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再了不起的摄影家,充其量也不过是50%的创作者

2012-04-29 00:44阮义忠燕舞
中国摄影家 2012年8期
关键词:原住民摄影家彩色

阮义忠 燕舞

对阮义忠在摄影史上所作贡献的经典评价,认为他是“世界摄影之于中国的启蒙者与传道者”,因为他1980年代出版的《当代摄影大师—20位人性见证者》《当代摄影新锐—17位影像新生代》等著作,有力地推动了全球华人地区的摄影教育;1992年~2004年,他又与夫人袁瑶瑶以二人之力创办中英双语版《摄影家》Photographers International杂志,在介绍西方摄影大师和摄影思潮、推介大陆摄影新锐等方面功德无量。

拍照的第一个老师,是我镜头前面的对象,而不是任何其他的

问:您22岁从《汉声》(ECHO)英文版开始摄影生涯,当时台湾的纪实摄影、报道摄影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您与前辈和同代摄影家又有怎样的互动?

阮义忠:我学摄影就是一个意外,跟台湾摄影界完全不相关的。我本来喜欢画画跟写文章,而且也发表了不少东西,是因为找工作找了《汉声》杂志。我不晓得他们是要摄影,他们本来是要艺术编辑。那个时候我已经小有名气,创办人之一黄永松先生一看到我要去,几句话后就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我说越快越好,然后闲聊一下,他送我到门口,握握手,说,“请问你用什么相机呢?”我说我不会拍照。他脸都绿了,可是他的表情几秒钟后就转过来了,他说你只要多走多看多拍,很快就会上路了。

当时,我不知道台湾任何人的摄影作品,一拿起相机来也没有学习的范本,这样反而好,因为我只是练习而已。《汉声》给我一台老相机,告诉我怎么装底片怎么调怎么弄,建议我有空的话到台北万华街头试着拍一拍。那时,几乎清末民初所有行业在万华街头都还活生生地营业着,画糖人、捏面人、说书的都还有,还有画像摊、补伞匠、补锅。万华街头几乎是一个拍照的宝库,可是很少有人在那里拍照,因为那个时候台湾已经开始受西方影响,一切都要现代,要揭批落后的。《汉声》杂志专门注意整理中国民间文化,甚至做过一本“万华专辑”。

我拿起相机来到万华街头,去了也不晓得拍什么,一种非常羞愧的感觉猛然把我整个人震撼得无地自容。以前,我的创作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别人,我的创作一直在观念上打转,是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发挥;所看到的事情,只看自己觉得能够用的,大部分人都是视而不见的。写文章跟画画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你可以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编织,可是摄影绝对没办法,你看到什么都要透过别人来传达,有对象你才可以有影像嘛!那一刻我真的是冷汗流下来,但也是决定性的一刻,那真是转捩点,相机让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过下来是一场严重的偏差。我相信,如果人有那么严重的羞愧心,那是很大的力量,它会让你拐个弯或者彻底地反省。

还好,那个时候在台湾,人很容易被外面的人信任,我拿起相机来没有人会避讳,我都会不好意思—怎么那么欢迎你,那种对陌生人的信任,把你先当成好意的—他会觉得我被你注意到,你要拍我,好荣幸啊。做人最基本的那种自然而出的信任的可贵,马上开始影响我。所以,我拍照的第一个老师,是我镜头前面的对象,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之后,我所有的照片都很尊重拍摄对象,我拿起相机是要把我看到、感受到的对别人的好,尽我的能力把它呈现、强调出来。所以,我是直接从我拍摄的对象那里来学东西的。学习拍摄之前,我根本不晓得台湾有什么前辈摄影家,因为摄影那个时候是非常冷寂的。

后来,我当然知道前面有很多摄影家,比如说张才先生就是一个好的摄影家,我自己的《摄影家》杂志后来都还介绍过他的作品。

台湾的摄影界在我起步之初几乎没有参考作用,是《汉声》提供给我一个机会,虽然创始人黄永松跟姚孟嘉这两位是很好的摄影家,可是台湾当时没有人把他们当摄影家。我后来又做了一本寿命不长、专门介绍台湾摄影家的《影像》杂志,就把他们当摄影家。《摄影家》是全世界发行,《影像》只针对台湾,我在外面很少提这个杂志,因为它对我来说水准一般。《影像》有一期专门向黄永松、姚孟嘉致敬,强调他们对台湾文化界、摄影界的极大贡献。我在文章里,都写他们是我的老师,可是私底下可以说,他们也的确没教过我什么,真正教过我的是被我拍摄的人。我很珍惜在《汉声》的这个机会,可是它没有让我充分发挥,因为那个时候是它最不稳的时候,出刊不顺,我拍摄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发表,只是记录。可是,它让我真正地越来越掌握摄影,一直到我开始可以真正踏上摄影这条路,到我1975年离开它去《家庭》月刊。

一去《家庭》月刊,整个人爆发开来,因为我可以决定要做什么、去哪里,照片拍回来我要怎么编就怎么编。《家庭》是妇女刊物,我什么都要拍,明星要拍,服装模特也要拍,这些我可以听杂志的指挥;有一个十几页的篇幅,我当家了,他们的条件是每个月介绍一个值得去旅游的地方。《人与土地》的所有照片都在那本刊物上发表过,它是从六十几期的旅游资料当中抽出来的。

“生活的方式就是最好的风景”,我介绍《家庭》第一期旅游专刊的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写。那个时候真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到现在想起来都很幸福—出差费有限,所以他们希望你也写文章。我一个人既拍照又写文章,很孤单,可是完全自主,不必妥协。那时台湾完全没有任何一本旅游指南,我看了一个台湾客车运价价目表,就是让人知道你在哪一条线,坐什么车,坐到哪里要花多少钱。这个价目表有一个很简陋的路线图,我就是凭着它知道客运车可以抵达的终点,因为越是终点越表示没有现代化嘛。

终点又那么多,要从哪里找起呢?也没有人告诉我,我就看哪些地名比较漂亮,就先去,所以才有美浓之行,美得都浓得化不开?多纳,多少要接纳我?专门去那种地名很奇怪的地方,有时当然也失望,可那种意外的收获也常常让我好开心。每一次都是一个新鲜的探险,由于你是带着一双去发现、去体会和了解的好奇的眼睛,所以每一个地方你都会看到它的特别。

台湾还是很小,你要是没有那种好奇心,去过两个地方就腻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每一次都是新鲜和意外的,所以我也作了不少画,写了不少文章。我一个人埋头在那工作,台湾发生什么我根本就不会晓得,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很多大家谈论的电影大师的电影,台湾的文化圈我也并不是很熟,就是一个人很幸福地去记录那个时候台湾乡村最宝贵的一些价值。

《罗素的算理哲学》打开了我的思维

问:大陆摄影活动家、策展人李媚和蔡萌都强调《人与土地》“既是奠定阮氏影像风格之作,也是阮义忠带有自传性的一部作品”以及它“独特的岛屿文化品性”,我旅居荷兰的台湾作家朋友也认为您“表现的本土或许与他的出身也有些关系”,能具体讲讲外祖母、木匠父亲和故乡宜兰对您摄影生涯的影响吗?

阮义忠:我们那个小镇很不可躲闪,你做出来一件事情,第二天全镇所有人都知道;在家里也很难有隐私,因为兄弟姐妹都住在一块;出去也没有什么公共场所,街道就是公共场所,唯一的庙大概就是比较大的公共空间。

我父亲是木匠,并不是农夫,可他继承了一块河边的地,是石头在表层上,下面才是土。所以,我们不止除草、耕作,很大的工作是先捡石头,往河里丢。可是,大水淹过来,你捡半天的石头又被冲回来,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它都回归到原点,又得再捡。所以,边做边怨叹自己的命运,还看到其他孩子下课都可以玩乐,我们却要在这边做苦工。那个工作也不会太苦,但问题在于,你做你很不愿意做的事情,那种苦才叫苦。所以,我一心想要逃离土地,恨死这三分地了。

只有两个办法,去读书,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画画,希望成为一个画家。这两个比较容易,靠一个书本、一支笔就可以了,也不需要跑来跑去。

我还真读了不少书,家里那时也有一些日文书,每一个台湾家庭当时一定都会有日本影响的痕迹留下来。日文书有一半是汉字,自己读着很过瘾。我爸的《人间の条件》,上下两册我都翻完了,谁写的我忘了,那个书名我永远记住了。之后,开始看看武侠小说,但当时金庸的小说还不能用金庸的名字,用了一个怪名字;琼瑶的,当然也看过。

慢慢地,我开始接触很严肃的书籍。有一回学校放假好几天,我又不想留在家里劳动,就告诉家里说学校有三天旅行,一定要参加。我一个人就带着要交的费用,准备了画具背着,那时候我开始学写生。那时,宜兰有一条小小的火车路,叫“森林火车”,它通往以前的太平山山上,是日本人架的,专门用于砍山上的林木,砍完山上的树也是运到日本。日本人(投降后结束殖民统治)走了,山上的林木停止开采了,可是铁路还在,变成山上的原住民跟下面的交通工具。

这条路我一直在脑筋里有一个幻想,后来做了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出了一本摄影集《四季》,四季的女孩子是台湾我看过最漂亮的。那时我好像是高一,读冬山初中时,“森林火车”已经通车,常常听说同学跑到四季去看看有没有意外的恋情发生。我一个初三同学后来就娶了四季的女孩子当太太,我有一篇很长的故事,它在大陆没有发表,在台湾有一年被选为当年的最佳散文。那篇文章我到现在都很喜欢,因为是很真诚的一个告白。

那一次,我想上四季,就坐“森林火车”,看看下车检查时能不能混过去,因为当时要办入山证;要混不上去,我就在下面。时间怎么打发呢?总是无聊的时候才买本书看看,上山之前就到常常去的一个书店找书,看有没有一本可以读得比较久又不贵的书。最后挑了一本薄薄的《罗素的算理哲学》,就是这本书打开了我的思维,原来文字跟思想的关系可以这样。之后,我就开始读严肃的书了,以前读的那些通俗的读惯了就乏味了。

第二本我马上读懂了,感觉解放了,后来读了《蒙田散文集》,之后是《培根论文集》,一下子就栽到西方经典著作当中了。那时候真的读了不少书,这些书也为我后来的思想扎下了根。也画了一些画,用钢笔画—你用一个角度,它会变得很顺,稍稍偏一下会变得很涩,在顺跟涩之间发展出某种节奏、某种曲线跟直线的关系,哪怕是一个笔尖,我也要把它变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这两方面,都影响了我的摄影,因为我的照片里面有一种线条、节奏,还蛮有文学性跟思想性的。这也是我一直认为有些人永远不像在拍照,永远不晓得在干吗的原因。

摄影对我来说,是一种价值的判断

问:我看了魏德圣的新片《赛德克·巴莱》非常喜欢,马上想到《人与土地》中那些台湾农村的照片正好可以对照赏析且相映生辉,成为了解台湾原住民运动的重要史料。据悉,台湾“原住民族委员会”截至2008年认可的族群已有14个,您亲历的台湾原住民运动还有哪些照片背后的故事?

阮义忠:我去的时候,原住民已经很现代了,如果说有什么真正传统的歌谣或者舞蹈,并不会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只是在特殊节庆时表现。可是现在,电影中的原住民好像无处不在地载歌载舞。坦白讲,我看了会浑身不对劲,觉得这些人怎么会这样去理解一个人的生活呢?

问:某些伪民俗可能是因为旅游观光的利益驱动。

阮义忠:不止为了旅游观光。你应该有能力不靠这个就表现出原住民的真正状态,不能说穿着花花绿绿的、跳什么舞的就叫原住民,他们也是很平常的人,只有在特殊的时刻,一年恐怕只有那几个小时是那样子而已。有些被认为是经典的电影,我看了一、两分钟就出来了,觉得怎么有人这样表达原住民的情感世界呢?那是我最熟悉的嘛。

当年去原住民的村落采风,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以前没有机会来,现在终于来了,来了是一天的经过还是两天的相遇,我都设法去感受他们。我反而不想把我看到的异样呈现出来,我是希望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希望被接纳。我需要他们,并不是他们需要人家把他们的处境描述出来,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真正靠你的作品能替他们干吗?我不相信,这还不如一个社会工作者或一个政策,可以使他们的生活真正得到改善。一个文化工作者,就应该把你受到的感动,用你的专长很准确地表现出来,这样才可以在若干年后在不同的时空,让它依旧有那种最真诚的东西在里面。

我从来也不认为我的摄影有太大的能力,只是它能把随时都在变、随时都会消失、随时都会被遗忘的东西记录下来,因此变成永远存在的一个价值。摄影对我来说,是一种价值的判断。

问:那时去这些村落,跟您当年在万华街头拍照,拍摄对象的反应会一样吗?

阮义忠:有些地方还是会认为,摄影的时候会把灵魂索走,这种戒备在摄影术发明之初很普遍。可是,村民大部分已经在照相馆拍过身份证照片,所以他们都知道摄影是怎么回事,而且,你拿起相机,他们都回忆起被拍照的经验,一定要你像照相馆师傅那样,他会马上调整一下,你稍微移动一下,他也会跟着你移动。

我相信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让他们对我有戒心。对谈也很重要,除非语言不通。我经常跟陌生人接触,两三下之后能够直接跟他谈得很贴心。所以,这方面向来不会造成我的困扰。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在北埔,小孩子都会拿石头丢我,因为从来没有人去拍照过,他们一边丢我石头,一边说有“匪谍”在那里拍照;警察也会来,说你在我们镇上已经鬼鬼祟祟地逛了一天,盘问的也有,也有晚上睡觉后被叫起来的。

我拍照的时候是台湾的“戒严”时期,任何海边、桥梁、山上和管制区都不能拍照。可是,这些一点也不能阻挡我。有正当理由的,我拍照前可以申请,但拍照的时候难免会碰到,他不问你就先来干涉你、取缔你,先拿枪对着你的都有,你总要解释的。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很正常,因为大环境就那样,我不会把这种情绪发泄出来,我也不会在体制的不公、政策的不合理上钻牛角尖。也许很多人就因为这样而变成党外人士,想要革命的也有,可是对我来说,对的事情、对的方向,做就对了,任何困难都没办法阻碍我,我可以视而不见的。当然,我做的事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就是自己闷着头干。这就好像以前,虽然老师在上课,我不能离开教室,可是老师也不能阻止我看了所有的世界文学名著跟画了一箩筐的图,我会想尽办法去解决各种困难。

问:很多台湾朋友都会讲到“戒严”时期的精神苦闷,这在您身上体现得反而不那么明显?

阮义忠:你可以无视它的存在。那种“戒严”,坦白讲被夸张了。就好像现在我最不满意的是,他们去拍电影,很多地方明明没有那么多问题,怎么刻意被放大出来?为了戏剧效果也好,为了别的什么也好,这个我觉得对事情没有帮助的。那个时候,我还真的是独来独往。

从那天起不再拍彩色了

问:布列松对彩色摄影的抵触经常为人谈论,比如他认为彩色是属于绘画的,黑白才是属于摄影的。作为“台湾的布列松”,您对黑白摄影的偏爱应该和布列松本人非常一致?

在解读1980年拍摄于屏东县车城乡那幅《寂静的天地》时,您说“虽然我老是拍黑白照片,某些极为特殊的场景也会让我觉得彩色胜于黑白”,具体什么样的场景下您会破例拍彩色照片呢?

阮义忠:一开始拍彩色照片并不是破例,而是不得不。《家庭》月刊有彩色印刷的必要,所以我身上挂两部相机,一部黑白的一部彩色的。但是,彩色的技术上比较不容易调整,它的宽容度比较窄,失败的话挽救不回来。而黑白的即使曝光稍稍不够,还可以用暗房技术把它补救回来。彩色的幻灯片差半格曝光就完了,那个时候彩色照片的宽容度很低很低。所以,常常第一个机会先给彩色的,成功了再拍黑白的。我的很多作品,包括《人与土地》,同一个画面,最好的作品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可是,后来竟然全部忘在出租车上,没了。

当时柯达圆盘式的幻灯机,一个片盘可以装80张幻灯片,我两个片盘,一个装满,另外一个空10格,所以加起来是150张。演讲的时候我会放这150张,那时候拍了大概七年,七年最精彩的作品,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黑白那时候不能做幻灯片,只有彩色的才能够投影。现在想起来也够笨,用彩色照片翻拍不就好了嘛。可是翻拍技术在那个时候,色温什么的不好控制,效果会不好。

我这批作品受到很大的肯定,那时候台湾办一个世界上很重要的国际摄影研讨会,美国《生活》《国家地理》《时代》《新闻周刊》的图片总监,还有《读者文摘》的一个图片编辑全部来台湾。当年不得了,放在哪里举行,这个都是很重要的研讨会。台湾也派了几个拍照的跟他们呼应、对谈,下面的听众都要交钱的,我们研讨,他们可以发问。那是一个大学的新闻系办的。记得我的150张片子放完之后,这四个图片总监和编辑立刻说,你可不可以跟我们吃早餐,其他的他们等于没有看到一样。连续几天下来,我才知道我的东西已经不太一样了。

之后他们要帮我办展览,可是我自己也没有积极应对。过不了几天,我要去交大还是清华演讲,前一天有一个黄姓朋友来我们家打地铺过夜,我们聊得很愉快,第二天起来,我们准备去大家都知道的“明星咖啡屋”吃早餐。坐在计程车上,两个人在后座聊天,把幻灯机跟幻灯片放在前座,彩色的,下车居然忘了。两个人同时转头,车已经走了。那时候开始紧张了,所有朋友都帮忙找,包括电台的朋友,台湾那个时候的媒体也没有几家,就通通发新闻说重金悬赏,也没有用。你想想,拍了七年最优秀的作品,就在你很粗心的时候丧失了,那种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真的是世界一片黑暗。一想到这个事情,就像有人拿一把刀在你胸口上面划一道。

我根本就没办法走出来,今后再拍也没有办法拍以前那些了。我的方式你们想起来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从那天起不再拍彩色了,要不然我根本走不下去,干脆拍黑白。那一次也给我很大的教训,人生没有什么不能丢掉的,丢就丢了吧。如果我还有一种能够放下的心态跟境界的话,那一次是很大的教训。失掉东西,有时候反而是另外一种得到吧,你不必再分心了。

问:现在您一般会随身带相机吗?

阮义忠:已经不大带了,有时虽然带着,可是不会拿出来。昨天第一次用我的手机拍。

问:“仪式感”应该是您拍摄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据说您每次个展开幕前都会把每个镜框用医用酒精擦一遍,所展出的照片都坚持历时数月用银盐手工工艺放大?

阮义忠:擦玻璃那个报道是吕楠看我2009年广州的展览时,他特别提前好几天到,告诉美术馆的人,说阮先生所有作品的镜框你们都不要碰,每一块玻璃我要亲自擦。他以此表达对我的敬意,我也很感动。

不管我做什么事情,态度本身的严谨大概已经接近仪式了吧。

问:对啊,我看您微博上4月10日上传了那幅颇有康斯坦丁·布兰库西作品风格的《家中的葫芦》,您甚至都强调“完全像用胶卷的态度在按快门,这样就免在事后费神挑选,而又立刻能用”,您还提醒网友“善用数码”。

阮义忠:数码相机会使人失掉那种最可贵的审慎,倒不是说它拍出来的照片品质不好,可是它使大家忘掉摄影最该记忆和掌握的东西,就是要选择前就决定的事情。为什么要拍了一大堆再来选呢?我在微博上也说了,我在慈济替他们上课,综合了几个摄影要领,其中之一就是选了再拍,不是拍了再选,你拍之前要选出到底拍什么。

问:现在您也用数码相机拍吗?

阮义忠:现在拍慈济的东西,是数码的,但是我只要拍一张就可以的话,绝对不按第二次快门。如果失败的话,就让它失败吧,有什么不能失败的?拍坏就拍坏了。我不信拍100张再选1张就一定是成功的,你没有很认真地按快门,你那100张都会是很烂的,你只是从很烂的当中挑一张比较不烂的而已,你从来没有拍过一张好的。

问:摄影与绘画的复杂关系可能也常说常新,它在您身上似乎存在一个“绘画—摄影—绘画”的有趣变迁。您自述“在拍照前我是个勤读书、爱画画的文艺青年,写过诗、小说,发表过数不清的插图”,“文学、绘画着重想象与回忆,摄影却仰仗直觉与发现。两方各有所长,但摄影的见证性凌驾于其他符号”,而撰写《人与土地》“正是一种反省,期许自己在未来的十年间以文字为重;再有十年,那就重拾画笔”,您也说“艺术手法要灵巧容易,要朴拙可难,一切感觉的棱角都磨平、磨润了,离拙就近了”。“朴拙”是您艺术观中一个非常高的境界?

阮义忠:摄影的确需要体力,也要眼睛比较敏感;写文章应该“拙”比较好,不要那么流利。青年时期是最敏锐的时候,用来拍照恰恰好。现在比较懂了“拙”是怎么回事,再来写文章也刚刚好,我很庆幸。绘画可以让一个人自由自在,所以我没有被挡住。摄影是一个很紧张的过程,感动的时候就是创作的时候,所以要保持那种最机灵的状态。写文章可以回忆,但心要静下来,画画几乎可以狂野地画,半发疯的情况都可以做创作。那个时候还有能力的话,真的可以随性一下。

记得马蒂斯在老的时候,要画一个教堂,他拿一根竹竿,上面绑着画笔,刚好最“拙”。本来他的笔很流利,可他晚年的笔又回归到最小孩子的样子。他的心不小,已经很成熟了,可是他的笔触却很童稚,这两个加在一块儿,令人很感动。

问:我现在特别能够理解,您以前接受访问时总是特别强调摄影是有拍摄对象的参与,特别强调对被拍摄者的感恩。

阮义忠:再了不起的摄影家,充其量也不过是50%的创作者,另外50%是被你拍的那个对象的功劳。所以,首先要懂得尊重对方,并且要知道学习。

责任编辑/阳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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