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漫
哪怕是失散了,她总还在这世界的某一处角落,过着光荣或者苟且的生活,像他一样,像所有人一样。
01
自从宋秋云出差,夏鸳心里就紧张得厉害,没个安宁,一夜梦见他被水流卷走,再一夜梦见他在泥泞中寸步维艰。有时整宿辗转反侧,从星月高悬,到东方泛白,夏鸳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望着天花板上渐变的光影,一丝孤寂沿着脊椎攀上了身。
天微微亮,夏鸳就冲上街头,从刚开门的小卖铺里买一份报纸,看宋秋云又写了怎样的稿子,望着那密匝的字块发呆,琢磨他昨日又有如何的奇遇。
宋秋云是《C城早报》的突发记者,哪里有灾难,他就往哪里跑,英勇无比,却次次把夏鸳吓得心惊胆战。两日前,距本市6小时车程的小乡镇发生泥石流,冲垮了一个村庄,宋秋云又是义无反顾奔过去。虽支持他的工作,其实,夏鸳多想对他说,不要去,相比那些灾民,我更需要你。
没错,这世界上的记者并不缺宋秋云一个,可对夏鸳来说,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夏鸳21岁,在锦绣巷开了一家民族饰品小店。巷子里,一溜儿上下两层的旧房子,楼上用来居住,楼下是店面,卖饰品的,卖咖啡的,卖小吃的。古朴的石板路,被时光冲刷出旧颜色,青青白白,踏上去,仿佛能隔着地面,感觉出岁月的留痕。
锦绣巷,在这钢筋铁骨的城市里,算是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也别致。就像夏鸳一样,也许不够漂亮,但温煦可人。正因为如此,隔壁的老板狄迪觉得,这样美好的夏鸳,不应该把青春的时光空耗在等待上,尤其是等待那个工作狂宋秋云。
狄迪是夏鸳的邻居,一家音乐书吧的店主。夏鸳收藏每日的报纸,可她的店里并没有那么宽裕的地方放置——一天一份,一年三百六十五份,积少成多,所占面积还是很可观。于是,有一日她走进狄迪的店,问是否可以把报纸堆放在他的小仓库里。
一来二往,也就熟络了起来。狄迪经常听夏鸳提起宋秋云,可从来没见过他。夏鸳说, 他工作很忙,都是她去找他,有时坐在他的办公室,陪着他写稿子。
的确,除非宋秋云出差,几乎每天下午,夏鸳5点半准时打烊,会离开一段时间。有时半夜才回来,狄迪能听到楼下“当啷”一声,是夏鸳掏了钥匙开门。每每这个时刻,狄迪就下意识屏住呼吸,怕吓到她一般,而她轻微的脚步像在叹气,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
狄迪觉得,那声音特别寂寞,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沉寂的夜里划出一道伤口,滋滋地透着冷风。
02
那夜,雷声特别大,以至于差一点,狄迪就听不到夏鸳的敲门声。等他终于把声音从雷鸣中分辨出来,下楼一开门,夏鸳湿漉漉地站在门外,如水鬼一般。我钥匙丢了,她狼狈地说。
狄迪煮了姜茶,热腾腾地端上来,在水雾缭绕里,夏鸳的脸显得特别萧条。她换上狄迪的睡衣,裹了条毯子,整个人缩在他的床上里,瑟瑟发抖。
狄迪没来由窘迫起来,房间简陋,连沙发都没有,就一张床,空空荡荡。他只好把卧室贡献了出来,自己去1楼打地铺。下楼时,看到台阶上留下湿润的脚印,心里忽然痒痒的,就像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上,突地窜出一朵蘑菇。
难眠,也不知何时睡着,清晨第一道光照射进来,狄迪一睁眼,吓了一跳。夏鸳不知何时下了楼,就坐在他的身边,倒是没有看他,侧着脸朝向窗外,单薄地像一页剪影。狄迪沿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呵,雨淅沥了一夜,窗外皆是新颜色。而夏鸳的神色,看起来那么苍凉。
怎么·与他吵架了·狄迪坐起身,试探着问
夏鸳回过神来,叹一口气,说,跟宋秋云闹了点小别扭。他终于从灾区赶了回来,左腿受了擦伤,听说当时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她吓坏了,想让他放弃工作,陪着她,他不同意。
原来如此,狄迪心里莫名失落。沉寂了几分钟,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举动,忽然探过身去,亲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就那么突兀,像一个错乱的音符。他倒是觉得,好似已经期待好久了,他早就想做这么一件事了,自从到这里租下房子,开了这家店,自从每日看到夏鸳坐在门口安静的身影,她一直,在他心里滋滋地生长。
夏鸳有一点吃惊,也不知是来不及闪躲,还是吓呆了,就那么愣愣地让狄迪的嘴唇静静地贴着,一动也不动。她的嘴唇干燥,像是起了皮儿,要不狄迪怎么觉得,自己被扎得有点痛呢·
好一会儿,夏鸳忽地推开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一天,狄迪没有营业。他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见夏鸳打电话叫来了开锁匠,叮叮咣咣地撬下了旧锁头,换上了一把新锁头。他握紧手里的一串钥匙,硬生生把手硌破了。那是昨日早上,他在门口捡到的。狄迪恨自己的阴谋,为了留她一宿,竟不肯物归原主,任她冒着雨,夜半来敲门。
他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忍不住鼻头一酸,手脚发麻。
03
夏鸳已有几日未跟狄迪说话,人显得蔫蔫的,没精打采。狄迪心里也像堵了一块棉花,闷闷地不透气,索性把生意交给员工们打理,自己整日窝在二楼。闲着无事,他从仓库拿出一摞夏鸳寄存在此的报纸翻看,只见几乎每一日的报纸上,都整整齐齐地空缺着一块,想必,是夏鸳将宋秋云的稿子齐齐地剪了去。
就那么看着,狄迪倒觉得自己心头也似缺了一块。
忽而,听到楼下有吵闹声,沿着窗口一看,两个男子站在夏鸳店门口,正冲着店里叫嚷。狄迪赶快下楼看,两人自称在夏鸳店里买了玩意儿,她找回的是冥币,于是大肆生事,非要夏鸳当众认错,再赔付十倍。夏鸳哪见过这种阵仗,眼里含着泪,低低地反驳着,而旁边又多是人看笑话,也没个上前帮衬的。
其中一名男子见此,气焰更高了以来,一扬手,作势要打夏鸳。狄迪冲上去,扭住他的胳膊,男子哎呦哎呦地喊叫起来。另一名男子上前,想要帮忙,狄迪一脚踢过去,男子摔在地上,倒是口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红红绿绿,尽是一百元五十元的冥币。
真相自然分明了,不过是两个手段下作的骗子,围观的人也看不下去,吵吵着要将两人送派出所。两名男子见此,恶狠狠地瞪了狄迪一眼,灰溜溜地走了。夏鸳看了狄迪一眼,眸子里仿佛梨花带着雨,也还是没有说话。
那夜,狄迪自然是睡不安稳的。到了凌晨,仿佛听见隔壁传来些古怪的动静,咚咚的,像有人在翻箱倒柜。狄迪想,夏鸳莫不是要搬家·愈发觉得不对,赶紧下楼看,夏鸳家的店门竟是开了条缝的,他走进去看,店内已是一片狼藉。楼上传来声音,似是有人敲击着地板,那声音是惊恐的,错乱的。
坏了!狄迪立即奔至楼上卧室,只见夏鸳是被人绑了的,嘴巴也被胶带封住,已是衣衫褴褛,白日里的那两名男子正试图撕扯她最后的衣物。狄迪拎了一条凳子冲上去,直接砸在一名男子身上,两人见好事被扰,一起向狄迪冲了过来,其中一位还掏出匕首。狄迪虽然能打,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落了下风,一不小心,右臂就被划了一道口子。于是,愈发节节败退。
好在这时,夏鸳也不知怎么的,解开了套在自己身上的绳子,撕下嘴巴上的胶带,一声呼喊划破了夜空。那两名男子见势不妙,立即逃走了。
夏鸳吓坏了,缩在角落里,魂不守舍。狄迪过去安抚她,她也吓得大喊大叫。他拿了条毯子递过去,她立即裹在身上,想是缓和过来,抱着头大哭。
狄迪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他开了灯,吓了一跳。第一次看到夏鸳的卧室,竟是如此,四面八方,都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剪报。狄迪细细地看过去,果然,都是宋秋云的作品,心头便是被人用细针密密匝匝地扎了一遍般地难受。就是这一刻,他忽然恨上了宋秋云,霸占着夏鸳这么多的爱,却不能好好地保护她,让她受这屈辱。
再看看还在墙角哭泣的夏鸳,狄迪竟连她一并恨了,居然爱恋那样不负责任的男子,把自己委屈成这般摸样。于是狠狠心,连安慰都不再给,由着她哭泣到天亮,然后陪她到派出所报了案。
夏鸳精神恢复了一些,中途,还出去打了一个电话,远远地避着狄迪,但看那神色,狄迪也能猜个八九分。等回到锦绣巷,远远地,看到夏鸳店前站了一个男人,身材高挑,从侧面看,轮廓鲜明俊朗。原本,夏鸳是由狄迪搀着,可见了那个男人,立即把手臂抽了出来。他,就是宋秋云,狄迪的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果然,夏鸳的眼神开始发亮,声音都开始发颤,说,你能不能避一下,不要让他看到我们一起,他会生气。狄迪气恼得厉害,偏偏没有法子,一个人闷不吭声地掉头就走。隔了老远一回头,看到夏鸳已经站到了宋秋云面前,两个人对着说话。夏鸳低头,用手捋了捋散落到额前的头发。
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女孩子只有害羞的时候,才会做这个动作。胳膊忽地一疼,狄迪忽地想起,自己还挂着伤呢。
叫狄迪奇怪的是,宋秋云居然没逗留多久。待他到附近诊所包扎完伤口,又晃了一圈,再回到锦绣巷,夏鸳已是一个人坐在店里头,正出神呢。他唤了一声,夏鸳抬起头,一滴眼泪刚巧落下来。狄迪心口窝一疼,呵,那眼泪,居然砸到他心里去了。
他没留下来陪你吗·狄迪结结巴巴地问。
没,他忙。夏鸳伸手擦掉眼泪,声音自然还是带着哭腔。
两个人低下头,也没旁的话说。夏鸳忽然又问,我是不是很讨厌,很可怕·
狄迪慌了,不会啊,怎么会这么问。
夏鸳又哭了起来,狄迪手足无措,壮着胆子走到她的身边。倒是夏鸳,先伸出手抱住他的腰,人就俯上来,眼泪打湿了狄迪的白衬衫。他第一次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居然可以有这么多。
那天晚上,狄迪没有走。夏鸳让他帮着自己,将满墙的报纸都揭了下来。狄迪心里是痛快的,嗤啦,嗤啦,报纸离开墙壁的声音特别动听。夏鸳还是怅然,嘱咐狄迪小心一些,不要撕破了。
撕下的剪报大大小小,足足塞了三四个纸箱,再一起放到了储物柜最上头。狄迪偷偷看了一眼夏鸳,心想,这一回,她该是可以将这段感情收拾利索,束之高阁了吧。这么一寻思,心里跟开了花似的。
之后,两人的关系终于好了一些。夏鸳会主动找狄迪聊天,让他带自己去玩。她太柔弱了,狄迪经常带她去附近的浣花公园里跑步,他给她买了运动装,粉色,夏鸳穿上,虽然脸面还是苍白的,但毕竟青春,看起来也是活力充沛。而狄迪,身穿同一款式的灰色,比肩慢跑,当真是一对璧人,引来无数侧目。
狄迪最得意的事,便是哄得夏鸳眉开眼笑,叫旁人都羡慕她。可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沉闷的,不吭声的,那笑容仿佛蜻蜓点水,还没来得及叫人记住,水面上的微漪就已经荡过去了。
04
狄迪感觉得到,夏鸳在努力接受自己。她有时自己发呆,但每次看到他,都很用力地微笑,虽然笑得有点刻意。她有许久,没有再去买报纸了,虽然每次看到报摊,都会情不自禁地失神片刻。
狄迪胳膊上的伤,还是疼了那么几天。每天,都是夏鸳陪着他去换药,在门诊上,他穿脱衣服有点麻烦,次次都是她帮着,那么一双温柔手,轻轻地碰触他,狄迪忽而觉得生活美好极了。
她很粘着他,好像生怕他走丢了,有一次,一转身发现他不在,她就吓哭了。其实,他不过是去一边的店里,为她买了一瓶水而已。狄迪知道,夏鸳的心里还有宋秋云的影子,这让他有点介意。不过,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
就在这时,忽然出了点事,狄迪一直住在疗养院的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骨盆受损住院,狄迪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已是病危。小时候,狄迪跟母亲的关系不好,他比较喜欢父亲。母亲总是与父亲吵架,狄迪亲眼见过,母亲拿着织毛衣的针,一下一下地扎父亲,父亲却不还手。所以,狄迪一向对母亲心有芥蒂,觉得她对不起父亲。后来父亲早逝,他又桀骜,退学,跟人打架,几度离家出走,与母亲的关系也淡薄了。
倒是现在,看到她已垂老,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这几年,母亲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最后时候倒是清醒过了,握着狄迪的手,说,我知道你怨恨我对你父亲做的事,可是,那都是因为我爱他啊。你父亲心里一直有旁人,是因着对方嫁了其他人,他才在家里的坚持下娶了我。我跟他的那些年,他心里全是她的影子,抽屉里全是她的照片,梦里喊的是她的名字,我太在意你父亲,以至于完全不能容忍他的心猿意马……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狄迪几乎是冲回锦绣巷的,他想,一定要跟夏鸳求婚,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那么迫不及待,一下车就直奔巷子里,冲到夏鸳的楼上。见到了,她正跪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本册子出神。
狄迪没有打搅她,轻轻地走过去,却愣住了。呵呵,夏鸳手里的册子,又大又厚,贴满了剪报。她竟把墙壁上撕下来的剪报,又齐齐地挪到了册子里。地上,这样的册子有几大本。狄迪可以想象,每一个深夜,夏鸳就是这样坐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一张一张,一册一册地温习着与宋秋云的回忆。
夏鸳终于感觉到了狄迪的存在,一抬头,眼睛里全是惊慌。他转身要走,她却忽然扑过来,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让他迈步。
你不要走,我再也不敢了。夏鸳见狄迪站定了,松开手,回过身开始撕扯那些剪报册子。很硬,把她的手都划破了。狄迪心疼,却也狠心不阻止她,就这么僵持了半个来小时,夏鸳终于筋疲力尽,停了下来。
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不要丢下我。夏鸳的嘤咛,落到狄迪的耳朵里仿佛长出了尖牙。终归是于心不忍,他蹲下身去,抱住夏鸳,她颤抖得厉害。
那一夜,狄迪睡在了夏鸳房里。她很主动,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般,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攀着他的肩膀,义无反顾的。她的身体是炙热的,狄迪觉得烫得自己如发烧了一般,尽管她迎合着,他的行进仍旧如破冰船一样艰难。直至末了,他似乎听见裂帛的声音。
第二日早上,狄迪起床做早饭,在床单上发现一抹嫣红,失神了很久。一会儿,夏鸳也醒了,脸上也是红红的颜色,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他越来越不懂她了。
05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明明知道是深渊,却不肯迷途知返。狄迪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夏鸳的漩涡里。他一面享受这种感觉,一面很难过。因为他想到,夏鸳就曾是这样,为宋秋云迷失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宋秋云,现在在夏鸳的心里是如何的格局,是怎样的势力分割。
狄迪轻易不敢问,夏鸳也不曾说。他觉得她很自私,恨得咬牙切齿,这样折磨着他。又恨自己太爱了,恨不得把她揉碎,捧到自己胸口。恨的时候,他就狠狠地在她身上讨债,两个人抵死缠绵。有一次,狄迪都哭了,他终于问出口,夏鸳,你到底爱不爱我·
夏鸳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贴上来。
那些册子,那些剪报,夏鸳倒是没再管,一副由君处理的姿态。狄迪便全部拿去丢了,一面觉得解气,一面又觉得小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抓破父亲的脸,逼问他,你是不是还留着,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她·完了,母亲又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求父亲原谅。
狄迪真正感受到了母亲的那种痛苦,欲罢不能。他真想找个理由,能少爱夏鸳一点,可是不能,那干脆就娶了她,用一辈子时间来融化她。
思至此,狄迪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视死如归的情怀。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决定,有必要让宋秋云知道。宋秋云,这个只见过一面,却可能会影响他一生的情敌。
狄迪去找宋秋云的那日,天朗气清。他坐在报社一楼的大厅里,刚好能望到进进出出的人。狄迪就是靠着那日一个侧面的印象,将宋秋云从人群中搜寻出来的。晚上9点43分,他终于出现在狄迪的视线里,高挑的身体,轮廓分明的长相,一看便是那种,从小到大生活都风和日丽的人,应当有极好的教养,高学历,人生顺风顺水。只是,宋秋云的身边,还挽着一位巧笑倩兮的女子。看那双人的神情姿态,怕是相识已久。
狄迪按捺着自己一拳挥过去的冲动,走到宋秋云面前,说,你还记得夏鸳吗·
夏鸳·宋秋云的表情却是困惑。夏鸳是谁·你又是谁·
女孩也面露出不快,盯着宋秋云,问,夏鸳是谁·这个人是谁·
狄迪愤怒了,拳头终归还是没忍住,就挥了过去。宋秋云一挡,一避,让狄迪的怒火落了空。
疯子,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什么夏鸳!宋秋云拉着女孩,避开狄迪要走,狄迪硬是挡上去,拦在两人面前。
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把夏鸳害得那么惨,现在一转眼,就否认他的存在·狄迪追问着。
两个人推搡起来,门口的保安硬生生把狄迪从宋秋云身边拖了开来。狄迪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指责,趁保安不注意,一下子又扑了过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过来,伸开双手,挡在了宋秋云面前。
居然是夏鸳,狄迪火了,吼叫道,他有了新欢,刚才都说不认识你,你还护着他!
夏鸳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而那位“新欢”,脸上全是愤怒和不解,夏鸳方才冲上来的时候,竟直接把她从宋秋云身边撞了开来,她指着宋秋云,说,你到底跟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宋秋云也顾不上回答,避开夏鸳的双臂,面对着她,脸上仍旧带着困惑,问,你到底是谁·
狄迪彻底愣在了原地。
宋秋云看了看狄迪,又看了看夏鸳,思索了良久,忽然做恍然大悟状,说,啊,我记得了,你是,你是锦绣巷的那个人,差点被强奸的那个——
夏鸳拉着狄迪,转身就走,冲出报社大院,继而跑了起来,风瑟瑟地,在两人耳边呼啸而过。
06
那日回去之后,夏鸳就病倒了,在医院住了几日,不爱吃饭,也不爱说话。狄迪每每想追问关于宋秋云的事,别说开口,光是探究的眼神撞上去,夏鸳就立即扭开头。
那病房里,气氛压抑得厉害。狄迪抽空回了趟锦绣巷,想为夏鸳拿些换洗衣物,没想到,在夏鸳的房间里,找到了答案——他在衣柜里,发现了一本夏鸳的日记。也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每一个人怕都是如此,面对着心爱之人的秘密,像面对着潘多拉魔盒一般,明知道一打开就会有厄运,却还是忍不住。
许久许久之后,狄迪都在考虑,如果当时他没有翻开那本日记,也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说不清,后悔还是不后悔。总觉得,人总是被命运推着走,半点不由自己。
在夏鸳的日记里,狄迪看到了一个叫他震惊不已的真相。宋秋云没有说谎,他当真不认识夏鸳,或者说,对夏鸳没有印象。9年之前,夏鸳还是一个小女孩时,住在一个山乡,那里发生了洪灾,夏鸳的父母都葬身大水中。宋秋云,是那时的采访记者。
他听说了夏鸳的故事,问过她一句话,你以后如何生活·
夏鸳一言未发。但是,她无助的表情被拍摄下来,还见了报的。夏鸳的日记里,夹着那张报纸,照片上的她那么小,那么软弱,一双空洞的大眼睛,仿佛被谁吸走了生机。那之后,夏鸳跟着年老的外婆来到C城,来到锦绣巷生活,外婆去世之后,她就用留下的老房子,开了这家小店。
自从来到锦绣巷,她就开始关注宋秋云,买报纸,看他的报道,跑到报社偷偷地看着他,甚至偷偷跟踪他回家,窥探和猜测着他的生活,就这么过了9年,就这么,极为隐秘地爱着他。她将他当做自己的男友,说给旁人听,因耳闻或者目睹的他的喜怒而乐哀,却始终不敢,走上前去,问他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那一日,就是夏鸳差点被侵犯的那一日,是她自己偷偷打电话到报社,给宋秋云,以报料人的身份,说一名单身女子被两名男子欺负的故事。然后,他来了,在锦绣巷里,问她事发的经过。
从始至终,宋秋云都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的小女子。他走过太多路了,见过太多的人了,绝大多数都只是路过,只是过客。
之后,夏鸳就开始努力接受狄迪,原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狄迪细细地想,自己去找宋秋云的那天,并没有告之夏鸳。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那里·原只是巧合,只因那日,她也碰巧,又去报社偷看宋秋云。也许无数次,她都这样背着狄迪,又去窥探宋秋云的。
狄迪心里冰冷一片,只觉得可怕,吓得发抖。他可以容忍夏鸳心中仍有宋秋云的影子,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的真相。原来,在夏鸳的心中,宋秋云由始至终,从来都只是一个影子。狄迪知道,自己输定了。得不到的宋秋云,将在夏鸳里心里,立于不败之地。而自己面对这样的情敌,早就不战而败了。
他跪坐在地上,良久良久,像是对夏鸳的一腔痴恋,彻底臣服了。
07
夏鸳出院的日子,即是狄迪决心要走的日子。在锦绣巷,他本就是租的房子,并没有过多的牵扯。
夏鸳的不舍,在狄迪的意料之外。她幽怨地说,你不是说爱我吗,这么轻易就离开,这就是爱我吗·原来你的爱情,不过是徒有虚名。
爱情到底是什么·狄迪沉默地想。也许,对每个人来说,爱情都是不同的姿态。有些人的爱情是花,需要精心地灌溉饲养。有些人的爱情是离离原上草,百折不挠。也有的人,他们的爱情是一道不可名状的影子,猜不透摸不着。
狄迪心里,不是没有犹豫的,他动摇了很多次。可是,每当看到夏鸳那张脸,他总能想起宋秋云,想起夏鸳房间里曾经贴满的大大小小的剪报,他觉得,如果留下来,总有一天他会杀了夏鸳,然后陪她一起死。
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点。夏鸳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死了也不放弃。
那,你爱我吗·愿意跟我走吗·狄迪问。夏鸳却不再说话,只是握紧狄迪的手,整个人就攀上他的身体,纠缠着,把他推到在床上,噬咬着他的嘴唇,吮吸着,像是要把他的营养全部夺过去。狄迪觉得,自己快被吃掉了。
狄迪明白,尽管她舍不得他,挽留他,但仍旧是,不爱他。她只是没有别的办法,她身体有巨大的伤口,需要靠狄迪来缓解阵痛。这不公平,狄迪恨恨地想。
狄迪从来没有告诉夏鸳,他的父亲,便是死在母亲手中。十几年前,狄迪的母亲患上精神疾病,用一把刀,杀死了父亲。她原是多爱他的啊。因为爱,所以杀。现在的狄迪知道,这也正是母亲对爱情的一种表达方式,他忽然理解母亲了。
临走之前,狄迪将夏鸳留在他仓库里的报纸,一摞一摞地挪到了她的门口,堆得像一座小山。夏鸳就站在那小山背后,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过多的表情。那身影,怕是要烙印到心里去的。
狄迪感叹,这个不爱他的女人,这眉眼,这身姿,还是这样美。这张看似平和的脸,背后藏着一股奇怪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却可以毁灭一切。
罢了罢了,虽然舍不得,狄迪还是转身走了,带着简单的行李,失落一满箱。他想象着背后夏鸳的样子,心想,无论如何,她也好,宋秋云也好,自己也好,总还在这世界的某一处角落,过着光荣或者苟且的生活,遭遇美好或者慌乱的事,像所有人一样。
最悲哀莫过鲜艳腐化,未言已声沙。狄迪走得像一串儿缠绵的省略号,大口的呼吸,空气里已经没有她的味道。
08
再一次看到夏鸳,是两个月之后,在报纸上。此时,狄迪已经在临近的一座城市,做了一份平常的工作,朝九晚五,频于奔命,再不似从前那个张狂暴躁的自己。
原本,这里是看不到《C城早报》的,也是巧合,那日狄迪上了出租车,之前下车的那位客人,想必是从C城来的,车上留了一份早报,并没有拿走。狄迪拿来,信手一番,就看到了宋秋云的一篇通讯。
《浣花公园一女子坠湖 抢救无效身亡》
早报讯(记者 宋秋云)昨日上午11时许,一名年轻女子坠入浣花公园的人工湖,路过游客立即报警,消防队员随即赶到,将女子救上岸。不幸的是,经120急救医生抢救无效,女子当场身亡。有目击者称,该女子经常出现在浣花公园湖边,在长凳上一坐一个上午。据悉,女子年仅21岁,名为夏鸳,曾在锦绣巷经营一家民族饰品小店。目前,事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狄迪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下车的。他一个人,攥着那份报纸,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处处都陌生,忽然之间天地都逼仄,叫他喘不过气来,就那么蹲在路边,不顾颜面地嚎啕大哭,死一样地痛。
狄迪想起临行那日夏鸳眼中倔强的神色,固执地说不许走。其实,他当时多想听夏鸳说一句,我爱你,所以不要离开。如果她那么说,就算是假,他也会不管不顾地留。那句话始终没有听到,所以他坚决地走了。
狄迪想,这一次,是夏鸳自己给宋秋云报的料吗·这一次,宋秋云认得出夏鸳吗·这一次,他能记住她的名字了吗·
这一次,夏鸳是否能欣慰一些,她这一生,终于,做了一回宋秋云的女主角。
他恍惚中似乎又看见了锦绣巷,温煦的阳光依旧撒在古朴的青石板路上,而夏鸳就坐在街头,只是闲逸地坐着,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似乎只过了一瞬间,什么都变了,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样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