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醉
我们是装满热气的两只小瓶被菩萨放在一起
我在石子小道跑完最后一圈,驻足,深呼吸。这时有影子贴着我身体飞快掠过,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那个瘦猴。
我坚持晨跑三年之久,春夏秋冬,每天极早就起床锻炼。天微亮,静谧的凤凰公园只有鸟儿的喳喳,我在晨曦中沿路奋力奔跑,大脑一片空白。我热爱这样的状态,世界尚在睡梦,一切麻烦都还来不及发生,而我的心能暂时沉溺在原始的混沌里,无忧无虑。
三年来,总会和那个瘦猴在公园的小道擦肩而过。我猜测他是附近理工大的学生,极瘦,一张俊美的脸,眼神漠漠。我一贯不喜漂亮男孩,所以在他初次和我打招呼时我只是看了他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地跑自己的路。大概是我的冷淡刺伤他的自尊,这三年,我俩在凤凰公园晨跑时无数次碰面擦肩,却谁也不搭理谁。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对于一个正值花季的男孩来说彻夜约会打游戏该是常事,睡懒觉自然在所难免。像他这样坚持不懈晨跑的,实属凤毛麟角。但我的夸赞仅限内心活动,从没动过和他搭讪的念头。他更决绝,每次路过我时,总要奋力提速,我还未及看清他的表情,他就兔子般不见了。
今天一如往常,那个被我称为瘦猴的怪人一闪而过。我冲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去公园对面的永和豆浆吃早餐。
这三年的早餐都是妈妈在家做好等我回去一起吃,小米稀饭、花卷、辣白菜。可昨晚妈妈突然说不想做饭了,我说行,我上外面对付几天。我一直爱吃永和豆浆的油条,焦脆并且巨大,咀嚼起来很过瘾。
走进店里,一眼瞧见瘦猴。
对于我的出现他只是闪动一下眼睫毛,然后小口喝他的豆浆。突发奇想,我径直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叫餐。
瘦猴小口喝豆浆,小口吃油条,面前的玻璃罐里是正宗的韩国泡菜。我对服务生点相同的泡菜,她抱歉一笑,说,那是帅哥自备的!还没等我尴尬,手机响。电话显示是我爸,我挂断,他再打,反反复复,我索性接通。
讲话的是京东大酒店的一位客房经理,他告知我爸欠了半月的房费,要我拿钱领人。我愣怔,我爸这半月不是在老家处理老房的拆迁补偿吗·“喜艾,救我!”电话传出熟悉的声音,真是我爸。闻声只觉眼前一黑,这声音对我简直就是一种魔咒,让我顷刻间崩溃发疯。“我不认识他,你们撕票好了!”我用力将手机摔在地上。
我踉跄着走回家,妈妈在阳台织毛衣。
扶住轮椅,我问她饿不饿,妈妈摇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我劝她休息一会,天气尚暖,我不着急穿。妈妈仰脸冲我笑一下,艾,早点上班吧!
我想问问老家拆迁的事,却忍住了。
帮妈妈上好厕所,我拎包上班,初秋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菩萨是一位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一生只帮你一次
我妈在市豫剧团工作。
儿时,我常让她教唱戏: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见我挥舞衣袖有模有样,我妈就笑,艾,妈可不乐意让你做花木兰!我问为什么,她蹲下凝视我的眼睛,艾,妈只希望你做寻常女子,拥有温暖的家,有一个肯替你担当的人。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无所事事,家里日子全靠妈的工资支撑,不算窘迫但也不富足。我略懂人事时曾问妈怎能迁就我爸的游手好闲,她解释,也曾劝过闹过打过,但他就是不肯做事,我妈不愿日子乌烟瘴气,就选择了隐忍。
忍,头悬一把刀。这些年,我妈过得极其辛苦。
但她从不对我抱怨诉苦,每天上班、做饭、做家务、帮我温习功课。午夜,在卧室唱《花打朝》:八弟妹有帖把我请,听说吃席我心高兴,梳洗打扮不消停。慌得我手忙脚又乱,拿起花鞋头上戴,拿起凤冠脚上蹬。太太的衣裳还没换好,小小儿你催得太太头发蒙,急急忙忙把车上,我到罗府里喝他几盅。
椭圆的月亮透过玻璃窗,跟随挥舞长袖的妈妈左右挪动,房间里弥漫明亮的欢喜。我蜷在被窝开心地笑,轻声哼唱。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这些年,我并不曾因家里的经济有半点压力,像正常孩子一样读书吃零食,穿漂亮的裙子买喜欢的首饰。我妈说,女孩要富养,省得我长大贪图荣华跟人跑了!说时,我妈一张俊俏的脸布满微笑,像一朵盛期的芍药花。
可就在我十八岁那年,下乡镇演出的妈妈毫无征兆地中风,最后落下双腿瘫痪。
我爸第一反应就是让我辍学参加工作,他理直气壮地说你妈是因你才这样的,你要负责!病床上的妈妈一听此言抓起水杯死命砸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骂他混蛋!
我爸夺门而出,不知去向。
我什么也没说,去学校收拾东西,去罗柯家找他爷爷。
罗柯是我同学,他爷爷有一家蜂蜜公司,曾经问我愿不愿当他的小秘书。当时我是去给罗柯补数学,对于老人家的玩笑没当场回复。内心,只觉上班是很遥远的事。
世事难料。半年而已,我找到罗爷爷,肯定地答复,我愿做他的小秘书。
罗柯问我是不是遭遇困境,他甚至把他的存折给我用来救急。我说不用,我只想有份工作。罗爷爷起初不答应,他说愿资助我读书,和罗柯一起,读大学读研究生。我冲善良的老人笑,告诉他我决意靠自己来养活妈妈,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罗爷爷静静打量我三分钟,同意了。
妈妈为我的决定大闹好一阵子,我只是不吭声,任由她摔碟子摔碗。上班伊始,我去理发店剪了短发,穿着罗爷爷送的白衬衣小西服,跟随他去果园去养蜂场去公司。我每天面带微笑,言语简洁,手里时刻拎着笔记本电脑。电脑里,有果园、养蜂场、以及公司的详细资料,我需要随时了解熟悉。
独自走在路上,或夜深人静时,我会惊诧自己面对家庭变故的镇定与泰然处之。那一刻,我坚信自己具有受苦的天赋,生来就能在动荡中求生存。我不担心青春提前成熟,家里现况使我彻底洞悉妈妈过去的生活,我只想拼力给妈妈一份喜乐的安稳。
见我每天精神抖擞的晨练,每日喜笑颜开地上下班,妈妈终于平静下来。
我爸再次出现,窝在家里一如往常地吃饭喝酒,看电视睡觉。看到我妈凌厉的眼光,他振振有词:要孩子做什么·不就为了让她养我们吗!我说妈,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都无所谓。
但事实并非如我所说。
看见正值壮年的一个大男人在家虚掷光阴,并且把我给妈妈买的各种营养品统统吃掉,甚至故意刺激折磨我妈妈,我真想拿刀剁了他!可他和我妈在一起纠缠近乎二十年,我妈还不曾动过剁他的念头,我也只能像妈妈,选择隐忍。但我真的不能看见他听见他,别说他欠了房费,就是被人绑票我也会坐视不管。撕票好了,也算替我家除害!
前些时,我托朋友帮我在本城寻找一个烂人,我打算用来做男朋友的。我清楚我爸寿命会很长,漫长岁月中,负重的我根本斗不过他。但我不能服输,那样他就会变本加厉,更加无耻地欺负我和妈妈。唯有烂人才能将他震慑,使他远离我们。
为了尽快摆脱他对妈妈精神上的伤害,我宁愿拿自己赌一把!
暮色四沉,我被罗爷爷的司机送到楼下。
掏钥匙准备开门,却听见我爸的笑声。
进屋,我爸和瘦猴在餐桌前喝酒。见我,我爸满脸笑容,“喜艾,你朋友真不错!”我瞥见妈妈在厨房包饺子,径直走进去,问她不是说过不做饭了吗!
瘦猴尾随而来。
他解释是他想吃饺子的。我呼地转身,逼视他,问是不是他去交款领人的·他把我摔烂的手机顺进我衣兜,点点头。我气得浑身发抖,当着妈妈却不能发作。
饺子熟了。
我爸和瘦猴一人一大碗,热气氤氲,我爸冲我得意地笑。
我气得肝疼。
瘦猴临走,我爸悄悄扯我袖子,说房费加上各项服务费总计八千八。我咬牙切齿,低声吼:你不是回老家了吗!他解释遇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请人家住宿吃饭洗桑拿。“你朋友说了,不用你还!”我用尽力气压制自己,才没把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初秋的夜风,裹挟一层薄薄寒意。
我掏出风衣口袋的信封递给瘦猴,里面是九千,我打算明天给妈妈买按摩椅的。“谢谢你!”我努力保持平静。瘦猴不说话,在水洗般的月色中望着我。
小区门口的木槿盛开紫色花瓣,密密匝匝,一股寒香在夜色中静静浮动。
我看见瘦猴凛凛逼人的眼神在月色中划出无数流痕,这一天,他尽知我底细。我不由笑了,我与他做了三年的陌生人,竟被我爸给神奇地牵连一起。“这就是臭小子的真实人生,不可思议是吧,好心人!”三年前瘦猴第一次和我打招呼,大声喊我臭小子,近前发现我是女生,未及纠正,我早悻悻而去。
今日此时,我的头发依旧短得不可理喻,衣着打扮仍然像个臭小子,但脾气,转变许多。三年来,我已从一只青涩毛虫蜕变成一只小蝴蝶,能自己觅食会照顾至爱,还学会拼命克制。
瘦猴不接信封,他用手指在空气中书写,轻声念诵:喜艾!
这也足够了通过她也通过我自己双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
我的工作很不轻松。
但罗爷爷十分器重我,给的薪酬很高。
坚持晨跑的原因是我要经常抱起妈妈,还要整天随罗爷爷四处跑,面对这一切,没有足够体力根本应付不过来。
罗柯在北京读大学,总半夜来电话。
艾,今天累吗!他无比关切。我半天无语。一天内,照顾妈妈的衣食起居,随爷爷东奔西走,还要时刻提防我爸招惹是非,怎能不累·
但我只是对着远方的罗柯笑笑,说还好。他声音似水,艾,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星光隔着绿窗纱猛烈一闪,我骤然想起去年春节罗柯上我家拜年,我爸偷偷向他要去几千块。事后,我妈绝食数日,奄奄一息。我劝她不要紧,罗柯和我多年朋友,不会在乎这点小钱。我妈嘴唇哆嗦,艾,他已没有羞耻心,会祸害你一辈子!
我怎会不知,怎能不恨!
但我不愿把焦虑传染妈妈,遇见这样的爹是我的劫难,除了自己想办法应对,别无选择。罗柯从不和我提及我爸,包括我爸私下向他要钱要物,都是我一点点从我爸的嘴里听来的。我因此深感绝望,我知罗柯对我一往情深,他爷爷更是把我当自家孩子栽培宠爱。可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们被我爸无休止纠缠的情景。
所以,每当罗柯提及结婚的事,我的心就会针扎般刺痛好一阵,久久不能复原。
我打电话催朋友,询问烂人的事。
他答应带我去见城里头一号烂人,梁白。他是富二代,整天打架斗殴、寻仇滋事,在城里家长界口碑极差。我问朋友怎样牵的线·他说实话实说,那个烂人对我很感兴趣,说还有良家女子主动寻求烂人的,答应见面。
秋深了。
我穿件淡紫色长裙,淡妆,袅袅婷婷去约定酒吧。
半下午,客人不多,几个奇装异服的少年将我上下打量。朋友低声介绍,他们都是那个烂人的哥们,先会会我。
我站定,静静与他们对视。
在这世上,除了我爸让我头疼,再无畏惧。少年晃过来,托盘中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盛满六杯白酒,浓郁酒香在我眼底一点点发酵,差一点,就成为眼泪。连这些烂人,都能随意摆谱设门槛,若非为了我妈,要不是打算以烂惩治烂,我根本不屑和他们站在一起!既然我来了,自然是义无反顾,别说六杯白酒,就是毒酒也得统统喝下去!
空酒杯叮当作响,酒精在我的肺腑穿行,我的脸颊开始发热,我喝下的,足有八两的五粮液。
听见外面有说笑声音传来,很熟悉。
扭回头,一身黑衣的瘦猴走进酒吧。乍见是我,他脸上的笑容凝固。“喜艾。”他迟疑唤我。一伙少年围拢,纷纷对他讲述我的豪饮,有人说梁哥,她应该很对你的胃口!
我冲出酒吧,打车赶至凤凰公园。坐到凉亭下,捂住脸默默流泪。
这几年间,我心里扛不动时,就偷偷抽烟喝酒。虚幻麻醉对缓解我的苦痛十分有效,但我不肯让谁发现这个秘密。我正值妙龄,虽不得已如男生般劳役,但一颗心,仍是柔软洁净的,我不想任何人误解我。
“喜艾。”瘦猴气喘嘘嘘赶至。
金色薄暮,他逆光而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挂满汗珠。刚才我从酒吧夺门而出,他追着出租车一路跑来。
我想起那晚,他执意不收那笔钱,说日后会让我爸偿还。当时我是苦笑,此刻念及,我不由微笑。
原来他就是城中第一号烂人,我爸终于碰见克星了!
瘦猴缓缓蹲在我眼前,凝视我的左手臂。前年我爸把我妈的金项链偷去典当,我趁我妈不在和他理论,他竟抬手扇我一耳光。情急下,我拿水果刀刺他,被他死命推倒。绝望中,我只能发疯地划着自己的手臂,给内心的悲愤找一条出口。
每次喝了酒,疤痕就会清晰的触目惊心。
瘦猴把脸埋在我的左手臂,喃喃讲述他的故事。酒意犯上来,恍惚中,我觉得左臂肌肤上有泪珠滚动。
走开,烂人!醉意朦胧的我用右手推他。却不防,他呼地起身,紧紧抱住我。
“喜艾,我不是烂人,至少在你面前不是。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那天是我妈的忌日。一大早遇见你,我知道一定是我在天堂的妈怕我在尘世孤单送朋友给我。没承想错认惹你生气,于是下决心天天去公园见你。你瘦得可怜,奔跑时像一只倔强神奇的小鹿,我虽假装与你形同陌路,可还是发疯地爱上你。”瘦猴的唇蛮横地贴上来,覆住我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却看见晨曦中健步如飞的少年,迎面而来。
正如他刚才所讲,每一个孩子的家庭不幸各不相同,但孤单与疼痛却一样剧烈生猛。受伤孩子疗伤的方式千奇百怪,而最行之有效的一种,就是和另外一个年纪相当经历相似的孩子,奋不顾身地相爱。我不得不承认,三年来,我早已熟悉瘦猴身影的宽窄长短;一颗心,为他晨曦中一瞬间的靠近莫名欣喜;一股恨意,被他朝朝的倨傲持久延续。我时常梦见他,棱角分明的脸、深不可测的大眸子、强有力的臂膀、滚烫的嘴唇。
我的眼泪终于河流一般淌下。
负重前行的我太需要有人爱了,欣赏我、在乎我、重视我、溺爱我。
我伸手抱紧他,呢喃,梁白。
菩萨知道菩萨住在竹林里她什么都知道
妈妈让我抽空带她回趟老家,她想了解老屋的拆迁情况。
我给罗爷爷告假,他让司机送我们。我说不用了,我朋友正好有空。罗爷爷笑,小艾艾,可不许和别人谈恋爱哟!心里发慌,和梁白的事一直瞒着所有人。
梁白已将黄头发染黑修短,耳钉也摘了,衣着打扮像肯德基的外卖生。
我说妈,这是我朋友。妈妈飞快却仔细地看梁白一眼,说,你爸带回家一次,爱吃饺子,我记得!梁白腼腆一笑,阿姨,我抱你下楼吧!我跟随梁白身后,看他轻松地抱着妈妈下楼梯,妈妈躺在他有力的臂弯中,微闭双目。我幸福得全身发软,几乎走不了路。
乡下老屋是姥姥留给妈妈的。
村长说,赔偿款被我爸一股脑取走了,他在赔偿协议书上盖了我妈的印章。我妈脸色苍白,却强颜欢笑,她说不碍事,一家人谁取钱都一样。
南水北调的工程浩大,姥姥的村子整体拆迁,放眼望去,到处是残垣断壁。
夜幕降临,妈妈坐在轮椅上仰望璀璨星空。
我和梁白在不远处的河边说话。“我让他出去做事。如果赔偿款他还没挥霍掉,我让他吐出来!”梁白生气。我握紧梁白的手,低声说,钱不重要,只要他不在家折磨我们就行!梁白把我的手掌贴在面颊,作孽呀,让你遇见这样的老爹!
从乡下回来,我妈更加缄默。
她让邻居周姨买来各种各样的毛线,不停编织。
寒露那天,我爸在小区外面堵住我,脸色阴沉地说,你让人整我!我想起梁白说过的话,不由一笑。爸,不过是让你上班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他咬牙切齿,你和外人一起对付我,白眼狼!我也咬牙发狠,“如果不是顾忌我妈,早让人将你活埋了!”三十万的赔偿款,他却不肯拿出一分给妈妈,只说用光了。我死命克制,才没和他打个头破血流!
如今唯有梁白,能够将他降服。
对于我爸出去参加工作,小区一片哗然。妈妈更是惊诧不已,却什么也不问,黑天白昼赶完她手里的活计。
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一片安宁。
梁白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我问他做不做事·他用额头撞我的脑袋,“小艾艾,老头子都要干活呢,像我这样的棒小伙怎能游手好闲!”他故意学罗爷爷的腔调。梁白无所不知,他已清楚我和罗家的关系,只是从不说破。我笑,我和罗柯,不过是从小一起读书的好朋友,家境迥异,前途不同,我从不曾心生妄想。
晚上下班,我照顾妈妈吃完饭做完卫生,就溜下楼。
梁白带我去他家开的酒吧,KTV,台球室。
他爸爱说笑,小妈比我还年轻漂亮。见了我,他们热情亲热。我只是不习惯,内心,有一丝抵触。
梁白见我不高兴到那样的场所去,就夜夜骑摩托载我沿环城路兜风。
城市夜空看不见太多星星,但能和梁白单独在一起,我已开心无比。跑累了,我们就坐在路沿聊天。我问他是否像传言中所描述的,吃喝玩乐、寻仇滋事。他沉默一小会,捧住我的脸。小艾艾,我以前是。没有妈妈管教,加上反感爸爸新潮的生活方式,那些日夜,我身体里驻扎一个不安分的魔鬼,它让我困惑迷乱,跟随社会上的一群人挥金如土、打架斗殴。
梁白的一双大眸子在闪闪星光里仿若一片澄明的湖泊。
他毫无保留。
讲诉曾经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无知年少,寂寞时冷却下来,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持久颓废。直到遇见我,私下打探过我的底细,他突感羞愧。他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草根,有一个千疮百孔的家,却活得倔强可爱。他一下子就爱上有骨气有勇气的我,三年来,他因我收敛、变乖。尽管不够好,但他真的努力了。
凝视梁白的眼睛。
过去我人生最大愿望就是拥有平实明朗的父母,一家人团结友爱。可天不遂人愿,如今只能退一步,求一个与我共同抵御叵测人生的男朋友。爱上梁白,并非看重他的家境,只是觉得相互有感觉,来电。我喜欢他的削瘦与叛逆,我们都是不知所措的孩子,懵懂中犯错犯傻在所难免。
遇见梁白,我的人生也受益匪浅。
我爸隔三差五回趟家。
我观察妈妈的神色,很平静。我就安心,把我爸大包小包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我妈的编织速度日益加快,阳台的竹筐里,叠放着五颜六色的成品。
深夜,罗柯再打电话,我就坦白告知他,我遇见喜欢的小男孩了。他缄默良久,问,是否像你小时憧憬的一样,瘦、黑、顽皮而结实·这是儿时我们过家家,我的择婿标准。心里倏忽就是一疼,电话那端的罗柯,白净端正、斯文有礼,他和我的爱情相隔太远。
知道今晚知道一切恩情
2011年11月8号,立冬。
梁白如今负责一家台球室,自己住一套小公寓。我说你别闹独立,小心你爸对我有看法。他帮我按摩肩膀,说,我爸喜欢爱钱的女人,认为她们除了贪财并无坏心眼。我乐不可支,梁白,我爸喜欢有钱的女人。
梁白猛地揽我入怀,责备,小艾艾,不许拿自己的伤疤取乐!
我倒在梁白温暖的怀抱,踏实极了。
电话响,是妈妈。
她说晚上吃饺子,叮嘱我早点回家。此时是下午一点,我利用午饭时间和梁白在小公寓谈恋爱。我鼓足勇气说,妈,我今晚带朋友回家吃饺子。妈妈一怔,随即答应。梁白欢呼雀跃,抱住我亲了又亲。
下班,梁白等在公司门口。他满怀的康乃馨,冲我春光灿烂地傻笑。
进门,我爸也在家。
他看见我和梁白手牵手,扭脸冲我妈大喊,艾妈,您闺女带男朋友给你献花来了!我觉出我爸话里裹挟的一股歹毒,却无法发作。
我妈很平静,把花插进花瓶,请梁白吃饺子。
猪肉萝卜馅的饺子,梁白吃了满满两大碗。我爸在一旁喝酒,时不时冒出一句话。喜艾,人家梁家可是豪门呀!我压低声音,爸,三十万够不上豪门标准,但你也算有钱人。我爸出其不意摔碎碗,扯着嗓子喊叫闺女诬陷亲爹。
梁白的脸一点点阴沉下来,眼里露出凛凛寒光。
我妈转动轮椅过来,送来一碟蘸料。小白,我的手艺比不上你妈妈吧!梁白脸上浮现笑容,阿姨,我妈在世天天包饺子,因为我爱吃。妈妈愣怔,继而抱歉一笑。
我蹲下收拾,心不在焉,食指划破。
梁白急忙用嘴噙住我淌血的手指,恶狠狠盯住我爸。我爸发觉不妙,悻悻而去。妈妈找来创可贴,递给梁白。梁白脸红了,赶紧把我的手指从唇间取出。
晚上安置妈妈睡觉,她突然问,罗柯是不是明年毕业·见我发愣,她说前段时间罗爷爷和她见过面,他们私下谈妥我和罗柯的婚事。我张大嘴巴,天大的事,我妈竟不征求我的意见。艾,妈祝福你们青梅竹马的情感开花结果,繁衍不息。可我不爱罗柯!我冲妈妈吼。稳固幸福的婚姻不需要你所谓的爱情,罗柯爱你就行了!妈妈第一次对我冷冰冰。
我站在一地月光中,发抖。
妈妈,我在和梁白谈恋爱,我要嫁给他!我掷地有声。
我清楚,一个混乱不堪的家庭,一个被称为烂人的问题少年。艾,难道我会让你重复我走过的路吗!妈妈脸上挂满寒霜。艾,我最大的错误不是嫁给你爸,而是不停地退让隐忍,最终导致无法收拾。艾,我知道你选择梁白的初衷,我不会让你飞蛾扑火的!
我拼命摇头,真相不是这样,我和梁白,确实相爱。
妈妈拉被子躺下,艾,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去睡吧!
恍恍惚惚下楼,拨梁白的电话。
等他赶至,我蜷在楼梯口泣不成声。梁白抱住我,问缘由。等我断断续续说完因果,梁白笑了。他说小艾艾,世上的事怎会一帆风顺,只要你不变心,我就不怕!我举起手掌发誓:我爱梁白之心天地可鉴,如若变化,天打雷劈!梁白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唇,用尽力气抱紧我。片刻,他滚滚热泪就淌进我的唇舌。我破涕为笑,他说这些年只有想起妈妈才会流眼泪,遇到我,他不知哭了多少回!
梁白陪我在楼梯口说话,凌晨的寒意很重,我俩裹着他的风衣睡着了。
菩萨愿意菩萨心里非常愿意就让我出生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
2012年,清明节。
我穿戴整齐,去吃早餐。
永和豆浆,一根油条一碗豆浆;肯德基,一份法式烧饼一杯咖啡;麦当劳,汉堡加奶茶。我只觉得内心空如荒野,需要不断地填充。
妈妈去世了。
就在2011年的立冬深夜,我和梁白依偎在楼梯口取暖,她悄然吞下积攒多日的一瓶安眠药,在睡梦中离开了我。
遗书写:艾,这些年我与你爸爱恨皆有,恩怨交加。但,我决不能让他成为你幸福的绊脚石,没有我,他日后就无法要挟你。你和罗柯的事,已稳妥,我要替你清理所有障碍,你爸,还有我。说实话,梁白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是和你一样,碰见一个糟糕的家庭,你们做朋友吧,我也不忍心让你们老死不相往来。艾,不要怪妈妈丢下你,妈妈只是太累了,想安静休息而已。这段时间编织数件宝宝衫,留给你的孩子们。离开人间就不要再将我束缚,请把我的骨灰,洒进滚滚江河。艾,妈妈爱你!
我几度昏厥。
等罗爷爷帮我料理完妈妈的后事,派出所打来电话,我爸出事了。
梁白将我爸推进环城河,导致他溺水而死。我一下子就明白梁白的初衷,他只是一时冲动想惩罚我爸,他一定不知我爸不会游水。罗柯揽住摇晃不定的我,打电话请律师。我夺过手机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喊叫:我不告梁白!
但梁白,终究难逃牢狱之灾。
我去看守所看梁白。
他穿着囚衣,瘦成一只猴子。我喊,瘦猴!梁白顽皮地笑,他说喜艾,我只是打了他一拳,我见你家有男士泳衣,以为他会游泳。我也笑,说,我知是你气不过教训他,他整天嚷嚷自己泳技超凡,其实是一只虚张声势的旱鸭子。
梁白突然一本正经,喜艾,你嫁给罗柯吧!
我静静看着咫尺天涯的梁白。短短数日,他急剧消瘦,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最让我肝肠寸断的是,他让我嫁给罗柯。
我说梁白,我是宣过誓的!
他靠近,把脸埋在我摊开的双掌间。喜艾,原谅我的莽撞。他纵有万千罪孽,也罪不至死。事已至此,我实在不知该怎样补偿你。我妈在世信奉菩萨,菩萨总说因果说孽缘。以前我不信,这些日子我信了。
你妈妈让你嫁罗柯,是她的遗愿。我让你嫁罗柯,是我再无法与你男婚女嫁。梁白用手扯掉帽子,一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白头皮发青,他剃度出家了。
我不知天高地厚,戾气太重,不管判刑多久,出狱后我一定会去圆融寺里呆上几年,昨天我爸请来方丈替我剃度出家。喜艾,俗尘里的那个梁白已不在,你我的誓言自然灰飞烟灭。按照你妈妈嘱咐的那样,嫁给稳妥的罗柯,生一堆小宝宝,过一过好日子。我如今还不会诵经文,等我在狱中学会诵读,一定日日给你念一念长寿经。
梁白静静地看着我笑,一如初见。
我咬牙切齿地说:梁白,你这个烂人!
清明节凌晨,我咽下最后一口汉堡,打车去圆融寺。
胃剧烈地疼,不知是填充的食物太多还是想念梁白的缘故。这个烂人,经过我和他有钱老爸的多方努力还是被判入狱五年。
我把他剃度时的头发烧成灰,装进水晶瓶内,挂在脖颈。
梁白入狱前,我和梁爸爸去看他。梁爸爸说,喜艾,我儿子遇见你,坐牢也值!梁白对他发脾气,爸,你别乱说话!我打量一脸冰冷的梁白,突然说,梁白,我给你唱一段豫剧《花打朝》吧!
哎呀我的小小哇,我的脾气你摸得清,谁要是和我对脾气,割我的肉吃我也不疼。要是遇到那不平事,我两眼一瞪把牛吓惊,老天爷要是得罪我,我也敢把它戳一个大窟窿。八弟妹有帖把我请,听说吃席我心高兴,梳洗打扮不消停。慌得我手忙脚又乱,拿起花鞋头上戴,拿起凤冠脚上蹬。太太的衣裳还没换好,小小儿你催得太太头发蒙,急急忙忙把车上,我到罗府里喝他几盅。
我唱得惟妙惟肖。
梁白听得入迷。一曲终了,他冲我合掌:阿弥陀佛!
圆融寺掩映在群山之中,我沿阶而上。两侧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有鸟儿在苍穹展翅飞翔。
那日我没让梁爸爸告诉梁白,我在报上给妈妈回了一封信:妈,天国没有邮差,这封信只能用这种方式送交您。对于您的不辞而别,我痛不欲生。不管世事怎样坎坷,我们毕竟共同经历了欢喜忧伤,您,如何舍得下·您说替我安排好姻缘,请原谅我违背您的遗愿,我爱梁白,这件事,无法更改。梁白说,他信了菩萨。妈妈,我也信了,因果孽缘,是债总要一点点偿还。但我保证,此后再不受任何人左右摆布,一定像《花打朝》中的程七奶奶,活得喜乐洒脱。她有幸遇见程咬金成为尊贵的皇后娘娘,我遇见梁白,成为世上最幸运女子,因为梁白敢为我舍命。仅此一项,他在我生命中永无可取代!
一份报纸搁在案头。
罗爷爷洒泪,罗柯抱住我哭。
我在信里告诉妈妈,经历一连串的变故打击,我想在清明节这天,请寺内高僧替我的爸爸妈妈诵经消除在世时的层层怨怼,在天堂,彼此照应。
胃痛消失了。
我似乎看见大殿内坐着五年后的梁白,闭合双眼,拒绝和我搭讪。那日我唱完《花打朝》,一字一句告诉梁白:走着瞧吧,你这个烂人!
他终于克制不住,淌下眼泪唤了一声:小艾艾。
金碧辉煌的大殿近了,万丈晨曦将其渲染的肃穆安详。我在心里唤了一声梁白,扑通一声跪在大殿门口的蒲团上。佛光从殿内流泻出来,照耀我悬挂脖颈的水晶瓶,里面,住着我亲爱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