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世军
人确实可以分成老实人和不老实人,而且在做人上,老实人确实更让人放心,人们在感情上也更容易接受老实人。但是,老实人并非十全十美,不老实人也并不一定是奸人和坏人。一般情况下,老实人和不老实人只是为人处事风格的不同和个性上有差异,尽管在道德品质上会有一些优劣之别,但不能作为政治上取舍评判的标准。用人不能简单地以老实或不老实画线,关键是要因才施用、各尽其长、各得其所。汉高祖和汉文帝都是历史上以雄才大略和辉煌功业彪炳于世的,他们对老实人和不老实人的使用方法和效果或许对我们有着有益的启示。
汉代绛侯周勃可谓典型的老实人。周勃为人质朴刚强,老实忠厚,他本是吹鼓手出身,没什么学问,也不喜欢高谈阔论、繁文缛节,每次会见儒生和游说之士都是直来直去地要求他们:“有事快说吧!”刘邦对周勃的任用可谓适得其长。周勃勇武,不避险难,刘邦就任之为将,使周勃得以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立下了赫赫战功,西汉立国后被封为绛侯,后又随刘邦多次平叛,屡立大功。汉高祖尽管非常抱憾他学识浅短,“常恨绛灌无文”,缺少深谋远虑和周密细致的智略,但他的忠勇却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刘邦对他知之甚深、任之甚重、信之甚笃。因而在临终之时,高祖特别嘱咐说:“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后来的事实证明,刘邦确实有先见之明。吕后去世时,诸吕掌握着兵权,周勃凭借在军中和朝中的崇高威望,在陈平的设计下,他轻身进入北军,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就收回了兵权,成功地诛灭了吕氏家族,拥立了汉文帝。可以说,刘邦对周勃的知人善任,既借之开创了自己的帝业,巩固了刘氏家天下的地位,也成就了周勃辉煌的功勋。对此,司马迁感慨地说:“绛侯周勃作为平民时,是个比较浅陋拙朴的人,才能也很庸常。等到跟随汉高祖后,出将入相,平定天下、匡扶国乱,即使历史上商朝的贤相伊尹、西周的贤相周公的功劳也不一定能超过他!”可见,领导善用人无异于点石成金、画龙点睛、化腐朽为神奇!
代王刘恒能称帝即汉文帝,可以说是以周勃为主拥立的,但汉文帝对周勃的驾驭和任用也堪称得当。迎立之初,周勃也曾想邀功。甫一见而,周勃就对时为代王的亲随宋昌说:“愿请间言。”宋昌说:“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周勃跪着奉上天子符玺,本想讨个大彩头,不料文帝婉谢说:“等到了我的代王官邸再说。”淡淡的—句话,浇灭了周勃邀功取宠的热望,维护了皇帝至公无私的风范、至高无上的地位,也震慑了功臣可能居功自傲、尾大不掉的心理。文帝即位之后,任周勃为右丞相,赐给黄金5000斤,食邑1万户,是授职最高、赏赐最多的。文帝有一次上朝,问右丞相周勃说:“全国一年有多少案子判决?”周勃谢罪说不知;文帝又问:“一年钱粮收入多少?”周勃又谢罪说不知,内心感到惶恐惭隗,冷汗浸湿了衣衫。
文帝转而问左丞相陈平。陈平说:“有专主其事的人。”文帝说:“专主其事的是谁?”陈平回答说:“陛下要知道断案之事,就问廷尉;要知道钱粮之事,就问治粟内史。”文帝说:“如果职责都由僚属来尽,那么要宰相干什么?”陈平谢罪说:“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服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汉文帝很认同陈平的话。右丞相周勃很惭愧,出宫门之后就责备陈平说:“你平日怎么不教我怎样回答呢!”陈平笑着说:“你身居相位,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职责吗?假如陛下问长安城中盗贼的数目,你想勉强回答吗?”于是周勃自知才能远不如陈平。过了不久,有人劝周勃说谨防功高震主,周勃也有盈满之患,就托病请求辞去宰相之职,让右丞相位于陈平,文帝应允,后来文帝又婉劝周勃回到封地。几年后,有人告发周勃谋反,周勃入狱,受尽狱吏欺凌。在狱吏的暗示下,周勃拿出巨额资财上下疏通,最后薄太后出面干预,周勃得到赦免,恢复他的爵位和食邑。绛侯出狱以后说:“我曾经统率百万大军,可是怎么知道狱吏的尊贵呀!”文帝十一年,周勃在封地去世,谥号武侯,也算得到善终。
对比汉高祖和汉文帝对周勃的态度,不难看出汉高祖对周勃信之深、任之重、待之诚,而汉文帝对周勃则显得任虽重而疑之亦深、赏虽厚而情分亦薄。究其原因,除了交情的差异外,也源于周勃的素质和才能适合于开国和定乱,而不适合于治国。当国家安定之后,他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显得相形见绌。再者,文帝是由周勃力主迎立的,在朝内和军中都没有根基,而周勃先后任过军中和朝中的最高职务,具有扭转乾坤的实力和影响,深恐其擅专废立,因而在对周勃极尽酬功酬情的同时,对其加以贬抑防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和驾驭功臣有方的表现。周勃尽管经历了牢狱之灾,但最终幸免,也称得上君臣相得,善始善终。
相对于周勃而言,陈平可谓一个典型的不老实人。陈平少时,家贫,但不愿意从事寻常营生,喜好读书和交游。为了筹集交游资金,他不顾当时的风俗,毅然与一个嫁了五次而夫婿都死了的“克夫”的富家女子结婚。他先投奔魏王,见其不能成气候,又投奔楚霸王项羽,见他不是一个成就帝业的人,就又投奔刘邦。刘邦任其为都尉,负责监护诸将。他以权谋私,收受贿赂,给钱多的,就安排好的差事;给钱少的,就安排辛苦的岗位。众人议论纷纷,刘邦责问他时,他还振振有辞地说:“我侍奉魏乇,魏王不能用我,我离开他去帮助楚霸王,霸王也不信任我。我听说大王善于用人,所以我才来归附大王。我裸身而来,如果不接受别人的金钱,就缺少立身的资财。我的价值在于我的谋略筹划。如果您觉得有可取之处,就请您采用;如果觉得没什么价值,那么,我收下的那些钱资都还在,可以收归府库,我立马请辞回乡。”寥寥数语,打动了刘邦,对陈平倍增好感,并重重地赏赐他,提升他为护军中尉,专门监督诸将。
刘邦去世时,陈平刚宣诏回来,吕后体谅他,让他先回家休息。他知道自己与吕后的妹夫樊哙有过节,自己一离开,很容易被吕氏亲属乘间说坏话,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坚决要求为刘邦守灵,得以度过危险期。吕后当政时,想废刘氏立吕氏,对刘邦的故旧功臣非常疑忌,尤其是吕后的妹妹吕嬃对陈平不利于樊哙的建言耿耿于怀,总是不断地在吕后的面前谮毁陈平。陈平揣摩吕后的心理,采取韬晦之计,有意不理政事,整日饮醇酒戏美人,并有意放大和渲染自己的荒唐奢靡行为,污损自己的形象,结果吕后误以为陈平乃酒色之徒,没什么政治企图,“私独喜”,并当着吕嬃的面宽慰陈平:“俚语说:‘小儿妇人的话不可信。你看我对你是不是做到了这一点。不要怕吕嬃说你的坏话。”文帝即位后,非常赏识陈平的才能,要任他做有相,即正丞相,但陈平以病婉拒。文帝不解,陈平说:“高祖时,勃功不如陈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从表而上看,这是陈平有自知之明、推功让位的高风亮节,同时也包含了他对利害问题的深入洞察。因为周勃对于拥立汉文帝不仅功劳比他大,关键是周勃在军中和朝中的实力都比他强。如果他贸然接受任命,尽管有汉文帝的信任,但必然会与周勃交恶,那样做得不偿失。再说,只要文帝看中了自己的相才,坐上右相的位置是迟早的事,不在于这一时。后来果如所料,周勃自己感到才能不如陈平,担任右相出力不落好,就主动请辞让与陈平。由以上可见,陈平的确不老实,堪称官场“老滑头”。
对于陈平这个不老实人,刘邦可谓对其识之透、用之准。尽管刘邦知道陈平的品质确实不够端正,尤其是名声很不好,但他知道在群雄逐鹿的时代,实力和诈谋更是决定胜负的直接因素,陈平智虑百端,尤其长于诡谲之计,无人能比。只要他忠于自己,别人指责的那些问题不过是生活小节,是可以容忍的。因而对陈平非常倚重,可谓言听计从,陈平也一心一意为刘邦“六出奇计”夺取天下,成为西汉安邦定国的著名谋臣。但是,刘邦对陈平的任用也是有分寸的。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多用于对外,其品质不好的部分恰恰可以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少用于对己,对己则要充分“消毒”“解毒”,确保安全;多用其计,少用其力;多予资财,轻赋实权。例如,采纳陈平提出的反问计,给他提供4万斤的黄金,“恣所为,不问其出入”。而刘邦在临终之时,吕后问及萧曹之后谁可为相,刘邦说:“王陵可。然陵少戆直,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王陵是—个比周勃更忠直无二的老实人,陈平尽管才能比王陵强,但刘邦却让陈平给王陵当助手,明确表示陈平不能独任,可见在事关皇统存续和国家安危的根本问题上,刘邦对不老实的人还是心存疑忌的,这也显示出不老实人的缺陷和消极影响,而老实人的价值则得到凸显。
而汉文帝对陈平则显得十分垂青,对周勃则显得有些刻薄。除了陈平确有治国理政之长外,还在于当时国家安定,政令畅通,作为最高统治者,汉文帝最担心的不是行政权力的威逼,而是军事力量的颠覆。因为周勃在军中的威望高,他曾经一举手就使整个北军归附的强大号召力,令汉文帝不能不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汉文帝自然对他不能不心存忌惮。扬陈平抑周勃就成为一个权力制衡的合乎逻辑的选择。再说,陈平作为一个文臣,尽管智谋很高,但取舍在我,容易驾驭,因而汉文帝似乎对陈平更加信任也在情理之中。
《楚辞·卜居》中有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对于老实人和不老实人的优劣长短、如何使用,见仁见智,是个常论常新的话题。汉高祖和汉文帝对周勃和陈平的使用策略和效果,仍是值得我们今天仔细回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