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一
姥姥区,就是老区。
忘了是谁了,学班长点名,先这么叫开的。
班长平时不结巴,只有叫我们的名字才显得不那么自信。比如梅彧,他会叫:梅……梅……梅彧。他这是不想念错年轻人的名字,觉得那很不好,是对别人的不尊重。所以,才结巴。
班长每次点完我们的名,就好像马达断了电还要再转上几圈,需要缓冲一下,才能恢复到连贯的表达状态。姥姥区就是他说到老区时出现的。老区是我们作业区的邻居。班长说,老……老……老区。我们使坏,就有了姥姥区。
姥姥区和我们姥姥的年纪差不太多。单从这一点来讲,把老区叫做姥姥区一点儿也不过分,还很亲切。姥姥区,据班长讲,开发在很久以前,大约是在上世纪中叶的一个冬季。班长尽量做出叙述一件很久远事情的样子,说,老……老……老区,是咱们最……最早……最早出油的一个区块哩,咱们作业区是她的孙子辈哩。
是的,姥姥区已经太老了。单井产量低不说,还脏、乱、老、差。和她的邻居,我们,简直没法比。我们是两年前才建成的整装油田,数字化集中监控,设备先进,日产量高。我们一直纳闷,为什么两个区相距不超过百米,却有如此大的差别?班长说,油漏斗,漏斗,知道吧?姥姥区的油漏斗快干了,知道吧?
二
说不上姥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姥姥区的。
当时,谁也不知道姥爷是个有病的人。一个只生活在过去、却忘了现在的病人。
姥爷是个老头。
姥爷的老,不光老在皱纹上、身板上、腿脚上,还老在别的地方。
姥爷戴一个蓝工帽,穿一身蓝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这老吧?现在油田哪个犄角旮旯还能找着这种布料的工作服?要不是胸口上那白色的“石油”俩字,还以为他穿一件牛仔服呢。
而我们身上的工装,都是红色的,那种灿烂朝霞的红,火火的红。
姥爷的老还老在那辆大自行车上。我们一直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来称呼它,只能称其为“大”自行车。后来,受到自称油二代的班长指点,才叫得出一个较为准确的名称:二八,永久,锰钢加重自行车。
这不能怪我们,谁让我们是油三代呢。除了山地车和变速车,我们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特别的自行车。
姥爷还背着一个水壶。我们不能再被班长笑了。我们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水壶。是的,那确实是一个水壶,尽管它形状怪异、坑坑洼洼、色彩斑驳。但我们亲眼见过姥爷把它对在嘴上,然后仰脖。
三
还接着说姥爷吧。
姥爷是个骑大自行车、用破水壶、穿蓝得发白劳动布工作服的老头,年纪大的就象我们的姥爷,而且只出现在姥姥区,所以我们就叫他姥爷。谁也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有病。他就自己来了。
第一次见到姥爷,是从监视器上。监视器是我们的眼睛。我们通过监视器监视作业区现场。这样一天最多就跑一次井了。挨着姥姥区的摄像头是可以遥控调节的,可以摇头,还可以拉近放大,稍作调整,就能看到姥姥区边上的那口井。
姥爷走近那口井的时候,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手,放在了电话上。只要他一有点小动作,就打算立刻报告。我们把姥爷当成偷油的贼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姥爷并没有太靠近井口,只是在井场中央停下了。
姥爷把自行车停好,把水壶从身上卸下来,挂在了车把上。一手拉着帽檐,一手扶着帽身,正了正工帽。
姥爷在井场中央弯着腰,后来又蹲下了。我们围在监视器旁,睁大了眼睛。
姥爷蹲下去,没干什么,就是看了看井场上的砖地。
姥姥区的井场,勉强还看得出是砖铺的。那些砖,日晒雨淋的已经酥掉了不少,化成了粉末。让风一吹,就成了一个一个的坑。但也不是全部都这样,有不少依然棱角分明,还坚强地呈现着原来的红褐色。
姥爷蹲下去,就是去看那些坑。看够了,就拿出一双手套,白麻线织的那种,戴上,把坑里的戈壁土一把一把抓出来,再把酥掉的砖末一小撮一小撮地掏弄干净,最后留下的,就是一个个长方形的砖坑。
我们猜不透,姥爷去掏那些坑干什么?
四
姥爷再来,就显出那加重自行车的蛮了。车子后座上竟驮了方方正正一垛碎砖,有五六十块……七八十块也多吧。是用绳子捆着来的。几十块碎砖用绳子捆,用自行车驮,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们想都没法想。
姥爷把砖卸了,拿出一个像菜刀一样的家伙。后来听班长说那是瓦刀,建筑工地上常用的。
姥爷瞄一个砖坑,就回头从那垛碎砖中挑一块出来,补在那个砖坑里,小了就换一块大的,大了就找块小的,实在找不出小的,就用那瓦刀,咔咔两下切下去,放进砖坑里就正好。
砖坑全补上了。砖在坑里还有点晃荡。姥爷再用手掬土,勾在砖的缝里,就稳当了。
砖还剩下不少,就用在了井场的边儿上。井场的边儿早已经被那些戈壁飞沙给模糊了,呈现不出一个规则的轮廓了。姥爷让砖侧身斜躺着,一个挨着一个,围着井场栽了一圈。这样飞沙走石就进不来了吧?井场就又有了四四方方的边了。
趁着巡井的时候,我们近距离地欣赏了姥爷的活儿。
平,真平!比水刷石的井场还平。姥爷的活儿真不错。
敢情平井场都开始雇人了。我们一致认定姥爷是姥姥区的同行们雇来的。
我们中有学过MBA的,说,这正是专业化的一种表现,只掌握最核心的技术,其他的都让分承包商们去干吧。
可这承包商也太老了。
年轻的雇不上呗,谁愿意干这种活儿?我们自己解释给自己听。
姥爷不光平井场,姥爷还要擦抽油机。
姥爷俨然一副老采油的样子,拉刹把断电停抽,然后爬上去,拿个小铲子铲上面的油垢。
姥爷铲子放上去,唰……打着卷的油垢就窸窣地铺在了抽油机底座上,像是秋天霜打过的落叶。
姥爷的工钱挣得实在,不容易。这老机器,不光大面儿上有垢,那些螺栓、毛辫子,那些孔呀、槽呀的,那些曲了拐弯、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积满了垢。姥爷一点儿一点儿全给抠了出来。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工具,像是锯条,又像是锥子,从监视器上看不太清。
我们到现场看了。那口姥姥井(姥姥区的井),脱了层皮,裸露着斑驳粗糙的肌肤,赤条条地、默默无声地弯腰起身,自顾自地忙着。以前,她也这么干活儿来着,可是全身都长满了“骨刺”,每个动作都要带着关节头磨擦的钝响。而现在,她就像一个正当年的手脚麻利的巧妇,干点啥都如同行云流水。
又过了一天,姥姥井把外衣也穿上了,周身上了漆。是姥爷给上的,用的是大红。骨刺去了,身体清爽了,就该讲讲体面了。
五
姥姥区,人突然多了起来。来的人都围着那口姥姥井转,不转上七圈八圈的,不走。
别说,让姥爷这么一侍弄,那口姥姥井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口姥姥井,倒像是我们区的井了。
班长也跑去看了,说,那口井现在每天的液量至少两吨,怪事哩!
班长在姥姥区干过,那时他还是学徒,就和我们现在一样。
撑死了,那会儿,最多一吨半,没见超过两吨哩!怪事哩!班长歪着脖子回忆。
难道漏斗漏了?不太可能啊,班长喃喃着。
姥姥区开现场会的那天我们刚好在现场巡井。
那天真热闹。姥姥井上围了不少人。
有个人站在姥姥井井台上,大声喊话。据班长说,他就是姥姥区的作业区经理。
我们虽然离得远,当时的喊话,还是听了个大概。
作业区经理站在井台上,慷慨激昂地说,我们要向老六井致敬,向英雄母亲致敬,老六井就是英雄母亲,老六井是一口老井,却依然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奉献着黑色的乳汁……
经理还说,老六井身为高龄还能重新焕发青春活力,和我们的保养维护、和我们的辛勤劳动是分不开的……
经理说了个名字,起了点风,没听太清。经理说我们真正要致敬的、真正要学习的,其实是这个人。
我们的红旗,今天就要树在这里。经理说。
那个被表扬的人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什么,向姥姥井背后的那个土丘走去。
那个人把手里拿着的摆在了土丘的坡上。
那是个石头。没人的时候,我们跑去看过。他摆上去的正是戈壁滩上遍布的被风吹得圆滚滚的石头。
现在不得不说说那口姥姥井——老六井的地理情况了。姥姥井旁边有个状似乳房的土丘。这种土丘作业区随处可见。土丘的实质是砂岩和泥页岩。年代不同的砂岩和泥页岩层叠在一起,在土丘斜坡上裸露出来的就是层次分明、斑斓好看的花纹。
我们的那个同行就把石头摆在了好看的花纹上。不只他一个人,那群人手里都有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一个接一个的,都摆在了土丘的花纹上。姥姥区的经理是最后一个把石头摆上去的。
一面旗,就出现了。
那些石头,在土丘的坡上,仰着脸,摆成了一面旗。
经理又提着个铁皮桶来到土丘的奶头上。他让铁皮桶口朝下,大红色的液体就汩汩倾泻而出,淋在那些石头上。一桶完了,旁边人又递来一桶。一桶又一桶的红色液体(后来证实是红漆),整整递了六桶。
阳光下,那面石头旗闪耀着红色的光芒,呈波浪状,像是真的在迎风飘扬。
现在,所有路过的人,油田公路上跑的汽车,坐在里面,都可以远远看见姥姥区的这面石头红旗。
看,红旗!人们指着那些石头说。
姥姥区树石头红旗的事,传开了。好多人都去瞻仰了那面红旗,又参观了那口英雄的姥姥井。
班长也去了。他说,那红旗像是真的在飘哩,呼啦呼拉的,能听见响。
班长说,维护,就是维护,其他啥措施也没上,小子们,懂了吧,明白自己的重要性了吧?可别小瞧了自己!
班长还说那个受到表扬的人还给发了奖金。
我们心里都不服。
我们想拆穿那个家伙。这一切其实都是姥爷做的,那个家伙根本没出一点力,他不过是个老板。
六
我们没有去拆穿那个家伙,那个老板。我们缺乏这么做的理由。一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姥爷还是照常出现在姥姥区。第一天上午来,第二天下午来,第三天不来,第四天也不来。如此循环往复。来了就平井场、擦机器。一个小时后,就自动消失了,只剩下姥姥井默默无声地奉献着乳汁。
我们专挑姥爷在的时候,跑去巡井。和姥爷打招呼,姥爷根本就不搭理我们,只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就是抬了头,也不看人,却目光炯炯地看着远方,嘴半张着,满脸的汗水和微笑,很享受的样子。
我们顺着姥爷的目光,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只看到青色的戈壁和一座座土丘下野蘑菇般的油井。
和以前不同了,老板也经常出现在姥姥井了。以前,我们几乎没在监视器里见到过他。
他一定是来监姥爷的工的。
红旗,都树起来了。
老板来的次数明显地多了起来。但每次不是姥爷已经走了,就是姥爷还没来。两人从来不碰面。
老板来了,就围着井口转圈,最多看上两眼。动手干点什么,就像戈壁滩上不含盐碱的清水一样,很少。活儿,都让姥爷给干完了。
七
石头旗在姥姥区飘扬着。大红的颜色,让土丘上岩石层叠构成的花纹风光不再。
老板总算给自己找了点事做。来了,就要爬上那面旗,撅着屁股,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用棉纱抹去尘土。有时,还要修整旗的轮廓。旗就一直保持着迎风飘扬、动感十足的模样。
姥爷,却有好几天没来了。
姥爷不来,姥姥井一定很不舒坦,身上像重新生了骨刺。活儿,倒是还能干。但老远都能听见响,咯吱咯吱的。井场也不光整了,偷偷地闯进来不少石子。戈壁滩上的石子自己会跑的。还有杂草,也从砖缝挤了出来。有些轻浮,风一吹,就笑得前仰后合的。
液量一定也掉下来了。班长说。
还是不断有人来参观姥姥井。但是,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一眼就低着头匆匆地走掉了。
其中,就有那个作业区经理。
石头旗的颜色黯淡了,不那么红了,在太阳的暴晒下,一块一块的,往下掉皮。
那个擦旗的家伙一定最清楚石头旗的变化,慌里慌张地提了两大桶漆来,刷上去。石头旗就又好那么几天。
可几天下来又不行了。
那面旗,就像生了日光性皮炎,看上去怪怪的。
老板沮丧着,坐在井口,看着旗发呆。
姥姥井又衰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板试着去拔井场上的杂草。
草根扎得还不深,一薅就出来了。老板恨恨的,三下五除二就全拔掉了。
索性把井场上的石子也清理干净吧。井场清完了,顺带着把机器也拾掇拾掇吧。
老板手上的活儿还过得去。姥姥井恢复了有七八成了。
井收拾利索了,参观井的人的脸又都舒展开了。那个作业区经理,又指挥人运来几大桶漆,又站在奶头上,从头到脚地淋下去。
红色的石旗又在戈壁滩上飘扬了。
八
班长突然严肃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姥姥区见过一个老头?
我们不敢瞒着,就把知道的从头到尾地说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枚举着姥爷的好,荤素掺杂地数落着老板的不地道。
班长说,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姥爷和那家伙根本就不认识,姥爷不是他雇来的,谁也没让姥爷来,是姥爷自个儿来的。
班长用指头敲着自己的脑壳说,姥爷这里有病。
班长说姥爷可是正经八百的采油工,姥爷在姥姥区当采油工那会儿,连班长都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班长回答了我们好些问题,包括那个二八加重自行车,还有那个瓦刀。
我们明白了,姥爷当采油工那阵子,实行的是三班倒,就是一天上白班,一天上小夜,一天上大夜,然后休息一天。那时他就是按照这个作息时间在姥姥区跑井的。所以现在他还这样跑。现在实行的是大班制,夜里不上班。我们只能看到他白天来,却想不到,半夜里,他还要来巡一次井。
不只这一口姥姥井,班长说,大概还有二十来口吧,当年出的第一吨油都是姥爷亲手从地底下采出来的。
这些天,这些姥姥井和姥爷又旧梦重温了。
至于为什么只有这口姥姥井树起了石旗,可能是因为它的变化最大最突出吧。
不是家里人发现,姥爷可能会一直在姥姥区跑下去的。
姥爷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姥爷的故事在人们的舌尖上打着滚,成了作业区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话题。
对姥爷感慨之余,我们当然忘不了骂上几句姥爷的那个“老板”,再看一眼那面石头红旗。
有人说,一定会拆的,假的,还不拆了?
有人说,也不一定,也不能说全是假的,起码那每天两吨的液量不是假的……
那面旗,现在,越发的神采飞扬了。正午的太阳照上去,会闪烁出夺目的红光。老板用黑漆给旗勾了边,使它看上去更具立体感。旗上还加了枪头,用的也是一块戈壁石,菱形的,刷的是白漆。两根红柳的枝条,剥了皮,露出黄色的躯干,一头固定在枪头,自然弯曲的形状恰好就是旗的穗。
老板的身形,也越来越像姥爷了。要不是工装不一样,我们差点儿就以为姥爷又来了。
现在的老板,不是以前那个围着姥姥井转两圈就拍屁股走人的那个老板了。现在的老板,在姥姥井上干着和姥爷一样的活儿。
老板手里出来的活儿,和姥爷比起来,开始还差点意思。到后来,就差不多了。老板看起来有的是力气。
老板每天还要多干一个活儿——擦旗。
姥爷从没擦过那面旗。那面旗恐怕从来就没在他脑袋里待过一秒钟。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姥姥井。
九
老板的脸上有时笑着,有时不笑,吊着一张马脸。
他一定感觉到了压力。四处的蔑视和嫌恶,让他快挺不住了。
我们想,会有那一天的。
那一天,老板不再去擦拭那面石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井场又长了茂密的荒草,姥姥井全身重新长满了刺,一低头一起身,就咯吱咯吱地响。
有好几次,那一天,就要来了。
先是姥姥井,然后是那面旗。井奄奄一息了,旗也就快沉入沙土中了。
老板看上去已经很累了。如果就此作罢,从此就一身轻松。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一切。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清洗剂。
可是,老板又回来了。老板卧在土丘上,抚摸着那面旗,痛哭欲绝,身子弯成了虾米,恨不得去亲吻上面的每块石头。
第二天,石旗就又光鲜如初了。姥姥井也回到了有姥爷在的那种状态。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反复一次。就像吸毒者总也不能成功戒除毒瘾一样,复吸一次,瘾就更深一些。
十
最后的终结来自一场暴雨。
暴雨在土丘上形成了沟壑。泥石流顺势而下,先是毁了石旗,然后夹杂着石旗的残骸,闪烁着星星点点零散的红光,冲向姥姥井。
老板站在姥姥井上,微笑着。
井已经关了,电闸也拉了。
老板好像是专门赶来见证这场终结的。
怒吼的泥石流最终在井场边缘偃旗息鼓了。暴雨也戛然而止。
老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松刹把,给电,起抽。经过雨水滋润的姥姥井动作轻盈得如同少女。
老板微笑依旧。心里,一定有了一面新的红旗。
我们心里,也有了一面红旗。
责任编辑 张 平