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龙
外婆在世时,我很少留意她,而她逝世后,却常常细细地品,久久地祭。
外婆从小失去母亲,童年很苦。同龄的因有亲娘料理,穿戴得自然端正鲜亮,于是都笑外婆像小叫花子,有人更是常常唤她干些拎羊草篮之类的差使。外婆当面从不与人计较,背里却发狠地纺纱,每晚都在昏花的豆油灯下“嗡嗡”地纺。这样地积够了钱,去镇上扯了块花洋布,又熬了几夜自己缝了一身衣裳,比谁都漂亮!后来外婆时常对我们说:人要靠自己。
外婆大了,嫁了外公,便实心实意地开始创业。她白天忙田里,晚上抢女红,拚性拚命不屈不挠,邻里无人不夸无一不敬。可外公却时或在外沾花惹草,遭外婆责骂后,竟恼羞成怒去上海南货店当了伙计,难得回家一次,也是在外太太处落脚。于是,外婆开始了活寡生涯,独自忙里忙外忙孩子。娘家人纷纷劝她离了吧,再找个好的。可外婆恪守妇道横竖不听,只管没日没夜地吃苦受累,不但将田地伺侯得到家,母亲也被照料得白白胖胖。待母亲七岁,又一咬牙把她送进了“洋学堂”。后来,外婆经常对我们唠叨:我就不信没有男人日子不能过了,大家都有一双手,十只指头只只都能养家活口。
母亲很争气,跳级考上了中学,可是支付不起学费。外婆翻来覆去折腾了几夜,最后狠狠心将才置了两年的五百步地卖了。这地可是她的荣耀她的命根,是用婚后一分分挣一厘厘积起来的钱购置的,每一把泥土都可以捏出血汗来!可是为了母亲的前途外婆义无反顾。她暗暗宽慰自己:城里人没有地不也活得蛮好吗?从此外婆发了疯似的纺纱织布,常常累得鼻子出血,可她满不在乎,总是一尺尺地纺,一寸寸地织,再一厘厘地积。母亲终于读完了初中,在纺纱厂里谋得了差使,可是外婆瘦了,两鬓冒出了白发。后来,外婆照例常跟我们唠叨:我自己早死了娘只念了一年书,我不能让你们娘和我一样,我要一代胜过一代。
再往后,便是我只能蒙胧忆及的了。母亲结婚后,外婆从乡下到镇上帮着带孩子。不久,父母调远了工作,外婆便独自照料我们兄妹四个。她每天天色黑隆隆时就上街买菜,又急匆匆赶回家张罗早饭;等我们上学,便抢着洗全家的衣裤鞋袜,然后忙中饭;下午一般有阵子空闲,就戴副老花眼镜,坐在那张发黄的小竹椅上一针针地纳全家的鞋底;每到晚上,则守着那盏昏花的小油灯默默地缝缝补补。这样不厌不怨地过了近十个春秋,外婆的头发不知不觉地花白了。
“文化大革命”狂飙倏起,一天家里来了批“红卫兵”小将,翻箱倒柜地勒令外婆交出金银财宝。外婆如实相告没有,小将却用鸡毛掸帚一阵抽打。外婆大声斥道:毛主席叫你们打人的吗?于是顿遭浩劫,被小将剪了头发拉去游街。外婆一向视声誉重于生命,回家后蒙头直躺了两天。全家人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可大家没一个叫饿。哥哥懂事些,从外婆的衣袋里拿了钱去买大饼,我们都几口吞了,外婆却任我们怎么哭求都不吃一口。第三天清早,外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从还是她嫁妆的小箱子里找出一块老蓝布头巾,仔细地把头包了上街买菜,家里便重又冒出了炊烟。
一天外婆买菜回来脸色铁青,丢下篮子蒙头就睡,大家便重又挨饿。半夜饿醒,发现外婆呆坐在窗前满脸是泪,惨淡的月光把她的神色抹得格外骇人。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管眯细了眼睛惶惶地瞅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婆颤颤地站立起来,轻轻地向我床头走来。我连忙闭紧双眼,任她在额上久久地抚。兀地,一颗冷冷的泪珠重重地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浑身一震,张开眼呜咽着叫了她一声。外婆吃了一惊,随即抱住我哭出声来,我便跟着她哭,把全家都哭醒了,兄妹四个一齐坐在床上失声大哭。外婆慌忙收住泪劝,“不要哭了,半夜三更让人听见”。哥哥眼尖,瞥见抽台上有条布带,立刻掀开被窝从床上跳下,赤脚扑去把布带紧紧地捂在怀里失魂落魄地号啕起来。大家便都围牢外婆哭得死去活来。事后,外婆不遮不掩地对我们说:那时候每次上街心里都像插着一把尖刀,天天都想寻死,可我舍不得你们,我要看你们一个个出息。
两年后我们兄妹先后去农村插队落户,每次给我们打点行装,外婆的手都一个劲地颤抖,两眼昏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妹妹走后,母亲怕外婆孤独出病来,便把带在身边的小弟送回家陪她。可是外婆的心境总是不能恢复,天天牵挂着才十六七岁的我们四个。好多次回家,我们都远远望见她坐在那张发黄的小竹椅上冲着门外呆望,当一见到我们,两眼溢出的那股子欣喜我们实在无法形容!那时我们都巴望着表现好些早日上调,所以很少回家看她。三年下来,外婆的头发全都白了,人一下子变得老态起来。每次见面,总是颠来倒去地重复“累不累、好不好”之类的问话,还不让我们帮忙家务,尽量烧个荤菜滋补我们。可是如果我们贪图享受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她总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赶我们走。那副神态谁见了都不会再在家里多呆片刻!当我们一个个从农村上调以后,外婆便时常叹着气跟我们唠叨:那时候没办法,只能硬硬心肠赶你们走,又没有钞票让你们带点荤菜,心里真是苦透了。
外婆含辛茹苦地带大了我们兄妹四个,却不要回报。插队后每年都有几十元分红,大家都乐滋滋地孝敬她一点,外婆却怎么也不要,说,你们留着成家用吧。那次外公生病住院,外婆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去医院服侍,因离家太远只好借住在亲戚那里。我知道她向来恪守“人敬我三分我敬人十分”的原则,绝对不能拖欠人情,便在她启程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叫她给亲戚买点礼物。外婆果然没有推却,捧着钱定定地立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贴身衣袋。后来她经常对我说:好得这十几块钞票,让我给三太太买了一块衣料,熬了几夜做了一套中装,否则一定牵肠挂肚睡不好觉了。看看小辈待我这么好,这辈子知足了。
我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却没有住房,于是想把外婆乡下的房子拆了翻建。可这些房子浸透着外婆的血汗,她不知道多少次跟我们夸耀:灶屋的木料是她三年的纺纱钞票,下房的小瓦是她做的一个会(民间互助储蓄)钱,洋铁皮挑檐是她用竹园里的竹子换的。那时外公已经故世,翻造房子必须得到外婆同意,母亲便去向她探底,没想到外婆一口答应,说自己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理应首先考虑解决小辈的婚房困难,可是动手拆屋的前夜,她一反早睡的习惯,坐在一旁听我们安排活计,直到大家要睡觉时,才呐呐地叮嘱千万当心屋后的竹园。新屋翻建得高大畅亮,然而两年不到就卖给了他人,惹得一帮老人跟外婆唠叨:本来老死后有老宅搁的,现在搁到哪里去呀?外婆长叹一声说,只要小辈感到合适就可以了。只是不出一个星期,她就一个个地向我们要求:她老死后无论如何要在床上搁满三天,要是马上送去火葬,肯定会疼得坐起来的。那些鱼剖了几个时辰,进油锅还会撅一阵呢!
我们一个个生儿育女了,外婆已经彻底老了。八十二岁那年她不幸得了胃癌,因外孙媳妇在县城大医院工作,便请县里最好的外科医生给她开刀。出院那天,我们叫了轿车送她,外婆从没享受过,高兴得几十里路没停过话。进墙门时,她怎么也不让人搀扶,硬是不停地与邻居们招呼着走了一百多米路。我们都怨外婆逞强,她却说这是给小辈扬名,这么大的病没一个月就治好了,多亏了小辈出息、孝顺。然而,手术刚满一年外婆的病就复发了。虽然我们同样群策群力想方设法,同样喂汤擦身竭尽孝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地痛苦,一天天地消瘦。外婆怕把我们拖垮,再三要求打什么针让她快点走,省得大家受苦受难,见我们不听,便断然粒米不进。临终前,她颤颤地抓住我的手,極为轻弱却极为清晰地对我说:“好了,我去了。”
外婆这充满歉意的告别一直震撼着我的心灵,激我思念,催我奋进。
外婆姓龚,名士兰,1903年11月生于上海崇明大通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