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肚鸟

2012-04-29 02:12李健
上海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向东

李健

看着彭向东的恍惚,小罗朝彭向东胸脯上掐了一把,问:“大哥,你在想什么?”

缓过神来,彭向东说:“我在想,人家都在新年快乐中,你为什么出来做这事。”

“我喜欢玩。”小罗说。

“你准备到哪过年?”彭向东问。

“宾馆。”

“你一个人在宾馆过年?”

“是啊,有什么奇怪?”

“怎么过呢?”

“还不就是一杯牛奶,一个苹果,或者是一杯牛奶,一根香蕉。吃了睡,睡了吃。”看她说话的神态,对自己的描绘挺惬意的。

“你父母同意你出来?”

“我不理他们。我腊月十二就出来了,先是在深圳玩,大寒那天到了这里。”小罗说。

大寒,就是腊月二十。彭向东屈着指头算着说:“我同样不想回家过年,我们可以合一起过年的啊,你就不用住宾馆,正好凑个热闹。”

“大哥,热闹是别人的,好吧!”小罗无所谓。

小罗介绍她叫罗微,微小的微。天生就是玩的料,没玩够不回家。她埋怨她妈妈太自私,什么事情都支使她做。没了她,看她支使哪个啊。她顽皮地看着彭向东。

罗微家居梅州县城,父母早年在物资局下属的一个公司工作,后来改制一次性发钱买断,父亲忠厚老实,下岗后自谋出路远走广州打工,妈妈素来心高气傲,无法面对这个既成的事实,成天打牌搓麻将,自己穷得要命,却特别嫌恶院里邻居们的贫穷,牌桌上随意对人指长指短,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同身边的人怄火。在母亲身边,罗微感到拘谨,害怕,她向往自由。只要能自由,随便怎么样都行。

这就是罗微出来玩的理由。彭向东感到好笑。他提出互相交换电话号码。罗微行踪不定没电话,她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记事本,说:“我记下你的,想起来我就联系你。”

为什么忽然想起交换电话,彭向东自己也说不清动机。再两天就过年了,他只是想把自己的黑暗泼出去一些,哪怕一丁点。

罗微抓着彭向东的手,按摩了左手再按摩右手,然后,她像骑马一样骑到彭向东身上,按摩他的头部,胸脯。被窝中的热浪调皮地一波一波袭扰。放春節假以来,彭向东除了上网,吃饭,喝酒,哪也没去,他妈妈宋小莹打了N次电话,催他回家过年。难道出租房这么值得留恋?彭向东摸索出一支烟,点燃,才抽几口,罗微轻轻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把烟取过去,抽。她抽着,一频一笑,荡漾起两个酒窝,其态俏皮透顶。

这神态使彭向东迅速想起一个人。那是他谈了多年的初恋情人,刚决绝地分了手。她同样有两个漂亮的酒窝。还生一口碎牙,石榴颗粒一般,整齐,光滑,爱起来的时候,她会说恨不得一寸一寸把彭向东咬碎。

罗微问彭向东:“你看见过红肚鸟么?”

别说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彭向东摇晃着头,问:“那是只什么鸟?”

出门时,罗微在老家梅州县城附近看到过红肚鸟,它在一片茶树林上空自由地飞来飞去,展开翅膀的肚子粉红粉红,比经过着色加工的还好看,想来,如果它不打开翅膀,这粉红一定是隐匿的,看不到。它飞翔的姿势曼妙轻灵,把梦幻般的自由发挥到了极至。罗微看得着迷,不经意追着红肚鸟看,追着追着,一直追到一条小河边。河里水深冷冽,罗微被阻在岸边,只能眼睁睁望着红肚鸟飞远,心里充满怅惘。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路上,或在城市里穿行,罗微对红肚鸟念念不忘。红肚鸟就像一个美丽的事物牢牢刻在她脑海里。仿佛她出来就是为了寻找红肚鸟。

听着罗微轻声细语,彭向东一翻身把罗微压下,动手解她的衣服。罗微俏笑着说:“大哥你猴急什么?”

罗微自己把衣服退到只剩内裤。

彭向东发现了惊人相似的一幕:罗微肚脐眼下竟然也有一块胎记,粉红粉红。原来罗微对红肚鸟那么有兴致,是因为这个啊。彭向东突然被什么击中,动弹不得,好像一下变成了扶不起的稀泥巴。他迅速穿上衣服抽了几张票子塞在罗微手里,逃似的走出包厢。

这一天,是彭向东第一次到太子精剪理发,彭向东永远记得是腊月二十六日晚。

每个月,彭向东理两次发,半月一次,几乎已成定律。如果到期不理发,发长了,彭向东便会觉得不舒服。快立春了,一次发也没理,年前事多忙不过来,年关理发店放假回家过春节,大多没上班营业。长长的头发很讨厌,彭向东觉得头上就像顶个千斤铁坨,一天比一天沉。似乎理发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幸好太子精剪还开门营业,不然彭向东真会疯掉。如若放在平时,彭向东是断不会到这样的理发店理发的,万没想到这一将就,邂逅了罗微。

回到出租房里,彭向东没出门半步,一个人烧菜喝酒,上网聊天打游戏。他希望这样的日子把自己麻醉,忘掉世界上所有的人。有的人不要记起的好,如果不经意记起来了,就会像闹药一样,将人闹晕,不认东西。但是,一旦上了头,就像病毒般隐匿在某个暗处,无论你怎么搜索杀毒,也找不到。

她就在那里。

彭向东内心烦闷,无以复加,多次拿起手机,想拨打罗微电话。他想找个人陪着说话,电脑上的聊天没一点烟火味,太虚无了。可是,罗微没留电话号码。他只好颓丧地坐回电脑边,玩杀人游戏。

所幸罗微像有感应一般,电话适时而至:“彭大哥,你在哪?”

听到电话,彭向东兴奋地说:“我在家。”又反问,“你呢,在哪?”

“我在宾馆,不,不是宾馆,是在火星招待所,三十块住一晚的那种。”罗微说。

“那我来看你。”彭向东说着话。他不想贸然要她到家里来,对罗微了解毕竟只这么多。他有点不放心。

“不,宾馆很邋遢,还是我来找你。”罗微说。

“你没来过我这里,找不到。”彭向东犹疑着说。

“你到太子精剪那个口子上接我。”罗微说。

年底,单位上人放假回家过年,但太子精剪口子上依然还有人摆摊卖菜。巷子里的一些墙角不时见到残雪,很暗淡。麻将馆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啦响。见到菜摊,彭向东很高兴,刚好家里断蔬菜了,他选了两把波菜,还有几根莴笋,鸡鱼肉这些家里还有,不用买。正边付钱边往太子精剪方向张望,猛然发现罗微像个精灵早站在了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彭向东把菠菜莴笋挪到左手,腾出右手来在罗微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说:“鬼家伙,吓了我一跳。”

“你个大男子汉,这么容易吓倒了啊?”罗微噘着小嘴说。

彭向东拿着菜往出租房方向走,罗微挽着他的手臂,小鸟般依在身边。

从卖菜的摊子走到住处,并不远,小弄里迎新年的鞭炮碎屑落了一地。彭向东脚步缓慢,慢得就像碎步一般,他硬着头皮走。他觉得这条路很漫长,许多眼睛藏匿在暗处,或在那些麻将声声的房间里盯着他。他犹豫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将一个陌生女孩带回家,合适吗?她既然已经来了,难道还能找个理由支她走掉么?

这一带民房大部分只有二三层楼,不但低矮,有的还是棚子搭就,一大片。当地居民建这些棚子,明眼人一看也知这是等待拆迁赔偿。彭向东租的房在二楼,并且是木板房,只一室带卫生间,随便在哪走一步,整个房都会响起动静。彭向东掏钥匙开门时,钥匙竟不听话溜到地下,他又弯腰拾起,边开门边说:“我这里是狗窝呀!”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个简易衣橱,一张书桌,一台手提电脑,加上一些日常用品,还有件油渍渍的工作服丢在残腿的椅子上。罗微粗略打量一下,她一屁股坐在床上,长舒一口气,说:“这地方蛮安适。”

彭向东给她沏了杯茶,往自己专用的茶杯注满水。他的茶杯使用时间久,像蒙了一层釉,墨黑。彭向东坐在凳子上,眼睛不敢看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罗微像个主人似的,把彭向东拉到床沿坐在她身边,说:“大哥,你好像不欢迎我啊。”

“哪里,高兴呢。”彭向东有点窘迫地说。

罗微端起杯子喝完一杯茶,彭向东想续水,罗微说:“不用了,天冷,我们躺进被窝里聊天。”

被窝睡热,彭向东的拘谨慢慢退避。彭向东抱住了她。罗微又滑又软,像棉花做的,拱进他怀里,用腿挟着他。他们互相抚摸,什么话也不用说。彭向东终于控制不住,翻身爬上罗微身体,紧紧地压着她,进入她。他们疯狂地想把对方要空。屋外走廊上不时有人走过,震动声特别响亮,彭向东已听不见外面响声。身下的罗微呢喃呻吟。彭向东一身汗水,他把被子一脚蹬掉,两人在床上滚了一大会。只听彭向东大叫一声,感觉坚硬的东西全化成了一摊水,流得无影无踪。

恢复体力后,彭向东用刀切开一个柚子。这袋柚子连同一件卫生纸是单位当福利品发的,彭向东不喜欢吃水果,更不喜欢吃柚子,至于卫生纸,这么大一件,他一个人花用不完。发时他还嘲笑单位的头头们一定有病,直接发票子不方便多了,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又是一刀切。彭向东把柚子扳开,柚子肉敦敦,水汪汪。他放了一瓣到罗微嘴里,说:“罗微,你想在这里住下来么?”

“随便。”罗微咂巴嘴,连说这柚子一定是沙田柚,就是甜。

“你想了解我么?”

“随便。”

罗微回答让彭向东很不满意。好像随便就是她的口头禅。什么都能随便么。彭向东突然烦躁起来。又问:“你真的看见过红肚鸟?”

“难道还有假的么?”

“你看见的一定是只洋鸟。”

“如果是洋鸟,怎么会出现在我老家呢。”

“或许是哪个养洋鸟的人家跑出来的也未可知。”

这种可能是有的,罗微好像认同,不作声了。

这时候,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彭向东看了一眼,又是妈妈宋小莹打来的,他不接,任由手机不知疲惫地叫着。看来宋小莹照样是个倔强的人,彭向东不接,她就不停地打。最后彭向东不得不按了接听键,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宋小莹在电话里问彭向东什么时候回家,彭向东答,不想回家,今年就一个人在出租房过年算了。宋小莹就生气,说你越长大人倒是越变傻了,谁都有个家,你不要家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没良心的鬼崽子。

宋小莹最后问:“谈对象没有?”

“谈了。”彭向东没好气说。

“要得,那你们双双一起回家过年。”电话那边的宋小莹开心地笑着说。

彭向东硬着头皮答应了。

可是,彭向东这个对象在哪呢,八字没一撇啊。彭向东望了望罗微,心里不经意跳出一个想法。他重新搂住身边的罗微,手在她周身不停地抚摸。房间里的氛围又变得温暖起来。远处的烟花机关枪一样在天空中炸响,彭向东在恍惚中看到烟花五光十色,照进了出租房,映在罗微脸上。罗微的确是个漂亮女孩,特别是笑起来,那神态,比他的初恋情人毫不逊色。彭向东又狠狠地要了她一回。罗微咯咯笑着说:“彭大哥,你疯了。”

“罗微,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彭向东对罗微说。

“什么游戏?”罗微不知彭向东要玩什么花样。

“你扮作我的女朋友,像租房一樣租你跟我一起回家过年。”

“你有病,我不干。”

“你配合,把戏演成了,我付钱给你啊。”彭向东说。

“再说,我跟你回去,你父母亲朋好友会怎么样看你,要不得。”

“他们又不知道你的底细,一定行。答应吧,很好玩的呢。”

“答应就答应,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演出戏。”

小弄出去横过马路就是沃尔玛超市。彭向东和罗微双双选购了衣服饰物,还有化妆品。罗微挽着彭向东的手,走路大摇大摆,俨然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罗微选的是一款大红毛线衣,试衣时她很喜欢,穿上了就舍不得脱下来。这件大红毛线衣着在她身上,罗微就像换了一个人,高贵,华丽,她脸红扑扑的,仿佛万千的喜事。

从沃尔玛超市逛了一圈回到出租屋,天快要黑了。罗微开始化妆打扮。

彭向东喜不自禁给妈妈打电话通知说,他带上对象马上回家吃晚饭。宋小莹自是高兴得不得了,连说了几个好!

彭向东白天磨蹭是不敢带罗微回家,怕太招摇了。正好赶晚上没人注意,趁机把罗微带回家,让老人高兴一把,遂了他们心意。要不,他真怕老人急出病来。

街上车流依旧拥挤。连的士都变成了慢慢游。罗微面膜,口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妖冶,妩媚。她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一路上像个麻雀喋喋不休。

家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灯火辉煌。一桌的菜,热腾腾的。彭向东父母早坐在桌边等待儿子和对象回家入席。彭向东走在前面,罗微便像一个熟悉这里的样子跟着他,真的像一对回家过年的小恋人。当彭向东的脚步声终于在楼梯间响起的时候,这一对老人马上站了起来,慌忙迎向门口。彭向东将罗微往前一推,向爸妈介绍。宋小莹紧紧握住罗微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又塞了个红包在罗微手里,算是见面礼。感受这场面,罗微心里一热,想起自己的角色,下意识地问候:“伯父伯母好!”

这女孩子这么懂礼貌,一准贤惠,良善。宋小莹想。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喜事么。

大家入席坐定,彭向东父子的酒早就打开斟上了,宋小莹又开了一瓶红酒与罗微平分。宋小莹从不喝酒,这是个破例。喝了一小半,宋小莹脸就通红了,但她又碍于罗微的面子,看样子是豁出老命也要把罗微陪好。她生怕羅微看出丑来。罗微跟人出去应酬,喝酒功夫自是比宋小莹强,趁宋小莹挟菜的时候,罗微把她的酒倒了一大半在自己杯里。宋小莹年纪大,眼睛却好使,她看到罗微做的手脚并不点破,佯装不知,心里却认定罗微是个贴心的准媳妇。

吃完饭,趁着酒兴,罗微在宋小莹带领下,在屋子里参观了一圈。三室二厅,家具似乎稍嫌老式,但窗明几净,看着蛮养眼。家居很相宜。宋小莹把罗微领到彭向东房间里,罗微看到彭向东平整的被褥,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望着眼前褪了色的落地窗帘出神。宋小莹紧挨她坐下,问她是哪里人,父母好不。罗微一一作了回答。宋小莹说他们两老口都享受国家退休金,不会成为她和彭向东的负担,教她放落一百二十个心。我们什么也不图,只图你们小两口恩爱,早日结婚生个胖乎乎的孙子来。好像宋小莹和罗微的关系早就是婆媳一样,没半点隔阂。

外面依旧响着稀落的爆竹声,楼下有个小孩大声叫着“又下雪了”。罗微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思绪就想着天际雪花飞舞的样子,她想起妈妈,想起家里的那种冷漠,想起在外面玩耍,外面男人抽手就拜拜的现实,她感到曾经坚硬的外壳开始剥落,渐渐地她眼里不知不觉就噙满泪水。同样是妈妈,怎么彭向东妈妈就这么好呢。

“小罗,你怎么哭了?”宋小莹感到好奇怪,好好的,怎么就哭呢。

“没怎么。”罗微回答。她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就哭了呢。她离家出走以来,从没哭过。她原本以为,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值得哭了。感觉心已像冰一般冷,麻木,只知道玩,得过且过,没想到在彭向东家里失态了。罗微用一条手帕掩住自己的嘴,生怕歔欷出声,但终于控制不住,哇的哭了起来。

见罗微哭得没有休止,宋小莹急忙叫来彭向东,自己小心地退了出去。

彭向东不知罗微到底是怎么了,他轻轻搂着罗微,说:“我们说好的啊,只是配合,演一场戏,你是不是后悔啦。”

罗微低头没作答,虽然哭声小了,但睫毛上分明还悬挂着一颗泪珠子,摇摇欲坠。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红肚鸟啊。”

罗微把那颗泪珠子揩掉,说:“没想,什么也没想。”

罗微又谈笑自如了。她回到客厅,陪两个老人一起看电视,嗑瓜子,吃苹果。宋小莹小心地坐在沙发上,爱怜地看着罗微,不敢再多嘴。

第二天,彭向东携罗微逛街。地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雪,一些小孩子在滚雪球,欢乐声随处可见。彭向东逗罗微说:“我们也玩滚雪球吧。”

罗微欣然响应。滚着滚着,雪球还只一个球大,罗微听到鸟鸣,她循声看到一对大鸟,正从头顶飞过,肚皮绯红。它们嘴里衔着东西,说不定就是树枝,草叶,甚至泥土。它们落向靠近街边的一棵香樟树。罗微看得出神,忘记了滚雪球。彭向东和罗微一起看,只见它们一进一出,忙忙碌碌,是在筑窝。彭向东只是近段没有回家,从没看到附近有红肚鸟出没,没料这红肚鸟竟把巢筑到家门口来了。

下雪天,这么冷,它们怎么现在才想起筑巢呢?彭向东想,一准是它们的窝给人端了,背井离乡逃到这里临时筑巢。彭向东心里就生起同情,呆呆地看着它们忙碌筑巢的情景,他一时高兴起来,内心充满期待、祝福。

转眼就到了破五,年过完了,彭向东要上班了。两位老人很高兴、很满意,一个劲称这个春节是最愉快最祥和的春节。老两口把彭向东罗微送到街边的香樟树下,慈爱的目光丝线一样缠绕着他们。彭向东罗微上了的士,老两口还在久久望着,不愿意把目光收回来。

雪融化了。

麓鸣机械厂后面小弄里的店铺悉数开门营业,门边上张贴着财神爷相。回到出租房,根据先前的约定,彭向东付了罗微一笔酬金。说好从此形如路人,互不相欠。罗微紧紧依偎在彭向东怀里,紧握他的手,看情形好像他们刚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回来,不得不暂且分开忙各自的事,依依惜别。

麓鸣机械厂比别的单位早一天报到上班。一上班,各部门员工就各就各位,都很忙。白天忙,晚上回到出租房,彭向东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心里被人生生掏掉了一块肉,钝钝地痛。孤独和寂寞无休无止地涌来。他知道自己是想罗微了,可是,罗微只是自己租来的一个女友,他当初聘请她做女友,纯粹是缘于罗微和他的初恋同样有个红色胎记。以为不过就是演一场戏,万没想到,在演戏的同时,他投入了真。现在想把这一点真挑出来却是件很难的事了。

罗微呢,分手时,本不想接那演戏的酬金,可是,当初有个约定,不接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不接酬金,赖着不走,那不是自讨没趣么。

罗微接了酬金连续一段时期每天去河西探望香樟树上的那对红肚鸟,她是悄悄去的,生怕彭向东父母撞见。第一天,她看到红肚鸟双宿双飞,羡慕它们的亲密恩爱。第二天亦是如此。到了第三天,情况就不同了,她发现一只鸟留在窝里没见出来,心就揪住了,是不是生病了啊。没多久,另一只鸟嘴里衔着东西回来,她就恍然大悟,原来是母鸟下了蛋,在孵崽崽,她要做妈妈了。罗微满心欢喜,在香樟树附近逗留,她想要是能看到它们的崽崽出来多好,她喜欢鸟崽崽学步起飞时的窘态,还有俏皮。

没成想,罗微眼睑上突然长出一个小疖子,发炎,高烧不退。她到医院弄了几天药,误了时间。当她赶到香樟树下时,意外发现一个男孩爬上香樟树,把鸟窝取了下来。两只红肚鸟在树冠上飞来飞去,不断地发出悲鸣。鸟窝里是三颗美丽的蓝色鸟蛋,蓝宝石般的精致。

鸟蛋一定还残存着红肚鸟的体温。

罗微焦急地对男孩说:“小朋友,你快把鸟窝送回到树上去。”

“为什么?”男孩心存疑惑地问。

罗微本想说你看天上那对鸟,它们在伤心呢。转念一想,和小孩说这些,他也不明白,就从坤包里抽出两张票子,说:“你把鸟窝鸟蛋送回树上,这个就是你的。”

小孩子收了票子,猫一样利索,把鸟窝鸟蛋送达了原处。

红肚鸟受到惊吓,迟迟不敢返回鸟巢。晕黄的日头已隐到高楼那边,红肚鸟伤心地站在鸟巢边缘,它不再继续孵化鸟蛋,而是耷拉着头,痴痴地望着它的鸟蛋,痛苦,无奈。目睹这情景,罗微几乎要落泪了。她眼睁睁看着红肚鸟飞走了。

红肚鸟离开鸟蛋时间过长,温度冷却,鸟蛋里的生命就会死亡。当红肚鸟再回到鸟巢的时候,已经知道它不能孵化出它的宝宝们了,所以在做了伤心的告别以后,就离去了。

罗微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继续等待了两天,红肚鸟都没有再回来,她想看到鸟宝宝的愿望只能永远停留在幻想中了。

彭向东上班车一个汽车配件,车刀切到指甲上,血,泉水一样往外涌,幸亏警醒得快,要不,大拇指就废了。晚上回到出租屋喝闷酒。出租屋还是出租屋,踏在地板上依旧满屋子动,彭向东已感觉不到这种动了,他神思恍惚。

到正月中旬,彭向东终于熬不住,恰逢又到该剪头发的时候,他又走进太子精剪,边理发,他边和老板娘聊天,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怎么没看到小罗?”

“小罗又不是我店员工,她只是利用我这个地盘做事,她每做一个事,店里就抽她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老板娘往里面的一些包厢努了努嘴。

“哦,原来这样,那她最近有来过么?”

“年底大概是腊月二十六日以后就没见到过她了。”

这正是彭向东带罗微看父母的前一天,也就是彭向东第一次来太子精剪理发的那一天。女老板自然不知其中纠葛。说明从那天起,罗微就再没来过太子精剪理发店。看来,从女老板口里掏不出个所以然。

没想,隔一会,女老板又说,湘江边上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听说有点像她。有人说她为了追一只鸟,掉进湘江河里,当即就被冲出几百米,她的大红毛线衣在水面上沉浮,就像远处漂来的一束罂粟花,妖娆,热烈。

这么一个开朗的女孩子,怎么会为只鸟掉进湘江呢,怎么样也犯不着啊。

理完发,彭向东立即拦了部的士往湘江边赶。湘江只有银质的水在流动,什么也没有。也许女老板说的女尸纯属子虚乌有,但根据她的描述又的确有点像是她,因为那件大红毛线衣是过年时他给她买的啊,可彭向东心里依然不愿意承认,也许只是巧合,也许罗微像红肚鸟一樣早飞到了另一城市。

河堤上潮湿,昏暗,滑溜,还有河水打过来的一些漂浮物。彭向东大着头在堤上疾走,越走越快,时而停下来,就像晚上睡觉脱衣服时走神,好像他和罗微的故事是凭空捏造的一样,已随着银质的水悄然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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