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病（组诗）

陈仓

做梦

爱人告诉我，她跳楼了，我有些惊讶

她竟然如此完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站在这个清风丽日的上午

几十层高的楼，四周白云环绕，楼内花枝乱颤

她说，开始有些怕，当她知道自己在梦中

她就放心地跳了下去

她说，她像一根凤凰的羽毛

或者像一滴寺庙的雨水

我时时产生飘落的想法

也常常听到我的兄弟们幻灭后

揣着银子散落一地的坏消息

我好羡慕我完整的爱人

但是我，总也找不到去梦里的入口

人在窗前是很脆弱的

一不小心就会受到伤害

所以有很多事情只能到梦里去干

比如采花

比如尖叫

怕鬼

我一直怕鬼，特别是独自一人的时候

我怕鬼掐住我的脖子吸干我的血

回头一想，我这个不太走运的

所谓的人，如果真遇见了鬼

哪怕就是一抹夜色，对我这是多么幸运

我要向鬼打听所有的亲人

现在都长成了什么样子

我要找到下一个自己

深深地拥抱一下

我要向你们描绘鬼的黑白

向你们说说鬼的秘密

然后要安慰每一个人

请你们放心睡觉，按时起床

我要向你们保证，半夜的时候

绝对不会响起敲门的声音

如果真的响了，那仅仅

只是青蛙与蟋蟀的歌唱

动物与植物是没有鬼的

它们在晚上都会安心地开门

接待每一位风中的来客

在人世，吸血的事情很多

有时候是一根玫瑰的刺

有时候是一把驱魔的刀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是鬼在出没

失控

三月油菜花开了蜜蜂要去江南

六月槐花开了蜜蜂要去中原

九月菊花开了，蜜蜂要去北方

它还在人心不古的时候，去盛唐

去晚清

从冷到暖，它小小的翅膀

已经无法满足人们甜蜜的奢望

它多么像是远古时代的游侠

只好学会了骑马与射剑

就连一滴水，也得学会

在夏天结冰，在冬天沸腾

在没有悲哀的剧情里学会流泪

脆弱的草莓要学会把血红的

脑袋，藏在狭小的房子里

保持自己的酸与甜

供那些狡猾的巫师随时品尝与体味

还有黄瓜，这可怜的植物

自从被人类宠幸之后

它们必须不停地加快步子

如今，它们只能呆在恒定的温度里

一季接着一季，一茬接着一茬

开花，抽丝，拉条

生命既不能老又不能嫩

像是一个初恋的少女要始终

保持被咀嚼时的清脆和快感

还有灯，必须越来越亮，越烧越长

一直从天黑坚持到天亮，甚至

天亮之后也没有人愿意把它吹灭

更累的，还是那些长眠千年的

蝴蝶，虽然它们只剩下几根羽毛

有的只剩下一点名声

还有一些已经还原成泥巴

还是被人们统统地叫醒

让它们在没有五官与心肝的情况下

重新经历一次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那已经变成陶俑的士兵

也被号召起来

让他们重新披上了袍子

你们抬眼看看吧，到处都在飞翔

到处都在加速

一粒小小的尘土

也被押在巨大的云团之上

所以，最累的应该是我们，每个人

都是一辆欲望的马车

蜜蜂，河流，草莓，黄瓜，灯光，剑

还有灵魂，都附在我们的身上

要命的是我们还没有卸载重负的迹象

也没有找到马车上的刹手

神啊，死亡已经失效

我们如何才能学会放慢脚步

并在时光中停顿

台风

大风撬开了所有事物的嘴巴

连那块石头也吐出了几个字

——这就是墓碑的源头

青蛙在唱歌，水珠在呐喊

小草在抱怨，落叶在谩骂

葡萄在祈祷，星星在撒谎

而我，找了半天

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

所以我一再沉默着，沉默着

其实你们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

到处碰壁的，乱了阵脚的

没有用武之地的大风

大风本来是无声的

今天过后，神不再降临

那些没有开口的人，从此错过了

忏悔与辩解的天机

罪，再不可饶恕

老树

不是一块煤球，也不是一根木头

一只凤凰，或者是一个吉祥的

传说，竟然自己把自己，点燃了

为什么这样的小插曲

也要你

自己去干？

为什么不等一等，忍一忍，偷点懒呢？

总有一天，当你不再呼吸的时候

没力气的时候，报废的时候，日出的时候

自然有人，亲人，或者善人

会把你急急忙忙地

投入火中，烧掉

难道就没有别的取火的办法了吗？

难道有这么冷吗？

需要你自己把一条命都烧掉

把心肝中的宝贝烧掉

把骨血里的精气神烧掉

把远古的美好愿望烧掉

来温暖自己

我家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为什么

与你一样，它也站着燃烧了那么一次

我说，你没见它一直搓着手

一直跺着脚，一直抖着身子

那是它太冷了，太无助了

但是父亲指责我说：那是因为

天打雷劈，和新生

吃素

她一日三餐都吃素

就是吃一些黄瓜、土豆和白菜

有时候也吃清汤寡水的月光

她其实就是吃一些麻木

所有的植物除了在风中变绿发黄

面对摧残，再没有一句哭喊

她看得见的身体越来越胖

她看不见的灵魂越来越瘦

还有她越来越感觉自己的痛

和一只青蛙或者飞鸟的痛十分接近

她越来越相信新鲜的心肝

和红色的血流

绝不是多余的东西

但是那天晚上

她竟然偷吃了一条鱼

她不知道梦里的生命有没有感觉

梦里的腥荤，算不算破戒

她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干净的施主

一直吃素的她，不知道怎样才能

进入梦中，放下屠刀

她不知道梦中的生灵

受不受佛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