不容易把自己折腾成了导演，她却好不容易把自己折腾成了家庭主妇。

张叔叔的剧组在一个影视城里。附近有个剧组在拍一部穿越剧。张叔叔的剧组里很闹腾，有人在对台词，有人在试灯，有人在搬道具。张叔叔简短地和我说了几句话，便将我领到了一个女人面前：“喏，丁老师，这就是你的容少爷！”说完，他将我用力一推，我的脑袋身不由己地蹭到女人正好向我伸来的手下。

女人的手有些冷，很柔软。我抬头看她，不由倒抽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的女人！她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上一双带绊的青布鞋，乌油油的头发，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又温柔又慈爱地看着我。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第一眼看见她，就有好亲近的感觉。张叔叔对我说：“这是丁老师，你叫她玉卿嫂——就是她演玉卿嫂！你看她化的这个妆，像不像你奶妈？”张叔叔的话没说完，旁边的副导演老孟已率先捧场哈哈大笑，我妈也跟着咯咯笑，我莫名其妙。

丁老师——不，玉卿嫂没笑，她蹲下来，耐心地告诉我，我们要拍的电视剧叫《玉卿嫂》，我演一个叫容哥的小少爷，她演的玉卿嫂是容哥的奶妈。

我后来在剧组里听人议论才知道——好多年前，玉卿嫂是个很红的演员，后来她嫁了人，淡出娱乐圈，不过她所嫁非人，那人圈了她的钱跑了，她没钱了，只得重出江湖。

二

第二天，我开始拍戏了。

我发现，不拍戏的时候，玉卿嫂就是个不太愿意与人说话，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人。可是，一旦到了下场拍戏的时候，她就成了场中最注目的人——她变成了她演的角色，角色需要她哭时，她真的用心哭，角色需要她笑时，她全身的毛孔都在笑。

我前面说过，第一次见玉卿嫂，我有好喜欢她的感觉。玉卿嫂对我，大概也有这种感觉——别人跟她搭话，她总有一答没一答的，唯独我跟她讲话，有时她讲得比我还多：她教我演戏的经验，说不要用表情演，要用心演；她每次从外面回来，都给我带一大包好吃的；她常和我坐一起，一人捧一个手机，比赛玩植物大战僵尸——她的手机里，以前没一个游戏，我给她下了好多。

也是到后来，我才在剧组的议论里知道，玉卿嫂为何跟我玩得这么投机——很多年前，为了拍戏，玉卿嫂曾流过一个孩子，后来再没怀上过，那个孩子要是不流掉，年纪跟我应该差不多。

我还听说了一个玉卿嫂的议论——

玉卿嫂复出前，有个粉了她多年的男粉丝找到她，对她提了个不合理却常见的要求。男粉丝是个煤老板，很有钱，只要她答应他，她后半辈子都能锦衣玉食。玉卿嫂拒绝了。

三

张叔叔导的《玉卿嫂》，是由白先勇的小说《玉卿嫂》改编的。在《玉卿嫂》这篇小说里，玉卿嫂有个心心念念爱着的人，叫庆生。

在张叔叔的剧组拍了大半月戏，我才看到了扮演庆生的男演员。

庆生是由玉卿嫂带进剧组的。一天下午，我去找玉卿嫂，她却不在剧组，说是上午就出去了。我开始盼着玉卿嫂回来，既盼她回来跟我玩，又盼她给我带来好吃的。傍晚时分，玉卿嫂回来了，她手里没带好吃的，身后跟了一个年轻人。这人二十出头，身型偏瘦，嘴唇与鼻子之间，长了好多淡青色的绒毛，一双流露着胆怯的眼睛里，同时还潜伏着一种叫做忧伤的东西。玉卿嫂带他去了张叔叔的房车，又去了制片人和副导演的房间。他们的最后一站，是我这里。我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很早就定下了演庆生的，剧组开机前，他生了病，如今病好了，便来剧组报到。

第二天，张叔叔排了庆生的戏。庆生的第一场戏，无疑是极成功的。这是他和玉卿嫂的对手戏，玉卿嫂演得好无可厚非，他却演得和玉卿嫂不相上下——这是个用心演戏的人，他的眼睛、嘴，还有动作，无一不与角色自然天成。

听玉卿嫂说，庆生是她在拍前一部剧时，在一堆群众演员里发现的。庆生没受过专业表演教育，但他喜欢表演，于是当了群众演员。玉卿嫂还说，庆生确实有表演天赋，但他不爱交际，要不改正这个弱点，就算再有天赋，他想在当下的娱乐圈出人头地，也是难的。

我很快发现，我不喜欢庆生。

自庆生出现后，我和玉卿嫂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我每次去找玉卿嫂，十次有九次是在庆生那里找着的。他们不是在交流表演，就是在小声说话。我发现，玉卿嫂说话时，总爱长久看着庆生。她眼里的神色，就像她是一个鉴赏家，庆生是她收藏的一幅画。

渐渐地，我又在剧组里听到了一些闲话：

“她太高看自己了！她多大年纪，庆生又多大年纪，这种事怎可能有善果？”

一天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张叔叔的房车里玩。我过去时，房车里黑黢黢的，里面却有轻微的声音传来。我一时性起，屏住呼吸，将脑袋贴在房车上。我听到了张叔叔的声音：“听说你为帮庆生接戏，陈导冯导宁导的房间都去过？真不知这庆生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么拼！想不到我明里暗里追你这么久，不是他我还不能如愿以偿。”接着是玉卿嫂的声音：“没办法，我就这德性——我爱的东西，拿命去拼也不惜；我不爱的东西，倒贴辆宝马也不稀罕。”

四

玉卿嫂和庆生第一次当众争吵，大约发生在庆生出现一个多月后。

争吵的缘由不值一提——在拍一场戏时，玉卿嫂建议庆生闭上眼睛表演，庆生不愿意，玉卿嫂坚持，庆生便一下子火了：“我又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一会儿让我这么做，一会儿让我那么做？”说完提起身边一把道具凳子，“砰”一声将它砸成几块。玉卿嫂先是呆了一下，后来就不说话了。那场戏庆生最后没有闭眼表演，玉卿嫂也没坚持。

他们的第二次争吵，很快也发生了。

一天晚上，我去找玉卿嫂，玉卿嫂在庆生那里。他们的争吵已进入尾声，玉卿嫂将身子偏向庆生，试图跟他解释什么，庆生却伸手将她一推，大声说：“我不去！让我跟那帮人混在一起，不如让我去死！”玉卿嫂也大声说：“你以为我乐意跟他们在一起？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这样做？一个成功的演员，不仅要演好自己扮演的角色，还要演好自己！”

后来，庆生还是和玉卿嫂出去了。玉卿嫂明显精心打扮过，她将嘴唇涂得血红，穿着光鲜的衣服；她也为庆生打扮过，以庆生的实力，他身上那套一看就不菲的西装，他是消费不起的。

我前面还说过，我们的剧组旁边，是一个拍穿越剧的剧组。演这部剧女主角的演员，是当时已红遍大江南北的杨×。在我们剧组里，有不少人迷杨×，常找机会溜出来，看杨×拍戏。我不是杨×的粉丝，也不常溜出来，但只要看见杨×，我的腿脚也会被迷得迈不开。

杨×真美！

好清新好嫩的模样儿，细细的腰肢，每次拍戏时，她头上都簪了一大串闪亮的珠花，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

有一次，杨×在隔壁拍戏，我反正无戏拍，便溜了过去。我躲在一块布幔后，不仅看见了杨×，还看见了庆生——庆生靠着一根柱子，正看着场中的杨×。我想吓他一跳，悄悄绕到他后面，拍了拍他的肩。我拍了他三下，他才反应过来。

五

庆生和杨×好上，应该就发生在这次他看杨×拍戏之后。在这之后，我几次去找玉卿嫂，都在她房间里找到了，每一次，玉卿嫂都一个人呆呆坐着。

一个夜里，我们正在连夜赶戏，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喧哗之中，我听到有人大叫杨×的名字。这是杨×第一次来我们剧组看庆生。她手里提着保温瓶，瓶里装着糖水。她把糖水舀出来，端给庆生喝，还招呼在场其他人，包括玉卿嫂。我看见庆生端起糖水前，悄悄看了一眼玉卿嫂，玉卿嫂脸色铁青，并不理他，他便舀了一勺糖水，慢慢送进嘴里。

我记得很清楚，庆生向张叔叔请假，正是杨×访他后的第二天。庆生要请七天假，张叔叔问他有什么事。庆生嗫嚅了半天，才说他要跟杨×拍一个广告，是个知名奢侈品广告，他不舍得放弃。张叔叔没有为难他——不知张叔叔后来有没后悔，庆生不在那七天，玉卿嫂失魂落魄，整个人不在状态，剧组的工作，进展得很慢。

庆生回来当晚，为了赶进度，张叔叔连夜加拍了几场戏，都是玉卿嫂和庆生的对手戏。在一场戏里，按照剧本的要求，玉卿嫂和庆生产生了冲突，玉卿嫂要扇庆生一巴掌。那场戏拍得好流畅，一条就过了，那一巴掌，玉卿嫂扇得很真实，第二天，庆生脸上依稀还有五个手指印。

玉卿嫂和庆生在戏外的关系，似乎随着这个巴掌结束了。我开始更不喜欢庆生——我每次去找玉卿嫂，她都在自己房间里；就是跟我说话，玉卿嫂也说得越来越少；下场拍戏时，玉卿嫂的表演经常换来张叔叔一次次地让她重来，重来……

六

最后那场戏开拍前，玉卿嫂的状态已好了不少。她又开始跟我有话说了，偶尔还跟我玩游戏。她表演的玉卿嫂，又焕发了之前的光彩。

最后那场戏，大致情节是这样的：因为得不到庆生的爱，还遭了庆生的背叛，玉卿嫂将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在晚上去了庆生那里，她乘庆生不注意，将一把短刀插进了他的喉管，又将它插进了自己胸口……

拍戏前，玉卿嫂真将自己用心打扮了一番。她穿着戏中玉卿嫂最爱穿的素净衣裳，一头头发抿得光光地拢到后面挽成一个松松的髻儿，还戴了一对好看的白玉耳环。她从化妆间里走出来，我感觉整个世界变亮了。

不一会儿，所有演职人员到齐了，那场戏要开拍了，副导演举着手中的告示牌，大喊了一声：“开始——”

正是这个时候，室内所有电源突然熄灭。

大家顿时乱作一团，张叔叔“龙颜”大怒，副导演在跑来跑去，灯光师在查找因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室内才恢复照明。灯光师说，可能是用电过度，电表自动跳闸了。

又过了好几分钟，我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惨叫——我在玉卿嫂的化妆间附近，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玉卿嫂和庆生：庆生的喉管上，有个很大的窟窿，血还在往外冒；玉卿嫂的胸口上，插了一把短刀，素净的衣服被染得通红……

那把短刀，是把货真价实的匕首。

七

五个月后，经过补拍与剪辑等技术操作，张叔叔完成了《玉卿嫂》所有拍摄制作工作。

可想而知，在播出初期，电视剧《玉卿嫂》引发了许多观众的观看热情——即便张叔叔不想炒作，玉卿嫂和庆生的死，尤其中间牵扯进了杨×，这样的娱闻大火，张叔叔这张纸也捂不住。

后经法医鉴定，玉卿嫂在效仿《玉卿嫂》里的情节，她和她表演的角色一样，杀死了自己和心爱的人。只是，法医也说不清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在那样的环境里，玉卿嫂如何做到了这一切。

直到现在，我仍不敢看我参与演出的电视剧版《玉卿嫂》。

小TIP

《玉卿嫂》是台湾作家白先勇的经典代表作，作品讲述了一段悲壮的不伦之恋。该小说曾被数度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戏剧，其中数1984年由张毅导演、金马影后杨惠姗主演的同名电影最深入人心，杨惠姗凭此片获29届亚太影展最佳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